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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死水微澜 ...

  •   伦敦牛津街(Oxford st.)与新牛津街(New Oxford st.)的交界处有一个十字路口,由此向北延伸出一条托特纳姆考特路(Tottenhan Court Rd.)。路东侧的一片地区被称为布卢姆斯伯里(Bloomsbury),这里以大英博物馆为代表,聚集了伦敦大学等诸多机构,成为伦敦最具学术气氛的地区。不过,终究是时过境迁,此地早已由盛而衰。

      眼下伊丽莎白·里尔所处的位置并不是大拉塞尔街的大英博物馆,或者布卢姆斯伯里的其他著名学术机构;而是霍尔本车站附近的国家威斯敏斯特分行。

      向贷款部专员报出姓名和来意。对方仔细核对预约记录之后,拿起手边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语毕,专员小姐放下话筒,笑吟吟地请她去接待室。

      “对不起,请问您是伊丽莎白·里尔,里尔小姐吗?”

      很快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走进接待室。

      伊丽莎白连忙从长沙发上站起身。“是的,我就是。”

      “很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贷款部经理保罗·本纳特,请跟我来。”

      伊丽莎白满腹疑惑地点头,乖乖跟在看来主宰着发放贷款大权的关键人物身后。诡异的是,本纳特先生并未领她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反而一路走出银行大门,在国王路上招手叫来一辆黑色计程车。

      “女士先请。”他很有风度地先让她上去,自己随后跟进。

      跑了约摸四十分钟,黑色计程车终于停在一座极具古希腊遗风的大型建筑物门前。

      伊丽莎白仔细打量一下这座宏伟壮观的建筑,不由得愣住。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传说中的哈利斯家族会议大厅。云端之上的绅士名流共商大事的地方——本纳特先生带她来做什么?

      本纳特先生拉着伊丽莎白步上台阶,向警卫们出示证件,对方便让开了一条路。然后他们穿过金碧辉煌此刻却空无一人的大厅,顺着长长的走廊走到一间私人办公室门前。

      “葛布勒小姐,我把里尔小姐请到了。”他上前敲门,恭敬的通报。

      门里传来一声清晰的指示,语气极其专横却毫不刺耳。“里尔小姐,请进。”

      本纳特先生微微鞠躬,随即功成身退。

      伊丽莎白脑子里乱作一团,身体却不由自主服从命令,上前推门而入。

      宽大漂亮的桃花心木写字台后,一名神情简慢的黑发女子静坐以待。

      葛布勒·C·哈利斯。

      “伊丽莎白·里尔,伦敦大学毕业,现任校内历史助教,将要升为正职教授?”没等来客想好如何应对,她已经抓过一份文件,皱着眉头询问。

      伊丽莎白猜想,那是自己亲笔填写的贷款申请表。“是的。”

      葛布勒盯着文件,头也不抬地继续说道:“泰尼特饭店,家族式经营的小型企业。从罗素广场或是大英博物馆步行至该饭店大约需要三分钟。设备包括电视机、收音机、直拨电话以及吹风机。住宿费用是八十五英镑,淡季优惠价六十五英镑。财务状况良好。你现在是想要贷款入股这家饭店,对吗?”

      ……对泰尼特饭店的描述真详尽!一点也不像是自己填写的表单内容。

      “是的。两个月前,泰尼特饭店的一名老股东由于私人原因想要抽撤自己投入的资金。她有意将手中的股份转让给我,可是我手头没有这么多现金。听说霍尔本车站附近的国家威斯敏斯特分行和这家饭店有固定往来,就想试一试。”伊丽莎白坦诚的回答。

      这个说法和贷款申请表上的述求完全一致。她屏息以待女法官的下一波攻势。

      然而葛布勒却只是伸手按铃,“把里尔小姐送去最里边的房间。”

      秘书小姐立刻应声而入,转身领路。

      又……又被转卖?!

      临走时猛然瞥见葛布勒小姐手中赫然是一张银行明细帐目表……

      ……难道说,刚才这位女法官一直在分心二用,凭着记忆开庭审讯?

      长廊尽头的房间。这次秘书小姐仅仅是敲了敲门,就自动退下去了。

      伊丽莎白暗自思肘,看来里面的人级别更高。她犹豫着究竟要不要上前敲门。

      下一秒,房门自动从里面打开。

      ——多么端庄秀丽的女孩子!

      “里尔小姐,请进。纪神少爷正在等您。”声音也很柔和,带着微微的法国腔。

      然后眼前的身影迅速退下,视线随之接触到一个清隽优雅的男孩子。

      若说之前都还只是感到有些意外,现在可谓震惊不已。

      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十二岁就继承爵位的纪神·C·哈利斯!

      “丽莎婶婶。不久前我偶然在一份贷款申请书上看到某个很眼熟的名字,还以为不过是巧合。原来真的是你。”男孩子的口气非常友善,仿佛与她相熟已久。

      伊丽莎白顿时感到受宠若惊。实际上,她和纪神少爷根本谈不上认识。一定要说双方有什么牵扯,也就是她的男朋友兼同居人恰好叫做罗杰·C·哈利斯罢了。他们还没有结婚,当然不能算夫妻。这种完全不具法律效力的关系,哪能享受贵宾待遇?她确实听到情人针对这个侄子的不少抱怨之词。但,她可不认为罗杰会在亲戚面前主动提及自己的同居女友。

      “您好,纪神少爷。”定一定神,招呼还是要打的。

      那个漂亮得简直有些诡异的男孩子拿起手旁的一份文件。根本不用他示意,身后的女孩子自动为来客拉开椅子,奉上一杯热咖啡。“需要加糖吗,里尔小姐?”

      伊丽莎白赶紧摇头谢绝。然后小声地问:“您为什么会……看到我的贷款申请书?”

      “哈利斯家的直系正好握有国家威斯敏斯特银行的一半股份。那家分行又凑巧归葛布勒堂姐管辖。”纪神浅笑着解释。

      伊丽莎白轻声呢喃:“原来如此……”还是不对!一般说来,只有影响大局的重要决策性文件才会层层上交到纪神少爷手中;像她这种散户小额贷款申请书,怎么可能惊动他?

      “我一时好奇,才拜托葛布勒堂姐追查您的个人资料。未经许可就这样自作主张,还请丽莎婶婶见谅。”男孩子一双无辜的猫眼眨巴眨巴望过来。

      “呃,不!没关系。真的!”

      哈利斯族长的权力足可呼风唤雨,何况只是调查申贷人的情况,评估一下客户信誉度?而且难得这样小的年纪却非常懂得尊重别人,如此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一点都不像某些狂妄桀骜目中无人的世家子弟。这么好的侄子,罗杰居然隔三岔五怨言不断……莫非是嫉妒?

      “罗杰叔叔知不知道丽莎婶婶在申请贷款?”纪神又问。

      伊丽莎白一怔。“嗯,我没有——特别向他提起这件事。”

      “为什么?”纪神挑高眉毛,似乎很感兴趣。“叔叔可是一个强有力的担保人。”

      “我想,这属于私人投资。最好不要连累其他人。”

      “但那是罗杰叔叔,你未来的——”

      “纪神少爷。目前为止我不过是罗杰·C·哈利斯的同居女友,仅此而已。谁也不敢肯定将来我们的关系会如何发展。如果我的个人条件达不到发放贷款的标准,请不必法外开恩。”伊丽莎白的语气非常温和,语意极其坚定——她不会请男友为自己提供担保。

      纪神点一点头,不再多说,低头审阅手中的文件。“十万英镑。这笔款项最迟明天会汇入你的帐户。”他说道,“请丽莎婶婶注意核对。”

      就这样?可是她……甚至还什么都没有开始争取呢!

      “呃,那个……请问贷款利息如何计算?”伊丽莎白艰难地询问。

      纪神微笑,“丽莎婶婶希望怎么计算?”

      这种事情还有客户自己希望的吗?

      “当然最好是不要计算。”伊丽莎白干脆信口开河。

      纪神却一副欣然从命的态度。“那就,不用计算。”伏台写了一阵,把便条递给身后的女孩子,由她转交至伊丽莎白。“这个拿去给葛布勒堂姐。她负责贷款的具体事宜。”

      瞪着手中的便条足足三分钟,伊丽莎白终于反应过来。“纪神少爷!我刚才是胡说的!”

      “这样?嗯,丽莎婶婶放心,我是认真的。”十三岁的男孩子一脸笑容可掬。

      伊丽莎白犹豫不决,“也许我真的该找个比较可靠的担保人前来签字……”

      “丽莎婶婶。哈利斯族长从来不做亏本生意。”

      伊丽莎白仍旧觉得不妥,“纪神少爷,如果万一饭店破产,我不会让罗杰·C·哈利斯为我还债。所以,您最好还是照章办事……”

      “我知道。丽莎婶婶,你是否还有其他待解决的问题?”这是准备结束谈话了。

      伊丽莎白努力地想了好久,实在找不出更多推辞优惠条件的理由。“……没有。那,非常感谢您。”这位纪神少爷,根本就是在强迫推销!

      离开哈利斯家族会议大厅,伊丽莎白不禁用力摇头。罗杰是对的。

      有些人虽说蛮不讲理,至少目的明确,很容易看出来他要做什么。纪神少爷这一款,十面埋伏庭院深深,明明占了便宜,却怎么感觉像在吃暗亏?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轿车停在位于霍尔本的一幢都铎式别墅前。

      尼尔·C·哈利斯步出车子,在私人特别助理罗伯特·雅克的陪同下走进屋子。装修现代的客厅里空无一人,他只好独闯卧室。只见穿着睡袍的罗杰正在骂人。

      “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居然让那个西维尔·利安德尔带枪参加宴会!”

      安全部负责人唯唯诺诺不迭应着。直到罗杰转身去拿床头柜上的咖啡,才小声地辩解:“可是利安德尔先生出示了纪神少爷赠送的贵宾卡,我们实在不敢——”

      “你有听见我在句子前面加了‘你们’这个主语吗?蠢材!”两眼一瞪,很不耐烦的打断对方。

      安全部负责人霎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乖乖听训——虽然该受训的人明显不是他。

      尼尔适时插话,“纪神与西维尔·利安德尔的友谊,从一开始就显得很不正常。”

      “可是,谁知道会变态到这种程度?”罗杰重重哼了一声。

      尼尔沉沉默不语。过了好久,他缓缓开口:“你知道,罗杰,我一直在想那天晚上的事情。有些问题怎么想都不对劲。我甚至想到那个看上去很温顺的女孩子,慕容非嫣。”

      罗杰微微一顿。随即瞥一眼旁边的安全部负责人,后者立刻识趣的退出房间。

      “我就在等这句话。那个该死的侄子完全不懂什么叫做尊敬长辈!那么,在我昏睡的这几天,尼尔,你有什么发现?”他问道。

      “如果是从最早的疑惑说起,罗杰,请你告诉我,西维尔·利安德尔与维吉尼亚·萨维奇·莉丝李之间,究竟有什么私人恩怨?坦白地说,我根本查不到。事实上,如果侦探传来的资料无误,这两个人从来就不认识。那么,西维尔的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在何种情况下,你会不问理由就去杀人?”

      当你是个必须服从命令的人。或者——

      “那家伙是个收钱办事的杀手——纪神这该死的混帐!”罗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然后,很奇怪,为什么西维尔偏偏选中朱迪丝?”

      尼尔沉思着说:“应该说,当时朱迪丝指出罪犯方向,虽然大家顺势往西维尔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但她仍然可以算是众阵瞩目的焦点。如果她不断挣扎拼死反抗,再加上周围安全部门的配合,绑架行动很可能就此破产。而且,西维尔本身确系朱迪丝的表弟,两个人的亲戚关系货真价实。试想,假如朱迪丝女伯爵下令将此事追查到底……为什么这个男孩子并无顾忌?支持西维尔·利安德尔挟持朱迪丝·格罗斯夫纳的理由其实只有一条:安全部门会因此投鼠忌器。除此之外,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她都不是最合适的人质。所以我要问你,为什么西维尔至始至终就只把目标锁定朱迪丝,完全不曾考虑过其他在场宾客?”

      罗杰边听边想,渐渐皱起眉头。

      “再下来就是慕容非嫣的行踪不明。这之后我并没有听到琴·简—雷维尔遭到不明人士勒索的传闻。身为在逃犯,如果既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又不是出于想要获得金钱,还有什么其他理由促使西维尔带上一个多余的累赘?”

      “你认为西维尔这样做是为了救走慕容非嫣?可是尼尔,就算西维尔·利安德尔出身NASA训练营,杀手难道还兼职国际红十字人道主义救援会的白衣天使?”罗杰有些不相信。

      他的兄长严肃的反问:“如果有人可以强迫他兼职的话?”

      罗杰登时从床铺上跳了起来。“又是那个混帐小鬼——我早该想到的!”

      “再往回推。我听说,之前纪神曾经要了慕容非嫣一块绣帕?”

      罗杰点一点头,“就在我面前那么做的。怎么?”

      尼尔陷入沉默。当堂弟等得不耐烦准备暴力逼供的时候,他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口气说:“远东有一个民间传说。内容是某个国家的王子爱上一位平民出身的女子,向她求婚。可是对方却以他没有任何谋生手段为由拒绝。于是他就去学习编织草席,终于获得心上人的首肯。后来王子身陷险境,将暗语织入草席之中,靠这门手艺救了自己一命。”

      故事完。

      “如果你原谅我这么说的话,尼尔,你完全不适合讲故事。”

      罗杰毫不客气的下了结论。“不过我想,你是要告诉我——那块绣帕就像故事中的草席一样?”

      尼尔的表情丝毫未变,似乎没有被堂弟的评价打倒。

      “所以才会惨遭没收的命运。你仔细看过锦帕上面绣的花纹没有?”

      “只有那个心眼多得可怕的小鬼才会那么快就想到要检查这种东西。”罗杰翻了个白眼。

      尼尔不再多问。若有所思地转变话题,“就在莉丝李夫人被杀的前一秒钟,纪神当众打了这个手势。”他在罗杰面前演示:右手平伸,掌心向上,大拇指随即缓缓下翻。

      罗杰顿时目瞪口呆,“那小鬼……他……真的当众这样干?”

      尼尔一言不发,只是重重点头。

      “哈,哈!想不到他竟敢冒如此大的风险……走,我们去把监控录像带拿来,召开家族会议检举揭发!”罗杰睡衣一脱,来开衣柜闷头寻找外出服装。真是心花怒放。

      尼尔及时喝住堂弟,“来不及了。监控录像带的母盘早已经过纪神的手。”

      罗杰怔住,“那……我们什么都无从证明?”

      “是的。没有证据。”尼尔淡淡下了结论。说不定这也是纪神计划的一部分。

      ******************************************************************************

      哈利斯伯爵府邸,一楼书房里骤然铃声大作,尖锐刺耳。

      不依不饶地响了好长一段时间。原本在静静看书的男孩子终于微微皱起眉头,很吵。头也不抬地伸出手,想都没想就要摁掉。

      [纪神·C·哈利斯,你有胆挂断试试看!]对方抢在最后一秒发出警告。

      手悬在半空,男孩子歪歪头,开始思索收到的威胁。

      三十秒后——[咔锵]

      他还很清醒,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去应付一个肯定已经丧失理智的野蛮人?又不是受虐狂。唉,明明身为长辈,罗杰·C·哈利斯就不能稍微有点叔叔的样子吗?

      一边叹气,一边不迭拔掉电话线。

      多亏那句话提醒,否则说不定真的会坐着傻等下一波噪音攻势。

      视线移向窗外,天气好像不错。出去走走吧。

      “咳,咳。”纪神捂着嘴,有些难受地皱起眉。

      他忘了,又是季节转换的时候。也不知究竟是哪一条后遗症引起的,总之每到这种气候不稳定的日子,气管就会变得非常敏感,咳嗽不断……实在很讨厌。

      真无法理解。鱼类用鳃呼吸,两栖动物还可以靠皮肤,为什么人就一定要有气管?

      习惯性地走到别邸附近,面向莲花池背靠树干坐下。

      眨眨眼睛,微风吹得人很想睡觉。偏偏又不可能真的坠入梦乡。

      啧,这种时候特别想念某个温良如玉的呆子……

      枕头,我可爱的枕头,为什么你偏偏远在荷兰?

      很久很久以前,遥远的国度里有个在城堡中沉睡了一百年的公主,她的名字叫做Sleeping Beauty。Long,long,long ago……

      “咦?”路过的(女)骑士倏地顿住脚步。倒退回去,左转,OK,目标发现。

      墨玉色的秀发沿着俊美的脸庞垂下,长而卷翘的睫毛,怎么看都是玩偶商店里精品典藏的水晶古董洋娃娃。虽然微微抿着嘴唇,但眼睑从麟词堇站的位置望去,仿佛并没有合拢,令人疑心他有没有真的进入睡眠状态。不过下垂的眼睑已经给这张脸定下一个和谐的基调,即便没有完全闭合,也不致破坏完美的意境。

      有些人只消稍稍收敛目光,就自有一种非比寻常的丰美和威仪。

      仔细研究了半天,又歪头思索良久,最后回想起敌人曾经的卑鄙无耻。结论是:对纪神大少爷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麟词堇,不要被美色迷惑!

      “纪神少爷,下午好。”笑眯眯的展开骚扰。

      对方的反应是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然后慵懒的闭上。

      反应速度跟不上,麟词堇愣住。

      安静,鸦雀无声,秋虫鸣叫。

      树上飘落一片黄叶,忽忽悠悠打到脸上,“啪”。

      伸手拨开叶子,大怒。“你给我起来!”

      落叶掉地之前已经卷起衣袖,摆好架势。

      金绿色的猫眼终于睁开。不过——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宛如女子的密长睫毛无力地半垂着,惨无血色的薄唇间歇不断地吐出咳嗽声。真丝衬衫包裹的身躯看上去弱不禁风……

      几乎可以听见天地之间有一个主持正义的声音在呐喊质问:

      麟词堇,你不觉得欺负弱小太可耻了吗?

      “咳咳,咳。”看来换季时节的微风只会加重病情。

      这么一想,又忍不住要咳嗽了。捂着嘴勉强止住这波咳意,唉,实在不想动。

      作为一个出生起就病魔缠身的人,他学会一件事:不要大惊小怪。并且,尽可能对病情听而不闻。躯体的警告来得太频繁,神经系统每天都会大喊救命,仿佛无时无刻都陷入生命垂危的困境。实际上,结果往往不过是千篇一律的感冒发烧,甚至仅仅出于水土不服。

      在受够令人腻味的反复折腾之后,任谁都会认识到,对付如此躯体只应采取这种态度——置之不理。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张嘴。”

      纪神抬眸,一杯清水递到眼前,从善如流地张嘴。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入喉咙,还带着微微的甜意,很快冲他的咳意。感觉舒服多了。

      “谢谢。”轻柔的嗓音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倦意。

      连说句话都那么吃力?

      麟词堇摇摇头,她还是第一次碰上身体素质这么差的男孩子。

      ……好安静。太安静了。那位坏脾气的麻雀小姐不吵不叫,还真让他有点不习惯。

      纪神眸子一转,对上绿莹莹的双眼。

      四目相对。沉默。还是沉默。依然沉默。就是沉默!

      奇怪……这个世界今天是不是有点逻辑失序?

      须臾,只见麟词堇抓抓头发,迸出一连串自言自语。“啊,不行了!我真的忍不住了!佳美,请一定要宽恕我!”

      原来还是正常的。纪神感到一阵欣慰。

      麟词堇皱眉打量眼前近乎惨白的俊美面孔,“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一直咳嗽不停?”

      潜台词是:还可以活几年?

      纪神轻启双唇,淡淡微笑,“天生的。这一阵过去就没事了。”

      是吗,就这样轻描淡写?

      “能不能治好?”麟词堇狐疑地问。

      纪神又笑,“不知道。大概,很难。”

      “究竟有多难?”麟词堇坚持要得到一个确切答案。

      “……需要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如果在他有生之年,医生们顺利攻坚克难。

      麟词堇看着心平气和谈及自己病情的男孩子,似有所悟地点点头,不问了。

      “要不要试着锻炼看看?”诚心的建议。

      锻炼?纪神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才、不、要!

      麟词堇没能及时察觉谈话对象的抗拒心理,继续说道:“你应该在身体比较好的时候多跑一跑,跳一跳,有益健康。”

      会吗?纪神显得很怀疑。

      麟词堇用力点头,“有百益而无一害。”

      “会浪费时间。”纪神出语纠正。

      麟词堇忍不住瞪过去,“西方名谚说,生命在于运动!”

      “奇怪,他说了你就相信?”语气很不屑。

      麟词堇咬牙切齿问,“这难道不是公认的事实?”

      “公认的事实……想当初,罗马教皇说太阳围绕地球运转,亚理士多德说质量决定速度,柏拉图还说理想国就是奴隶社会——这些言论也曾经是公认的事实。”

      雄辩,不,狡辩——诡辩!

      “很好!听着,这是经过实践证明的真理。本小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抬杠到底。

      目光不是很感兴趣地扫来一眼,结论。“好失败的案例。”

      “失败……你是在嫉妒吧?”灵光乍现。

      纪神一怔。嫉妒?

      刚才还气得七窍生烟的女孩子瞬间扬起大大的笑脸,“不用这样别扭啊。”

      ……因果倒置,逻辑错乱!

      纪神懒得说话。谁知道她又能从中派生出什么论点?也许他真的有在嫉妒。但,他的结论完全与此无关。真诡异,错误的基础,荒谬的推论,为什么会得出正的确答案?女孩子实在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瞄一眼犹自滔滔不绝的麟词堇,她在生理构造上是货真价实的女孩子,没错。

      “每个人最后都会死——”她的观点已经不知离题几万里。

      纪神坚定无比的开口打断,“是的。但,我不要运动过度疲劳而死。”

      绝倒。“你——懒虫!任性!”麟词堇伸手指控。

      又说中了。仍旧不需要任何理论基础逻辑推导。唉,大概这就是所谓上帝对女人的偏心……

      纪神保持沉默。对,他就是这样,又怎么样?

      “现在这种鬼样子,你自己也有责任!”一定、绝对有!

      纪神干脆闭上眼睛。与其继续这种毫无建设性的争论,不如睡觉。

      对着空气发言很久的麟词堇发觉不对,赶紧低头看,“你……还在这里睡?!”

      “……这里真的找不到枕头和被子。”他也很无奈啊。

      麟词堇一气之下,决定起身走人。

      没走多远。“咳,咳。”咳嗽声再度响起。

      对了,喝水只能减缓发作,无法治疗。可,这是他咎由自取,活该!

      “咳咳,咳咳咳咳……”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麟词堇稍作停顿,随即又迈出脚步,终于越走越远。

      就让那位任性的大少爷吃点苦头,这样他才会懂得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身体负责。

      反正,佳美很快就会找来的。

      十五分钟后,芙由佳美急急忙忙往别邸奔过来。

      还好,未到莲花池边,就看见主人朝自己慢慢走过来。松了口气,加快步伐,同时露出明媚的笑容迎上去,“纪神少爷。”

      男孩子走到她身前,停住,必须低头才看得见他的脸。

      “佳美小姐……”声音很轻,飘若浮云。

      意识到两个人近得完全贴在一起,一朵红云飞上芙由佳美的脸颊。“是。”

      少爷为什么又换回最初的叫法?

      “请帮我叫救护车。”纪神只来得及给她一抹虚弱的笑容。“我恐怕——”

      尾音自动隐去。

      “纪神少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

      麟词堇正在往电脑室走去,忽然听到一阵尖叫。

      “来人啊!快来人啊——”

      是佳美的声音!

      她赶紧掉头,循着声音一路狂奔。

      刚刚停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发生在眼前的事犹如慢镜头。

      靠在芙由佳美身上的纪神左手按着胸口,右手捂住嘴巴。

      弯腰低头,背部剧烈颤动,咳出满手艳红。

      一条血线顺势流下,雪白的衬衫的袖口迅速换了颜色。

      按着胸口的手伸出来,试图攫住旁边的人,功败垂成。

      就那么倒了下去。

      ******************************************************************************

      伦敦市最好的综合医院,头等病房旁边的亲属休息室。

      “以前派去的女孩子再惹他讨厌,顶多被赶回来——从未出过这种事!”

      尼尔铁青着脸,近乎咬牙切齿的训斥。

      “丢下病情不稳的主人在莲花池边,没有半个人照看,你们还真是放心!园丁说少爷是自己拼命走回来的!讶瑛在的时候把他照顾得那么好……你们干什么去了?!”

      芙由佳美垂头站在尼尔身前,即使努力压抑,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仍旧依稀可闻。代理执事浑身僵硬的站在原地。大部分哈利斯家族的高层人员在场。麦克米伦,安德尔,甚至葛布勒和罗杰的目光都充满不谅解。

      “纪神的病名目繁多,分门别类,还有一些根本无法查出原因。就像是不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发作。所以才需要有人时时刻刻用心盯着他。这孩子太习惯身体不舒服,总以为无论什么感觉,忍一忍就会过去。可是你们这些负责照顾他的人,怎么也敢如此疏忽!”

      芙由佳美双目红肿,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跟来医院,最后一眼看见的纪神少爷是惨无人色地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身上接满各种管子,清隽优雅的五官笼罩着一层寂灭的阴影。感觉不到任何生气。

      为什么她竟然忘记换季的事?为什么她还要磨到收拾完东西才出去?为什么纪神少爷微笑着说没关系,她就一点也不怀疑的相信?她的心安理得,怎能是以他的生命为代价?!

      “哈利斯家留着你们还能做什么用?”尼尔的语气散发着不祥的冰冷。

      芙由佳美和代理执事同时一惊。

      飞快抬头,不约而同恳求,“尼尔老爷,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再给你们机会?我怕纪神真的会没命!”尼尔的口气全无放松。

      代理执事登时吓得脸色死白。

      芙由佳美却趋前一步,苦苦相求,“拜托您!尼尔老爷,我不能现在走……纪神少爷……他病得这样重……”说着说着,再度泪如雨下。

      尼尔看着哭得伤心不已的小女孩,纵然心中万般责怪,也不由得产生一丝怜悯。唉,他自己也有错。明明知道芙由佳美毕竟还太年轻,却想着她温顺的性格能让侄子喜欢……

      叹口气,他说:“派人把讶瑛从荷兰召回来。其他的,等纪神醒了再说。”

      ******************************************************************************

      汉普斯泰德,博斯沃思宅邸。

      管家走下旋状石梯,顺着长廊来到厨房,与里面的仆佣寒暄几句,随即端起餐点,原路返回。然后在一个房间前停下,伸手敲门:“老爷。”

      获得许可之后,他便推门而入。房间里的摆设相当古旧,朴实无华。写字台,书柜,转椅以及一张四柱大床。没有任何非必要的装饰性家具——想必是连床头柜也归为“非必要”一类了。尼尔正半躺在床上。管家拉过椅子,坐在床边,另一手将刚刚端来的餐点摆在主人面前。

      “老爷,您今天有没有感觉好一点?”他毕恭毕敬的探问。

      尼尔苍老的面容虽然略显疲惫,却有着不容反驳的威严。“我本来就没事。”

      管家注视表情严肃的主人一阵,默然低眉。双手收回身体两侧,挺直脊背正襟危坐。

      唉,要是尼尔老爷能把对纪神少爷的一半关注放在他自己身上就好了。

      “讶瑛一回到伦敦,就通知他来见我。”开始用餐之前,尼尔说了最后一句话。

      四个小时以后,讶瑛站到了书房里。此时这里的主人正看着一份卷宗,他就伫立一旁不焦不躁的静静等待。十五分钟,三十分钟,四十五分钟,一个小时……毫无怨言。

      尼尔在审阅文件的空档打量讶瑛。

      一张很年轻的脸,干净,然而并不显得青涩。看样子已经学会掩饰内心思怀,却仍然愿意相信人世间的美好。没有同龄人常见的愤世嫉俗,纯净得仿佛人类社会那些混浊世故的杂质都污染不了他。但这些都不是重点。外在确实可以遮蔽内里的复杂。

      而这个男人有一双晴空般的湛蓝眸子。眼神犹如春天的和煦微风,又似大海一般深邃宁静,很少动荡摇摆,不具攻击性。

      很适合安抚一个情绪多变的灵魂。尤其,是像纪神那样不甘受缚的心性。

      是那样一双烙着真诚善良的眼睛,看深了,会令人反躬自省。

      一时之间,尼尔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只是飞快的瞟上几眼。

      良久,他坐直身子,放下文献,整个人转向讶瑛。没有热度的眼神散发出冰冷的金属气息,墨绿色的眼珠凝如矿石,同质异属。“纪神·C·哈利斯,这个人在你眼中是什么模样?”

      讶瑛心头一凛,不提防那种低温。尼尔老爷的眼睛是很深的墨绿色,有些像不见底的寒潭。深邃沉稳,明晰透彻,只是忧虑重重,难免冷。

      “……尼尔老爷问的是哪一个少爷?”定一定神,他不答反问。

      尼尔一愣,“当然是你服侍的——”话到一半,似有所悟的顿住。沉吟半晌,他又缓缓地说,“你是医学生。大约听过双重人格,甚至是多重人格……”

      “听过,甚至曾经怀疑。但,纪神少爷的确不是。”讶瑛温和坚定的接话。

      尼尔慢慢点头。“我已经老了。不再适合与年轻人沟通;我想,他们也不情愿。所以只是想说,讶瑛·克里恩,无论你想从哈利斯家里得到什么,照顾好纪神都是基础中的基础。”

      “我明白,尼尔老爷。”讶瑛微微低眉,恭恭敬敬的回答。

      尼尔仔细研究这个银发蓝眼的年轻男人。他这辈子阅人无数,看过太多阿谀奉承者,夜郎自大的也不乏其人。谁的姿态其实也不比谁更好看,丑恶到不堪入目的比比皆是。惟独眼前这个,纵然已经弯腰屈膝,神情依旧不卑不亢,一派平和自然。

      无论主人在身份上高出多少,雇佣双方的人格都是平等的。

      这是大宪章的平等精神,尽管往往成为一纸空文。

      现在,讶瑛·克里恩是完全做到了。

      ******************************************************************************

      伦敦市综合医院,头等病房。

      讶瑛轻手轻脚推开门,走了进去。明亮的光线从玻璃窗外照射进来,围住病床上的男孩子。此刻,他看起来特别清雅,也分外不真实。成束的阳光凝成一条白亮之路,仿佛通向远离人间的世界……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窗前,刷地将百叶帘放下。

      光束隐去,室内恢复平常的亮度。床上的那个人终于变得真实起来,不再恍如梦幻。

      讶瑛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气。

      这时病房再度被打开,主治大夫探头进来,见到要找的人,连忙不迭向他招手。

      讶瑛便如来时一般静悄悄退了出去。

      [咔哒]一声,房门关上。

      来到专家研讨室,一位医生正好走出来,被主治大夫叫住。两人一阵耳语。

      很快地,那名医生掉头返回研讨室,打开文件柜开始翻找档案资料。

      主治大夫一边自我介绍,一边请客人坐下。

      “医生,请问纪神少爷现在怎么样了?病情有没有稳定下来?不会——”讶瑛不欲客套。

      主治大夫仔细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来客。他刚刚被告知,讶瑛·克里恩将全面接手照顾纪神少爷的工作,并且很可能成为未来的哈利斯伯爵府邸管家。他有责任让眼前的人了解关于患者的全部身体状况。然而,现在,他却想先安慰一下这个银发蓝眼的年轻男人。“纪神少爷并不是得了绝症,没有所谓‘三年’、‘五年’的生命期限,请放心。他只是……身体素质太差了一点。”

      “……这上面很清楚地记述,他的病每发作一次,情况就会恶化一分。”讶瑛翻阅着医疗档案,神情黯然。他不知道,原来纪神少爷的身体已经糟糕至此。

      主治大夫顿了一下,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说:“纪神少爷的器官损耗率比常人高出尽十倍。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救了。以现代的医疗技术,再加上后天的保养,他仍然有机会活到白发苍苍的年龄……”

      只是有这个机会而已?

      讶瑛深呼吸一下,随即振作起来。“我知道了。谢谢您,医生。”

      投来一个安慰的眼神,主治大夫与另一名医生相携离去。

      讶瑛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好久。最后,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支钢笔,又打开随身携带的记事本,照着成堆摊开的文件资料猛抄要点。

      头等病房。巡房医生大略检视一下病房四周,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躺在床上的可是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万一不小心惊醒了,谁知道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

      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纪神疲倦得一动也不想动。不是没有感受到和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间隙照到脸上,却下意识抗拒睁开眼睛,不愿正式醒来。许久许久,他紧闭着双眸,淡淡逸出一声叹息。在偌大的房间里听来,格外凄清幽远。

      太多事情无法,也不愿倾诉。还是就在这一片沉默中,说给自己听吧。

      从有记忆起,这世界就仿佛分成两半,圣玛丽米德的“里面”,以及未知的外面。

      为他和克丽斯丁姑姑打理日常生活的护士小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调走,换上从“外面世界”来的新人。结果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陌生而模糊。

      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何种模样?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当望见疗养院四周的高墙,他就习惯性地问。

      但这也仅仅是好奇罢了。他并未强烈的渴望能出去看一看。毕竟,外面的世界没有克丽斯丁姑姑。不久她知道了他的想法,笑一笑,然后很温柔地抱住他。

      姑姑说,人是一样的人,天是一样的天;无论在哪里,人类总是彼此相似。

      外面的人也会和圣玛丽米德的医生护士们一样,用畏惧而冷漠的眼神看着他和姑姑,努力地将他们视若无睹?那他没有兴趣了解。

      姑姑听了以后,却不再微笑,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说,尽管如此,如果不曾亲眼见到,亲耳听闻,亲自确认过,就决不可能真正明白这一点。

      他愈想愈糊涂。那么这个“外面的世界”,究竟该不该去?

      如往常一般,克丽斯丁姑姑没有给出答案。她只是笑着说,那就要他自己来决定。停了停,她又不无自嘲地补充,“纪神,你是个太聪明的孩子。任何事情都会很快学会,然后举一反三。我现在只能尽量不要给你错误的引导。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我的存在本身,对你来说已经是个偏差的示范。”

      接下来,他回到了哈利斯家族。

      时间一长,新鲜感过去,他便本能地知道这又是一个“里面”。围城。而未婚妻朱迪丝所在的格罗斯夫纳家族,甚至更加陈旧,找不到新鲜的东西。看得越多,失望越大。然后不禁怀疑,难道所谓“外面的世界”其实不过只是一个个“里面”的叠加?

      这种念头一天比一天坚定,对“外面”的兴趣随之与日俱减。

      所以在初次听到雷维尔夫人的同情之语时,他只觉得好笑。

      因为如果他是个深居哈利斯伯爵府邸的可怜孩子;那么这个家族的其他成员:父亲大人,尼尔叔叔,罗杰叔叔,麦克米伦叔叔,葛布勒堂姐,甚至安德尔堂哥,谁也逃不掉。

      尼尔叔叔用坚忍,罗杰叔叔用傲慢,麦克米伦叔叔用麻木,葛布勒堂姐用野心,安德尔堂哥用玩世不恭;至于父亲大人,他用疯狂和死亡……既然其他所有人都可以独自承受那种所谓的痛苦和寂寞,为什么他纪神·C·哈利斯就不能?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是句名言。身为那个东方古国的后裔,雷维尔夫人本应再清楚不过。

      何况,为什么她就是不懂,其实他的寿命,本身就是哈利斯家族用金钱堆出来的?

      只有在面对某个温良如玉的呆子时,他才会强烈意识到:这家伙的思想构造是如此不同,以致于决不可能归属“里面”的族群。讶瑛·克里恩,这个人确实来自外面那个未知的世界。

      后来,又多了一个芙由佳美。温柔,善良,除去倔强一点,差不多就是女性版的讶瑛·克里恩。

      再下来,有个人他其实不愿多想。麟词堇。虽然做到相当困难。

      自从遇见这位坏脾气小姐,他发觉自己越来越无法忍受某些早已固定下来不可更改的事实。原本欲求与渴望都很匮乏的生活一时间有点乱套。万幸的是,他还没有愚蠢到想要祈求健康,那自出生起便告失去的东西。

      坦率本应是件好事,可麟词堇的直言不讳只能令他大皱眉头。羡慕她的自由自在,便也嫉妒那种无拘无束。欣赏勇气十足的人,却就是厌烦她的莽撞冲动。被她的朝气蓬勃触动,偏偏又不自觉排斥刺眼的明亮。

      理智想将他拖上正确之路,感情却忍不住背道而驰。自相矛盾的结果是:左右徘徊。

      还有慕容非嫣,领威·德克夏……

      也许,可能,大概,外面终究还是一个不同的世界。

      只怪自己阅历太浅,能力有限,一直无法走出包围,长久以来都在“里面”晃荡。

      这么一想,沉寂许久的疑问便又浮上心头。

      然而该做的事情太多,很少有空仔细思索。

      此刻,躺在这间头等病房里,他总算敢空出脑子自问: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何种模样?

      有人进来了。好熟悉的气息。纪神缓缓睁开眼睛。

      “……讶瑛?”他的语气有些诧异,声音依旧相当虚弱。

      对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少爷,你醒了?”

      “……我这次大概病得很重。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否则尼尔叔叔也不会把人从荷兰召回来。

      讶瑛轻轻摇头,笑得更加温柔。

      “少爷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伸手搀扶要坐起来的纪神,顺便抽过枕头为他垫背。“不信的话,可以看看镜子。”边说边开始整理主人的仪容。变魔术似地拿出一把梳子,三下两下就将男孩子原本稍显凌乱的秀发刷出柔顺黑亮的光泽。“有没有想吃点东西?等会我送餐点过来……”拢好少爷的衣服,又披上一件外套。

      “爆米花。”一直沉默的纪神忽然说话。

      讶瑛顿了一下,所有动作暂停。抬眼,“咦?”

      “我说,”纪神微微绽开顽皮,又混合着恶作剧得逞的快乐笑颜,“爆米花。”

      芙由佳美在头等病房门口久久站立,迟疑着不敢进去。

      幸好纪神少爷生命无虞,可是,她能对他说些什么?

      低头看一眼野餐篮子里的保温瓶,再耽搁,东西可能就真的凉了。

      咬咬牙,硬着头皮敲敲门。

      很快传来许可,低着头推门而入。

      尚未来得及问候,纪神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看你,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咦?芙由佳美好惊讶地抬头。

      纪神少爷正在冲着她微笑!他还肯对她微笑!

      虽然只是轻轻浅浅的一抹笑容,她还是感激不尽。

      “我给您送午餐。”努力笑得美丽一些,说话也流畅起来。

      将菜式一一摆出来。环顾四周一圈,终于大着胆子问:“克里恩先生……好像不在?”

      “骗走了。正在满世界寻找爆米花吧。”纪神微扬唇角。

      芙由佳美舀着金黄色汤汁的勺子一顿。“啊?”

      ******************************************************************************

      其实她并没有全错。身为一名病人,却如此轻忽身体,那位大少爷难道不是太任性了一点?像这款随意挥霍生命的世家子弟,多死几个,说不定还对地球有好处。

      麟词堇哀怨的看着眼前的法国男人。不明白与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结怨很深的自己为何会如此良心不安,特地跑来这种地方找罪受?还要忍耐长时间的狂轰滥炸,尤其对方的英语怎么听都很蹩脚。不自在地挪动一下身子。大叔,拜托,说回你的母语吧!

      “美丽活泼的小姐,相信你现在一定已经了解到花语的重要性。那么,让我继续介绍一下其他注意事项。譬如,火红的玫瑰当然代表着炽烈的爱情,但是万一送成了黄玫瑰,那就……”出于对自身外语修养的信心,花店老板犹自滔滔不绝。

      抱歉啊,我什么都没记住。

      麟词堇悄悄翻个白眼。伸手指向一种花,决意快刀斩乱麻。“请帮我把这个包起来。还要赶去探望病人,务必动作快些,谢谢。”

      “呃,小姐,那个是……”花店老板迟疑着。探病,不是该送菊花?

      麟词堇堆起假笑,“拜托包得漂亮一些。”管他那么多。她将钱花在这种地方已经很呕了,岂能连决定买哪种花的权利都让人剥夺!

      伦敦市综合医院。

      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手持一大捧花,坚定地走向医院的头等病房区。

      过往行人无不侧目:惹眼啊!

      五分钟后,有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几近咬牙切齿地盯着递过来的鲜花,许久许久不发一语。

      一大把亮灿灿的金银花!

      最后,他抬眸凝视胆大包天的探视者,眯起美丽的翡翠色猫眼。

      接收到杀人的视线,麟词堇不免畏缩一下,却还是没有将花束拿回去。

      纪神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这人,明明披了一件厚实的喀什米尔大衣,却还是冷冰冰的。感觉不到任何温暖气息。

      麟词堇嘿嘿干笑一阵,反省:也许一大把金银花真的太过招摇。

      “那个……金银花用热水泡一泡,可以清热解毒,顺便治疗咳嗽哦。”这是中国民间的草药,漂亮又实用,不是比菊花好很多?

      纪神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接过花束,顺手搁到床头柜上。

      麟词堇不自觉松一口气,浑然不觉先前自己差点窒息。

      “有什么事?”过了很久,纪神望着窗外,缓缓地问。

      麟词堇退后一步,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抓抓头发,又低下头,终于直直看向病床上的男孩子。

      弯腰鞠躬,“无论如何,我不该丢下病人。对不起!”

      “……我是咎由自取。你不必道歉。”纪神移开目光,淡淡地说。

      麟词堇眨眨眼睛,困惑不已。“你承认?那,之前为什么还要那般任性?”

      难道大少爷觉得吐血很好玩!

      纪神轻轻一笑,喃喃重复,“为什么……”然而他终于没有回答。

      只是默然瞥去一眼,旋即合上双眸。

      麟词堇怔在原地。刚才那一瞥,大少爷眸中的绿色好深,暗得几乎不透光。仿佛不论投入什么物质,都会被这双猫眼吞没。黑洞一般的神情。

      想法晦涩,用意模糊,问什么都是轻描淡写带过。

      以为山穷水尽,转眼又是柳暗花明。真像剥洋葱,一层复一层……

      这个难以捉摸的男孩子,心里究竟是在想什么?她从来不曾看清楚过。

      不过,她本来就不想和太复杂的事物打交道。

      抓抓头发,麟词堇转身欲走。原定道歉计划已经执行,她可以解脱了。

      “麟词小姐。”可惜对方不肯放过她。

      无奈的转身,问:“还有什么事?”大少爷该不是想要挑这种时候翻旧帐吧?

      “除了丢下病人不管,你还想就哪件事向我道歉?”纪神好整以暇地扔出一枚炸弹。

      麟词堇整个人霎时僵住。她死死瞪着病床上的男孩子,满脸不敢置信和恼羞成怒。卑鄙小人,竟然发动突袭!爱国者导弹,不,核武器捆绑发射!严重违反日内瓦国际公约!

      敌方却眯一眯狭长美丽的猫眼,笑得氤氥密布。

      “你不是一个甘愿为了自己没有做错的事情道歉的人。”砰,狙击手爆头。

      麟词堇当场跳了起来,“我才没有——”

      纪神毫不理会女孩子的跳脚。他忽然仰起脸,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为什么我要向那种压根不懂生命可贵的大少爷道歉?他也有不对啊——很大很大的不对!”抓抓头发,一脸烦躁的表情。然后低下头,小声嘀咕,“可是,我好像错得更多,像是以前那件事……”嘟嘟嚷嚷好一阵,终于直直看向麟词堇,“对不起!”

      一时间万籁俱寂,鸦雀无声。所谓事实胜于雄辩。

      “我很诚心地道歉!你这个人——”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男孩子的声音很冷静地响起。“我很诚心地请教原因。”

      一道怀疑的视线杀来:哪里诚心了?!

      “截至目前为止,为着弄清楚这个问题,我已经跟你纠缠了至少五分钟。”纪神抬手看表。

      理所当然引发麟词堇的大大不满。“难道只有你大少爷的时间金贵?”

      “所以,我们的时间都很珍贵。为什么你还要继续浪费?”更大的圈套恭候多时。

      麟词堇哑然。自己真的显得理亏。好吧,技不如人,她愿赌服输。

      “我没想到你还能顾念手足之情啦!”我招,我招还不行吗?

      纪神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我有吗?”冷淡的样子仿若全不知情。

      不知内情的人真会给这种态度骗去。很可惜,她不在此列。

      “你有!”料不到还有机会扳回一局,麟词堇答得迅速又大声。

      纪神没有说话。表情丝毫未变,真可谓八风吹不动。

      麟词堇在心中扮个鬼脸,就不相信她撕不下这张人皮面具!

      “我建议你买份报纸来看,就是《每日快报》。刊登在上面的照片,你知道吗?那些警卫竟然用手枪打飞机!真搞不懂,哈利斯伯爵府邸的安全部门,实力只有这样?那后面的直升机增援又是怎么回事?大少爷,你为什么不叫人搬火箭筒?怕时间来不及的话,随便扛把□□也好啊!六挺AK,应该可以为架设地对空破击炮拖延时间,两件事情完全可以并行,毫不冲突!”

      混乱的场面若是持续下去,很快会有人想起搬运重型武器;但是哈利斯伯爵府邸的主人一声令下,大家都得乖乖执行。为什么他要这样做?答案是:大少爷根本不是真心想要抓人!

      西维尔·利安德尔杀的是莉丝李夫人。

      那,莉丝李夫人临死前正要做什么?

      公布哈利斯家族庶出千金的真实姓名。

      病房中又是一片沉默。死寂。

      麟词堇得意的盯着面前那张阴晴不定的俊美脸庞,快呀,换个表情来看看!

      纪神只是垂眸淡笑。抬脸,翡翠般的猫眼里光影朦胧,惟独一抹金色光华清晰得诡异。

      “真感谢麟词小姐对我妹妹一直以来的特别关心。那么顺便问一声,身为哈利斯家族嫡系千金的救命恩人,滋味如何?”轻柔的嗓音在空中飘逸,冰冷,也深沉。

      麟词堇不禁眯起眼睛,试着避开那抹逼人的危险锋芒。

      云开雾散。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欢迎自投罗网!

      麟词堇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动作幅度很小,却让纪神尽收眼底,唇边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容。

      麟词堇暗暗握紧拳头,松开;再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好几次,终于抬起脸,亮晶晶的绿眼睛直视病床上的男孩子。“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啊,啊。”纪神懒懒一笑。

      麟词堇垂下眼角,视线落在右手上。“那天正在举行生日宴会。我不可能顺利溜到大门口拦截又不引人注目。更别提身为贴身女仆的佳美了。”

      “很对。”纪神公正的评论。

      麟词堇不理他,只是快速地、一迳地往下说,几乎像是在喃喃自语。

      “一切都必须借助现代发达的通讯技术。我们曾经撞上莉丝李夫人给你妹妹那边的人打电话。伦敦的手机用户联网里,可以追查到她们双方的号码。那边的号码为大英博物馆附近的泰尼特饭店所有。房间门牌号打电话问饭店的服务台就知道了。”

      纪神显得很感兴趣地问:“所以,你就提前去泰尼特饭店寻找她们?”

      “傻瓜才会相信一个莫名其妙冲来警告自己的小女孩。这个孩子只有十岁,如何确知她不是在恶作剧?更有甚者,她会不会是被敌方派来的?况且当时我就在想,这件事决不能让你察觉。如果期间我溜了出去,大少爷,你会不知道?”麟词堇毫不客气的反驳。

      纪神静默不语。须臾,他轻弹食指,“那么你是——”

      “当然是借用莉丝李夫人的名义。不,确切说来,应该是她的幕后主使——你!”

      麟词堇说得理直气壮。

      纪神眨一眨狭长的碧眸,“我?”语调相当无辜。

      “对,就是你!我很清楚你想从我这里探听到什么,大少爷。我要说的是,我没有见过她们,无论是你的妹妹抑或她的母亲。即使此刻她们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不认得。我不知道她们的真名,至少,我不认为那是真名。亚蕾可拉·裘克以及玛丽薇莎·裘克,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听起来实在很像十九世纪的人物。”

      “我不认识她们的理由很简单。如果想要使一件事情尽可能不为人知,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事人双方彼此都不认识。总之,我冒用了你的名字。佳美则抢在之前以莉丝李夫人的名义给她们留言。声音的问题要感谢哈利斯家族先进齐全的电脑及其附属设备。你的手机号是过去自己透露给我的。只要开着联网做点手脚,泰尼特饭店那边来电显示就会遵照我的希望。”

      麟词堇一口气说完。

      纪神一言不发。他静静淡淡凝视着跟前似乎无所畏惧的女孩子,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老,不,少谋深算!

      麟词堇在心中扮个鬼脸。“我知道你绝不会完全相信的。而且,大概早打算好,如果我不幸成为能够指认令妹的最后一个活人,就毫不犹豫除掉。”耸耸肩,“可是那又怎么样?我告诉你,我将坚持这种说法,一直到最后。”才不要和他玩猫捉老鼠!

      纪神依旧缄默。一双深长美丽的猫眼眨也不眨。

      麟词堇自顾拍拍手,吐了一口长气,“呼,自我辩护结束。”昂起下巴,话锋一转,“现在我要问你,是不是已经习惯,将其他人都看成一颗棋子?”

      只有一片无声的静寂回答她。

      “你有没有听过蝴蝶效应,或是所谓小概率事件?”

      歪着脑袋想了一下,麟词堇又改口:“不对,应该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样说比较准确。”抬起脸,“总之大概是这个意思。万一,我没能及时想出对策,或者不慎操作失误,甚至干脆就是贪生怕死,怎么办?别说我不是那样的人。你认识我多久?你真正了解我多少?而且人生处处都是意外!纪神大少爷,你难道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计划虽然周密,但只需一个小小的意外就可以毁了这一切?那时,你自己的妹妹就会走上死刑台!”

      “这种时候,胜负就是一场赌博。我赢了。”纪神答得镇定自若。

      麟词堇呸了一声,冠冕堂皇!“没错,”她说,“很多时候胜负就是一场赌博。可是,你在用什么做赌注?你妹妹的性命!纪神大少爷,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前途去赌?你真的想过接她回家?”

      “……我为什么要这样想?”纪神忽然反问。

      麟词堇理所当然又很惊讶地强调:“那是你唯一的妹妹!”

      “那是父亲大人一位情妇的女儿。她的存在确实令克丽斯丁姑姑感到及其痛苦。并且最终导致姑姑狠心离世。我有太充分的理由恨她。另一方面,我甚至从来不曾真的知道那个所谓的妹妹究竟是谁。”纪神平淡得近乎无情地说。

      麟词堇不吭声了。仔仔细细打量男孩子好半晌,她忽然问:“你真的想知道吗?”

      纪神猛地一怔,随即垂眸敛眉。

      眼前的女孩子思想其实相当单纯。她看别人,就像在照镜子,完全相信浮上表面的一切。并不是那种擅长洞烛人心的类型。尽管如此,她却拥有一种本能的直觉,越过种种障碍抓住自己所能看见的真实。的确,浮上表面的东西并不一定意味着虚假,虽然那远远不是全部……

      扪心自问,他真的想知道吗?

      抬起头,唇边泛起一抹冰冷奇异的笑容。初始的悲伤,渐渐化作最终的嘲讽。

      然后,慢慢地,缓缓地,纪神摇了摇头。答案是:迄今为止,从来都不。

      否则早有过那么多的机会,他为什么一个也不利用?

      ******************************************************************************

      夏尔特尔酒店。

      正经的酒吧这年头太难找。如今室内设计师、园艺师、音乐家大行其道,纷纷进场捣乱,妨碍它履行存在的使命——于亲切融洽的环境里,供应品质纯正、调制优良的酒类饮料。这本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现在却难得一见。

      不是照明十分暗淡,迫使你用手电筒苦苦寻觅自己那杯酒;就是钢琴师的手指头沉重如铅,并且罹患贝多芬症候群,非要用音乐淹没所有谈话不可;再不然便有一丛丛羊齿植物、一盆盆棕榈树,老是遮住你,令侍者根本看不见客人在何方;又或者酒名取得莫名其妙,搞得地道纯正的佳酿都会不好意思。

      无论是这样还是那样,如今是越来越难找到一间酒吧,不会千方百计要把自己弄成社交大事或者舞台背景。不过若有谁只想好好喝上一杯,而不必忍受种种无谓的干扰,夏尔特尔俱乐部里的公共酒吧间算是硕果仅存的几家净土之一。它的亲戚是威尼斯原版的哈瑞酒吧(Harry’s Bar)以及康诺。

      所谓公共酒吧间,其实就是两间相通的房间,布置了桃花心木的漂亮小桌,皮面的矮背安乐椅和柔软舒适的长沙发。除酒保一人之外,再不允许其他人站在吧台那边。这里的酒,就是酒该有的样子——分量适中,杯子实用,没有花里胡哨的各种名堂。下酒配的是特制的土豆条,当天在厨房里现做,随你选择要或不要。不放背景音乐。禁止商务聚会。客人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决定美酒佳酿的品种和年份。理所当然地,这种经过提纯的简约将令你破费更多。

      一个女人推门而入,经过众人身边向某个特定的男人走过去。

      在众人——特别是异性——眼中,她的到来产生的轰动效应绝不亚于一次光彩夺目的舞台亮相。她走路的样子也明白无疑的昭示她对此了如指掌:没有丝毫忸怩不安,完全习惯了自己每次出场必然会带来的局面。

      阿伦娜。阿伦娜·斯图尔特。

      她的身材高挑苗条,穿着一件样式简洁的宝石黑露背洋装,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都被金色海岸的阳光晒成了均匀漂亮的浅古铜色。整个人如同雕像般完美。一头金棕卷发犹如火焰,亲切自然地偎在她的颈边。

      她脸部的表情,以及斜挑向上的深蓝色眼睛都流露出一丝英国人特有的冷漠超然和无动于衷。

      这个女人的出现令在场每一位小姐黯然失色。

      同样无可避免的是,男人们的眼睛都牢牢钉在了她身上。

      马歇尔爵士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来,目不转睛的凝视那种光彩照人的美貌。巴里先生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旁边的莱恩少爷情不自禁轻嘘一口气。就连酒保娴熟的动作也一度中止,继续的时候显得僵硬不堪。

      阿伦娜已经走到酒吧中央,两位年轻的绅士迅速离开席位,急切地向她走过去。她停住脚步,朝他们微微一笑。然而她的表情却心不在焉。很明显,她的视线并未落在两位殷勤的绅士身上。而是毫不客气越过他们,投向酒吧间另外一角。

      罗盘上的指针总是精确的指向正北。

      阿伦娜·斯图尔特的指针从来精准地指向某个漂亮的年轻男人。

      朱迪丝·格罗斯夫纳原来在低头沉思,这时抬起脸蛋凝视前方。她的视线并未落在明艳动人的阿伦娜·斯图尔特身上。有个男人走到她身边,一双好奇的碧绿眼睛看过来。

      “我无缘的侄媳,”罗杰·C·哈利斯问,“你在看什么?别坐在这里缄默不语,说说看,你对那迷人的女妖作何感想?”

      朱迪丝意味深长地回答了一句,“很诱人。”

      罗杰亲切的接茬,“却不足以使你特别注意?”随即若有所思地说,“但你确实在看在场的某个人。是谁?”

      “我在看的那个人很特殊。”朱迪丝慢吞吞地说。“他在阿伦娜走进来的时候头也不抬。罗杰大人,你当然也一样目不斜视。问题在于,他无疑就是她寻找的那个男人。”

      罗杰顺着发话者的目光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二十出头,黑发绿眼的漂亮男人。很年轻的美男子,至少看上去如此。宽肩细腰,周身传递出一种极富感染力的氛围——无论散发出来的究竟是欢乐抑或荒诞。此刻,那张脸上是肆无忌惮的放纵表情。

      他哈哈大笑。“噢,那是我另一个侄子,安德尔。”

      “我知道。”朱迪丝慢慢地说。

      罗杰又狡黠地笑了。“我们家族的男人多多少少有一种观念,对已经上钩的美人鱼不必继续浪费诱饵。”然后他尽可能客观的评价,“这个侄子其实相当有趣。他喜欢带那些空空如也的金发脑袋去包厢看《歌剧魅影》或者参观印象派画展。通常的规律是,女伴越粗俗,他将感受的事物越精细高雅。我亲爱的朱迪丝小女孩,这决不是你们这些贵族千金的错。安德尔受不了有教养的女人,她们档次太高,会令他浑身不自在。我想,这必须从人的天性讲起。”

      这就对了。

      朱迪丝脑子里电光一闪:败家子。

      伦敦上流社会对这位哈利斯家族成员的看法,难得地长久保持着惊人的一致性。所有对安德尔·C·哈利斯的描述最终都会被归结为上面那个形容词。

      此外,这位纪神少爷的堂兄,还以其情妇质量之差档次之低闻名于欧美上流社会。

      于是几乎整个欧洲中上流阶层的男人都以对女人的品位类似安德尔·C·哈利斯为耻。

      传闻他从不把自己封闭在某个社会圈子里,而是自己去创造,以便哪儿有个女人合他的心意,就在哪儿另起炉灶,建立基地,就像探险者随身携带装卸自如的旅行帐篷一样。至于无法搬动的东西,或是不能换取新乐趣的事物,不管旁人看来如何珍贵,统统弃若敝屣。

      据说他不止一次干如下傻事:与一位身份地位相当甚至更高的千金小姐相处多时,慢慢地激起对方以身相许却苦无机会的欲念,从而赢得了她的绝对信任。就在这种时候,他偏偏冒冒失失打电话过去,要她给他管家的联系方式,原来他发觉厨娘美丽一千倍!

      就连纪神少爷也曾满怀敬意的提到,在头脑很清醒的情况下因为执意随心所欲而大吃苦头;以及挑选最不恰当的时间地点以极其错误的方式做尤为愚蠢的事情上,他的堂哥确乎有无人出其右的才能。

      而至于阿伦娜·斯图尔特……

      朱迪丝转头,提出她的问题。“你对这位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有何见解,罗杰大人?”

      哈利斯家族的当权者扬高眉毛。“嗯,我听过很多传闻,这些事已经被人们,尤其是女士们,传得沸沸扬扬。什么数以百计的男人为她疯狂;以及他们的夫人恨不能挖掉她的双眼;她是许多家庭不和的根源,诸如此类等等。我想,她最出名的事迹要数那桩科德林离婚案。妻子要求与丈夫离婚,并且传讯了阿伦娜·斯图尔特。人人都在说,科德林子爵对她极为迷恋,一旦法庭判决公布出来,他就会和情人结婚。结果却令无数人大跌眼镜,那位年轻的子爵并未娶她。阿伦娜非常失望,甚至起诉此人违背诺言。”

      朱迪丝点点头。这桩离婚案造成了很大轰动。就在不久之前,这个阿伦娜·斯图尔特又闹出一件丑闻。老厄斯金爵士将自己的全部遗产都留给了她。完全不顾自己的长子。

      罗杰·C·哈利斯挥一挥手。“但是如果你想听我的真心话,”他嘲讽地一笑,“亲爱的朱迪丝小女孩,那女人是个十足的傻瓜!”

      格罗斯夫纳家族的长女沉思地说:“罗杰大人。这倒是很有意思的观点。”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远处那对男女。阿伦娜正挽着安德尔的胳膊,那张妩媚的脸蛋实在更应该长在一只快乐并且狡猾的宠物身上。这个女人散发出一股决非人类的野兽气息……

      “小女孩真实的想法是什么?”望着那双子夜般漆黑的瞳眸,罗杰好奇地问。

      朱迪丝端庄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表情。“我该怎么说?”她终于掀开礼貌的面纱,那种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着的不偏不倚态度刹那间烟消云散。“一文不值。阿伦娜·斯图尔特既无头脑,也缺乏所谓纯洁的灵魂。除去男人、珠宝华服以及崇拜者的仰慕,她别无所求。只要有漂亮异性走进视野,她就有了新猎物。她的存在究竟有何意义?”

      停了停,她又以一种平静的轻蔑语调说:“这世上确有一种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其中当然包括阿伦娜·斯图尔特。可是罗杰大人,如今除了将她视作与自己毫无瓜葛的路人甲,我还能怎样?”

      罗杰听了这一番评价,欣赏的看着格罗斯夫纳家族的千金。他慢慢点头。“我亲爱的朱迪丝小女孩,你说得对。阿伦娜·斯图尔特的目光永远追寻一种目标——称头的男人。”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安德尔过分亲切和蔼的嗓音,“心肝宝贝儿,告诉我,爱因斯坦是谁?”

      “一个好人。他发明抽水马桶。”阿伦娜·斯图尔特得意洋洋地说。

      酒吧间的门再度被推开,走进一个打扮整齐的中年男人。他快步走到要找的人跟前,停了下来。“朱迪丝,今天晚上你的气色很不错。自从那次可恶的绑架挟持发生以来,我一直很为你担心。啊,真巧,罗杰大人也在。”

      朱迪丝抬眼,礼貌的微笑,“潘宁顿叔叔。”

      罗杰随便的点点头。于是三个人便如此这般寒暄了一番。

      然后潘宁顿·格罗斯夫纳以一种抱歉的语调说道:“亲爱的朱迪丝,在你生日即将来临之际谈业务,我感说这真是太不合时宜了。何况这里是夏尔特尔的公共酒吧间!然而,实在是有一两件要紧的事……”

      “潘宁顿叔叔。”朱迪丝立刻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这里禁止商务聚会。”

      “我明白。可是朱迪丝,希望你能确定一下会谈时间——”

      朱迪丝冲焦急的潘宁顿微微一笑。“当然,现在。”她说着站起身,“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请教罗杰大人。我相信他也是奉命前来!走吧,潘宁顿叔叔,我们去外面。”

      于是他们来到了外面大厅。朱迪丝让侍者拿来钥匙打开附带的多功能偏厅。潘宁顿扫一眼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公事包里掏出一大叠文件。

      “上帝!”罗杰摇了摇头,“我的朱迪丝小女孩,这全是要你签的?”

      潘宁顿满脸歉意的解释,“我知道这有点多。但是有些事情最好不要拖延。例如尤斯顿大道商场的租约,然后是西区地产转让合同……”他一边说,一边忙碌地将文件分类。

      罗杰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偏厅的门被推开,安德尔的脑袋探了进来。他漫无目的四处张望,看到另外三个人时耸了耸肩,然后缓步后退,再度关上大门。

      潘宁顿没有太留心这段插曲。

      “名字就签在这上面。”他说着把一份文件放到侄女面前,指出要签字的空处。

      朱迪丝拿起文件,粗略读了一遍,然后翻回首页,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

      “朱迪丝·格罗斯夫纳。”

      潘宁顿收起文件,又递上另一份。

      罗杰朝靠门口的位置移动,眯缝起眼睛细看,似乎前方有什么非常有趣的东西。

      “这张只是转让书,”潘宁顿说,“不必细看。”

      朱迪丝依旧大略看过一遍。接过第三份文件,又小心审阅起来。

      潘宁顿笑着说:“都是些例行文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的朱迪丝小女孩,你是打算每份文件都读一遍?那么结束时间一准要到明天早上!”

      罗杰说着,又打了一个呵欠。

      朱迪丝闻言只是轻柔微笑。“真是抱歉,罗杰大人。我习惯每份文件都要读过一遍。并且,我想你的侄子也是如此。因为,没人可以保证文书在任何时候都是正确的。”

      潘宁顿刺耳地笑了一笑。“你一直是个多么有商业头脑的女孩,朱迪丝。”

      “确实,他也有这样的习惯。你们都很谨慎,而没有什么具欺诈性质的文件能从纪神眼皮底下溜过去!尽管如此,这一点上我和安德尔是一样的。依照律师的指示在虚线上签字——我从来就是这么做!”罗杰大笑着接话。

      朱迪丝慢慢地说:“我想,罗杰大人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可不是?律师叫我签字,我就写上自己的大名。省得麻烦。”罗杰欣然同意。

      潘宁顿若有所思。他摸摸上唇冷冷地说:“那是不是太冒险了一点,罗杰大人?”

      “完全不是。”罗杰大笑答,“只不过是信任自己的律师。愿上帝借他个胆子来骗我!”

      此时在外面大厅,阿伦娜匆忙地走过来,叫住自己的情人。

      “安德尔。你在干什么?这里甚至一个人都没有。”她四处张望着说。

      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转过身,心不在焉的微笑。“一个人站在某个空荡荡的地方,我的心肝宝贝儿,多半是想发泄情绪或是冷静下来。”

      “可是亲爱的,你有什么情绪需要发泄?”阿伦娜困惑不解。

      “太多了,心肝宝贝儿。”安德尔微笑,伸手揽过女伴,“比如你今晚真是迷人;而那些紧紧盯着你不放的家伙实在可恶;以及这世界上总有这样那样的人物和事情令你想避开可是总做不到等等。还有就是某人明明知道你在偷听却又高抬贵手,那感觉就和中了彩票相去不远。”

      阿伦娜笑得花枝乱颤,“噢,安德尔,你又在胡说八道!”

      “这你可猜对了。”安德尔一本正经的点头。“那是我活在这世上的必须乐趣。毕竟,任谁碰上过去的鬼魂,都理所当然会有点精神错乱。这时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尽量胡说八道。”话锋一转,“但目前的重点是,心肝宝贝儿,你签字之前会不会先把文件读一遍?”

      阿伦娜有些吃惊的看着情人,“当然不。噢,安德尔,亲爱的,怎么想到要问这个?你知道,我有个世界第一流的律师,没人能骗过他。”

      “心肝宝贝儿,因为那个酒保是混蛋。你知道,他可能将我的帐单四舍五入多收取了一英镑,用于平衡收支——他少算了你一英镑。”安德尔义愤填膺的说道。

      阿伦娜妩媚的笑了,“安德尔。真是的,我最亲爱的傻瓜!你怎么会那样想?”

      她娇嗔着扑进情人怀里。

      安德尔用一种刻意压低的语调轻声咕哝,“因为看见过去那个自己的鬼魂。受的刺激实在很大。”他说着搂紧怀中的尤物,“愿上帝和魔鬼保佑我。”

      然后这对各怀心思的情人相携离开大厅。

      与现任情人道过别,安德尔乘着专用电梯上到十二层,恰逢一个印度商人正在举办简餐聚会。所到之处能够听闻的种种言论,大约是斯密先生急需一批虫胶原料;伦敦的罗伯逊公司如何拒绝付款给加德满都的罗伯逊与基包勃奇合营公司,并且据这一迹象判断,达卡的分公司估计也难以维系;道琼斯工业指数再创新低引发出的各式负面情绪,诸如此类等等。

      其实,这就像律师和法官们好谈案件审判,军人关心第四纵队的动向,以及牧师言必称上帝一样,毫无疑问属于普遍现象。有什么好奇怪?哪怕伦敦上流社会顶层最菁英的那群绅士淑女,闲谈的内容也无非关于自己小圈子里的人和事。如此看来,商务人士有他们自成体系的一套话语,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而在这种情形下,还有一件更为合乎天理顺从自然的事:若是圈外的不相干人士刚巧也在场的话,真会觉得无聊透顶。

      所以,当琴·简—雷维尔轻移莲步走过来的时候,安德尔满脸的乌云立时烟消云散,代之以欣喜若狂——在这一瞬间,说不定这位哈利斯家族成员真心实意的愿意感谢上帝。

      简琴身穿一件镶着银边的旗袍,线条简洁高贵,使整套服装显得非常符合她的气质。达恩利勋爵曾多次宣扬,他对雷维尔夫人的仰慕超过了对其他任何女性的同类感情。他欣赏她那非比寻常的特殊个性,优雅迷人的身段,以及机警骄傲的举止态度。此外,他还看重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以及嘴边那抹总是略带嘲讽的笑容。

      达恩利勋爵这段话后来可是当作描述雷维尔夫人的准确说辞被众口传诵的。

      此刻,简琴坐下来,看着对面的男人说:“亲爱的安德尔,真不明白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你不是很讨厌——这种场合?”

      “我亲爱的夫人。难道你没有遇到过所谓别无选择的情形?”

      “确实还没有。”简琴不无自豪的承认。随即又说,“不过,人生处处都是艰难的选择。比如我花费将近两个小时穿好衣柜里的新装,却又不得不在来这里的前一刻钟换掉。”然后她抬起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对方,重拾话题,“有件你在暗中担忧已久的事情终于还是应验了。对不对,安德尔?”

      安德尔先是摇摇头,又重重点头。“不……也可以说是。”低头盯着自己左右晃动的两条腿看了一阵,终于无限烦恼的坦白,“我遇到一个鬼魂。实际上仅此而已。”

      “你是在说一个鬼,安德尔?”

      “上帝,正是这样。”

      “是什么东西——谁的鬼魂?”

      “啊!万恶之源就在这里:是我自己的。”

      这句回答引来一阵礼貌性的沉默。

      然后简琴温柔亲切却又单刀直入地问:“这是一个怎样的灵魂?”

      “极其痛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把我硬生生拖回过去……”安德尔说到一半忽然停住,沉吟片刻,又说,“但是当然没有别人可以想象。毕竟,他们不是我。”

      简琴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用不着虚无的想象。安德尔·C·哈利斯,纪神少爷的堂哥。在接替父亲进入家族权力的核心圈子之前,他一直住在远离伦敦的康瓦尔郡利泽德。那里是个很典型的所谓‘幸存的旧式英国乡村’,因此他确实拥有一个如今大多只在小说中看到的那种英国式童年。乡村的大房子;驯养猎犬和骏马;可以模仿书里浪漫唯美的散步而不必忧心酸雨;墙角的壁炉冒着木头燃烧出的火舌;半荒芜的大花园——秋天的紫菀盛开犹如风中飘起一面巨大的旗帜……”

      “我亲爱的雷维尔夫人!”安德尔震惊又粗暴的打断叙述。

      简琴微笑着停住话头,温柔地眨了眨眼。“好吧。我们从另外一种角度看待这个人。八年前帕特里克·C·哈利斯的身体还健壮如牛,医生说毫无疑问他必定会长命百岁。在康瓦尔的利泽德,大家都说帕特里克老爷真是个有幸运星跟随的绅士。妻子那么美丽贤惠;唯一的儿子又大有出息,除去性格稍微古怪之外,再无其他严重毛病。果然十八岁那年,安德尔少爷受到推荐,并顺利通过哈利斯家族元老会的严格面试,在一片艳羡的目光中赶赴伦敦深造。那时,他的综合考绩位居榜首,甚至与直系成员并驾齐驱,因此被众多亲族寄予厚望。有人预言他终会成为族长亚克西斯最年轻的心腹。”

      安德尔缄默不语,只是表情复杂的轻吹一声口哨。

      “你曾经拥有一个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人生。”

      简琴径自下了结论。然后优雅地微笑着问:“想不想回到过去?”

      安德尔微微撇嘴,露出一抹极具讽刺意味的笑容。

      “我亲爱的夫人。时间永远不会倒流,人很自然无法回到从前。”他坚决摇了摇头。

      简琴笑盈盈地说:“我对此总是抱持一种偏见式的怀疑态度。”

      “我则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真有勇气重回过去?”安德尔放声大笑。

      简琴神秘的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安德尔站起身,打了个响指。侍者立即会意的奉上大衣,为他披上。

      “今天晚上遇见您真高兴。”他一边配合侍者的动作,一边冲简琴露出笑容。“亲爱的夫人,你是如此善解人意,更妙的是我们的交集又那么少!”披好外套,整整衣袖,“再见,我的夫人。如果我们真的还能有机会碰面的话。顺便问一句,您此次来伦敦,见过我那位族长堂弟了吗?”

      说着转身离席,扬长而去。

      ******************************************************************************

      伦敦市综合医院。

      时值初秋下午,讶瑛·克里恩轻手轻脚推开门,意外地发现主人并不在房中。

      忙于更换床单的护士小姐操着轻快活泼的地方口音告诉他,纪神少爷从三点多钟起一直在看书。期间有一位相貌高贵的雷维尔夫人前来,却被客客气气谢绝拜访。她真是好修养,优雅的一笑,不作任何纠缠就离开了。接着纪神少爷一个人出去,说是到院子里随便走走。他刚才看的书还搁在床头柜上,克里恩先生要不要顺便送去?

      讶瑛站在床头柜前,惊讶的盯着黑色烫金封套:钦定版《圣经》。

      综合医院有许多科系,分别安设在不同的大楼。不过无论你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只要住的地方离景色优美的花园很近,就必定属于这种人:头等病房的贵客。

      讶瑛找到纪神的时候,他正站在人工湖的曲桥上。

      由于纬度较高,初秋的伦敦,日落时间至少在晚七点之后。此刻阳光正好,从哈利斯家贵公子身后照过来,映得他面目模糊。一只手挂在栏外,身体靠着栏杆,半张脸侧向天空,稍有不慎就会发生坠湖惨剧。整个人仿佛曝光过度,将在强烈日照下逐渐蒸发,一点一滴消弭于无形。

      讶瑛见状,脚下加快了步伐。来到桥上,在一臂之遥停下。轻唤:“少爷。”

      良久,纪神缓缓倾过脸,目光淡淡掠过银发蓝眼的男人。他忽然说:“她来得比想的还要快。”

      直觉少爷是在说雷维尔夫人。但讶瑛忍住了没问。

      “她还会再来的。这样下去不行……”纪神垂眸敛眉,轻声低喃。

      讶瑛保持缄默。只是侧耳倾听。

      这似乎是个明智的抉择。接下来,纪神从衣袋里掏出一条绣帕,捏着两角抖开,是件精美的艺术品:表示吉祥如意的各色中式花纹在某个人的巧手安排下,显得那么错落有致别具一格。实在是很漂亮。不过……

      讶瑛不自觉眯起眼睛,试图看清什么。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接着纪神的声音清晰的在耳边响起。

      讶瑛的视线集中在手帕右上角的花纹上,那里用银色丝线绣了一行英文字母。本来应该很不协调,但实在太不惹眼,不仔细研究,根本无法发现。

      “所多玛(Sodom)和俄摩拉(Gomorrah)……?”他很直觉地念出来。

      纪神浅浅一笑。“对,那是两座传说中的罪恶之城。根据原文记载,上帝将它们整个烧毁,只救出亚伯拉罕的侄子。就连这只纯洁羔羊的妻子回头偷看一眼,也被变做一根盐柱。”

      讶瑛缓缓点了点头。少爷刚刚看过《圣经》,想来不会说错。可是求上帝宽恕,他真的一点都不明白,中国苏绣上放这个典故是什么意思?

      “是啊。为什么?”纪神微笑眯眼,“这确是一个引人入胜的话题。”

      讶瑛心中一惊。偏脸看去,主人历来平静无波的眼神正在掠过某种微妙的变化,仿佛兴起了微微涟漪。难道,连少爷都猜不出?“这块手帕是……”

      “我的。”纪神迅速截断讶瑛的问话。“礼物已经送出,那就属于我。”他慢慢地笑开。

      讶瑛不再说话。

      这块手帕是不是雷维尔小姐送的?她有什么目的?那行出自《圣经》的英文名词,究竟预示着什么?她想要表达什么?为何不能当面告知,非要选择如此隐晦又令人绞尽脑汁的方式?

      一连串问题疑云重重。少爷却不会回答。

      少爷仍然有意无意的维护着雷维尔小姐,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反过来,她又对他怀有什么样的感情?这些也许是谜语的钥匙。偏偏,这种问题虽然陈旧,因式却最难分解。就算当事人愿意答复,恐怕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讶瑛不愿追问。纪神无意解释。两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忽然之间,纪神将绣帕塞进讶瑛手里,习惯性的低头整装,随即转过身去。他不免有些奇怪,跟着移动视线,真相大白:麟词堇正从远处朝这边跑来。

      只见少爷望着前方,一贯淡漠孤僻的神情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很自然那肯定谈不上友善或是热诚,却也不像深恶痛绝。于是只好称之为诡异……

      “真巧。罗得之妻来了。”纪神垂下眼,压低了声音咕哝。

      讶瑛诧异地看了纪神一眼。

      在所多玛与俄摩拉的故事中,被上帝拯救的人就是罗得。而那所谓“罗得之妻”……视线移到越来越近的身影上,不禁哑然失笑。确实,麟词小姐倒真是一个好奇心杀死猫的绝佳典范。

      目光过去又回来,反复再三,在两个孩子之间不停打转。他们每次碰面,气氛总是剑拔弩张风雨欲来。本该为此忧心忡忡,事实却恰恰相反——自己看得津津有味,如此而已。

      湖岸边的茵茵绿草非常适合闲坐。

      纪神冷眼旁观讶瑛帮兴高采烈的麟词堇在草地上铺开桌布,然后从那只巨型野餐篮子里不断掏出东西摆上。冻顶乌龙茶,话梅,法式牛角小面包,小圆饼,维多利亚三明治,太妃糖,榴莲糖,九制……橙皮……?那是什么东西?

      当配着香草冰淇淋的麦当劳套餐隆重登场时,哈利斯家的幺子终于忍不住动动嘴唇,“你特地坐两个半小时的专车——”

      “对了!这是你的份,给!”麟词堇立即展开行贿活动。

      还没来得及低头细看,另外一样东西就又划着优美的弧线飞过来。纪神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接,很快怀里抱了一堆:丹麦培根,蓝莓派,鳕鱼松饼,抹茶蛋糕,香芋吐司……竟然还有一份熨烫平整的《泰晤士报星期刊》。

      “就是为了在湖边野餐?”可惜这位尊贵的大少爷不大肯买帐。

      讶瑛微笑着及时奉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铁观音,“少爷,请用。”

      静默数秒,纪神一手接过杯子,另一手翻开《泰晤士报星期刊》。

      ——贿赂成功!

      麟词堇悄悄冲讶瑛比个胜利的手势,转过身,又掏出MP3和PSP(贵族掌上游戏机)。

      讶瑛只是微笑着看两个各行其是的孩子。自从少爷住院以来,他和麟词小姐的关系已经渐渐缓缓悄然改善。否则芙由佳美小姐决不会放心的拜托麟词小姐替她前来探病。大概是同龄人在身边相伴的缘故,少爷整个人变得比较有生气。或者……只有遇上现在这个特定对象才会如此?

      总之,有人陪着少爷,他也可以比较放心的去准备晚餐。

      心中飞快地拟着菜单,讶瑛静静悄悄离开湖岸。

      纪神浏览着报纸的大标题,间或抽个空挡瞟对面的麟词堇一眼。他毫不怀疑,若是那只野餐篮子还装得下,她一定会将宝贝电脑也扛过来。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在医院里看见她,整体表现就像是来郊游的。他当然可以,却不知为何,完全没有想要将之驱逐出境的意愿……

      “这又是什么?”瞄见她拿着某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忽然问。应该是……食物?

      麟词堇一顿。转过背想装作听MP3入迷,无奈耳机已经在纪神手上晃呀晃。抿一抿唇,她心虚地说,“我家乡的特产,叫柿饼。”自己连日来打着“纪神少爷想吃”的旗号,威逼利诱哈利斯伯爵府邸的大厨做了不少掌勺二十余年闻所未闻的东西。恐怕金贵的大少爷在自家厨师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岌岌可危……“香港和两广地区用它来配早茶。你也来一块?”

      小小忏悔一下,并且为了表示诚意,主动进贡。

      纪神警惕的打量一下那所谓的柿饼。圆圆扁扁,大约是浅褐色,其貌不扬,没有精致的卖相。没胃口。他对食物一贯提不起什么兴致,历来比较看重装饰功能。再说,眼前这位小姐的味觉……着实令他不敢恭维。然而……

      麟词堇极其失望地看着纪神接过最后一块柿饼,优雅地送进嘴里。

      好痛……心在流血!

      名门贵公子不是都应该对平民的零食嗤之以鼻?为什么他不婉拒?

      “很难吃!对不对?”她进行最后的努力。

      终于不再甜得过分了。只是也没什么味道。够软,可惜口感涩。一般。

      纪神静静凝视麟词堇眼馋的表情数秒,划开一个淡雅如池中清莲的笑容,“会吗?我觉得还不错。”倒不是违心之论,此刻他的确这么认为。

      再咬一口。抢来的东西真的特别香。

      已经是六点四十分了。

      阳光依旧懒懒缓缓,照着湖面粼粼的水波,仿佛永远不会下山。英国的野生动物历来受到保护组织的眷顾,大都心宽体胖。医院里一群灰扑扑的鸽子就是受益者,一只只吃得膘肥体壮,迈着短短的鸟腿昂首阔步,争先恐后地抢着撒在地上的面包屑。

      麟词堇看着这伙毫无愧疚抢夺病人营养晚餐的匪徒,忍不住摇摇头。“唉。它们都长得如此肥肥胖胖,真的不是医院的储备粮?满汉全席里应该有一道烤乳鸽吧?还有清蒸,红烧,水煮,油炸,炖补……”她一边死死盯着鸽群里最为肥美的那几只,一边流着口水遐思。

      纪神将吃不完的面包撕碎,撒给岸边一直虎视眈眈的水鸭。这确是一种妥善解决晚餐剩余的好方法。然后朝麟词堇的方向瞥一眼,并不发表意见,只是站起身,举手向天,伸了个懒腰。手停在半空,微微一顿,旋即放下,转身回病房。

      麟词堇见状,赶紧跟着站起来,往头等病房的方向走。

      七点四十五分,讶瑛送麟词堇出去,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纪神一人。他半躺在床上,扭头望着窗外。太阳落山,暮色变蓝,华灯初上。

      夜气如烟,透明得仿佛带着一点寒沁。

      纪神拢了拢身上的大衣,起身下床,走到玻璃窗前。从病房里看出去,还留在湖边的人已经相当稀少,大都各自回病房了。倒是有很多护士小姐在对面大楼的长廊上来来往往。

      这个世界看起来如此反反复复;而人与人,又是那么地不相干。

      吁一口气,他自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行动电话,拨了一个并不常用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了。“喂?这里是纪神·C·哈利斯。伊安?对,是我。请保持镇定,不要过分激动。毕竟,我只是有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伦敦市综合医院。通往头等病的长廊上,走着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相当俊俏的男孩子。

      金发蓝眼,匀称的体格,一张聪明又讨人喜欢的脸,很典型的雅利安人外貌。但是除此之外,伟大的造物主并未在他身上施展自己鬼斧神工的雕塑本领。上帝赋予伊泽里克·亚利安的是另一种魔法:人缘。

      “罗得到了琐珥,日头已经出了。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所多玛和俄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亚伯拉罕清早起来,到了他们从前站在耶和华面前的地方,向所多玛与俄摩拉与平原的全地观看,不料,那地方烟气上腾,如同烧窑一般。当神毁灭平原诸城的时候,他记念亚伯拉罕,正在倾覆罗得所住之城的时候,就打发罗得从倾覆之中出来。”

      伊泽里克·亚利安端端正正坐在头等病房的床头,对照翻开的书本,一本正经地念念有词,虔诚如牧师布道。这时纪神推门而入,他注视着对方走进来,只不紧不慢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圣经·旧约·创世纪》第十九章二十三至二十九节。上帝与我们同在,阿门。”

      纪神瞥来一眼,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拉过椅子,在对面坐了下来。

      其实比起其他同龄人,亚利安家族的长子并没有太多的特别过人之处。

      至少,在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看来如此。

      伊安确实笑容可掬,但看得出来很客气,甚至根本狡猾;眼睛里流露着愉快和十分坦白的神情不假,却怎么看都有些过于凝聚,显得咄咄逼人;偶尔张嘴,可以看见他的牙齿洁白得宛如珍珠——又太整齐了,感觉不舒服。

      不过,伊泽里克少爷倒确实受到了整个上流社会的好评。

      保守派贵族欣赏他古典的优雅风度;激进派的新兴实业家褒奖他的现代头脑;投机专营的政客预言这个孩子前途无量;学术界又夸他为人直爽。伦敦少年爵爷的圈子里,他没有一个敌人;心高气傲的千金小姐们从来不讲与他不利的八卦。认识的五十人里四十九个是他的好友,即便是眼前这个纪神少爷,好歹也算泛泛之交。

      伊泽里克·亚利安实在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代名词。他就是能使人觉得他容貌潇洒高贵,为人端正而又出色,不愧为理想之中最可爱的人。

      伊泽里克眨眨眼睛,“你好,纪神。”他扬扬手中的钦定版《圣经》,“一翻开,就是所多玛与俄摩拉的覆灭。你认为我念得怎样?”

      “你好,伊安。”纪神慢条斯理抽过对方手里的书本,“我认为……你有没有兴趣挑战坎特伯雷大主教?可以从威斯敏斯特的教区牧师开始做起。”随手翻开,果然到了所说的那一页。

      伊泽里克精心考虑一阵,终于惋惜的叹口气,“我曾应允父亲大人,此生绝不入神学院求知。你知道,家母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父亲大人常说,吃饭的时候,对面和旁边都是上帝的使者,这真太令人尴尬了。”

      “那还真是遗憾。”纪神出于礼貌性质地漫不经心地说道。

      伊泽里克用力点头,“不可挽回的遗憾。”说着他摊开双手,“不过纪神,这当然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但愿我知道,你有什么事?”

      纪神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书页上几不可见的淡淡折痕。“这两天我确实将《圣经》里关于或者可能关于所多玛与俄摩拉的章节反复读了七八遍。你要想说,我已经对它们的覆灭感到深切的厌倦,那是完全正确的事情。”他缓缓抬脸,“但是,我知道,并且也记得,自己从来没有用书签的习惯。”

      “唔。那么,你有没有折书页做标记的习惯?”伊泽里克饶有兴致又彬彬有礼地请教。

      纪神再度摇了摇头。很明显,没有。

      “头等病房里神秘的《圣经》折痕。很不错的侦探素材,印第安那·琼斯之耶和华的宝藏。究竟何人何时曾经拜访这里?多么引人入胜的话题。你想先从哪里开始?”

      “没有必要开始。”纪神语出惊人。

      “你说……什么?”伊泽里克一怔。哈利斯家的贵公子不想知道这究竟是谁干的?

      纪神微微一笑,轻轻回答,“当然想。”

      停了一停,他又说:“但是,伊安,这件事我可以自己处理。”

      伊泽里克闻言吹了一声口哨。差点忘记,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可谓“万事不求人”的那一款。这也就是说——“我很感兴趣,那件你自认无法妥善处理的事情。是什么?”

      纪神轻轻浅浅一笑。他站起身,走到玻璃窗前伸出食指,“伊安,从这里,你看到什么?”

      伊泽里克跳下床,也站到窗前:喷泉池,对面大楼以及长廊,再远一点有个人工湖。总的来说,还算是相当不错的医疗环境。

      纪神微笑着指向窗外,“被对面大楼挡住视线的那片湖岸,从我们这个角度,当然是看不见的。而且,对面楼层向着我们的那些房间,应该也是无法看到湖岸的。”

      “噢。”伊泽里克扬高眉毛,“那么,谁曾经在那片只有对面大楼可以看见的湖岸待过?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日下午至傍晚,我和麟词小姐。具体时段是下午五点半到傍晚六点四十分。”

      “要是我记得没错,你这次住院,应该还跟着一个管家?”伊泽里克不无好奇的提醒。

      纪神微微一笑,“与他无关。讶瑛在五点四十二分就离开过一次。六点十五分送来晚餐,然后返回头等病房。倘若对方目标是他,就不会在六点四十分被我发现。”

      伊泽里克耸耸肩。“好吧,我知道了。对面高楼的窥视者,这是大都市近年流行的关于个人隐私权的可靠性问题。不过纪神,你没有想过吗?自己天生一副光华璀璨的外表,多少也要负一点责任。想想一道美丽的风景线,确实有义务给别人养眼,何不当作日行一善……”

      “伊安。”纪神笑容可掬地打断对方,“你知道对面大楼住着什么病人?”

      “麻风?血癌?肿瘤科临终关怀部?”伊泽里克笑问。

      纪神继续笑得风清云淡,“精神科,人格分裂理疗处。”

      伊泽里克霎时愣住。人格分裂症?他的心底迅速涌上一阵恶寒。

      “所以请你理解,与他们打交道实在不是我的专长。”纪神轻柔微笑,径自下了结论。

      听完友人的一番高论,伊泽里克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这时门响。

      叩叩两声,清晰而礼貌。“少爷。”

      “进来。”听出是讶瑛的声音,纪神随口应道。

      房间另外一个人看到这一幕,顿时若有所思的扬高眉毛。

      讶瑛推门而入。先是毕恭毕敬地向伊泽里克鞠躬问好,然后才走到纪神跟前,俯首低语:“罗杰老爷来电,坚持要与你通话。是否接进来?”

      “罗杰叔叔?”纪神挑了挑眉。“我会打过去。”瞥一眼好奇不已的伊泽里克,又把视线收回来。“讶瑛,替我送客。”说完状似漫不经心挥一挥手。

      逐客令选在最关键的时刻正式下达。

      作为一个贴身男仆兼未来的管家,讶瑛此刻能做也该做的就是:服从命令。相同的道理,伊泽里克只得无奈的翻个白眼,耸耸肩,接着客随主便,披上外套走人。“有消息我会联络你。那么,再见。顺便问一句,任何方法都可以?”

      “如果你喜欢进伦敦警察厅参观实习的话。”哈利斯家的贵公子如此回答,然后顺手甩上门。

      伊泽里克微微一笑,“伦敦警察厅?”摇摇头,一边往外走一边喃喃自语,“不。实际上,我在想蓝湾——中心。嗯,记得他们的电话是……”

      ******************************************************************************

      “你喜欢的那个小丫头,慕容非嫣,据称最近几天又在伦敦附近徘徊。这件事,你知不知道?”罗杰在卧室里用大毛巾擦头发,一边踱步一边发问。床头柜上摆的分机亮着免提键。

      另一端,纪神早已躺在床上,拉上被单。一等通话结束,就进入午睡状态。

      [亲爱的罗杰叔叔,现在我知道了。]然后呢?

      [这次她好像并未跟随自己的母亲,雷维尔夫人,一起行动。]

      [我亲爱的罗杰叔叔。请你不妨相信,虽然只有十三岁,但雷维尔小姐可以独自踏上旅程。]

      擦头发的动作一顿。罗杰甩开毛巾,转脸朝着电话机的方向破口大骂,[废话!]可是接下来他的语气变得困惑不解,[问题在于,她们母女为什么会分开?想想看,简琴来到伦敦,我们都知道她是为了你。这个女人住在最高档的头等饭店,她的女儿住的却是那种家庭式旅馆,而且隔几天就换个地方。假如也是来见你,慕容非嫣为什么不和雷维尔夫人一起?如果这个可怕的小丫头另有目的——她这次来伦敦又是为了什么?]

      [抑或,如果她是刻意避开雷维尔夫人——她们母女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罗杰啧了一声,为侄子提出来的又一个可能性。挥挥手,颇为厌烦地说:[反正不会有什么好事。纪神,你真的什么头绪都没有?]

      [叔叔这样问的话……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前不久我们,确切地说是葛布勒堂姐接管了霍尔本车站附近的国家威斯敏斯特分行。这件事,你知道吗?]

      罗杰一时间感到完全莫名其妙。[不知道。那又怎么样?]

      [呵……是这样?]

      警铃大作。

      [喂!小鬼,你笑得真的非常阴阳怪气。]

      罗杰皱紧眉头,努力回想自己是否有所遗漏。然而搜索了半天,他的脑袋里关于这方面的讯息依然空空如也。[Shit!到底怎么回事?]

      纪神不答反问:[亲爱的罗杰叔叔。丽莎婶婶有没有顺利领到她的十万英镑?]

      [什么十万英镑?]罗杰一怔。

      纪神轻柔微笑。虽然事先不是没有预想过现在的情形,但身临其境才是最有趣的。[丽莎婶婶不久前向前面说的那家银行贷款十万英镑。她还没有告诉你?]

      另一端沉默许久。

      [她,那个平时跟我抢着付帐的女人,向葛布勒接管的银行贷款?]

      好长一段时间,才传来罗杰•C•哈利斯僵硬而不敢置信的声音。

      [严格地说,丽莎婶婶只是按一般程序申请贷款。我认为她不可能知道这家银行现在是由葛布勒堂姐管辖。]

      [那该死的女人,伊丽莎白•里尔,她宁可向银行借钱?!]

      [如果叔叔坚持这种沙文主义倾向的观点,那么我可以说,是的。]

      一片寂静。纪神心情愉快的伸出手想要摁掉电话,罗杰的声音却再度响起。

      [她为什么要贷款?赌博?亲友的债务?奢侈品?]

      [丽莎婶婶应该是打算贷款入股泰尼特饭店。因为叔叔的缘故,我已经尽自己所能鼎力相助。至于后来的详细情形,我没有特别留心。]顿了一顿,纪神添油加醋。[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一阵混杂着伦敦街骂的精彩诅咒满天飞舞,纪神很满意的耐心倾听。

      [刚才你说她要借多少?]罗杰咆哮着问。

      [十万英镑。]纪神语速缓慢,吐字清晰。

      [一千万英镑?]

      [十万英镑。]

      [你是不是少说了一个零?]

      [亲爱的罗杰叔叔。十万英镑。]

      [少来骗我!无论如何,怎么也该有七位数。]

      [申请书的原件还在。叔叔可以现在就打电话叫葛布勒堂姐派人送过来。]

      [Dam!]

      十万英镑!甚至不够买一辆法拉利!那该死的女人,向他开口要这么难吗?竟然宁愿去填什么见鬼的银行表格!她就这么喜欢看别人的脸色?更呕的是,居然正好借到哈利斯家族的产业……他妈的最后还是从这个死小鬼口中得知!真——的——太——好——了!

      砰!整部电话机被狠狠摔到地上,奄奄一息。啪啦!不够解恨地又补上一脚。

      这次,终于是彻底报销。

      伸手摁掉通话键,纪神快乐伸个懒腰。真好,终于可以睡觉了。扑倒在松软的枕头上,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什么?罗杰叔叔很可能会失眠?身体好的人不怕熬夜,再说那是别人的私事,实在不是他所能干涉的。

      ******************************************************************************

      讶瑛将客人一直送至医院大门。等候多时的司机见到自家少爷走过来,赶紧冲向停车场。趁此空隙,伊泽里克抬头仰脸,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对方。

      银发蓝眸的温吞男人。大概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慢条斯理有条不紊。

      讶瑛•克里恩的微笑确实如同——甚至可能超过——传闻中那般真挚友善。但有一点被众人遗漏了:他的笑容固然谦和,却决不谦卑。雇主若是想从他身上获得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根本办不到。这个男人缺乏那种恰到好处的敬畏之心。其实不是大人物理想中的管家人选。

      当然话说回来,纪神•C•哈利斯从来就属于特例中的特例……

      还是不合理。一直以来下达任命的人都是尼尔•C•哈利斯。

      如果说,纪神是由于喜欢没有动用否决权——虽然依照此人难缠到底的个性,解释成“只要尚能忍受就懒得反驳”似乎更可信一些。那么,哈利斯家族元老会的首席人物,尼尔老爷,又究竟为着什么,选择让这么一个其实不甚符合标准的男人待在侄子身边?

      好人,与好仆人,基本上完全是两个概念。既然不是以满足潜在的虚荣感为第一要务,那么按照大家族通常的第二条理由:至死不渝的忠诚?

      伊泽里克眯起眼睛看讶瑛。可能,可能——但是不像。

      但愿他能知道这些哈利斯家族的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伊泽里克少爷打量人的姿态非常明目张胆。简直,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有鉴于这一刻此地只有他们两个人……伊泽里克少爷是故意的?

      讶瑛稍微调整一下站姿,平心静气恭候即将来临的一连串问题。

      “你就是讶瑛•克里恩?”伊泽里克的声调充满好奇。

      废话。而且没有创意。但是讶瑛恭敬的回答:“是的。伊泽里克少爷。”

      “大家都叫我伊安。”伊泽里克转了转宝蓝色的眼珠,又补充一句,“连纪神也不例外。”

      讶瑛微笑以对,“我想着您的全名。请原谅。”

      伊泽里克有趣的扬高眉毛,“你准备坚持这个敬称?”停了停,他耸耸肩,“几乎没人这样叫我。可是随便——”他眨眨眼睛,狡猾的微笑,“毕竟,物以稀为贵。”

      不知该如何回答才能不留下任何话柄,讶瑛谨慎的低眉不语。

      忽然眼前掠过一个身影,他不禁跟着移动视线追随而去——

      “昨天下午负责照看纪神的护士小姐。”耳边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

      下意识转脸,讶瑛看见冲着自己微微一笑的伊泽里克。他一怔,想要说什么,对方却已经掉头去望正在与人交谈的护士小姐。“好像叫玛利亚。玛利亚•林白。”停了停,又肯定地说,“利物浦的口音。”讶瑛顿住。他们离护士小姐如此遥远……亚利安家族的贵公子还听得出来?

      伊泽里克转回头。仿佛知道讶瑛的疑惑,他笑吟吟地说:“当然不。好吧,我承认,在探望病人之前,我已经拜访过那位护士小姐。”

      拜访单日负责巡视整理少爷病房的护士小姐?要知道因为种种缘故,这是调换来的第三位。莫非伊泽里克少爷对一切情形都已经有所了解?

      “大概吧。”伊泽里克随便点点头。“院长,会诊专家,主治大夫,护士长,护士小姐,化验员,保安……除去负责清扫的让那夫人卧病在床,其他能即时会面的人我都问过了。当然还有你,纪神的贴身仆人,讶瑛•克里恩。”扳着指头数完,他笑嘻嘻的总结。

      讶瑛愕然。……全部?

      伊泽里克用力摇头,“怎么可能?只不过把最关键的情况了解一下。而且即使如此,还是被抓到疏漏。顺便问一句,你知不知道你们对面就是精神科?”

      讶瑛茫然的摇头。他为什么要知道对面是什么病房?

      伊泽里克心情很好的微笑。拍拍手,他语气轻快地说:“那么我们转回原来的话题。你和护士小姐都是利物浦人——咦,原来就认识?”

      “……一点都不。”讶瑛诚实的摇摇头。

      伊泽里克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我也这么认为……”然后他朝讶瑛露齿一笑,“下面的问题可能涉及到一些个人隐私。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教,你是不是想找那位玛利亚•林白聊天?”

      “……可以这么说。”讶瑛轻轻点头。

      伊泽里克歪头想了想。“对不起,”他问,“这是——纪神的意思?”

      讶瑛缓慢而坚定的摇摇头。

      “真的?”伊泽里克有些不相信的提高声调。

      讶瑛再次以那种缓慢的节奏摇头。

      伊泽里克仔细端详讶瑛半晌,然后笑了。“那可真是有趣。”他打了个响指,“我确实很想知道,这是否也在那家伙的预料之中。”抬脸看银发蓝眸的男人,“对了,你有没有见过我送给纪神的书签?”

      讶瑛摇摇头,疑惑地说:“少爷他不用书签。”

      “我知道。”伊泽里克又打个响指,“所以才送。”

      讶瑛实在不明白亚利安家族的伊泽里克少爷是什么居心。

      这时,一辆银白色的本特利驶到两人跟前停住。司机下车为伊泽里克开门,他坐了进去。

      “看来我只管自己那件事就行了。那么祝你好运,纪神的新管家。再见,讶瑛•克里恩。要是想得没错,那可会相当快。”说完临别赠言,伊泽里克按下开关,窗玻璃冉冉上升。

      讶瑛后退一步。接着本特利扬长而去。

      讶瑛一边揣测伊泽里克的语意,一边走向早已结束交谈的护士小姐。

      “你好,林白小姐。我可以打扰你几分钟吗?”他彬彬有礼的问。

      玛利亚•林白脸蛋微微一红,“当然可以。有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是否在没人的时候动过那本钦定版《圣经》?

      但是当然不能这样说。犹豫一阵,讶瑛忽然想起伊泽里克最后的问话。“是这样,林白小姐。少爷原本夹在那本钦定版《圣经》里的书签不见了。你昨天下午收拾房间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过这一类的东西?”

      护士小姐用力摇头,“没看到。那张书签一定是在更早以前就不见了。雷维尔夫人也问过纪神少爷是不是在用她送给他的书签?我发誓自己没见过类似的物品。她坚持说有,还要我拿书去给她找找,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那位高贵的夫人显得非常失望。”

      讶瑛登时吓了一跳,“雷维尔夫人又来过?”

      “噢。你去找纪神少爷的时候,雷维尔夫人打来电话。当然我就接了。她说可能把一样纪念品忘在医院走廊,问我是否见过,请我帮忙寻找。”

      “是什么东西?”

      “手帕。那上面有纯手工中国刺绣,是她女儿的作品。我见过,纪神少爷就有一条不是吗?非常精美。据说和雷维尔夫人的那条是一对。”说着护士小姐叹了口气,不无惋惜地说,“同样没有找到。那么漂亮的艺术品。”

      讶瑛只觉得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少爷没有把手帕带出去……

      护士小姐对这一切却丝毫未觉。她顺着回忆犹自滔滔不绝,“那位夫人真好,出身高贵,却又如此亲切!‘可是什么也没找到,’我说,‘我不能收取报酬。’可是雷维尔夫人说,‘我已经浪费了你太多时间,好女孩。请你一定要收下。’真的,先生,我们确实很忙,每天不是被医生就是被病人呼来喝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加班熬夜。可有谁会在乎?”她义愤填膺地说,“大家都说那是护士们应该做的事。我们都该是南丁格尔转世!上帝保佑,我从不相信每个大夫都是白求恩。而且很少有人这么要求他们。”

      讶瑛耐心的听着护士小姐满腔的愤懑不平,没有出语打断。

      玛利亚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向一个并不熟悉的人抱怨。脸蛋再度红了红,她说:“我——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些的。先生,作为一个护士,我很明白哪些事情是我的职责所在。问题在于,我们需要尊重。”

      讶瑛理解的微笑。可能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就是这样:既不那么纯洁无暇,也并非满肚子坏水。有牢骚,但明白责任所在。当然首先为自己考虑,然而并不打算践踏别人的权益。

      玛利亚一怔。低下头,她腼腆地说:“也有人明白。您和雷维尔夫人就都是好心而仁慈的人。肯听一个小小的护士抱怨这些。”

      “嗯,林白小姐,你说把书拿给雷维尔夫人看了?”

      讶瑛巧妙的避开这一刻的尴尬,转到他关心的话题。

      护士小姐用力点头。“雷维尔夫人认真翻了好几遍,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她笑着对我说,纪神少爷真是有趣。他一定不厌其烦地把《圣经》里关于或是可能关于所多玛和俄摩拉的内容看了很多遍。结果最容易翻到的页数就是这些。”停了停,她又想起什么,“对了!她还特地在书页上折了个角做记号。她说纪神少爷看到折痕就会明白的。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这些高贵的绅士小姐总是那么难懂,对不?”

      讶瑛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抽。“林白小姐,你有没有雷维尔夫人的联系方式?”

      “噢,她留下了电话号码。要我日后一旦发现手帕和书签,就立刻通知她。”

      ******************************************************************************

      由特拉法加尔广场穿过威风凛凛的海军部拱门,就会来到摩尔街(The Mall)。这条街虽然位于伦敦市中心,却宽敞舒适。道路两侧树木茂盛,一幢幢建筑威严庄重。大道的尽头是一幢带着白色阳台并为优雅花园所环绕的豪宅。那便是白金汉宫。

      人们称这一带为:圣詹姆斯(St. Jame’s)。

      伦纳德爵爷的客厅布置着路易十五式洛可可风格的家具;还有一套产于一七三八年,由乔治•威克斯制作的银制煮水壶、支架以及加热炉。罗伯特•阿伯尔克隆比设计的承盘垫于其下,旁边摆放高大的绿色植物。天花板很高,却保持了一种女子的温柔气息;透过两个窗口,可以望见格林公园几棵漂亮的枞树。

      在此作客的雷维尔小姐向主人再三保证,她对居住环境感到非常满意。

      确实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这个寓所优点很多:整洁、温暖、宽敞而又光亮。每个房间需要的话,都可以跟别的房间相通,或者隔开。家具正巧够用,既不太多也不算少,与其说它们朴素舒适,倒不如形容为切合实用。看着餐柜的人都会有安全感,觉得里面的银器决不会丢失。你可以在桌子上放东西,在长沙发上坐下,不用害怕会忽然垮掉。你也可以躺在卧椅上随意胡思乱想。

      谁走进这里,都可以自由活动,不用担心有什么东西挡路,或是会撞翻什么物品。如果客人不得不进行长时间的等待,也不会感到无聊:这幢房子本身就很值得一看,还有很多并不显得过时并且可以再用几辈子的古董,令人觉得不虚此行。

      眼下,雷维尔小姐正在起居室与母亲通话。

      [非嫣。你当然见过讶瑛•克里恩。对他,有什么要说的?]

      身穿白色夹衫,外罩柔软的淡紫色外衣,装束娇艳却不过分华丽,体态轻盈秀美。比冬夜更黑亮的长发披在肩上,往下延伸及腰。肌肤胜雪,眉睫淡长,静静端坐房间一隅的女孩子,无论以多么严苛的标准评判,都是个世上少有的小美人。

      “纯净、诚挚、谦和、友善。讶瑛•克里恩属于某个我们完全陌生的美好世界。这样的好人本来早就该死掉,偏偏他还活着。还活得很好:他在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工作愉快。母亲大人,他其实并不像我们先前预想的那么简单。”慕容非嫣答话的语调轻柔而恭谨。

      话筒那端传来一声冷哼。跟着是低应,[嗯。这男人简直像块不锈钢。]勉强表示赞同之后,简琴切入核心话题。[针对这种情形,你有什么建议?]

      慕容非嫣垂下眼角,死死盯着脚底精美的拼花木地板。良久,她才宛如自言自语一般低低呢喃:“我们知道纪神不是个勤快的人。他很懒惰,目前没有太在乎的人或事。他缺乏反抗家族的动力。现在又有那么合意的管家在身边,生活无论如何决不至于不堪忍受。您的计划想要在这种恶劣条件下成功,差不多是个天方夜谭。”停了停,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口吻说道:“讶瑛•克里恩是必须排除的障碍。他非死不可。”

      [我不想听这些不言自明的废话。重要的仅仅是,你认为怎样才能最快解决他?]

      “如果您是指自己通常惯用的方式,请原谅,没有。”

      [听着,只要讶瑛•克里恩还是人类,就绝无可能毫无破绽。]简琴严厉的警告。

      慕容非嫣心平气和的接话:“当然是这样,母亲大人。”她说,“最令人自豪的优点在特定环境下会变成最不可救药的缺陷。事实上,那个男人身上处处都是弱点。”

      [就是这样。如果我们能有效利用那种愚蠢的善良——]

      “母亲大人。”慕容非嫣很技巧的打断长辈错误的假设。

      话筒那端一阵沉默。许久许久,简琴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说。]

      “纪神非常顽固。尽管如此,这世上不存在无法腐蚀的金属。我们依然有机可趁。对他,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耐心,假以时日,水滴石穿……”

      慕容非嫣沉吟一阵,又迅速接续下文:“但是讶瑛•克里恩,母亲大人,他的灵魂无懈可击。至少对我们来说是这样。从这方面发起挑战,我们注定会失败。”

      [让我确定一下。你在建议绕过讶瑛•克里恩,将火力集中在纪神少爷身上?]

      慕容非嫣轻柔微笑。“未尝不是个好主意。我们的目标本来就只是纪神。母亲大人,这样工作会简单很多。挑拨离间,调虎离山,或许我们确实可以将他们分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两人的感情远未深厚到牢不可破,做到这一点并不特别困难。”

      [或许真是如此。如果最后走投无路,我会认真考虑这个方案。]

      慕容非嫣轻轻叹一口气。最后?这本来应该是第一考量。

      [可是我的乖女儿,]简琴提示,[你似乎还有别的备选方案。]

      慕容非嫣垂眸敛眉。的确是这样。“实际上,母亲大人,我有些认为那是唯一绝对行之有效的方法。而且,如果您愿意采用的话,一劳永逸。”

      这番话说出来,就连简琴也微微惊讶。[你是说——]

      慕容非嫣没有抬眸,只是静静淡淡的凝视着自己纤长的十指。

      “讶瑛•克里恩的心灵没有我们能探知的缺口。却不代表他的生命也是如此铜墙铁壁。”

      她的视线向上移动,看见青瓷长颈花瓶歪倒在壁炉架上,原本插得整整齐齐的百合花垂出炉额。晶澈的清水从瓶口流溢,悄悄浸滑花梗、花托,然后自花瓣尖端坠落,滴滴如泪。其中一朵白水拖曳着,缓缓划过炉壁,燃烧烈焰般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乍听上去,就像是下意识的轻声叹息。

      “不必多说,无需会面。只要将佣金付给一个做事干净利落的杀手就够了。”

      猛地抬眼,神情冷冷淡淡的强调:“我说过,他们之间的感情远未深厚到生死相托牢不可破。现在,纪神对此穷追不舍的概率顶多只有百分之四十。行动越快越好。以后,母亲大人,我怀疑还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

      格罗斯夫纳公馆被照得金碧辉煌。从楼下一直到楼顶,水晶大吊灯,树形烛台,金漆的家具,大理石装饰,到处都闪耀亮光。镜堂里的多形烛台反复照射着它们的光亮;成千上万的爱神和妖精在壁板上嬉戏,天花板上飞翔。宽敞的舞厅挂着镶金的丝绒帷幕,一连串数不完的大厅人声鼎沸。

      云斑石的壁炉边,亚利安家族的伊泽里克少爷正瞅着空挡与人通话。

      『喂?这里是伊安。……纪神!你居然亲自接电话?真感动……因为讶瑛临时请假外出,你没反对?嗯,我知道,他当然是有重要的事。如果不是这样,你那些管家敢开口?……先别挂!』迅速进入正题,『是的,特拉华州传来消息,大新闻。说到这儿,请允许我感叹一下伯爵大人您的杰出才能,随随便便就挖出一个家族死守多年的秘密。到底什么事?嗯,总而言之是伦敦路德家族那位传说中疑似自闭症患者的劳伦斯少爷似乎确实存在心理上的人际交往障碍。这个人,他现在就住您的对面大楼,朝向人工湖的房间。』

      招来侍者,要了一杯沛绿雅香槟。然后继续汇报,『劳伦斯少爷目前地址为精神科特别病房,九层走廊尽头的房间。个性孤僻,脾气极坏,待客无礼,在社交圈子里几乎没有朋友。专长据说是十项全能,貌似热爱绘画事业。整体而言,觉不觉得他与你有异曲同工之妙?相传他无视未经可靠渠道介绍的陌生人。纪神,这又跟你一样。另外特别提醒,由于路德家唯一的继承人确实罹患心理疾病,请不要对他自动下楼见你抱有希望。』

      『我?亲爱的纪神,Mom ami(法文:我的朋友),你知道我目前在哪里,又将要做什么?是的,你前任未婚妻家,并且肩负联姻重任。……朱迪丝?不,元老会指定的目标是戈达尔家族的珍娜,我非常感谢他们的仁慈。进展?还不错。至少,我正在借用简(注:珍娜的昵称)的手机给你打电话。快没时间了,要不要听我最后的建议?有鉴于你的懒惰程度是百分之一千……』

      ******************************************************************************

      伦敦市综合医院,特别病房区。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门铃的催命狂想曲听得人耳鸣阵阵,魂飞魄散。室内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然后房门被十万火急的拉开。张口怒斥,“是谁——哇!”

      扰人清梦的长指赶不及收回,不幸正中前来开门的主人痛处。

      习惯性微笑,睡眼惺忪地问:“劳伦斯•路德几点下楼?”

      “什么?”本来该为对方没有道歉生气,无奈实在惊魂未定,李维•罗克斯勉强挤出一句。

      只见那个漂亮得不可思议,有一双翡翠猫眼的男孩子作势比比对面大楼,“住在那里的劳伦斯•路德,听说他有人群恐惧症,正常时间从来不下楼。那么,他都是几点出来活动?”

      “我怎么会知道?跟他又不认识!”李维跳起来大吼。

      对方呵欠连天,“你去问问与他相熟的迪恩•格里菲斯。午睡时间到了,好困,得出答案的话请在下午四点过后告诉我。”交代完毕,决定打道回府。

      火冒三丈的李维少爷决心不再继续忍受这种受人指使的局面,当下吼出自己的想法:“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停了停,又补充一句,“还有,你究竟是谁?”

      “他住几楼?”美丽到有些可怕的面孔充斥着不耐烦的表情。

      无异于火上浇油。“迪恩?那家伙就在五楼啊!知道了就快点——”

      “所以,五楼太远。”打断李维预备脱口而出的叫骂,坦言该楼层已超出自己步行范围。

      这家伙说什么?罗克斯家族未来的继承人进入木桩状态。

      忽略对方的痴呆表情,十三岁的男孩子理所当然的接续下文:“不然何必找你?讶瑛又不在,真讨厌。”关门,不忘提醒邻居,“问清楚一点。我有相当重要的事情想请教他。非常感谢。”

      咔哒,隔壁的房门在眼前合上。

      傻愣愣的站在门口良久,李维发疯一般猛然冲向长廊。

      “这是几楼?”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路过的护士,他万分严肃的询问。

      嘴角微抽,可是看着罗克斯公子一本正经的表情,还是不要笑出来为好。莫名其妙的护士小姐很有礼貌的回答:“四楼,李维少爷。有什么不对吗?”

      茫然的摇摇头,李维慢慢松开手。四楼。没有记错,自己确实住在四楼。这表明迪恩应该和记忆中一样,住在五楼。上星期他们打了一架,然后双双入院。印象特别深。换句话说,刚才那个身居隔壁的无礼家伙,他真的……嫌五楼太远!住在四楼的人,抱怨五楼太远?!究竟是何方神圣?这般无耻的言论,他怎么说得出口!

      愤然掉头,奔向隔壁房间,半途却又折回。咬牙切齿地问:“那是谁的房间?”

      顺着手指方向望去,护士小姐感到微微惊讶。

      “是……纪神少爷的房间。”飞快地瞄一眼下任罗克斯族长,她低着头犹犹豫豫的回答。

      报仇心切的李维并未认真听,加足马力就往四零三病房发起冲锋:不宰了那个嚣张过度的家伙,他誓不为人!哼,纪神少爷算什么……等等,纪神,G—i—s—o—n?!

      真少有的名字。Gison?难道——

      “啊!”急刹车,叫住即将走出视线范围的护士小姐,“那个哈利斯家的纪神少爷?”

      李维满脸震惊,简直不敢相信。

      护士小姐奇怪的点点头。不然还有别的纪神少爷吗?伦敦贵族中,这可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又小心翼翼看着罗克斯公子,“您……不要紧吧?”

      拜托千万别出事!否则的话,被院长拉去砍头谢罪的第一批人里,一定有她!

      只见李维•罗克斯一张尚算俊俏的脸垮了下来,整个人无精打采失魂落魄。应付式的挥挥手,他在护士小姐忧心忡忡的目光中一步一步拖回自己房间。

      真是欲哭无泪!

      哈利斯家贵公子是全伦敦公认的难缠角色。诸如阴阳怪气,捉摸不定,不可理喻之类的形容词,尽管放心大胆的安在他身上。上流社会圈子里的人都知道,纪神少爷千万不能得罪,也最好别去高攀,正确的方针是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没人真的知道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究竟孤僻古怪到了何种程度,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很明智的决定对纪神少爷敬而远之。不过,有一件事是伦敦人有目共睹的:就连亚利安家那个能和亚马逊雨林土著居民交流愉快的伊安少爷都搞不定这位少年伯爵,最后只得在“泛泛之交”的程度止步。

      上个星期与迪恩那原始人打架,已经招致父亲大发雷霆,幸好还有温柔的母亲以眼泪攻势救他一命。倘若现在又惹上哈利斯家嫡长子,后果……岂止不堪设想!

      可太奇怪了。根据广为流传的说法,哈利斯家族里谁不是优秀如魔,精明似鬼?族长更不必说,理所当然是万中选一的群龙之首。但是,就今日所见,纪神•C•哈利斯除去那名不虚传的花容月貌,以及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大少爷派头,其他……

      怎么看都只是一条懒虫!

      想到这里,李维抬头望向隔壁病房。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自己的事都懒得解决,任意叫醒别人顺便推卸责任之后,又理所当然回去睡觉的家伙?而且,这是活了十一年,首次有同龄人竟敢使唤他!指挥他罗克斯家族的嫡长子!

      真是难以置信!

      咚!终于忍不住了,李维少爷拿脑袋去撞墙,以最原始野蛮的方式判断自己是否神智清醒。

      拜托!如果这是个噩梦,快点醒过来吧……

      *****************************************************************************

      从伦敦市区出来往山上走,便是很久以来一直与寻欢作乐联系在一起的伊斯林顿(Islington)。十六世纪的修道院解散后,一些贵族在此修建起豪宅。不过还是十八世纪的一处温泉确立了此地的特色。尽管乔治时期的商人住所不就便为维多利亚时代拼补而成的广场所取代,这儿依旧是娱乐的同义词——剧院、市场、参观以及酒吧。

      伊斯林顿有其自身浓厚的社区精神。

      伦敦最好的日本餐馆之一就在伊斯林顿区的北街。

      正值午餐时间,楼厅里进行着歌舞伎表演。铁板烧桌位前,讶瑛•克里恩与琴•简—雷维尔相向而坐。按理说他们所处的位置是贵宾席,要欣赏娱乐表演再容易不过,可两个人偏偏都规规矩矩跪坐于塌塌米之上,目不斜视。除此之外,桌上还摆着两份杜宾木什汤。

      讶瑛愿意承认自己的一言不发是因为紧张不安。

      他每次看到雷维尔夫人的时候,尤其在最初的一刹那,眼皮总会猛跳两下。

      继之而来的并发症状往往是心神不宁。

      那,雷维尔夫人又为什么沉默不语?

      雷维尔夫人很漂亮,这一点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赞成。

      他也知道这种美不仅仅在于外表,而且在风姿。

      举个例子,雷维尔小姐长得漂亮,风姿很优美;单就面貌而论,她与母亲有七分相似。可即使现在她就连身材都和雷维尔夫人一样,别人也还是可以一眼分辨出她们。

      因为雷维尔夫人的风姿是无法模仿的。

      那是上帝特别的恩宠,也是无数经历结成的精粹。所以她总是那么高高在上,仿佛无人能够企及,无事可以比拟。不得不承认,她绝对有维持这种骄傲的资本。

      很难想象这样的雷维尔夫人会紧张不安。也许偶尔真的有极少数人能够打破她的镇定自若,但那决不是他讶瑛•克里恩。如此看来她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出于餐桌礼仪?

      吃完午餐,艺妓前来领路。雷维尔夫人屈尊移驾,讶瑛也只好客随主便。

      就这样走进一间日式禅房。随行的小姐特地打开内侧拉门,让客人欣赏外面的景色。那是一方狭小的庭院,种有几竿萧疏的淡竹,花木秋意正浓。

      竹筒流水,抬眼望望青灰色的高空,感觉越发清幽寂静。

      手边摆着一杯抹茶。

      讶瑛礼貌的维持着茶道标准的正坐姿势,一边在心中祈祷告辞那时双脚还有力气站起来。身为荷兰国际管家学院的优等生,他当然经过严格的训练,不过这多少属于民族习惯问题……自己毕竟不是日本人。

      “我猜,克里恩先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耳边响起一道轻柔淡漠的声音。

      讶瑛想了想,微笑着点点头。雷维尔夫人说的确是事实,为什么要回避否认呢?

      简琴微微一笑,“我却不是这样。”说着不自觉昂起头。

      目光转到雷维尔夫人身上,讶瑛再次赞成。当然,她决不是如此。

      恰好相反,琴•简—雷维尔追求完美,为此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这样的人决不姑息错误。她很清楚为了显得完美应该穿什么戴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拒绝什么又享受什么,以及达成目的需要牺牲什么。这些没什么值得非议。用一般观点看,说不定还是种完美的象征。

      他在雷维尔夫人身上所看到的一切都很优雅迷人。

      退一万步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显得恐怖狰狞。

      那,自己的紧张和尴尬从何而来?

      简琴神情漠然地问:“非嫣的绣帕在你的手上,对不对?”

      稍微怔愣,随即忆起那天麟词堇飞奔而来,然后纪神将手帕塞给自己。接下来……他并未物归原主。隐隐约约的知道,那决不是主人的希望。点一点头,讶瑛坦然回答:“是的。”停了停,趁着对方尚未发表言论,他又补充,“雷维尔夫人。少爷曾经说,那条手帕是他的。既然雷维尔小姐送出礼物,那就属于他。”

      简琴挑了挑眉,看上去很清楚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却又微微一笑,满不在乎的继续刨根问底,“可以认为,你知道那条手帕现在放在哪里?”

      何止,那条手帕甚至还是他亲手放进去的。

      这是很顺理成章的结果。讶瑛觉得雷维尔夫人并不需要答案,她只是想稍作确认。

      “很好,告诉纪神,这件事到此为止。”简琴淡淡下了结论。

      咦?讶瑛一愣。这就完了吗?没有手枪大炮,没有火刑毒药,没有削铁如泥的村正宝刀(有鉴于这是日本餐馆),没有预测中种种惊世骇俗的威逼利诱,甚至没有一长串言辞锋利难以招架的质问?战争不曾真正开始,就已经鸣金收兵?

      “呃,是的……”这个话题结束得与开始一样突兀。

      简琴淡淡点头,端起了手边的抹茶。

      微微尴尬的低头效法,讶瑛轻轻叹息,英雄无用武之地!好吧,应该是影视小说中宣扬得太多了,过去离那个世界又实在太远,自己才会对伦敦上流社会产生如此大的误解。原来金钱利诱武力恐吓都已经过时,像雷维尔夫人这样高深莫测,让他如坠五里云雾才是绝妙手段。

      但,雷维尔夫人特地请他前来,就只是这样?

      如果只是单纯的传话,不需要这么费劲请他来吃一顿昂贵的日式午餐,又开个房间交谈。雷维尔夫人完全可以自己给纪神少爷打个电话。退一步来说,哪怕一定要别人转告才能达到某种预期的效果……随便找个人就好,何必一定是他?

      “我喜欢这样做。不可以?”忽然耳边响起简琴的声音。

      讶瑛险些吓了一跳。他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不会在无意间把心中所想真的说出来。但类似这样的情况,其实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他的主人纪神•C•哈利斯就很清楚他在想什么,时不时也会忽然丢出一句话回答他——从来不为他人的心脏考虑考虑——当然,更可能恰恰是考虑过了才会采取这种方式解答他的疑问。所以,是不是像少爷和雷维尔夫人这样的人,都多少懂一点读心术?

      简琴还在继续反问:“我一定要有什么目的吗?”

      “呃……”讶瑛不知该如何回答。总不能用力点头说是的,在我看来,您一定有。

      简琴微微眯起凤瞳,眸光闪了闪,复又展眉一笑。

      “不过,你想得没错。我确实有其他一些事情,准备和你谈谈。”语气轻描淡写。

      当然这只是例行公事通知一声。雷维尔夫人没打算与人讨价还价。

      似乎没有其他选择。讶瑛调整一下坐姿,那就,洗耳恭听。

      “这件事要从我的女儿说起。咦,你知不知道非嫣在哪儿?自从纪神的生日宴会之后,她就时常这样行踪不定。当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过我也能想到其他理由。有什么关系?无论如何,她行动的结果将对我有利。你好像对此不是很感兴趣?好吧,让我们进入正题。以上的事情确实与你关系不大。但下面这件,我想,形容为生死攸关毫不过分。”

      生死攸关?讶瑛脸上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他还以为恐吓已经不流行了。

      简琴微微一笑,“恐吓?”她玩味的念着这个单词,踱到内侧长廊前,停下脚步。好一会儿,她淡淡地说:“不,克里恩先生。你还够不上这个资格。”

      讶瑛没有反驳,只是在脑子里默默的勾划雷维尔夫人此刻的表情。

      转身回顾,简琴又说:“我从来一帆风顺,克里恩先生。不少心理学家都在宣扬没受过挫折的人永远不会了解失败的苦闷。可是上帝明鉴,如果根本无需担心自己会失败,为什么要去了解那种无能的感情?”

      讶瑛仔细看着眼前光辉夺目的女人,轻轻点头。“是啊。我相信您天生就是上帝的宠儿。”

      简琴笑了笑,以一种几乎是温柔的语调说:“大家都认为我是那种所谓‘无所不有女士’。从某种角度上讲,我的确拥有太多东西。财富和地位,荣誉与美貌,甚至家庭领域:三任深爱我的丈夫,以及一个总体令人满意的女儿。但事实上,这些有时多么令我厌烦!蒂姆死得非常及时,这一点我特别感激他。克里恩先生,你知道,人总是要追求某种东西。一开始仅仅是隐隐约约的构想,接着忽然有一天,命运将他送到你的面前……”

      讶瑛打了个冷颤。雷维尔夫人的眼睛笔直的看着前方,却是越过他在看别的什么。如果用一个单词形容那张脸上的表情,那就是占有。似乎要将所见到的一切:大地、天空甚至空气都占为己有。她只感到一些疑虑:需要克服的危险好像不够多——再多她也能克服!

      ……雷维尔夫人,你究竟想要什么?

      “看到纪神,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简琴慢慢的微笑。

      讶瑛骇然,霍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纪神少爷?!”

      “是的。我敢说,这个复杂精致的男孩子绝对是世界上最稀有的艺术品之一。我猜,也许再不会有那样的残酷优雅,风华绝代。乍看起来像是易碎的水晶,其实异常坚固——但是谁知道?也许那又是一层表象。聪明冷静,乖巧的时候很可爱;但如果可以,也真的很任性。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多么自相矛盾的孩子!忍不住让人想把这只高贵无比的波斯猫抓来养在身边,看看他长大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模样?”简琴说着,又缓缓踱回来坐下。

      “……”讶瑛默然坐下。抬脸静静凝视对方,那张高贵的脸庞优雅依旧,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显得那般美丽安详。许久许久,他轻轻地说,“雷维尔夫人,您问过少爷吗?”

      简琴惊讶的看向面前银发蓝眼的男人——他在说什么?问过纪神没有?

      “您有没有问过少爷,他愿不愿被人……‘抓来养在身边’?”

      轻柔而不失力度的点点头,讶瑛耐心的进一步解释。

      简琴一愣,有五秒钟无法言语。旋即以手掩口,笑得花枝乱颤,“呵呵……呵呵呵!”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停下来。直直盯着那双湛蓝的眼眸,缓缓地说,“主人无需征求收藏品的意见吧?问一张绝版邮票愿不愿被自己收购,那多荒唐。”扬起悠闲优雅的笑容,“非嫣向我建议除去你的时候,可自始至终没想过你愿不愿死。”

      讶瑛有点难以相信。“……雷维尔小姐?”

      “非嫣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大概,也很寂寞吧?她真的太喜欢纪神了。一心想要他和自己作伴,难免手段激烈。说来虽然有些抱歉,不过……终究,她真正关心的只是酷似另一个自己的男孩子,不是你,克里恩先生。”简琴浅浅淡淡的微笑着。

      讶瑛闻言苦笑了一下。确实如此,雷维尔小姐一直关心的人并不是他。实际上,可以说正因为注视着同一个人,他们两个人才会有那几秒钟的缘分。雷维尔小姐的思维方式与少爷大致相同。少爷肯定认真考虑过杀他灭口。雷维尔小姐产生除去他的念头,其实很符合逻辑。

      真正古怪的反倒是——“雷维尔夫人。您决定留下我的性命,为什么?”

      自离开医院那时算起,雷维尔夫人如果要下手,他已经死了五十次以上。

      “问得好。”简琴扬高眉毛。“如果听了别人的建议就一定要采纳,自己的脑袋除了装饰之外还能做什么用?非嫣并不讨厌你,甚至,可以说是喜欢的。那么,为什么她会提出这样绝情的建议?你有没有想过?”

      讶瑛不敢妄下结论,“是吗……”但不得不承认,雷维尔夫人说得不无道理。

      双手交叉抱臂,简琴微微眯起凤瞳。

      “我很清楚为什么。除掉你当然可以迅速扫清障碍,但势必会引发纪神的反感。要知道,你已经在他身边待了近乎一年,无论深浅,他对你总是有感情的。况且听说你是个很称职的管家。也许由于你们感情不够深厚,看在非嫣的份上,他不会对这个案子追查到底;但谁会高兴自己满意的仆人一下子忽然没了?他当然不会痛恨非嫣,那就只有迁怒于我。他所有的负面情绪,会全部由我来承受。而他越是排斥我,理所当然就会越亲近非嫣,我的女儿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一个心有灵犀相依为命的同伴。事实就是如此。”

      讶瑛微微苦笑,原来如此,他是渔翁得利。他开始有点明白雷维尔夫人请他前来,又说了这样一番话究竟有何目的:让纪神少爷从他口中得知这些不利于雷维尔小姐的言论。虽然原本就隐隐约约有种预感,但是,似乎她们母女的关系更恶劣了……

      “请原谅,如果不介意我这样问,雷维尔小姐在哪儿?”

      “她说要去索霍看看。现在,已经到了唐人街吧。”

      简琴美丽的微笑着。看在讶瑛眼里,就像朵盛极一时的牡丹花。国色天香,艳丽如火,以致于将其他事物统统当作脚下的泥土和肥料。

      ******************************************************************************

      从皮卡迪利广场地铁站开始,自四号地下通道穿过,出站到莎福茨伯里大街。拐入瓦杜尔街,左转,到了瑞士广场再左转,便是伦敦的唐人街(Chinatown)。

      两个人从一幢金红色的牌楼里出来,男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向路上的中国人询问,年纪小的男孩子蹲在一旁,看着门口的石狮以及街道两旁的双语路标发呆。

      好一会儿男人问完了。道谢之后,迅速跑回男孩身边。“这附近确实有人见过她。这个爱丽丝•贝克斯,上星期似乎还在我们刚才进去的那家酒店帮忙打杂。大家都挺喜欢她的,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小偷小摸。可是这个星期人就不见了,老板清点物品之后没发现少什么东西,也就不多理会。没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儿……上帝,我们真是在大海捞针!”

      “噢,爹地,耐心点。只要还在伦敦,我们总能找到她的。”

      男孩子摇摇食指,说得不紧不慢。

      男人怀疑的摇了摇头,但还是毫无异议的陪着儿子沿路而行。

      沃伦•韦斯利已经习惯了养子那些乍看上去毫无道理甚至接近荒唐的举动。过去的经历教会他:领威总是对的。他们这次出来是为了寻找爱丽丝。爱丽丝•贝克斯,维吉尼亚•萨维奇•莉丝李的私生女——依照领威•德克夏的看法——“应该尚在人间”。

      当时领威是这样分析的:莉丝李夫人是她那一行的老手。在委托人克丽斯丁•C•哈利斯已死的情况下,她应该很清楚,最恰当的做法是保持一种中立超然的态度。然而实际上,她怎么看都是完全倒向了纪神少爷。这决不寻常,最好的解释就是她已经被收买。照此推论,近期莉丝李夫人的银行帐户很可能多出一笔难以解释其来源的横财;如若不然,纪神少爷手里就一定握有她的把柄。

      警方暗中对莉丝李夫人展开了全面调查。结果意外地发现,她的私生女爱丽丝•贝克斯曾经做过哈利斯伯爵府邸的女仆,而且是分派到纪神少爷身边——因为纠缠主人被开除。

      “事情已经很明显,”领威看着报告说,“纪神少爷决不是那种宽容仁慈的主人。这个女仆早该在第一次骚扰就被驱逐出境。他肯定很少忍耐什么。正常情况下,他不会给爱丽丝•贝克斯‘纠缠不休’的机会。”

      文森特探长问:“那么,所谓‘忍无可忍’只是一个借口?”

      “我想应该也是事实。毕竟,谁会喜欢被自己讨厌的人纠缠不休?我猜这其中有所谓的条件交换。纪神少爷与莉丝李夫人秘密的达成了某项协议,于是将原本扣押的人质释放。这之后他获得了莉丝李夫人的信任,她服从他的指示。然后为了某种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原因,趁着她放松警惕,他痛下杀手……”

      “你认为爱丽丝•贝克斯是最后的希望?”克劳德少校也插嘴。

      领威用力点头。“是的。贝克斯小姐在哈利斯伯爵府邸待过一段时间,又是跟在纪神少爷身边,或多或少会知道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再加上母亲是职业代理人,她对那个家族的内幕应该比一般人敏感。如今纪神少爷是她的仇人,假如我们能找到她,就会获得一个迄今为止最可靠的指路人。”

      “但是如果她根本不在伦敦,甚至不在英国呢?”

      “我不这么认为。莉丝李夫人死得很突然,我敢说她自己绝没有预料到。鉴于她和纪神少爷之间原本存在某种协议,在不怀疑他毁约的情况下,她应该会将女儿放在自己可以就近照顾的地方。不可能离她很远。贝克斯小姐又还是个孩子,加上之前没有任何准备,很难找到迅速逃出伦敦的方法。何况她应该想到,哈利斯家族或许正在找她。一张机票就可能令她行踪败露。”

      “你说过纪神少爷的动作一向很快。倘若他已经下手——”文森特探长发出质疑。

      领威摇摇头。“杀爱丽丝•贝克斯当然很容易,与此同时保持清白就困难得多。像米雷尔那样的女模特,或是像莉丝李夫人那样有个危险职业的人,她们的死亡不会引起轩然大波。人们能想到米雷尔小姐的私生活很不检点,为情所困的爱慕者会忽然砍她一刀;莉丝李夫人更不用说,有一大堆仇敌。可以说,人们反倒有些奇怪她们怎么还活着。但贝克斯小姐之死就大不相同。人们会很困惑地问,这个女孩子究竟有哪一点值得仇恨?这个案子会不会有什么内幕?雇佣杀手的方法在贝克斯小姐身上并不适用。我相信哈利斯家族一定会谨慎从事。他们决不想在这方面引起公众的兴趣。”

      “但,如果是集体食物中毒之类的事件——”文森特指出漏洞。

      领威偏脸微笑,“是的。这就是我担心的事情。所以最近什么报纸都看,幸好没有发生什么集体误食、致使某人生命垂危的事件;也没有看到诸如十多岁女孩死亡的消息。如果没有太大意外,爱丽丝•贝克斯应该还安好的活在世上。”摸了摸鼻子,他的语调开始变得严肃,“但很难说这样的事情不会在下一秒发生。只能寄希望于哈利斯家族也不知道贝克斯小姐在何处,而我们能先一步找到她。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她。”

      于是他们父子便领命,从伦敦最龙蛇混杂的索霍开始查起。

      “爹地!”领威的声音将走神的沃伦•韦斯利唤回现实。“快看!”

      沃伦警官迅速扭头望去。他们行走的街边有一座小小的房子,看上去年久失修,破烂不堪。但是,此刻就像奇迹一般,一个美丽非凡的女孩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儿子。她黑头发黑眼睛,一副典型的东方人相貌。除非贝克斯小姐去整容——”

      “爹地对她有没有印象?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领威打断养父的善意提醒,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个清丽的东方女孩。

      打着古老油纸伞的精致和服娃娃?

      沃伦警官茫然的摇摇头。他可没有在古董店玩具屋闲逛的爱好。想了想,他扬起双眉,“嘿,儿子!你就那么希望自己见过她?我猜,你准是看到一位充满异国情调的公主了。”

      领威的回应听来困惑不已。“她是一位公主?”

      这时那个和服女孩已经走远。她的前进方向正好与他们背道而驰。而领威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的背影。沃伦警官看着养子几乎是痴傻的模样,吹了一声口哨,不失时机的调侃,“难道不是?虽然服装上有些差距,但刚刚那一幕,实在很像变身后的辛蒂蕾拉钻出简陋的厨房,准备坐上南瓜马车去参加王子的生日舞会……”

      “可能是,”领威犹豫的回答,“我没有太注意。”

      “你不是一直盯着她不放?”沃伦警官揶揄地说。

      女孩子的背影已经完全消失在视线中。领威叹一口气,转身去看自己的养父。“爹地,曾经有人告诉我,很少有两个人看到的东西是相同的。今天我终于相信了,遗憾的是认识得有点太晚。就像刚才,你看到一位美丽的公主,可是我……”他的表情变得犹豫不决。

      “你看到一双闪着神秘光辉的清澈黑眸?”沃伦警官引用局里某个业余诗人的诗句。

      领威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到一个心力交瘁的女孩子。她的眼神看似梦幻无比,实际上填满冷漠和痛苦。她的世界已然崩溃。”

      ******************************************************************************

      伦敦市综合医院。

      “克里恩先生?”仿佛背后有幽灵一般,传来彬彬有礼的询问声。

      讶瑛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然后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毕恭毕敬的站在长廊上,离他仅有一步之遥。能像这样悄声无息靠近自己的人,必定是专职保镖。

      看到对方一副善意沟通的姿态,那张平凡得过目即忘的面孔如释重负。

      “少爷等很久了,克里恩先生。”态度依然恭敬,语气却透出一丝不满。

      讶瑛可以肯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或者是其实见过了却不记得——总之,对他毫无印象。而且,他口中的少爷,究竟是哪一位?如果哈利斯家族临时派来保镖,应该会先行通知自己才对……

      “我是理查德•马克贝因。路德家族的人。”男人见状赶紧解释。

      还是不认识。不过,讶瑛已经大概知道对方的来意,“和少爷有约?”

      “……我们认为是这样。”理查德•马克贝因陡然面露难色,犹犹豫豫的回答。

      也就是说,问题出在自家少爷这一边?

      讶瑛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始想象对方可能遭受的刁难。

      马克贝因继续说道:“我们曾经请李维少爷转告时间地点。但是……”

      讶瑛了解的点点头。但是少爷根本没去。看来由于摸不清少爷的个性,对方不幸以最糟糕的方式发出邀请,结果当然是吃了一记闭门羹。只好等他这个管家回来调停。

      理查德•马克贝因深深鞠了一躬,“劳伦斯少爷很希望认识纪神伯爵。”

      特地报出头衔吗?吃过闭门羹还肯放低姿态如此恭维……大概路德家族的那位小侯爵是真的很想结识少爷……但,其实他的力量也很有限啊……

      “我会尽力而为。”弯腰回礼,讶瑛微笑着说道。

      转身继续前行,讶瑛走进四零三病房。

      纪神靠着垫背坐在床上,百无聊赖的打瞌睡,一只手露在被单外,抓着一本半开的书。

      讶瑛走过去一看,还是几天前那一本烫金封面的钦定版《圣经》。……少爷还没有猜出来吗?他有些不敢置信。也不愿相信。但只是轻轻开口:“路德家族派人来了。”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那样。

      “少爷,我记得你对他有兴趣?”叹一口气,讶瑛继续努力。

      翡翠般的猫眼微微睁开一条缝。“说下去。”

      为什么少爷就是喜欢要别人帮他找理由?讶瑛实在有点不解。

      “你现在……好像很无聊。”左思右想,搜肠刮肚半天,他终于还是诚实地说。

      纪神展眉微笑。没错,他确实已经无聊得有心情与人交流了。

      “那么,我这就去回复?”讶瑛轻声询问。

      纪神没有马上回答。侧脸,瞥一眼对面楼层,然后毫不掩饰的皱眉。尊贵的狭长瞳仁没眨一下,哈利斯家大少爷说:“路远,阳光直射,环境差,空气质量又低。换他过来见我。”

      五分钟后,讶瑛在长廊上忠实的传达了哈利斯家贵公子的原话。

      “可是,劳伦斯少爷不能面对人群啊!”理查德•马克贝因吃惊的强调主人的不便。

      讶瑛努力做到面无表情,“我想,少爷很清楚这一点。”

      理查德•马克贝因于是彻底无言。转身,打道回府。十五分钟之后再度出现。

      “如果劳伦斯少爷愿意下楼,纪神伯爵能不能也一样?”

      “倘若劳伦斯少爷坚持的话。”讶瑛依照指示回答。

      经过如此这般数个回合的远程交涉,劳伦斯少爷总算与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达成妥协:大家都要下楼,庭院喷泉池旁边见。有鉴于一方存在心理障碍,另一方愿意在时间上予以配合。虽然讶瑛和马克贝因都很疑心,或许纪神少爷是认为自己在距离上占了优势(纪神的病房在四楼,劳伦斯•路德在九楼),才默许这个条件——双方正好扯平。

      深夜十一点。应路德家族的请求,院方临时性封锁了四幢大楼环绕的庭院,并另外开辟一条紧急通道。稀稀疏疏的星子,喷泉池的水面蒙着一层惨白的月光,没有半点活动的影子,完全现出了可怕的寂静。

      十一点二十分,庭院里多出几条人影。纪神在伊泽里克的催促下慢吞吞的挪向目的地,讶瑛则跟在他们身后。这时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轿车忽然从阴影中开出来,停在喷泉池边。

      接着第四个人现身。理查德•马克贝因恭敬的鞠躬,“纪神少爷。伊安少爷。克里恩先生。”侧身介绍,“少爷一直等在车里。”

      伊泽里克率先好奇的上前一探究竟。讶瑛犹豫的看了纪神一眼,发觉主人动也不动。

      “伊安少爷,请留步。”距离车子还有两三米,马克贝因出声阻止。

      伊泽里克淡淡微笑着停下脚步,转头去看身后的“泛泛之交”。

      纪神暗暗皱眉。他历来都很懒于进行睦邻友好活动,此次会面的本意不过是谋杀时间排遣无聊。至于亲善大使?那该是伊安以及某个呆瓜的职业。然而,对方似乎只打算让自己走近车门。自然,这表示劳伦斯少爷非常看重他,或许真是一种非凡的荣耀……现在掉头就走,不知道算不算太迟?

      就在哈利斯家贵公子产生放弃念头的一刹那,生活出现了历史性的偶然。车门缓缓打开,跳出一个棕发黑眸的少年,嘴里大声质问:“你们谁是纪神•C•哈利斯?”

      必须承认,正是这一问决定了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与劳伦斯少爷不可能擦肩而过。

      十三岁的迪恩•格里菲斯算是飞速发育的代表:身躯挺拔伟岸,比绝大多数同龄男孩整整高出一截。再加上早早继承了勋爵的头衔,伦敦社交界已经开始用“英俊的绅士”来描述他。高昂的额头,炯炯有神的黑眸,一张英气逼人的脸,以及微黑的肤色。稍稍有些出乎意料的仅仅是那头柔软细碎的棕色短发。整体说来,他显示的无疑是那种典型的男性的健美。

      迪恩勋爵的视线先扫向熟悉的面孔,“伊安。”然后移开,巡到银色头发的斯文男人身上。细看之下摇摇头,“不是这个。”目光最终锁定站在最后的男孩子。一如自己认识的某人,他漂亮得简直不像人类。大概因为健康状况不佳,脸色尤其苍白。一双写满阴险狡猾和顽皮执拗的猫眼金光闪烁。嘴唇淡薄得不见血色。

      格里菲斯家长子下意识挡在车门前,皱起眉头说:“是你。”

      路德这笨蛋,一朵有毒的曼陀罗花也要去碰!不知道这样会缩短寿命吗?

      纪神懒懒地笑。视线毫不客气的越过障碍看进去:车内一片幽暗,只隐隐有个人静坐其中。

      那个人仿佛瞬间感应到什么,立时身子一震。

      “路德。他就是那个纪神•C•哈利斯。”迪恩•格里菲斯掉头喊话。

      车内的人动了动,“纪神?”非常纯净圣洁的声音,宛如天籁。

      哈利斯家贵公子扬高眉毛。那声音里,似乎含有小小的兴奋与雀跃?

      迪恩勋爵警告性的瞪了纪神一眼,然后让出路。

      接着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主动从车里伸出来,“你好,我是劳伦斯•路德。”

      一本正经的自我介绍,声音听上去非常腼腆。

      “你好——”懒洋洋拖着长音,纪神快步上前,回握住那只和自己同等冰凉的手。微微诧异于那出乎意料的坚定有力,却依旧在暗中默默使劲,感觉到对方吃了一惊,却没有试图甩开,也无意认真抵抗。霎时,他唇边浮出一朵诡异无比的笑花。

      手下用力,猛地将车内的人一把拖了出来。“我就是伦敦臭名昭著的纪神伯爵。”

      “你这个混蛋——!!”

      格里菲斯家族的迪恩少爷来不及、也无法阻止这一幕,只得在一旁暴跳如雷。如果没有讶瑛反应迅速的死死抱住他,想必这位勋爵会以十分激烈血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愤怒。

      一个趔趄,站定的时候,车内的人已然整个暴露在月光下。

      夜色中,留着酒红色半长发的纤细少年显得有些惊慌失措,一味低着头,只是沉默不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任由纪神拉着自己的手。

      伊泽里克情不自禁轻吹一声口哨。虽然只是瞬间的匆匆一瞥,但还真是令人惊艳!难怪某人曾经感叹闻名不如见面。他说,当今伦敦有两大美人,堪称稀世奇珍:哈利斯家贵公子是特洛伊的海伦,艳光四射名满天下;路德家族的劳伦斯少爷则是须磨的明石姬,玉洁冰清,养在深闺人不识。当时自己还揶揄此人十四行诗写太多了,现在却不得不甘拜下风。

      大约是听见轻浮的口哨声,劳伦斯•路德立刻往旁侧躲了躲。

      这一幕似曾相识,就像某本滥情的中古骑士小说……

      “劳伦斯。”虽然不甚情愿,纪神还是承担起王子的责任。

      路德家族的独生子听到轻唤,终于抬起头来。

      “纪神。”酒红色的半长发,紫罗兰般的大眼睛,羞怯腼腆的微笑——绝对楚楚可怜。

      注视着对方秀美如女子的面孔,以及自耳根泛起的红晕,纪神半晌无言。目光转至那双清澈幽秘,纯净得不染凡尘的蓝紫色明眸,再度失语。沉吟数秒,薄唇轻启,“……再见。”

      人生处处都是陷阱!从来不曾后悔做过的任何事,但此刻不禁希望没有答应这次会面。自己一向小心谨慎,却还是误入歧途,果然无聊也会杀死猫……啊啊啊啊!他、生、平、最、讨、厌、小、鹿、斑、比!

      眼看纪神用力甩开自家少爷,尽管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优雅漂亮,马克贝因却实在没有欣赏的心情。他语带警告的厉声说道:“纪神少爷!”

      纪神只是充耳不闻。掉头转身,打道回府——咦?不能动!

      一股力量死死拖着他。微微惊讶的转脸,视线落在两只依然紧握的手上:没能甩掉?

      抬眼,劳伦斯•路德一双紫罗兰般的眼睛正在看着自己。

      那祈求到极致的眼神纯净而圣洁——多么多么地——小鹿斑比!

      厌恶的情绪霎时如潮水般涌来。再次甩手,冷冷地说:“放开!”

      “不要。”毫不含糊的回答,果断得近乎武断。

      纪神诧异的看着眼前的人,那张清丽脱俗的脸上微微泛着一层红晕。白衣白裤,酒红色的半长发随风扬起,秀眉星眸,美得不食人间烟火。这样的男孩子,对自己死缠烂打?!

      “你——”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惊呆了。良久,伊泽里克捅捅旁边的知情人士,“迪恩,这是怎么回事?”

      好好一朵纯洁的紫罗兰,怎么转瞬进化成菟丝子?

      格里菲斯家的迪恩少爷首次露出不怀好意的——极其幸灾乐祸的笑容。

      “也没什么。只不过——”

      “只不过?”伊泽里克提高声调。

      迪恩•格里菲斯呲牙而笑,“路德的偏执狂发作了。”

      抬头仰望,月亮冷冷清清挂在高空,狄安娜女神非常忠于职守。

      这种天气究竟哪里适合杀人放火?就因为是深夜吗?伊泽里克百思不得其解。

      不远处,黑色劳斯莱斯轿车停放的前方,英格兰秋夜凄清寂寥的氛围被两位对峙良久的贵公子破坏殆尽。空气中波涛汹涌,暗花摇曳百鬼夜行。

      金绿猫眼微微眯起,显得比平时细长。迷离晦暗的眸光落在两只同样修长优美的手上:依旧紧紧相握,无法确知究竟是谁占据上风。苍白的薄唇微张,语调轻柔无比,“你都用哪只手作画?”

      “右手。”自然界的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劳伦斯少爷偏偏摆脱了原则的束缚。

      纪神缓缓绽开一个月光般优雅的微笑。

      随后劳伦斯垂下眼眸,非常腼腆的补充,“打架才用左手。”

      哈利斯家贵公子的笑意凝在嘴角。

      秀美如女子的脸上红晕渐深,劳伦斯将头埋得更低,仿佛一朵羞答答的紫罗兰。

      “我学的是自由搏击和空手道。老师说,这是实战的基础。”

      四目相对。

      阴狠狡诈对上认真腼腆,本该占据压倒性优势,却迎来了诡异的平局。

      惊讶,沉默,思索,轻笑,眉眼弯弯。“真是,原来如此——”

      劳伦斯抬脸,困惑而惊艳的看着纪神•C•哈利斯。

      “有双重人格应该早说!”清雅高贵的笑容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一秒,紫罗兰色的大眼睛闪出不容忽略的火花。“我、不、是!”

      “那装什么小鹿斑比?弱智!”狭长美丽的猫眼里挑衅意味十足。

      劳伦斯呆了一呆。“我天生如此……”脸上的红晕散去又聚拢,星眸微眯,秀美如女子的面容森冷肃杀。“看不出来,是你太肤浅!”

      视线纠缠在一起,再度短兵相接。底下的两只手暗中较劲过数百回合。

      “站在九楼阳台偷窥他人生活,”纪神冷哼,“根本心理变态!”准备好回应对方的反唇相讥,但等了半天依旧毫无声音。奇怪的瞥了旁侧一眼,居然看到他羞红的脸。

      劳伦斯变回最初那朵柔弱小花,“我很想画你下来……”目光转至别处,再害羞的垂下眼睑。“来不及征求你的同意……”闭着眼睛低叫,“所以才急着见你,想要道歉啊!”

      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纪神伯爵,首次在同龄人面前乏力的闭上了眼睛。

      “你真的很想将我入画?”再睁开眼,轻柔微笑。

      劳伦斯用力点头。一双水晶般剔透的蓝紫眼眸望过来,“你很显眼,却很难表现。”

      “我很荣幸。”纪神轻轻浅笑。

      明明在笑,眼神却犹如透明的琉璃。劳伦斯入迷的研究着。

      眯起狭长美丽的猫眼,一笑倾城。“如果这辆车借我,随便你画。”

      劳伦斯二话不说,拉着纪神钻进车子,两人都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

      哈利斯家贵公子慢条斯理地将眼前的仪表环视一圈,然后宣布:“我不会开车。”

      看他一眼,劳伦斯的动作停顿两秒。

      “所以恐怕要由你来——”语音顿住。

      车,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驶出。

      “少爷!”两个男人同时叫出来。惺惺相惜的对视一眼,然后各自掏出手机,一边联络相关人士一边拔腿追了出去。

      不知问题严重性的伊泽里克保持盲目乐观。温和地拍拍迪恩•格里菲斯僵硬的肩膀,“路德美人在哪学的车?”惊天地、动鬼神的风格竟与发狂起来的纪神少爷如出一辙。

      死瞪对方五秒,迪恩•格里菲斯龇牙微笑,“路德只在驾驶后座看过司机开车。”

      脸色不禁一变,压在友人肩上的手沉甸甸地似提不起来。伊泽里克彻底无言。疯狂天才如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至少也是看过一本驾驶的书,在院子里兜了一圈,才开始第一次开车上路的。怎么说,纪神少爷也比路德美人多些实践经验吧?

      ******************************************************************************

      威斯敏特特区,切维厄特街七号是一幢漂亮的安娜女王时代建筑。

      雅各布时代式的壁纸;角度浑圆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橡木旋梯;墙上的挂画都是一时之选,但并未特别偏向某一家。地上铺着厚厚的深紫色手工地毯。

      房里共有四个人。一张原木长桌上放着文件、纸张,还有两张摊开的大地图。

      似乎某项牵涉范围很广的讨论刚刚结束。

      屋主卡纳尔勋爵忽然笑着说:“尼尔,你不专心。”

      “我看他根本没法专心。这要从他的侄子说起。”伊斯特汉普顿嘲弄地说。

      轮椅上的阿尔塔芒爵爷声音细弱而苍老。“我每年都会见到他。虽然总是站在远远的地方看一眼。纪神一年比一年像克丽斯丁。对吗,尼尔?”

      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的第四个人不得不望回来。

      “男孩子总是比较像他的父亲。”尼尔固执的回话。他心里明白瞒不过这位轮椅上的朋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阿尔塔芒爵爷又是那种经历很少却知道得非常多的人。

      阿尔塔芒爵爷的面孔瘦削而憔悴,整个人裹在厚实的骆毛大衣里。“行动不便的人总是想得多些。尤其是,当你作为一个忠实的爱慕者,对方有什么变化几乎是马上就知道。二十年前如果我能将求婚台词说完——”他淡淡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回忆就此结束。沉吟半晌,又缓缓说道,“这次为什么?你在担心什么?”

      尼尔微微蹙起眉头,然而只是沉默不语。

      “我记得伊安和纪神关系不错。”伊斯特汉普顿说着望了卡纳尔勋爵一眼。

      亚利安族长赞同的点头,“是的,他和我儿子有些交情。”却不是和我!

      阿尔塔芒爵爷想了想,又问:“是不是……关于朋友?”

      尼尔有点震惊的转脸望过去。

      “这很容易回答。你是一个如此正派的男人,庄重而谨慎,并且家世显赫。金钱、荣誉和地位都不能使你皱眉,现代流行的绯闻风波更是不沾边。只有纪神少爷,他一向是你烦恼的根源。再有就是,我们才压下一张准备递给路德家族的罚单。据说,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轿车于十二点左右从伦敦市最好的综合医院里冲出来,途中遭殃的道路灯指示牌不计其数。霍沙姆的下属说这么玩命的事只有从来没有开过车或是对此一窍不通的初学者才干得出。当然,之后他们很快就接到了克里恩和马克贝因先生的电话。”

      塔尔博特•伦纳德•伊斯特汉普顿以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口吻一本正经的说道。

      尼尔抬起手,用力揉着额头。昨天深夜一点半钟,他接到路德家族元老会的来电。双方交涉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算是初步达成互不干涉协议。结束对话之后,他猛然惊觉:纪神的朋友确实太少。

      阿尔塔芒爵爷坐直身子,轻声说道:“为什么不送他去康瓦尔度假?”

      尼尔扬眉询问。

      “他出生以来,一次也没有回去看过吧?乡间的环境要比伦敦单纯许多。周围都是层次相当的人,大家的根都在那里。让我想想,圣文森特夫人和她的小女儿巴巴拉,长子鲁伯特;乡绅的幼子吉姆•马斯特顿;李斯特戴尔勋爵一家,他们有三个孩子;查尔斯爵士的长女伊丽莎白小他两岁……对了,还有汉密尔顿家同龄的独子齐格菲。亲爱的尼尔,听我一句话,如果你想让纪神待在某个远离是非的地方,以便避开某些不久的将来必定会发生的事,康瓦尔大宅要比伦敦的医院好得多。”

      阿尔塔芒爵爷慢慢微笑着说。

      停了停,他又斟酌着补充,“当然,这就是说,如果纪神肯远离的话。”

      这时卡纳尔勋爵和伊斯特汉普顿的目光同时转到原木长桌上。

      伦敦市区的详细地图上,索霍区用红色记号笔打了一个圈。

      ******************************************************************************

      伦敦市综合医院,特别病房四零三间。

      “为什么你会答应这种要求?”在空白的画布前发呆许久,劳伦斯终于问。

      昨日深夜,路德家的嫡系独生子将素来以品质优异的劳斯莱斯撞至坑坑洼洼,档风玻璃裂成网状。考虑到公众形象问题,纪神少爷只得下车向面如土色的无辜路人借手机。二十分钟之后,他的管家匆匆赶来,理查德•马克贝因也闻风而至。

      让劳伦斯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他的保镖不问缘由就对纪神少爷大发议论横加指责。并且居然在一番义正词严之后,坚持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应当为此做出补偿!

      啜一口清茶,纪神放下杯子,毫不意外的看向新交的朋友。轻轻浅笑,他弹了弹食指,慢条斯理地问:“你不觉得住在我隔壁比较方便?还是比较喜欢精神科?”

      “怎么会……”可以随时过来看自己想画下来的人,他当然高兴能住在模特隔壁。

      “那我做得没错。”纪神轻描淡写的总结。

      劳伦斯提醒友人,“路德家族也有内幕。”我可能给你添麻烦。

      “谁不是这样?”早就麻木了。

      紫罗兰色的大眼睛眨了眨。“你想不想知道——”如果对方问,自己一定说。

      “关我什么事?”毫不留情的打断。

      是啊,好像他真的不感兴趣呢。微微低头,羞涩的笑了笑。

      但,自己却很想知道这个猫眼少年的事。“纪神。你很讨厌麻烦对吗?”

      头也没抬,有着墨玉色秀发的男孩子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猜对了?“可是你依然答应了马克贝因。”继续推测。

      回应极尽敷衍之能事。“嗯——哼。”

      “当然你并不讨厌我。”微笑着,很肯定这一点。

      猫眼回斜,又懒懒垂眸:废话!

      再猜,“可是你答应这个要求,首先因为很无聊吧?”

      啪啪啪啪!房间里响起鼓励的掌声。

      腼腆的笑着,劳伦斯将自己最后的筹码全押上去。“纪神,为什么你还不要求出院?”

      已经住了那么长的时间,针对性治疗早该结束。根本没有必要继续留下。当然可以在此休养,但,回哈利斯伯爵府邸不是更好?无人有权拒绝如此合理的要求。纪神决不是喜欢住在医院的人。已经那么无聊,他究竟为什么还不要求出院?

      “关你什么事?”纪神斜着一双狭长美丽的猫眼看过去。

      四目交接。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这一瞥,依然让劳伦斯如遭雷殛地僵住。

      猫眼透明得宛如缓缓沉入海底的极品琉璃,清清浅浅只一色,却是谁都看不懂。柔和平淡,不喜不悲,无笑无泪,没有七情六欲。根本不像是为人类所有的神情。虚空得恐怖。

      “……”这就是真正的纪神•C•哈利斯?

      一片寂静。空气中隐隐漂浮着令人窒息的因子。

      然后——“大少爷!听说你拐了一个大美人回来?”

      这是……劳伦斯转不开震惊的双眼,视线就凝结在哈利斯家贵公子俊美的脸上,然后目睹奇迹在他面前发生。纪神没好气地找寻着声音的来源,原本优美如画却静若死水的表情,被那充满生命力的声音一叫,瞬间活了过来,迅速变成富家少爷的任性嘴脸。

      麟词堇推门而入,“我进来了!”轻快如飞的步伐停下来,睁大眼睛看着迅速侧脸回避的劳伦斯好一会儿,她突然满眼赞叹的惊呼,“真的好漂亮!大少爷,你是在哪里——”

      “对面大楼的精神科。”纪神的表情异乎寻常的愉快。

      四零三病房,劳伦斯•路德正在认真思考一些问题。他注意纪神•C•哈利斯已经很久了,并且将此人视为自身画技的大挑战。之前总是烦恼着如何令哈利斯家贵公子答应自己做模特,等到对方真的同意了,他才发觉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正如他预想的那样,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虽然很显眼,却极其难以表现。画面是静止的,只能捕捉事物最美好的那一瞬间。然而纪神•C•哈利斯却变化多端,这一秒和下一秒千差万别。他无法决定这位少年伯爵的基调,不知该为这个复杂的人上什么颜色。

      勉强动笔,结果不过是画出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他不屑为之。

      当然,他承认自己的注意力不够集中。因为耳边一直有人在说话。

      才这样想着,纪神冷笑的声音又冒了出来,“你还会写中国字吗?”

      “当然啊!”一再受到挑衅的麟词堇动怒,“那是我的祖国!”

      很吵闹。劳伦斯默默地想,但心情却异乎寻常的平静。

      然后看见麟词堇猛地抓过一只手,“借一下!”

      纪神警告的声音顿时响起,“喂!”

      “我的名字,”咬牙切齿的麟词堇全然忘记了自己身为女性的矜持,粗鲁的拿着不知何处变出来的钢笔狠狠地在哈利斯家贵公子白皙的手背上肆虐,“中文是这样写!”

      啪!啪!

      劳伦斯仿佛听见什么东西断掉。

      一贯缺乏表情的俊美面孔,从来即便生气也是冷冷淡淡的样子,此刻却在那个拥有一双晶亮绿眸的女孩手里,一笔一笔划出人类应有的感情——

      抢过麟词堇手中的钢笔,纪神不甘示弱的在一般女性最重视的脸上用力写下大大的英文,“我的名字在英文里是这样拼写!”

      紫罗兰色的大眼睛眨呀眨。也许,他可以借助这个女孩子为画中人定位……

      “可恶!你不要太过分了!”

      哗啦——噼里啪啦——兵兵乓乓——

      “我不参加啊——!!”劳伦斯的声明实在来得太迟。战局已开,乱世再起。

      “少爷……咦?”

      不要责怪讶瑛以及他身后的马克贝因惊诧不已。在他们眼中——纪神双手搭在麟词堇肩膀上“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她却“宠爱”地抱着劳伦斯,并且“娇羞”地回望哈利斯家贵公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嬉闹的地方是一张床——所有的状况全交织成为令人心惊的暧昧。

      然后互相纠缠的目光朝门口的人看过来,清澄的绿和幽幽的绿,如湖的清澈和如夜的幽黯形成艳色光影。两位仆人都招架不住地移开眼,尴尬地轻咳两声,“呃……对不起……我们什么都没看见!”砰,房门再度关上。

      一片沉默。接着——

      “上帝!”紫罗兰色大眼睛的小鹿斑比满脸通红。“我竟然……”拉床单,抓狂。“竟然那个样子!”扔枕头,爆走。“真是太失礼了!”完全陷入歇斯底里的自责状态。

      跆拳道,柔道,空手道,太极掌,咏春拳,西洋剑……

      麟词堇目瞪口呆的数着那些看来十分眼熟的招式。原来,这真是一只不会撒谎的小鹿斑比啊……

      “你去哪里?等等我!”回头看见某人决意出让病房,赶紧跟上。

      英格兰的初秋正午,偶尔仍像夏季那般阳光灿烂。

      仍然选择在湖岸坐下。麟词堇装模作样地轻咳两声,“大少爷?”

      两个人一起逃出来,多少也算是盟友,为了以后不被笑掉大牙,大家先串供吧。

      纪神勉强睁开无神的双眼,看向发问的女孩子。他习惯午睡,这个时候影子最短,树荫根本遮不住人。太奇怪了,他挣扎着支起一边身子,疑惑地打量对方。他们是同处在一个时空中,呼吸着同样空气忍受着同样的阳光直射……为什么他难受困倦得快要死掉,而麟词堇却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难道你那里比较凉快?”他忍不住问。

      “嘎?”怎么可能,两人相距不过两英尺,温度怎么可能相差。

      纪神深呼吸几次,想平息心中因为强烈的阳光而产生的焦躁感,却没有什么用处。仰望蓝蓝的天空一阵,他一步一步挪到女孩子身边。

      “大少爷,我们暂时结盟好不好?”麟词堇的声音柔和得十分滑稽。

      纪神却没有嘲弄的心情。坐在麟词堇身边,树荫并没有因此大一些。可,难道是躲在她阴影中的缘故?这里真有一股凉凉的青草薄荷味。闭上眼睛,不想说话不想动。

      以为对方再度摆起少爷架子,麟词堇忍不住说,“这是很重要的事!你不要——”

      依旧没有听到回话,胳臂却是一沉,一个温热的东西摔在她的肩膀上。

      惊讶地抬眼看过去,哈利斯家贵公子背靠大树,却枕着她的肩膀睡着了。一头漆黑如墨的秀发垂下,俊美无铸的脸蛋和她的颈项相贴,浅浅的鼻息喷在脖子上,异常炙热。麟词堇忽然忘记了自己上一秒说过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张乖巧异常的睡颜。

      ******************************************************************************

      “我认为你可以,也确实应该出院了。”

      博斯沃思宅邸的正厅里,尼尔这样解释没做任何通知就把侄子从市综合医院接来汉普斯泰德的原因。尽管用了一锤定音的口吻,他还是抬眼去看对方的反应,以便迎战。

      这个理由是如此薄弱,破绽百出,可供反驳的语句实在太多。例如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这样认为?又什么叫做“确实应该”?

      然而纪神只是沉默的听着,安静的接受了这套说辞。

      叹一口气,尼尔又补充,“路德家族与我们有交换协议。希望你能体谅元老会的立场,不要和劳伦斯少爷有过多接触,那将被视为插手他们的事务。至少在这种时候……”

      纪神扯了扯嘴角,低着头无声微笑。果然新交的朋友并不是在杞人忧天,估计路德今天也会为了什么原因转院吧。元老会之间订下互不干涉条约,他们都是身不由己。

      这时讶瑛轻轻敲门,端茶进来。雨潦春梦。

      中国地大物博,南部地区日照充足雨露丰沛,于崇山峻岭百余米的天险处,偶有一片数十株茶树。每每新春第一场雨过后,会在枝桠上吐出两三个茶苞。赶在黎明前掐下这些嫩芽,以丝绢密密包裹带回,用极细的竹筛筛去杂质,再取椿木旺火烧红平底铁锅,翻炒至七八分熟,趁热剃去两叶,只留芽芯。放置阴凉通风处待冷,又逐一剔除其中形状不规则者。这时幸存下来的卷曲如针尖的嫩芽才能装入精美礼盒,运往世界各地。

      工序严苛,只能依赖手工操作,总计数百英亩的茶树,整合起来每年也不过两磅极品雨潦春梦。据说今年又收成不佳,产量终于跌至谷底。

      讶瑛奉上茶,其间偷偷瞄了尼尔一眼。听说博斯沃思宅邸的这罐雨潦春梦也是来之不易。似乎最初是由与皇室有血缘关系的摩顿公爵家从宫中以非官方途径骗得一些,中途却被世交巧取豪夺,硬是分去大半。据传自此之后,次子克莱门特爵爷每每提及此事就痛不欲生。

      如果可以的话,其实讶瑛很想建议尼尔老爷认真考虑一下在中国境内投资茶庄。

      然而此刻实在没有仆人插话的余地,所以他安静的退了出去。

      纪神静静垂眸,伸出手,食指并起拇指揭开青花瓷盖,淡淡的茶香旋即轻轻溢出,顿时芬芳满室。一股清幽芩寂的味道缓缓散发。

      尼尔注视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男孩子。对自己,他的态度向来敷衍,经常性阳奉阴违,几乎没有真心笑过。叔侄的相处一直举步维艰。但有些时候,又能隐约看见他的体谅和妥协,就像现在。已经在医院待得非常无聊,却始终不曾闹着要出去;被勒令与新朋友保持距离,然而只是沉默不语。这个原本意见奇多的侄子,对近期内自己的一切安排照单全收。

      “想不想回故乡看一看?那里有不少我们的世交,多认识一下对彼此都有好处。最近也有旁系的人提出,想请族长去度假。”趁着尚未听到回应,他又生硬地补充,“只是个建议。不想去别勉强。你慢慢考虑。”

      纪神眨一眨狭长美丽的猫眼,什么也没说。

      尼尔也不多问,转而谈起讶瑛。“你的贴身男仆一直以来都做得相当不错。”

      纪神闻言扬高眉毛。他的叔叔不算是挑剔的雇主,却也难得对人如此褒奖。

      “我正在与荷兰国际管家学院交涉,如果成功的话——”

      尼尔说到这里停住了,要求确定地问:“你喜欢他吧?”

      纪神唇边泛出一抹莫可名状的笑容。“如果叔叔想将他换掉,请务必找个更会泡茶的人来代替。”半真半假的说着,他慵慵懒懒地将面前的杯子推向对方。

      尼尔不再追问。这已经是迄今为止这个侄子对贴身仆人表现出的最大依恋。端起自己的杯子,陡然想到,煮这杯咖啡的管家也跟随他二十余年了。长叹一口气,他提及最艰难的话题,“纪神。安德尔之前见过雷维尔夫人。你知道她们母女这次来伦敦做什么?”

      嘴边泛着优雅笑意的男孩子当即抿起漂亮的嘴唇。

      尼尔在心中暗暗叹气。他早有预感,雷维尔小姐将会是侄子的最后底线。一旦有人妄图超越,纪神便不会再继续宽容。但,身为家族的元老会首席,他又怎么能对此视而不见!

      “我猜,你脑中已经有了大概轮廓。莉丝李夫人的女儿仍旧是我们的大难题。纪神,也许你知道,慕容非嫣清楚爱丽丝在哪里?那个女孩子一定在手帕上留下了只有你们能懂的讯息。于是你对全部的事情保持沉默。你冷眼看着其他人空忙一场。这做得太过了!”

      纪神翡翠般的眸子一黯,眼睛渐渐融入夜的幽深。

      “罗杰应该是怀有与我相同的疑问。但是自从给你打过电话,就一直被他自己的私事困扰,无暇继续探询。我认为他是被你打断的。你对他说,分别住宿很可能是雷维尔母女失和的征兆——纪神,这是你的真实想法,抑或不过为了替某人掩饰什么,想将他引入歧途?”

      清楚的读出那双翡翠猫眼中的警告,尼尔却很明白自己不能停下。

      “记得是你让葛布勒调查伊丽莎白·里尔的。你和里尔小姐甚至谈不上认识,为什么会特别将她记在心里?又是为什么,居然注意到数额仅仅十万英镑的贷款申请书?也许是因为你早就猜到罗杰会在第一时间发难,所以预先准备了这份大礼?”

      “你知道雷维尔母女要做什么?慕容非嫣在做什么?你打算赋予那个女孩,或是她的母亲,多少特权?你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又做了什么?你——有没有为家族考虑过?”

      纪神起初只是睁着美丽的金绿色猫眼,静静望着尼尔。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快步走向厅门。

      尼尔皱眉抿唇一阵,终于还是叫住侄子,“纪神!”

      纪神在门口停住脚步,碧眸回斜,然后返身折回正厅。站在尼尔对面,伸出双手,用力一掀摆放着精美茶具的椴木茶几。惊人的兵乓巨响,青花瓷杯跳了几下,全数摔个粉碎。咖啡和茶水立时泼了一地,满目狼藉。两名管家闻声赶到,兰斯科姆迅速蹲下身捡拾碎片。

      “少爷……”从没见过主人发这样大脾气的讶瑛一时有些傻眼。

      尼尔看着一言不发离开的纪神,叹了口气,“让他去吧。”随即背过身,也走了。

      讶瑛见状赶忙蹲下身,与兰斯科姆一起收拾残局。只在心里默默回想前一秒的情形。

      刚才,尼尔老爷临走前是不是在说话?

      还是他自己幻听?

      可是那句话依稀是:“纪神。罗杰之前曾用有关女孩们的话题嘲弄你。所以,才特地选择了李尔小姐来回敬他吧?”

      ******************************************************************************

      伦敦唐人街,徐记旅馆。

      一个灰黑头发的矮胖中年女人,穿戴一身黑,坐在长廊尽头,楼梯边的那张半旧桌子之后。她是李太太,负责这家小型旅馆大小琐事的管理员。

      “哈罗!李太太!”房客王小姐愉快的和这位矮胖的中年女人打招呼。

      李太太露齿而笑,机警的四下巡视后对房客说:“哈罗!我说,王小姐,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没看到你!是吴先生让你‘忙’成这样的吗?”

      “瞎说。”王小姐镇定自若,丝毫不见慌乱。“我们只是同乡。”

      李太太笑得很是暧昧,“可以想象得到!”自鸣得意的眨了眨眼睛,“事情从来都是这样开始的。我家的老头子最初也是在同乡会上认识的——”她猛地刹住话,有人从楼梯上下来,管理员的态度马上为之一变。

      一个女孩子,从那日式和服的穿着打扮轻易可以看出,她绝对不是旅馆的员工。当经过李太太的桌前,身上飘出一股淡雅如莲的香气。她停下脚步,羞涩的朝两位成年人鞠躬微笑,双手甚至还在藏在宽大的袖子下。撑开随身携带的油纸伞,旋即走出大门。

      “看到那个小姑娘了吧?”李太太努一努嘴。

      王小姐会心的点点头。刚才走出旅馆大门的日本女孩已经在这家小旅馆住了十多天,整个人与此地格格不入。罕见的油纸伞,极富民族色彩的和服,精美有如东洋人偶的外表,优雅的姿仪谈吐以及谜一般的来历,迄今为止一直都是众人的话题。

      “她的事,我可有得跟你说了。为什么我会知道,我那打扫顶楼的女儿,在她的梳妆台上看到多少值钱的首饰。还有满柜子的华美和服,真是漂亮得令人眼花缭乱!你记得她刚才穿的那件绘着樱花图案的衣服吗?香港来的设计师郑先生断言,那至少要几百镑呢!还有她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出门,总要等到天黑之后才会回来。依我看她一定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只是不知道和家里人闹了什么矛盾。你说,会不会是被贫穷的家庭教师诱拐……”

      金发碧眼的女孩拐进唐人街小巷,在一间低矮的平房前停下,如往常那般推开门。

      幽暗的房间里,仪表上的光影闪动,仿佛应和着人的心跳,一声急过一声。

      忽明忽灭的烛光映照着和服上的血色樱花。

      精美如同玩偶娃娃的女孩子微微侧首,两道纤细的眉毛低垂。“您好,贝克斯小姐。”银月般的凤瞳甚至不看对方,只是一迳愉快的说,“初次见面,我找您好久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谁?”

      金发碧眼的女孩一脸迷惑不解,脚下不断后退,随时准备夺门而出。

      “请不要随意走动。”黑发黑眸的东方女孩盈盈微笑着,轻轻说道。话音未落,手中已经多了一些什么,奇准无比的朝对方的颈项套去。

      那样东西无影无形,爱丽丝完全看不出是什么,还来不及躲闪,颈子已经被牢牢系住。

      烛光下,一根细得肉眼难辨的长线闪着银色的微芒。这不是普通的长线,而是纯银的丝,延展性极强,柔软而难以截断,在操纵得宜的行家手里锐如刀锋。

      “……你究竟是谁!”

      转瞬间银丝已经勒紧咽喉,使得爱丽丝难以呼吸。

      “虽然从小就和丝线打交道,但对人用这条银丝确实还是第一次。”

      水莲花一般清丽优雅的女孩子低着头,唇边泛起一抹略显羞涩的笑意。“现在的心情实在很紧张,为了保险起见,请您不要随便刺激我。”

      爱丽丝抿紧嘴唇。明白了,眼前这个精致美丽得不像真人的东洋娃娃其实既聋又疯!所以自己三番四次发出的质疑,对方才会听而不闻,只顾盈盈微笑着自言自语。试着不顾一切的挣扎,却换来加倍的疼痛。一个文静优雅的淑女杀手!

      缓慢的收紧银丝,黑发黑眸的女孩子划开一个淡雅如莲的微笑。“她们都说错了。我身上怎么可能有莲花那么干净的香气?是曼珠沙华。”长线深深的陷入颈项,划破了白皙的肌肤,血液缓缓随着银丝流淌。“我的力气有限。很抱歉,不能给您一个痛快。”

      但是意识早已模糊远去的爱丽丝什么都没有听见。

      ******************************************************************************

      “给两个小钱吧,先生?”一个有着脏兮兮面孔的小男孩讨好地咧嘴傻笑。

      沃伦警官毫不留情地说:“没有!而且,给我听着,小家伙……”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通严厉的训斥。

      倒霉的淘气鬼沮丧而惊慌的撤退,不住嘟嘟嚷嚷,“该死,遇上个条子!”

      警官的同伴,一个金发黑眸,与其说漂亮倒不如形容为可爱更恰当的男孩子,正在卖力鼓掌。

      “很精彩,爹地。”他评价,“你说得比马奇博尔特的神父好多了!”

      沃伦警官哼了哼鼻子。“对乞讨宽容的风气,是由盖伊·福克斯传开的!”

      “弱者需要扶助。”领威沉思地说,“但我的确不赞成炸掉国会。”

      “不少人可认为那是一桩丰功伟绩。”沃伦警官笑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离开索霍主街,拐入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子。他们刚刚逛完周边地带,正准备抄近路去中国城。忽然远处一声巨响,似乎连大地都震动了下,继而火光冲天。

      父子两人不约而同顿住脚步,仰首向天,然后面面相觑。

      “爆炸?然后是一场大火。也许北爱尔兰人……”沃伦警官率先猜测。

      领威喃喃重复,“发生在索霍区的爆炸和火灾——”他猛地刹住话,醒悟了似的脸色煞白。“那边是唐人街!”百米赛跑般朝火焰燃起的方向冲去,同时不迭大喊,“爹地,快打999(英国紧急呼救,火警电话)!并且尽快通知新苏格兰场!我怕会来不及了!”

      唐人街小巷。爆炸之后又是大火,一切已经面目全非。

      “……烧光了?”望着满目颓败,领威喃喃低问。

      沃伦警官有点恼火的反问:“当然,你说呢?”他粗鲁地说,趋前一步,又停住。他的眼睛在一派坍塌的房屋之间来回移动,它们都被浓烟熏得焦黑。

      “这不会真和谋杀什么的扯上关系吧?”科克先生怪声怪气地问。

      沃伦警官可以感觉出身后这位房地产业主有多么紧张不安,但是由于自身情绪不佳,他没好气地回答:“你不妨认为这是外星人的杰作,如果这样能使你好过些的话。”

      领威沉默不语,动也不动的盯着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的房子。

      这儿要看的东西太多,有成堆必须注意的事情……

      他向前跨出一步,脚步轻得仿佛害怕惊扰了在空气中做热运动的微粒分子。然后倾身跪下。将手伸入冷却处理后的瓦砾堆中,掏了一阵,摸出一块小碎片。乍眼看去像是塑料,可是被扎了一下的领威知道,那其实是碎玻璃。和窗玻璃有些不同,特别是上面还贴着一点纸片,分外眼熟……他闭了闭双眼,在脑中回忆:对了!是酒瓶!贴着商标的酒瓶玻璃!

      站起身,默默退回最初的位置。

      “爹地,你知不知道附近哪里卖酒?”他向沃伦警官展示自己的最新发现,眼睛却不肯离开碎石瓦砾堆,“如果我们能在这里找出一具焦黑的尸体——当然,更可能是残缺不全的肢体——我猜,那是属于一位女孩的。她的本名应该是叫爱丽丝·贝克斯……”

      调查员忙于采集证据,拍着照片,搜寻一切可疑的物品。文森特探长在外面盘问奈伊·肯恩。他是这里的老住户,一位受人尊敬的守法公民。他的不幸之处在于拥有一幢视野开阔的高楼,事发当时又偏巧跑到自己那可以俯瞰整个索霍区的顶层阳台四处观望。实习法医尚未知晓那些焦黑的四分五裂的肢体究竟属于什么人或是哪些人。

      所有人都很努力,但一切极可能是徒劳。

      沃伦警官自认办案谨慎,不至于不假思索的把那些错综复杂的线索转录成错乱的头脑中天马行空的遐想。然而,此刻他不禁暗暗怒骂,凭什么警方就该为这桩如此胆大包天又那么不可理喻的爆炸案提供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

      警局的副署长安格斯·克利克就像一只鸟——那种灰色羽毛的老鸟。一双睿智精悍的眼睛总是隐藏在和善的面孔之后。在状况未明前,他拥有老鹰伫立在石头上动也不动守候猎物的本领;当需要行动时,他又能像秃鹫扑食般迅速出击。即使在最不顺心的阶段,他也不会大喊大叫。他的轻声细语在新苏格兰场是出名的,然而哪怕是伦敦本顿维尔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也对这种和风细雨敬畏有加。“你们怎么想?”此刻他正在征询众人的意见。

      克劳德少校抱怨,“这案子真离谱。”他忿忿不平地说,“我以为反华风潮早就过去了。况且那些该死的北爱尔兰组织,又为什么要挑上无冤无仇的中国人呢?激起外族民愤这种古怪的理由,于我的脑袋而言实在太难理解了。我建议用传统的老办法解决一切问题——身份,关联,动机,不在场证明,有效证据以及目击者。”

      “祝你好运。”领威靠着残垣断壁,愁眉不展的喃喃低语,“听上去很合理,能在五年之内结案就太好了。假如日后能够揪住那个疯狂的家伙,我很乐意请教她是如何使白酒和炸弹的定时功能为自己服务的。”

      “白酒可能是用作爆炸之后的引燃物。你总不能让房屋自燃。”

      沃伦警官无精打采地说:“这是专家的见解。这里是唐人街,想弄到实在太容易了。随便一家杂货铺就有卖调味用的低度酒。”

      这时文森特探长走进来加入谈话。“那个下流的家伙,”他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惊讶的语气,“我敢打赌是有备而来。甚至,我猜他是惯犯!”

      “哦?这怎么说?”安格斯副署长感兴趣地问。

      “奈伊·肯恩发誓当时这条街上没有半个人。两条街外,倒是有个朋克青年弹唱摇滚乐。爆炸前五分钟,邻居家的三岁女儿跑来他家。她绝对是除了吃喝拉撒什么都不懂。更早以前都来过哪些人?很抱歉没注意。都是常出现在这附近的人,所谓熟视无睹。况且谁会一直傻不愣登站在顶楼阳台!他也就是听到爆炸,才特地上去看了一下。不,没见到什么来历神秘行动鬼祟的陌生来客——就连翻垃圾桶的野猫都是本地生物!”真是见鬼!

      “杰克,这真是太神奇了!”克劳德少校抬头仰望天空——房子已经彻底失去遮风避雨的屋顶。“我猜犯人是某个古老国度的魔法使者,隐身前来念咒,‘阿拉卡阿布达卡’!”

      沃伦警官悲惨的摇头。“季节不对。梅林大巫师从来只在世界末日的冬天降临人间。”

      “人人都清白,”领威不经意说,“就是人人都可疑。”

      “我同意。不过领威,你刚才提到犯人的时候,为什么用‘她’(she)而不是‘他’(he)?”安格斯副署长柔和的声音响起。

      “噢!”领威一时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长官,你看世界上只有两种性别——不算那些自然情况下的意外。我们脱口而出其中之一的几率是百分之五十。”

      安格斯副署长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就算是这样吧。现在让我们耐心等待胡许,看看他能带来什么消息。”他如是作了结语。

      胡许探员并未受到上帝的眷顾。

      两条街外的小陈公寓和徐记旅馆是彼此最有力的竞争对手。管理大小事务的中年妇女对于不打算或是没有太大意愿成为自己房客的人全无好感。老板都很友善,但是想要探听不利于他们生意的消息?免谈!房客一定是清白的。他们都如此规矩,那般奉公守法,怎么会有问题?

      翻看了两家的登记簿,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可能与哈利斯家族或是其他邪恶势力有某种密切联系的名字。当然这不能代表什么,现在假名化名遍地都是。好不容易发现一个颇有身份的富家小姐,结果被告知她已经被担心的家仆接了回去,来历清白的日本华族。某个可疑的朋克青年,居然会是知名的亿万富翁,前来寻找失去多年的生活乐趣。可惜他本人和哈利斯家族甚至谈不上认识,爱丽丝·贝克斯的死也不能使他得到任何益处。最后一个香港来的服装设计师,形迹可疑,为人又油滑异常。如果说胡许探员一瞬间看到了破案的曙光的话,那一定就是指他。总而言之,一无所获。

      回到伦敦的住处,沃伦警官不迭将自己扔进长沙发里。

      “好了,说来听听吧!”他对养子说道。

      领威心不在焉地问:“什么?”

      “现在问我谜语?”沃伦警官恶狠狠的瞪过去,“是‘她’!乖孩子!”

      “啊——是的。那不过是一个口误。你知道,一种突如其来的想法。”

      “也就是你那所谓的‘灵光一闪’!得了,快说吧!”

      “爹地,这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领威认真地说,“没有什么可靠的证据支持这个猜测。让我们暂时忘了它吧,一切都还建立在流沙上。”

      沃伦警官站起来,故作谨慎的绕过桌子,双手朝天。“儿子,”他声色俱厉地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失败乃成功之母。即使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也会犯错误。而且在别人面前你可以保持沉默,却不该对自己的父亲也隐瞒真相!”

      领威咬咬嘴唇。“我坚持那句话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使用。我不喜欢划范围的调查方法——万一犯人因为不可预料的原因,正好在范围圈之外呢?我担心,我担心……但是,好吧。爹地,你要记住,这不过是一种猜测……事实上只是作风问题。”

      “什么问题?”沃伦警官迷惑不解。

      领威口齿清晰的重复了一遍,“作风问题。”他摆摆手,“爹地,你觉得凶手究竟为什么要制造爆炸和火灾?”

      “为什么?有鉴于我和你一样,认为这不是恐怖分子所为,因此……当然是为了销毁证据。”

      沃伦警官抡了抡胳膊。

      领威赞同的点点头。又问:“那为什么是两次?一般来说,只要爆炸,或是只用放火就够了。为什么这个人要双管齐下,爆炸之后又是火灾?”

      沃伦警官顿时语塞。挠头良久,他说:“为了……保险起见?”

      “是的。这是再合理不过的想法。策划了爆炸,凶手并不放心,还要在之后引发一场大火,彻底毁尸灭迹。真奇怪,究竟是隐瞒什么事,需要进行如此复杂的工序?当然,这已经偏题了。我们回到原来的结论。这是一个谨慎的人。爹地,这是那种典型的不留余地,不给敌方任何机会的作风。”

      还真像某个人啊。

      沃伦警官大吃一惊,“难道!你是说……纪神少爷?但那怎么可能!我们的第一步行动就是全面调查他的行踪……况且,之前也已经安排人手重点监视!”

      “是的。根据可靠的情报,纪神少爷一直待在远离索霍区的地方。所以我们这段时间才会那么放心。他没有分身术,也不具备隐身等特异功能。而且像他那样显眼出名的人,来到索霍区却没有引起骚动——那是多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他有着绝对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此外炸弹不是邮寄的,其他供电设施尤其是电话也没有问题。他并未在千里之外施法。”

      领威用力的点头,总结,“纪神少爷不可能是这桩案件的凶手。虽然他是勿庸置疑的受益人。”

      “那你还说这些废话——”

      沃伦警官显然有些恼火。他的养子不止一次干这种声东击西的事,害人浪费感情!

      领威继续说道:“这是一个小心谨慎,作风与纪神少爷惊人相似的凶手。心细如发的男人并不少,但有一两件小事我很在意。我倾向于这种看法:犯人是女性。”

      “爹地,你记得吗?那瓶白酒。可以用作引燃物的日常生活用品很多,关键在于你第一时间想到什么。如你我这样的英国人,不会想到用白酒……”

      沃伦警官打断养子,“但那里是中国城。也许犯人路过杂货铺,看到白酒,临时起意——”

      “是的,也有那种可能。但,我认为爆炸之后的火灾是被事先策划好的。在这种情况下,凶手一定准备了引燃物。要么自己带来,要么一开始就打算在中国城购买。除非房子里原本就有白酒,并且摆在显眼的位置上,否则……犯人应该不会在携带引燃物的情况下,另外去购买一瓶中国酒。你想想,一个西方人在唐人街买白酒,这还是有点冒险的。杂货店的老板可能会记住这件事。”

      “爱丽丝·贝克斯是个典型的英国女孩——她不大可能有喝中国酒的习惯。况且她自己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不,她的房间里没有这种东西。至少不会摆在显眼的位置上。”

      沃伦警官开始跟上养子的思维。

      领威点头。“我特地问了一下,那瓶白酒大概是唐人街家庭主妇烧菜时用的低度三花。应该没错,中国城的杂货铺里,这种三十六度的调味酒总是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凶手一定很了解中国,很可能在中国生活过,甚至本身就是华裔!男人会首先想到平常喝的高度白酒,就像我们会马上想起白兰地威士忌一样。这是那种偏女性的思维方式。”

      沃伦警官长长叹了一口气。“寻人,一位做事小心翼翼的华裔女性。可是天啊,索霍区的唐人街里有多少这样的人?”他忍不住发起牢骚,“真见鬼!难道那里就没有一两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行事诡异的混帐,在事发当时引人注意吗?在电影里,纵火犯总是多么地猥琐且形迹可疑!”

      “索霍区本来就鱼龙混杂,寻人如同大海捞针。中国城更是自成体系,有很多警方鞭长莫及的地方。这里到处都有与周围环境毫不相称的怪人,可就是没法引起他人的注意。”领威苦笑着回答父亲的问题。就是因为这样,他们父子才将这里列为爱丽丝·贝克斯首选的藏身之所。

      ******************************************************************************

      伦敦,汉普斯泰德博斯沃思宅邸。

      卧室里非常凉爽,外面是一片青灰色的高空。尼尔静静站在落地窗前,望着井然有序的花坛,以及受到悉心照料的草坪,思绪不禁跳到哈利斯伯爵府邸的温室。不知道克丽斯丁姐姐最喜欢的红玫瑰,今年长势如何?记忆中无论何时,那里的花草总是一片灿然,美得让人目眩。

      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对往昔的美好回忆。

      “老爷,纪神少爷的电话。”门外传来管家毕恭毕敬的声音。

      他感到一阵惊讶。这个侄子极少主动打电话过来,除非是万不得已。然而未作多想,伸手接过仆人递来的话机。“喂?我是尼尔。”

      『尼尔叔叔。关于你上次的提议,我现在答复:好。』

      电话那端属于纪神·C·哈利斯的声音依然那么清冷高贵而不动声色。

      尼尔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对方是在说回康瓦尔度假的事。忽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他抢在侄子挂电话前发问:“是什么让你做出这样的决定?”

      要知道,康瓦尔大宅虽然是他和哥哥姐姐名副其实的故乡,可对于这个从未回去过的侄子而言,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纪神之前的游兴可以说并不高……

      『因为……伦敦最近实在很不清静。又是爆炸又是火灾,令我深感另觅他处的必要性。』

      这算什么理由!

      尼尔怒骂:“我听你鬼扯!”拼命压下火气,又耐着性子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叔叔你说呢?能有什么事?』清晰的诘问。

      最后一句话甚至还没说完,盲音便嘟嘟响起——挂了。

      尼尔抓着手机,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他硬是支撑着吩咐管家将当天的最新时报各拿一份过来。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莫非,这次纪神说的是实话?

      ******************************************************************************

      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下,只剩一抹落日余晖,残留在树梢。夜幕即将笼罩大地,天边的第一颗星星发出微弱的亮光,照着古老城墙上爬满的常春藤以及斑驳的石块。

      讶瑛跨出落地窗,走进后院。穿过连绵不断的草坪,好一会儿才来到尽头。不远处有大排茂密的树木,正好形成一堵天然的围墙。眼前有几级台阶,通向一个小瀑布,水不停涌过石块,流入一个大理石建造的喷泉池。

      步上台阶,石级的顶端立着一座狩猎女神黛安娜的雕像,旁边还设置了座位。

      他的主人纪神·C·哈利斯就坐在那个位置上,偏脸朝来时方向望去。

      讶瑛知道这样会看见什么。宏伟的角楼,高塔耸立云端,城堡的群像尽在眼底。并且在这些巍峨的建筑后面,黑色和白色的天鹅正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悠游。这副画面堪称整个哈利斯伯爵府邸里最美丽的景致之一。

      “少爷。你找我?”他走到主人跟前。

      纪神起初毫无反应,好像梦游去了。良久他才忽然回魂,“有吗?”

      翡翠般的金绿猫眼极其无辜的眨呀眨。……多么天真无邪而又狡猾透顶的表情!

      “……没有。是我记错了。”再迟钝,讶瑛也已经学会不要拆穿主人——尤其是眼前这个。

      碧眸回斜,一抹模糊的笑意流星般划过。

      站起身,伸个懒腰,“回去吧。晚餐是什么?”

      少爷从来就不关心晚上吃什么啊……虽然如此,但管家是没有权利质疑雇主的。

      “呃,炸鳕鱼(还是鲑鱼?),骨髓蓟菜汤。甜品是——”

      跟随纪神的脚步往正宅的方向移动,讶瑛努力回忆着厨房的菜单。

      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突如其来地问:“《圣经·旧约·创世纪》第十九章二十三至二十九节如何阐述所多玛与峨摩拉的灭亡?”

      望着主人陡然变得严肃的表情,讶瑛支吾着答不上来。这是……脑筋急转弯?

      但是纪神迅速背了出来,语速流利异常。“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所多玛和俄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

      他的脸上是一种没有表情的温柔,声音圣洁得仿佛来自天上的神殿,只不过没有划十字。

      讶瑛凝视着眼前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少年,一瞬间,他看见了审判天使。

      ……等等,为什么他会想到审判?

      ******************************************************************************

      同一时间,康瓦尔半岛利斯卡德城堡。

      慕容非嫣默默接过管家递过来的手机,贴在耳边。

      『我很早就说了,你天生就有杀人不眨眼的能耐。一定会做得很好。』

      然后是盲音。母亲大人向来不说——至少是不与她说废话。

      将手机很随便的仍在沙发上,毫不理会管家关于晚餐时间到了的提醒,径自离开客厅,步上楼梯。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坐在梳妆台前拉开抽屉:一个憨实可爱的纸袋静躺其中。按一按,里面装满了从唐人街买来的烟花。

      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在另一个抽屉里摸出打火机,拎起纸袋冲向露台。

      很快地,利斯卡德城堡上空噼里啪啦开满了五颜六色的烟花。

      看着看着,慕容非嫣脸上的笑容陡然消逝。

      这些年,虽然被母亲大人一再警告,自己却一直没有放弃内心中的某种希望。

      曾经以为她等到了。那个在切姆尼兹披着一身璀璨光华从天而降的男孩子,太像一位无所不能的骑士。可惜越是往后越是明了,其实小王子也一直生活在暗夜里,于各种陷阱的重重包围之中,已然耗尽他自己的全部心力。根本无法匀出多余的力量为公主挥剑。

      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错,甚至母亲大人也无关紧要。他们之间,其实尚未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破局。相近的个性,神似的作风,一般的杀人不眨眼,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试问两份同等的黑暗与绝望,又如何产生光明和希望?

      安静的趴在露台的栏杆上,手中无意识旋着火焰棒,任由思绪翻滚。

      已经不那么嫉恨。虽然母亲目前身处那个人所在的伦敦,而她却离他万里之遥。可是,隔着心底一片无边的黑暗,读懂纪神的人是自己。她就是纪神,纪神就是她。

      尽管为知道这一点,她付出了全盘崩溃的代价。

      过去已经消逝,未来无法知晓,人类总是为不可预料的东西苦苦挣扎。

      但她和纪神却不必如此。既然属于自己的注定只有漫漫长夜,便无需关心将来。就像早已站在深渊之底的人从不担心坠落那样。他们可以怀着一份努力攀登者决不具备的闲情逸致,悠然欣赏别人的晴空万里。

      最后一朵礼花渐渐在夜空中销声匿迹。

      仰首向天,慕容非嫣轻轻地说:“虽然迟到了很久,但,祝纪神生日快乐!”

      *And that is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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