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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冰封王座 ...

  •   「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有人生来痛苦。

      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有人生来快乐。

      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有人生来宁静祥和。

      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有人生来长夜漫漫……」

      深夜十二点,哈利斯伯爵府邸。

      叩,叩,叩,房门在响,很轻很轻的声音。

      这么晚了,谁还会来敲门?

      讶瑛从床上坐起来,困惑的想着。英格兰冬季的深夜可是非常寒冷的,应该没有什么人喜欢这个时候登门造访吧?然而,他终于披上一件外套,下床去开门。

      接着,他万分惊诧的看着来人,半张嘴,几度欲言又止。

      眼前男孩的名字,他太过熟悉,反而有点难以唤出口。

      “要赶我走吗?”

      纪神出声发问,他的脸色一贯苍白,他的问题也是一如既往地尖锐。讶瑛没有回答,下一秒,他的身上多了一件羊绒外套,从冰寒里被拥入温暖之中。他微微一笑,不乏孩子的狡猾,但是更多的,却是属于成人的沉稳。

      讶瑛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看着纪神脸上的笑容,一边关门一边跟着笑起来。

      纪神遗传了哈利斯家族的特征,有一双魔魅的细长眼睛,墨黑的秀发自然地服帖着。翡翠一般的金色眸子,漂亮的薄唇轻抿,纤细清丽的身形有着修长而优雅的线条。他的气质沾着目空一切的清冷尊贵,让企图接近的人莫不自惭形秽。

      “纪神少爷……我这里没有曼特宁咖啡。”

      讶瑛踌躇良久,终于如此这般据实以告,他恐怕只好用白开水招待客人。

      纪神瞥一眼讶瑛,这个好脾气的男人,竟然连声线都是怡人的男中音……或许,无论什么话语,只要从他口中吐出来,都会仿若熏风拂面。

      “……我闻到一股清香……”纪神缓缓地宣布。停了停,他又若有所思的补充,“是龙井茶,不会有错。”

      讶瑛微微诧异:“呃,是的。这是绿茶——据说是上好的龙井。”他不能确定,纪神少爷那双历来波澜不兴的眸子,是否出现一抹可以称之为“渴望”的晶亮?

      纪神唇角微扬,满意的深吸一口气,温暖宜人还散发着袅袅清香的空气。看着他稍微有些稚气的可爱模样,讶瑛很双就将泡好的龙井茶双手奉上。他接过茶杯,灿然一笑。讶瑛瞬间怔住了,不可谓不惊艳哪!

      “好香。”

      讶瑛犹未回过神来,纪神带点雀跃的童音又传入他的耳中。

      “纪神少爷……更喜欢绿茶?”他有点呆滞的问。

      纪神端起杯子,轻啜一口:“嗯。很东方式的坏习惯,对不对?”

      讶瑛下意识瞟向存放茶叶的铁罐。那是教中医的大学教授特地送给他的钱别礼,他当然很喜欢,不过好像没到纪神少爷的程度。

      “那我……”欲说出口的话,到了嘴边又在口中停留。他坚持立下的决定,纪神少爷可能根本不当一回事,但他一向随遇而安的心里,是真的开始一个甚少的坚持。

      就为了……能让纪神少爷多快乐一点。

      “鲁宾逊先生明天就会来。”

      纪神忽然轻轻吐出一句话,眸中的绿色很深很深,仿佛几千几万年没有人打扰的桃花潭水。

      鲁宾逊先生?

      坦白地说,讶瑛的第一直觉反应是,《鲁宾逊漂流记》,作者还是英国的笛福。可是他相信,纪神少爷不会有那般闲情,半夜三更找他活络文学细胞。那么,那位听起来显得很神秘的鲁宾逊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讶瑛很努力的在脑海中搜寻着,奈何他的记忆系统不怎么合作。

      “那个——金融界的——鲁宾逊先生?!”过了好久,他才没头没脑的低声惊呼。

      鲁宾逊先生,这是一个英国伦敦——或者应该说是界范围的——上流社会金融圈子里面的知名人士。

      一般说来,上流社会的人或多或少都见过这位人物,但是谁也不是真正知道他。譬如说大家都知道他叫做鲁宾逊,可惜他的确切年龄、身份、籍贯以及收入,甚至他是否还有亲戚朋友,诸如此类等等——谁也说不清楚。

      有关于他的出身,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很明显,鲁宾逊先生是一个亚裔人士,但是这之外……有人说他的祖籍是中国的浙江绍兴,并且世代承袭着当铺钱庄的家业,他本人自然是个英籍华人。有人说,他应该是蒙古人,日本人和韩国人没那么黄。还有人说,他的父亲是印度王公,母亲是满清王朝的公主,倒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鲁宾逊先生代表着一个单词——金钱。

      这并不是因为鲁宾逊先生很富有——虽然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而是因为他知道金钱。他知道金钱是从哪里来的,将会流向哪里,最后到达哪里,都被用来做了什么,这些金融行为究竟隐藏到何种程度。他知道为什么金钱会流向某个特定的地点,分别输送到谁的手上。他知道资本的运作背后有谁,大型工业企业的背后有谁,银行企业的背后又有谁。他知道某些金融渠道由谁负责,如何操作,目的又是什么——有关于金钱一切来龙去脉。

      一言以蔽之,鲁宾逊先生是一个金融专家。

      据说女王陛下曾经要授予鲁宾逊先生爵士席位,可是他拒绝了。

      纪神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的绿色起了很奇妙的变化,渐渐由一汪碧水化为一团雾气,颜色也自深转浅,最后淡得近乎透明。一眨眼,又变回桃花潭水深千尺。

      “嗯。他是哈利斯族长的金融顾问。”

      纪神说到这里,便不肯往下说。

      “所以他的到来表示……老爷也会回来?”讶瑛只好不确定的左猜右想。

      一阵沉默。

      “……还有尼尔叔叔。”过了很久,纪神才轻声补充。

      噢,然后呢?

      纪神不再说话,讶瑛也不敢往下问。于是两个人再度陷入一片沉默,一壶热茶不知不觉已经喝掉大半。谁也没有开口打破寂静,或许由于生长环境和思考方式的差距太大,他们原本就没什么话好说……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一个轻微的声响把讶瑛的目光牵引过去。巨幅的落地玻璃跟前,厚沉的天鹅绒窗帘被拉开了一道细缝。纪神侧身倚墙而立,无声无息地望着外面,即使那里除了一片黑幕其实什么也没有。他的神色似缥缈又似冷凝,似乎海阔天空什么都想过了,仿佛受到某种困扰,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不过是纯粹随意的站在那里而已。

      纪神少爷就这样看着外面,沉默而专注,一双眼睛却没有焦距……他究竟想看见什么,又到底看见了什么?

      讶瑛捕捉不到纪神真正的思绪,并且他开始怀疑,这是上是否有人可以?思想本身,已经是无影无形,何况它那纤细华贵的主人如此莫测高深。

      “开幕之前,我想先去母亲那里。”过了片刻,纪神抬起眼睛,轻声宣布,姿态看似随和其实不容违抗。“你在花店工作过——会种草吧?”

      海德公园,哈利斯家族私人墓园。

      讶瑛抬头望一眼园子门口的铭文标识,记得上次从里面出来的时候,还想着不会再进去了……真是世事难料。他轻轻摇头,迅速结束感慨,紧跟上纪神的脚步。

      纪神的步伐和身子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走路快速而优雅。他似乎对于墓园非常熟悉,抄小路走捷径,不一会儿就到达目的地。讶瑛看见他走到墓碑前,赶紧后退几步,打算暂时离开。他应该有不少话想要跟他的母亲说,身为外人……最好还是不要在场。

      纪神背对着讶瑛,说:“你去哪里?过来帮忙,时间很有限。”讶瑛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他叫住了。

      讶瑛一怔,停下转身的动作:“纪神少爷……您不是来探望夫人?”

      “我已经来了。”纪神的回答言简意赅。他人在这里,自然就是探望了。

      讶瑛有些困惑:“但是……您不想和夫人单独说说话?”根据多年充当孤儿院义工的经验,大多数孩子习惯于将亲人的墓碑当作倾述对象。

      纪神蹲下身子,开始用手扒土:“有什么好说?……她生前被迫听了太多,死后总该还她清静。”淡淡的语气带有些许怜悯。

      讶瑛有些意外。

      纪神少爷不至于给人留下骄纵顽劣的流氓富家子弟印象,但是也绝对不会有人将他和“善解人意”这个词语联系起来。他总是扮演一个冷眼旁观的第三者,也许真的公正客观,却难免冷酷无情。然而……或许、应该——他其实原本是个细心体贴的男孩子,只不过对象仅限于他关心的人?

      “讶瑛,原来你喜欢用脚种花?那么,至少也要脱了鞋袜。”

      纪神辛辣的嘲讽陡然飘入耳中,让人颇为狼狈尴尬。

      讶瑛认命的蹲下身,他可以什么都不说,虽然他不能不想。

      伦敦有时候会出现差不多同时既打雷、又下雨,还出太阳并且下雪的天气——这是自然的奥妙神奇。那么纪神少爷那种瞬息万变的脾气——又是从何而来?

      种花。

      这是很简单也很常见的园艺工作。

      所以问题并非出在行为本身,而在于行为的条件和背景。

      例如?

      例如他们栽种的都不是什么名贵的花草,全部都是常见或者不常见的野花杂草。

      最高级的,也不过就是一种俗名叫做英雄花的植物。细长的根茎,一两片叶子,看起来很柔弱,偏偏顶着几片硕大的花瓣,猩红猩红的在微风中摇曳。其他还有车前草,矢车菊,金银花,满天星,野生铃兰以及朝鲜荆花——甚至落地生根和狗尾巴草——总之,当真就是什么好活种什么!

      这些野花,这些杂草,根本就像是花园墙角随手摘取的一大把。

      纪神少爷是真的……做什么都与众不同……

      讶瑛轻轻吁一口气,给一棵映山红挖好坑——那种遍布全世界,其实根本不用栽种的植物。这样的种法令人有点担忧,长此以往,墓园恐怕很快就会杂草丛生……等等!

      他猛然想起什么,倏然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一圈,然后更为困惑……

      “纪神少爷……您上次种了什么花?”

      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发问。

      纪神专注的种着一株小花。讶瑛过去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样子的植物——或许当然是见过的——只不过从来不曾注意。根据纪神的说法,这种植物拥有一个又臭又长的名字,其长度和花朵的大小成反比。

      “上次?蒲公英和苔藓。”纪神头也不抬,只扔出这么一句。

      蒲公英……和苔藓?

      风吹到哪里就长在哪里的蒲公英,以及甚至可以在南极的冻原地带生存的苔藓?!

      “它们……都在哪儿?”讶瑛张了张嘴,望着坟墓的四周,极其艰难的发问。

      只要不是整座坟头都用混凝土浇铸,石缝也好,旮旯也罢,多多少少有些地方会长出青草的。何况哈利斯家族的私人墓地很早以前就定了下来,古风犹存。基本上都是以草皮覆盖的土地,又是背阴的谷地,没有野花,最不济也该见青苔。

      可是在这里……整座坟头除了一片火红的庚丁之外,压根寸草不生。

      “天堂地狱,或是冥府黄泉……谁知道?反正不在人间。”

      纪神依然低着头,一副司空见惯的口吻。

      讶瑛却不能如此平静:“全部都……死了?!即使现在是冬天,并不适宜万物生长,也……”

      “这座坟本来就是这样,旁边除了庚丁之外,什么都没有。庚丁之外的植物,种了死,死了种,种了又死,死了再种……周而复始,往复循环。哈利斯家族有个传说,这是因为我的母亲死得太不甘心……”纪神淡淡的解说着,碧眸之中有一抹诡异的漫不经心。

      讶瑛简直不敢相信:“从来都没有种活过?!……”他惊讶的低声呼叫。

      “庚丁活着——不是吗?”纪神指指那片火红色。

      讶瑛顿时哑口无言。

      纪神给小花培完土,拍拍手站起来。

      “母亲喜欢玫瑰,似乎英国的——不,全世纪的女性——都喜欢玫瑰。反正我起初也是这么选择,种玫瑰。十天以后,玫瑰死了。想着或许这东西太娇贵,就换上野生蔷薇顶替,谁知道也是一样的下场。太阳花和向日葵也死了,书上说,向阳植物不能在这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地方生存。接着就是荫生植物了,爬山虎,长春藤,还有兰科的吊钟草……没有例外,都死了。现在,我只种一样东西,那就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杂草。”

      “这样它们就……”讶瑛看着一株刚刚栽种的白日红,困惑的喃喃轻问,“能够活下去了吗?”

      纪神轻轻浅浅一笑:“不知道……那怎么可能?下次来的时候,再种别的试试看吧。英国是温带海洋性气候,适合这种气候的荫生植物还有很多。”他对于能够种活那些花草,实在并不抱有什么希望。

      那么,为什么还是要种?而且是持续不断地种着,种着,甚至做好将所有可能在英格兰生长的植物都种遍的觉悟,所以他那么认真去看《植物学》……可是啊,这究竟是为什么?

      讶瑛不敢说,同样,他也无法询问。

      “回去吧,天快要亮了。”

      纪神抬眼看了看微微发白的天际,下了最后的结论。

      鲁宾逊先生果然在第二天就来了。他前脚刚刚进来,尼尔·C·哈利斯后脚就跟着进来。不知道为什么,亚克西斯·C·哈利斯依旧是不见踪影。

      鲁宾逊先生和尼尔在哈利斯伯爵府邸,席昂的安瑟厅进行会谈,彼此都感触颇深。

      鲁宾逊先生的身体深陷在又宽又深的扶手椅子里,看起来类似于东方莲花宝座上的菩萨与蓝色大青蛙的混合体。或许有些冒失的年轻人还要肆无忌弹的加上这么一句,他是非洲大河马的旁系血亲。

      “您必须原谅我着贸然打乱您的计划表。”尼尔站着向鲁宾逊先生致意。“我知道您很忙,也不想占用您太多时间——这一点,我们都一样。我只想和您面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想,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人们通常的说法是“贫寒且诚实”,然而鲁宾逊先生是“奢华但诚实”。

      鲁宾逊先生注意的看了尼尔好一会儿。尼尔完全是一副严肃的贵族绅士派头,认真的工作狂,惯于劳心却较少劳力——诸如此类等等,非常明显。但是上帝保佑,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是哈利斯家族的人!

      “抽根雪茄。”路宾逊先生打开一盒子递烟,出乎意料的说。

      “谢谢。”尼尔彬彬有礼的拒绝,“我没有抽烟的习惯。”

      鲁宾逊先生只得自己拿了一根。

      “是关于合并案的事情。”尼尔注意到对方静静注视的眼光中一刹那的闪动,趁热打铁的继续往下说,“阿德利恩家族企业忽然倒闭这件事情。一定让不少人措手不及。”

      鲁宾逊先生抬起一边的眉毛,低声道出一句:“啊?官方对此,的确感到某些方面的困扰……”然后他的眼睛转向天花板。

      “坏账。”尼尔采用的是哈利斯家族的人惯用的冷酷却现实的说法。“最老套也是最棘手的问题,坏账。”他的眼睛意味深长的盯着桌面,感觉到金融专家微微的震动了一下。

      “您不妨有话直说,尼尔大人?”

      “当然。我想,鲁宾逊先生,如果那些坏账不能得到有效解决,很多人不会满意。然而您的问题在于,亚克西斯族长拒绝就此事与官方进行有效对话。”

      “您有什么建议?”鲁宾逊先生直直的看着尼尔问道。

      “一个合法的哈利斯族长继承人,将有一个新王。”

      “您?”

      “那是——我们的事情。”

      鲁宾逊先生听见尼尔这么说,只是微微笑了笑,眼神锐利而坚定。

      “肯定是真的?我不做假货中介,尼尔大人。”

      “如假包换。”

      “很快?”

      “很快。”

      “对不起,这个可以当作是——‘你们’的意思吗?”

      “的确是讨论的结果。”

      鲁宾逊先生笑了笑:“那么我就下赌注了。”他直截了当的说,“您有什么条件?”

      “跟您给亚克西斯族长提供的一样的贷款,一样的条件。”

      “您自己呢?”

      “眼下,什么都不需要。但是假如您将我那个顽劣的侄子揪出来,我会感激不尽。”

      “不行。”鲁宾逊先生坚决的说,“我做不到。”

      “为什么?”

      “恐怕是这么一回事——为了我自己的缘故。”

      “这是什么意思?”

      鲁宾逊先生瞅了尼尔好一阵子,才慢吞吞的说话。

      “您不知道吗?罗凯少爷,他是被纪神少爷告发的。阿德里恩家族的坏账则更加早——明细账目表是通过邮局,用快件,一个星期之前就到了国家金融调查局的手里。再说假如我是他的话,尼尔大人,此刻想必已经离开这幢宅子了。”

      尼尔差一点从他的椅子上跳了起来。

      纤纤钓线垂入水中,请风吹拂着绿茵草地,迎着苍翠的山色,河堤并肩而坐的两个人点缀着这一片山光水色。

      “纪神少爷……?”讶瑛坐在河畔,担心的叫着频频点头的纪神。

      “嗯?”以浓浓的睡意发出轻哼的纪神,其实完全听不懂讶瑛在讲什么。

      讶瑛关切的问:“因为昨天一夜没睡?”

      纪神半眯着眼睛,没有回答讶瑛的问题。流水淙淙,催人入梦,风凉日暖,让他不想睡觉都很难。

      “您不是说来钓鱼改善伙食吗?睡着了怎么钓?”察觉到身边的人依旧想往地面亲近,讶瑛不得不出声提醒——明知道这是纪神连草稿都懒得打的借口。

      “嗯?”被讶瑛的声音唤醒,纪神再度坐直身子,仍旧睡眼惺忪。

      “纪神少爷……哎,您要睡觉,那就睡好了。”直到纪神根本没有在听,讶瑛既是温柔又是无奈的将他一拉,带入自己的怀中。

      讶瑛的举动吓到习惯个人自扫门前雪的纪神:“你……”

      “等我钓完了,就会叫您起来的。”讶瑛静静的俯视着水面,平和的声音非常温柔。

      这一次纪神没有反驳,在讶瑛的怀中,他一时丧失了睡意。

      仰望着讶瑛,他清晨才剃过下巴,找不到有胡子的痕迹;平日也不见他怎么锻炼,身躯却有结实的触感……好不公平。犹记得相遇之初,他被自己刁难得团团转……可是他还是大学生,自己仍旧是个孩子……

      讶瑛低头看见纪神。

      “纪神少爷……您怎么这样看着我?”

      “你也看着我啊——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可是您看着我的样子,仿佛您喜欢过我……”

      “你去做变性手术,我可以考虑看看。”

      “……纪神少爷,我们可以换个话题吗?”

      纪神倒是出乎意料的从善如流:“讶瑛,你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呆子。”可是这个新的话题,并不比之前的好多少。

      讶瑛没有任何还嘴的余地,招架不住想要微笑一下,忽然之间又想起,纪神讨厌他的笑容,表情瞬间僵在那里。

      这个男人,这种反应,简直十足的呆子……

      想着,纪神打了个呵欠,狭长而美丽的眸子渐渐闭合。讶瑛身上有着类似薰衣草的味道,那种东西的作用,好像是镇定心神……

      缓缓地,他滑入梦湖之底。

      讶瑛感觉到怀中的重量,不敢稍动的凝视着水面,一切显得安适宁静。

      忽然之间,察觉到身后异常的气氛,讶瑛蓦地回过头,看着来人,轻柔微笑。

      见到讶瑛回头,尼尔端肃着面容告知:“我是尼尔·C·哈利斯。”他的自我介绍极为简明扼要,决不拖泥带水。

      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讶瑛点一点头,没有假装不知道。“您好,尼尔老爷。您是……来找纪神少爷的吗?”他轻声问,举止动作皆然,生怕会惊醒怀中的纪神。

      “嗯。”尼尔不自觉跟着讶瑛降低了音量。

      讶瑛又是微微一笑:“想必是很重要的事情?”

      尼尔的态度有所保留:“很难界定,像是这样的事情。”不过,他相当勉强却很努力地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

      讶瑛很自然地低头看着怀中安睡的男孩子。“能不能先别叫他?让纪神少爷多睡一会儿。”他说得安适自在,丝毫没有察觉他的话中含着千般柔情。

      尼尔将这一切景象尽收眼底。

      “你告诉他,他的父亲后天就会回来。”

      沉默半晌,尼尔转身离开,只留下这样一句临别赠言。

      英国康瓦尔郡,利斯卡德城堡。

      这座利斯卡德城堡,相传最早是十四世纪格罗斯夫纳家族的产业,后来被惯于巧取豪夺的卡尔米诺家族廉价买下,几经周折又落到斯克罗普家族手上……如今究竟是谁的,没有多少人真的能说清楚。有人说此地已经为哈利斯家族所有,另外一些人则坚持城堡的主人是一个神秘俊美的东方男人。

      当然——有些人是说什么都相信的!

      诺曼式的小客厅里,两个人比肩而坐。

      穿着古典精致唐装的东方人手上拿着一张照片,仔细端详着。

      “一个非常精明漂亮的男孩子。”好一阵子,他抬眼下了结论。

      黑发绿眼的西方人闻言,目光往照片处一溜:“很难否认这件事情——事实太显而易见——至少,我还没听过。”随后,他慢条斯理地说。

      东方人用一种稍嫌古怪的目光慢慢看了西方人一眼,话锋陡然一转:“所以,那么说,就是这样一个男孩子——你自己的儿子——将你陷入如此困境?”他用食指轻轻刮着照片表面。

      西方人面对这种挑衅,只是轻轻地一笑而过。

      “啊,啊,看来就是这样没错。至少,在我那个虽说古板守旧但是认真负责的弟弟带头干预下,元老会在附和着谴责我——整个局势已经朝着最不利于我的方向演化。”他这番话出乎意料地使用了宽容的口吻。

      “你是指尼尔·C·哈利斯。”东方人的语气带着些微不相信。“他想要篡位?”

      西方人果然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有可能,虽然我很怀疑。尼尔是那样一种人,他会毫不犹豫废除昏君,但是从来不会自立为王。至于现在,我想,关于哈利斯族长和元老会,我们已经彼此忍耐太久了。”

      “我明白了。他们想要一个新王。”东方人的神情显示他是真的明白了。

      西方人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是默认。

      然而东方人并没有因此停止猜测。

      “不过,我怀疑,我怀疑……无论如何,那是你的儿子,亚克西斯。我很清楚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很难相信你的儿子会是个小乖乖。退一万步来说,一个为了自身利益不惜告发亲堂兄的男孩子,难道肯任人摆布?我想,元老会只想要一个傀儡国王。”但是他们如今选择这个男孩子,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西方人呵呵低笑,在圆桌上摸到自己的烟斗,享受地吸起来。

      “呵,是啊,很有趣不是吗?他们当然会觉得新王加倍不理想——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人能考虑的东西总归有限。假设有人在他们被我的举动搞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喊话,‘你们可以一脚踢开亚克西斯,立个新王,哈利斯家族的一切就都是你们的了’——你说,他们会倒向谁?”

      东方人挑挑眉毛:“接下来,你该不会告诉我说,这个人就是新王自己吧?”

      “听我一句话,简,把这种想法和心态从你的脑子里彻底剔除。你太小看哈利斯家族的成员,特别是纪神,不尽快纠正的话,迟早你要为此倒霉的。言归正传,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尼尔。”西方人耸耸肩,漫不经心地笑着说。

      东方人细长的眉毛挑得更高了:“这样做,对那位尼尔先生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只不过这并非最主要的。我想尼尔对于现任哈利斯族长已经感到绝望。不过假如是他的侄子,说不定还有接受改造的可能。”西方人很亲切地微笑着。

      东方人不禁失笑:“所以你就——如他们所愿?”

      “当然不。我为什么要?”西方人弹弹烟灰,毫不在乎漂亮的桃花心木桌子上多出一个难看的黑色斑点。“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好忙。谁有那等空闲去做别人的仙女教母。”

      东方人丝毫不觉得意外,如果西方人没有暗中留一手,那才是真正值得吃惊的事情。

      西方人站起身,嘴里仍然衔着烟斗:“总而言之,我的确也应该回去了。既然必须有一个人进棺材,那么即使为了尊重对方的独立人格——怎么也要出席葬礼的啊。”

      “葬礼——,”东方人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忽然问,“谁的?”

      西方人已经走到门口,听到这句话又转身回来。

      “将来的事情谁会真的知道?”他如此回答。

      东方人冷冷一笑:“你好没出息呀,亚克西斯。我女儿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

      西方人没生气,一笑而过:“简,我忽然很想亲眼看看,你和纪神认识的场景。完全是真的。”

      “那不是很容易?亚克西斯。只要你被他杀死了,我自然就会去找他的。你可以在坟墓好好欣赏,我也将视情况决定是否要为你报仇。但是假如你活着——我似乎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已经不存在的男孩子大费周章。”东方人笑得嫣然如花。

      西方人这次没有继续发表言论,只是微微倾身行礼,很迅速地离开了。

      东方人沉吟片刻,忽然用力摇摇头,甩出一头乌黑亮丽如云如瀑的长发。

      两天以后。

      一辆黑色加长型林肯轿车自盘山公路蜿蜒而上,直奔哈利斯伯爵府邸,来势汹汹。周遭仆人看见以后纷纷闪避,无人敢上前阻拦,于是它愈加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讶瑛匆匆穿过长廊,尚未来得及接收旁人的同情目光,就被迫面对不请自来的客人。这就是说,如果车里的来客并非仇人的话。

      黑色加长型林肯轿车冲着讶瑛直线驶来,眼看要碰到长廊的栏杆,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嘎吱”一声停下。然后车门打开,走下一位十二岁左右的……小淑女。

      “你好,我是格罗斯夫纳家族的朱迪丝。请问纪神在哪里?”

      女孩子端庄地提提裙角,很有礼貌的自我介绍顺便询问,完全是一副名门闺秀风范。

      朱迪丝?

      讶瑛对这个名字有隐隐约约的熟悉感。

      “罗凯也认识我。”

      对了!就是那天罗凯少爷提起的朱迪丝小姐……纪神少爷的未婚妻或是女朋友之类!

      讶瑛不由得定睛细看眼前的女孩子。

      藏青色的丝织羊毛外套。规矩端庄的英国女学生制服,采用黑色海府绸缝制,金色的绣线在领子一角留下姓名字母首。一双黑色蕾丝手套,散发着贵族化的成熟和优雅。希腊样式的黑色细高根凉鞋,搭配浅色的高级丝袜,非常适合她那双纤细小巧的脚——可是在这伦敦的数九寒天?!

      没有佩带任何珠宝首饰——耳环,项链,戒指,手镯或者手链手表,腰链,足链——甚至束发的缎带夹子都没有。剔除多余繁杂的修饰,一切简单而高贵。

      黑色大波浪长卷发,是比子夜更黑的纯黑色。略微尖削的下巴,所幸颈子与肩膀相接的线条很柔和。五官端正并且美丽,红润的嘴唇抿着倔强的直线,这是一个不会轻易妥协的少女。惟独一双妩媚的丹凤眼打破了整张脸的严肃,流露出女孩子的精灵和慧黠。

      朱迪丝。

      那个传说中圣洁美丽的复仇女神朱迪丝。

      或许还不仅仅于此。

      “朱迪丝小姐,纪神少爷在书房。请容许我先行通报一声。”

      讶瑛诚心诚意地倾身,毕恭毕敬答。

      女孩子得到答案,回眸一笑百媚生,仿佛一朵黑色郁金香。

      下一秒,只见她撩高裙摆,纵身起跳,越过半人高的栏杆,轻盈地落在长廊的地面上。拍拍手,抬脚就往书房跑去,宛若百米竞赛一般——然而她的确穿着细高根凉鞋!

      “谢谢。我会记得敲门的。”

      面前仿佛一阵清风掠过,只有字正腔圆的动听嗓音在长廊回响。

      讶瑛无言地紧跟上去,冥冥之中……他似乎漏看了什么。

      叩叩叩,叩叩。

      书房响起清脆的敲门声,五下,先三后二。

      “请进。”

      回应来客的,照例是檀木钢琴般清冷高贵的声音,不过语速明显快了很多。

      厚重的红木门旋即被推开,女孩子走进房间,顺手带上门。她朝书桌面前端坐的男孩子眨一眨眼睛,一种楚楚可怜的意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流露出来。

      男孩子偏偏脸,看向女孩子。脸上是一种没有表情的温柔,唇边却含着一抹似笑非笑。

      “朱迪丝,这是你第三次闯进来了。”就连他的语调也是那般暧昧,教人说不清这究竟是某种程度的纵容,或者是同等程度的谴责。

      女孩子原本笑意嫣然的脸蛋一黯:“我有正当的理由。纪神,我知道你知道的。”她的语气乍一听似乎很温柔,其实充满冰冷肃杀的指控。

      “我知道。”男孩子出人意表地迅速接话。停了停,他又轻轻叹一口气:“看来,虽说我历来不敢低估格罗斯夫纳家族情报网的效率,但是你收到消息还是比我希望的快——可要早了整整一天。”

      女孩子听着这话,微微惊讶:“你的意思是——”

      “朱迪丝,你不觉得,这是严重的感情问题吗?我可是认为,有必要向长辈们说明一下了。”男孩子轻轻浅浅一笑。“况且,今天我们都需要时间冷静思考——你要说的事情,还是让我们明天再谈吧。”

      女孩子抿抿嘴唇,似乎有所不满,然而最终没有出声反驳。

      于是书房便安静下来了。

      须臾,女孩子从墙角拖来一把扶手椅,坐到男孩子旁边。趁着他低头看书,她伸出手,径自玩起他的头发。他斜眼瞟过来,她只当作没看见。

      “喂。”男孩子忍不住放下书本,出声警告。

      于是女孩子缩回手,转而去玩她自己的头发。男孩子狐疑地瞥她一眼,终究还是低头去看书。不过几分钟,她的手便自动放回他的头发上,故态复萌。他瞪她,她却满不在乎。

      男孩子皱一皱眉,想要翻脸发作。

      女孩子却似乎对于这一切毫无所觉,纤细的手指仍然灵活地穿插在男孩子的发间。“忍耐,忍耐,你是英伦的小绅士。忍耐,忍耐,绝不可以那么没风度。”而且一边玩,一边快乐地哼着被她篡改得面目全非的童谣。

      男孩子啼笑皆非地斜睨女孩子:“原来英伦淑女的风范——就是像你那个样子?”

      “我是在忍耐你没错。”女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低垂着头,语调漫不经心的。

      书房霎时又是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很久,男孩子冷冰冰的吐出一句话:“你大可不必那么委屈。”

      女孩子始终没有抬头,根本看不见她的脸,便也无从猜测她的表情。只知道正因为她一直沉默着,男孩子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书房里一时静得只听见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讶瑛端着给朱迪丝的水果茶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副怪异的景象。

      女孩子别开脸,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男孩子低头看书,反常地显得非常刻苦用功。两个人都赌气不看对方,但是要说冷战到底,又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女孩子白皙柔嫩的手指缠绕着男孩子的头发,无意识中不停地玩着,更别提两个人私下不断讲小话了。

      “你的手,快点放开。”

      “你叫我放手,我就放手——传出去,我格罗斯夫纳大小姐的面子往哪搁啊?!才——不————要!”

      “你别忘记,我的面子可是比你大。”

      “可是你没有我那么在乎啊。”

      男孩子不响了,女孩子继续玩他的头发,面子问题暂时告一段落。

      讶瑛趁机摆好茶具,跟着弯腰请示,奈何现在没有人有空理会他。因为哈利斯家族的少爷和格罗斯夫纳家族的小姐很快又开始窃窃私语。

      “纪神,你为什么不留长头发?”

      “我为什么要?”

      “漂亮呀。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好漂亮。”

      “嗯——哼。”

      “不、要、敷、衍、我。”

      “是吗?”

      “带你这么好看的未婚夫去宴会逛一圈,哇,有多少女孩子在羡慕我啊。”

      “虚荣的女人,纯粹无聊。”

      “才不无聊。你知不知道你很有价值?”

      “……我要和你绝交。”

      “绝交!纪神,你是小学生吗?”

      “我十二岁。朱迪丝,你比我还老了?”

      “老……够了喔!”女孩子轻声叫嚷,并不尖锐刺耳。“我比你还小好几个月啊!”

      但是那之后,女孩子就沉默下来了。毕竟以十二岁的年龄而论,确实应该上预科班(注:英国贵族家庭的男孩子由家庭教师教导至十三岁,即会通过入学考试进入各种贵族私立学校就读,女孩子则就读女子学校或是新娘学校。十二岁那时为了适应学校环境,便送去所谓的“预科班”——即“学前班”。)。

      终于获得安宁的男孩子满意地点点头,垂下眼去认真看书。要是那只柔香馥郁的小手停止干扰他,他会感激不尽。不过要是不行,他也就勉强忍耐了。

      只可惜男孩子不去计较,并不代表其他人不会节外生枝。那宝贵的安宁还没有持续三分钟,就被女孩子破坏掉了。她轻轻抬脚,不偏不倚踹了男孩子一下,而且一张秀丽妩媚的脸蛋布满无辜。他抬眼,高深莫测地瞥她一眼。

      讶瑛不知道表情依旧那么无辜的朱迪丝小姐心中真正是作何感想,反正他自己是被纪神少爷那一眼看得毛毛的。

      “你可以再过分一点。”

      男孩子的嗓音虽然轻柔万分,那幽暗狭厉的眼神可不是那么说的。

      女孩子倒是悠然地歪着头,静静细细打量男孩子很长时间。

      男孩子很快发觉女孩子的有恃无恐,当即眯起眼睛瞪了回去。她缓缓将手收回去。他们互相定定看了足足五分钟,僵持不下。眼看就要闹翻,她却忽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踮起脚尖去吻他。

      夺门而出不仅非常不礼貌,而且根本是来不及的。

      但是就这么愣愣地盯着看,岂非更加不应该?

      讶瑛的脑海里迅速闪过这些念头,同时低头转身,目不斜视。

      “讶瑛,你可以出去了。”

      身后响起男孩子讥讽般的声音,可以想见他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但是讶瑛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一心一意只想要离开书房。

      “哈哈……哈哈哈……”

      讶瑛前脚刚走,朱迪丝就在纪神怀里笑得花枝乱颤。“你是从哪里找来一个这么可爱的仆人哪,纪神?”好不容笑够了,她又问。

      纪神没有伸手抱住朱迪丝,但是他也没有试图推开她。“他是家族分公司挖来的珍稀物品,特地进贡献宝的。”他只是顺着她的调侃往下回答。

      “贡品……”朱迪丝仰脸看纪神。“那可是国王的特权。”

      纪神微微一笑,说:“我是下任的国王。没错。”他的回答既不疏冷,也不热切。

      朱迪丝回以美丽的微笑。

      接着他们各退一步,彼此之间的距离,就此不露痕迹地拉开。两个人分别坐回自己的位置。

      哈利斯家族也好,格罗斯夫纳家族也罢,都是英国和欧洲乃至世界数一数二的大贵族。哈利斯家族一千六百年,格罗斯夫纳家族一千二百年,同样的古老,也同样的错综复杂。

      他们身为王子和公主,是两个古老贵族家系联结的纽带,又何尝不是警戒的前哨?

      其间的种种关系微妙敏感,岂止是千丝万缕!

      即便只是冲着家族的那些事情,他们也是谁都不愿意先撕破脸。争吵还可以局限于“小孩子闹情绪”的范畴,搞到“退婚”一类的大事,那就变成两个家族的战争和交涉了。

      现在的他们,谁也付不起这个责任——所以他们历来都很谨慎从事——例如互相忍耐。

      所以他们都很喜欢撒谎,都很喜欢笑,都笑得完美无缺。

      毕竟,一笑,天下无难事。

      “我到刚才为止,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留下那样一个人。”

      朱迪丝忽然柔声告诉纪神。

      纪神挑挑眉。朱迪丝的软言细语,别人听来或者是温顺婉约,不过他听来却是小心翼翼。他不急着接话,她自然会想办法接续下文。他倒想听听,这次她想要刺探什么。

      孰料过了很久很久,朱迪丝还是什么都没说——仿佛她已经忘记还有这个话题。

      “为什么?”纪神耸耸肩,不得不承认朱迪丝很有耐性——而他似乎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消耗。

      朱迪丝吁一口气。“我不知道。我本来想了千百个理由,可是一套到你的身上,就统统都不对。”她摇摇头,表情有些困惑,也有些沮丧。

      纪神看一眼朱迪丝,她真的很美丽,非同一般的美丽,哪怕她现在如此惶惑。

      “唱歌吧,朱迪丝。就是你那天唱的歌。”然后他把话题岔开了。

      朱迪丝静静看了纪神一阵。那是一首他们都很喜欢的歌,虽然他们从来都不知道歌的名字。她温柔地低下头,一边轻轻地拨弄着长发一边低声吟唱。

      歌曲的旋律甜美忧伤而令人难忘。

      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有人生来痛苦。

      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有人生来快乐。

      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有人生来宁静祥和。

      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有人生来长夜漫漫……

      晚饭的时候,讶瑛有些惊讶地看见,朱迪丝出现在餐桌旁边。哈利斯家的餐桌旁一向不会有太多人。

      至少目前尼尔不在,鲁滨逊先生也不见人影。

      可是……朱迪丝却出席了。

      当然或许这不过是少见多怪,其实根本就是不成文的惯例也说不定。

      总之纪神坐在餐桌首席,朝众人点一点头,一共三个人的晚餐就开始了。无论是纪神还是朱迪丝,都受到最正统也最严格的贵族教养,餐桌礼仪真是完美得无懈可击。虽然讶瑛身为纪神的陪读,但是两个人吃饭的时间还是岔开的。因此他也就是站在一旁,顺便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罢了。由于事实上没有什么可帮的,他就是有心借着犯错制造什么声响,都是相当不可能的事情。

      晚饭于是在一片静默之中进行,气氛难免有点沉闷。讶瑛不免有些疑惑,前些日子只有他和纪神少爷共桌,同样是静得可以听见壁钟的滴答声,可是至少那时非常安静祥和。现在这样的沉闷——实在显得很不自然。

      ——纪神少爷和朱迪丝小姐之间总有那么一点古怪。仿佛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似的。

      “纪神。”

      晚饭逐渐到了尾声,一直没有说话的朱迪丝忽然轻声叫唤,原本握在手中的餐叉也规规矩矩摆到了银盘里。

      纪神一顿,犹豫再三的结果,仍然是迫不得已抬眼。他轻叹一声,顺手拨开一绺落上面颊的发丝,却没将它推至合适的位置,又叹一口气,将发丝重新拨开……他终于被额前的乱发弄得有些心烦。

      朱迪丝静静看着纪神几度三番的动作,没有帮忙的意思。

      纪神寻思着放弃的时候,一支突如其来的手掌夺去他的注意力,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触他的前额,划过他的耳廓,温柔地将发丝拨回原位。

      纪神半偏着脸,越过相隔的扶手椅,凝望着讶瑛清澈温润的湛蓝眼眸——还有他那文质彬彬的面容。

      讶瑛以最平和的眸光对视着纪神迷雾般的眼神,无声而安适地微笑。

      朱迪丝双手捧着面颊,端端正正坐在高脚椅上。一双眼睛扫过讶瑛,又望向纪神。她的嘴边有一丝暧昧的笑容,似乎想窥探什么,又欲表达什么。

      紧着着,远远地传来了隐隐的风声。

      餐厅里面充满试探意味的氛围瞬间产生变化。

      讶瑛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不过是眨眼间,空气中已然漂浮着令人紧张不安的因子。

      率先开口的人是朱迪丝。“现在是隆冬时节了。”

      “嗯。”纪神低着头,回答很是敷衍应付。

      朱迪丝又慢慢地说:“我相信现在是英国南部的起风季节。我看过天气预报,而且连大衣和毛巾都准备了。”她的神情非常认真,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纪神抿抿唇,这一回干脆不做任何响应。

      讶瑛想,这样的对话来得真是够突然也够奇怪,根本毫无预兆。可是看起来朱迪丝小姐很清楚她自己在说什么,而纪神少爷也是心知肚明。

      “但是不管怎么样,”朱迪丝若有所思地说,“这里可是哈利斯伯爵府邸的餐厅。除非十二级飓风猛烈突袭,否则我们应该不会听到风声。”

      讶瑛终于听出来,这才是朱迪丝真正想要说的话。

      朱迪丝继续往下说:“不过我们家偶尔也会出现这种情况,莫名其妙就听到风声。每当这个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出阳台去看——”她讲话的速度忽然变得非常快,仿佛害怕被人打断。

      纪神猛地截住话头:“朱迪丝。”他硬是不让朱迪丝说下去了。

      然而这一招并不是无论什么时候都管用。

      “所以这次,我想我们将会看到你的小堂姐乘着直升飞机平安降落。”

      谜底还是揭开了。

      随后讶瑛看见纪神打了一个不知究竟是失望或者是厌倦的手势。

      再然后就有仆人敲门进来通报。

      “莉诺雅小姐到了,纪神少爷。”

      直升飞机停在后花园的草坪上。

      纪神直接丢下尚未正式结束的饭局,匆匆赶了过来。朱迪丝的脚步却反常的慢条斯理,走一步拖三步,仿佛故意落在最后面。讶瑛不便多问,只得当仁不让走在第二。

      飞机还没停稳,一个少女就跌跌撞撞从里面冲了出来。

      乌黑顺滑的长发,一直长到了脚髁,不时会踩上去绊住自己。纤细窈窕的身子包裹在纯白色的百褶裙中,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光景。发育得很好。抬起脸蛋,性感美艳的面孔居然和纪神有七分相似。

      讶瑛一怔,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很快就作出区分。

      纪神少爷的碧绿猫眼深长而美丽,扬眉挑眼俱是邪气。

      莉诺雅小姐倒真正是一双星子般的大眼睛,满脸天真无邪不解世事,没沾半点哈利斯家族的人常有的不自觉的忧郁。这是一个不像哈利斯家族中人的哈利斯家族成员——她就像是一株生错地方的百合,突兀地长在罂粟丛里。

      少女笑嘻嘻地东张西望。当她看见纪神的时候,很开心的大声叫着,一心一意朝他飞扑过来。他虽然张开双臂接住她,却还是由于太勉强,当场往后退了几步。

      “莉诺雅。你今年已经九岁了。以后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朝我冲过来,我已经抱不动你了。知道吗?”好不容易站定,纪神淡淡说道。

      九岁?!

      讶瑛错愕的看着少女那张妩媚早熟的脸蛋。她足足有一百六十三公分,几乎和纪神少爷一般高,还有那具第二性征明显的身躯……怎么看也至少应该是贵族女子学校的预科生了啊!

      少女皱着眉头,呆呆地望了纪神很久。“莉诺雅?”她歪着头,似乎在仔细地想那个名字的主人到底是谁。“啊!对了!莉诺雅……就是我自己嘛!”过了差不多五、六分钟,她终于想起来了。

      纪神完全没有少女的兴奋。他连日常一向用于掩饰的笑容都撤消了。一张清秀艳丽的脸,只呈现出纸一般的苍白。

      ——那个美如天仙的少女,居然是个忘记自己名字的弱智!

      没多久,少女扯起眉头:“为什么我不能找你玩?你一直都对我很好很好的,而且你也说过,会一直对我很好很好很好的嘛!”她嘴一噘,执意伸手,“抱抱,我要抱抱!”

      “莉诺雅。”纪神的脸色越来越白,唇上的血色也越来越淡薄。“我叫什么名字?”

      少女盯着纪神看,睁着一双无辜的绿眸。“你叫什么名字……名字啊,你的名字……”思索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的星眸一亮。“少爷!你叫少爷!”她高兴的拍手,指着纪神一个劲叫,“少爷!少爷!”

      纪神轻轻缓缓闭上了眼睛。

      但是别人不肯放过他。

      “少爷!少爷!”少女用力摇晃纪神,不断撒娇,“抱抱,少爷,我要抱抱!”

      纪神被摇晃得有些头晕,难受地睁开眼睛。

      “莉诺雅……”他轻轻呼唤,知道她不会懂得他的感受,只是希望她动作放慢点。

      讶瑛看不下去,向前跨一步,想要拉开近乎胡搅蛮缠的莉诺雅。

      有人抢先站到莉诺雅面前。

      “莉诺雅小公主,你可还记得我?”

      是朱迪丝。她亲切地拍拍莉诺雅的肩膀,露出一个掺了砒霜的蜜糖笑容。

      莉诺雅惊恐的看着朱迪丝和她的笑容,一边乱叫着什么一边推开纪神,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坏人!坏人!你是坏人!坏人!坏人!我讨厌你,坏人!”随着莉诺雅越跑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逝了。

      纪神跌坐在地上。他只有十二岁,莉诺雅的身体年龄却与他相同;他的身体虚弱,她的身体却发育得异常好——她要推他,他的力气怎么敌得过?先前他之所以能搂住她,完全是她不反抗的缘故。

      讶瑛第一次看见纪神如此狼狈,可是他好象并不在乎,更加不想站起来。朱迪丝缓步踱到他跟前,伸出一支手,他沉默的搭住,她遍将他拉了起来。

      “去追吧。”

      朱迪丝淡淡的对纪神说,表情虽然很不甘愿,语气却是非常认真。

      纪神没有动,一张俊美的脸蛋益发惨白。

      “追了……又怎样?”

      “事情至少不会更糟糕。”朱迪丝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仍旧坚持己见。

      朱迪丝话音未落,纪神已经一言不发跑向花园深处。其实道理不用她说他也很明白。其实他自己最清楚不过。他不是对莉诺雅保持什么希望。

      他只是——不过就是——再次心灰意冷。

      纪神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终于溶入夜色,再也看不见。

      纪神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的前一秒,朱迪丝毅然转身看着主宅,背对花园。那纤细倔强的身形,在微微的月光照耀下,显得分外单薄落寞。

      讶瑛有些不忍:“朱迪丝小姐。”他想他知道,朱迪丝小姐和纪神少爷之间,究竟隔着谁了。

      朱迪丝却将右手一抬,在半空中划了个噤声的手势,非常地有力果断——近乎武断。

      讶瑛于是知道,朱迪丝某种程度上,就和纪神一样强。她没有强调她的能力,她喜欢她自己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但是这并不表示男孩子就可以欺负她。她是一个十足的美丽的女孩子,而她完全能够照料她自己——无论怎么划分,朱迪丝·格罗斯夫纳都不是一个弱者。

      “假如显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纪神就会丢下莉诺雅来照顾我,那么我就一定要装。很可惜他不会。他不会。所以我也不装。”朱迪丝看着讶瑛,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说。

      讶瑛没有说话。尽管他知道,朱迪丝没有说错。纪神少爷并不是一个怜惜弱者的人——他大概没有那个空闲。

      朱迪丝低头,不看讶瑛,转而盯着自己制服的纽扣。

      “曾经有一个很漂亮的舞蹈家向一个其貌不扬的科学家求婚。舞蹈家说,‘我们结婚吧。生出来的孩子将会有我的美貌以及你的智慧,多棒。’但是科学家反问她,‘要是那个孩子的外貌像我,头脑像你,那要怎么办?’”

      这是一则非常著名的趣闻,讶瑛听过好几种版本,虽然每个版本都大同小异。

      朱迪丝一边把玩纽扣,一边漫不经心的往下说。

      “后来,舞蹈家还是如愿以偿,她嫁给了科学家。他们果然有了一个孩子。不知幸或不幸,那个女儿的容貌和头脑,都像母亲。”她若无其事地宣布结局。

      讶瑛仔细看着朱迪丝。她虽然不说,他却不能不想——那个女儿,是不是就是莉诺雅小姐?

      九点半,纪神终于牵着莉诺雅的手回到主宅。

      莉诺雅在纪神怀里不怎么安分地扭来动去,一脸的俏皮,完全不像是个弱智。相比来说,纪神却显得苍白憔悴,疲惫不堪。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尽心地保护她——而她也很乐于接受他的压制和保护。

      朱迪丝站在远远的楼梯拐角。一看见纪神牵着莉诺雅进来,她就转身回房间去了。讶瑛不知道自己应该跟着朱迪丝一起消失,还是一如既往随侍纪神比较妥当?

      不用用不着讶瑛多烦恼,莉诺雅就代替他做了决定。“抱抱!我要抱抱!”她一看见他,就咯咯笑着伸出双手。纪神于是放手,她就很自发自动地跑过去,抱住讶瑛不动了。

      “莉、莉诺雅小姐……”讶瑛有些尴尬。再怎么说,莉诺雅的外表已经是个青春期少女了啊!

      莉诺雅却不为所动,一副赖定的东西就是她的样子。“我喜欢他!少爷!我喜欢他!”她一边努力去揽讶瑛的脖子,一边对纪神叫嚷。

      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油然而生。

      但是一对上纪神若有所思的眸子,讶瑛就怎么也笑不出来了。或许莉诺雅小姐真的是一时兴起,不过纪神少爷却是很认真的考虑将他转送出去。他和纪神少爷法律上就是雇佣关系,而且合约很大程度上是单向的——对于他的职责范畴,他自己并没有太多的自主权利……

      “她很喜欢的样子……我都忘了,你的确很让人喜欢。不管怎么样,你先陪着她。”

      接下来,纪神下了结论,转身走了。

      讶瑛盯着纪神的背影,张张嘴几欲开口。

      他不想跟随莉诺雅小姐,事实上现在他不想跟着其他任何人,他只想……原来,他那么希望留在纪神少爷身边?

      “纪神少爷,我……”他并非不敢请求,只是纪神已经不在了,他不知道该向谁请求。

      莉诺雅睁着大大的眼睛:“少爷不在了啊。你叫也没用。他不见了。”

      讶瑛只能微微苦笑,哪怕他愿意解释,莉诺雅小姐……大概也听不懂吧?

      不过,哄孩子倒真的是他拿手的事情。

      莉诺雅就像一般的小孩子那样,玩累了就想睡觉,也不管是什么地方。

      一旦闭上眼睛沉睡,莉诺雅小姐的面孔就和纪神少爷愈发相似……果然是近亲血缘的关系?可是纪神少爷远没有她那么无忧无虑,他的眼睛里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忧郁……总是不像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

      讶瑛轻轻叹口气,为莉诺雅拉上被子。确定一切整理妥当,他便轻手轻脚的退出房间,缓缓走回自己的房间。但是在穿过客厅的时候,他被端坐一旁的朱迪丝下了好大一跳。

      朱迪丝也看见讶瑛了,她站起身来,骤然灯亮。但亮的不是那种耀眼的水晶灯,而是柔和昏黄的装饰壁灯。讶瑛这下可以确定,朱迪丝真的就是在等他出来。

      “没有时间了。明天你想办法,一定要将莉诺雅单独带出来,我要见她。”

      莉诺雅小姐?!

      讶瑛心中一惊,他可没有忘记当初朱迪丝是怎么吓唬莉诺雅的。

      朱迪丝却仿佛看穿了讶瑛的疑虑,一派镇定自若。“你放心,纪神将她保护得很好,太好了……单凭我,根本就无法伤害她。莉诺雅她怎么说也有三、四岁的智商……尽管这样更是麻烦。”

      讶瑛不说话,他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如同他看不透纪神少爷那样,朱迪丝小姐,也是一个让人困惑的谜题。

      “请带她过来……带来见我。”朱迪丝起身离开客厅,与讶瑛擦肩而过。“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纪神为什么那么讨厌你的笑容?”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低不可闻。

      讶瑛真的完全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那样定定的站在原地。他眼睁睁地看着朱迪丝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楼梯拐角。过了好久,他才想到也要回房间。缓缓移动步子,既然是明天的事情,那么明天再去想……应该也无妨吧?

      讶瑛不知道,他离开客厅的时候,纪神就站在楼上的长廊那里,静静的打量着他。

      “没有时间了……”讶瑛走了很久很久,纪神还站在原地,习惯性的看着自己纤长的十指,轻轻慢慢的重复。

      讶瑛最终还是没有为朱迪丝制造单独和莉诺雅单独碰面的机会。相反地,他可以说是进了最大的努力去避免这种情况发生。虽然他的确很想知道——一直以来都很想知道——纪神讨厌他的真正原因,但是从未想过要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答案。他隐隐约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那绝对不会是一个令人释怀的理由。假如不知道真相会比较愉快,那么他宁愿蒙在鼓里。

      整个上午,纪神都处于半茫然的状态,平常他多少还会留心周围的景象,今天却是完全的心不在焉。他那一双翡翠般的金色眸子,每隔几分钟,就要往哈利斯伯爵府邸的正门溜一圈。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人,那个人将会带来法庭神圣的宣判结果。

      朱迪丝的目光在纪神和讶瑛之间,不断的飘移徘徊,好像一直都想说什么,但是即便到了最后的最后,也还是缄默不语。她给讶瑛使了好几次眼色,不过他都作势低头,准确巧妙的避开了暗示。三次未果之后,她开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他。那情形就相当于人们到动物园去看稀奇。

      莉诺雅光着脚丫,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疯狂的旋转,动作轻灵而优雅,很有一种大艺术家的泱泱风范。她一个人起舞,看起来就象是英格兰冬天的精灵。整间屋子的生命力似乎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以至于其他的一切都显得有点死气沉沉、黯淡无光。

      “舞蹈家。”

      忽然之间一个词汇蹿进讶瑛的脑子里,将他自己吓了好大一跳。他随即想起,这个词语,是朱迪丝小姐曾经说过的。接着他便忍不住细细琢磨起来。

      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啊。

      这个弱智的少女,她在生活中是那么笨拙,以至于不能独立自理;但是在舞台上扮演一个高雅的舞者,却不费吹灰之力。她的身体像水蛇一般柔软自如,动作灵活,看起来是随意扭动,却宛如蝶舞翩翩,堪称艺术家中的佼佼者。

      就在这个瞬间,也只在这个瞬间,讶瑛看到莉诺雅陡然变成另外一个女子。这个哈利斯家族至高无上的公主,头戴着黄金冠冕,将世间一切都踩在脚下。

      “她跳得真好……越来越好。是不是,纪神?”朱迪丝不知什么时候也看了过来,笑着不很诚心的赞扬——那种微微的冷笑。

      纪神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有人在说话,静默的坐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朱迪丝继续笑着说:“再这样下去,当然她会比任何舞蹈家都出色。不出五年,这枝空谷幽兰一定会吸引大批想要攀折的人,别提她还顶着哈利斯这个姓氏了……她是货真价实的千金大小姐。喂,纪神,你真的确定,或者不如说……你自认为能够保护她到何时?”抿抿唇,她问得单刀直入。

      讶瑛一惊,为朱迪丝的放肆感到非常意外。在他的印象中,她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女孩子。

      “那是……我的事情,朱迪丝。收起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你够聪明,该知道这种行为超出我的容忍范围。”纪神半眯着深长的翡翠眸子,看似闲散其实冷酷的说道。

      朱迪丝轻轻地说:“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她虽然放低了姿态,言谈之中却没有显出多少诚意。

      讶瑛听得出,朱迪丝实际上是以退为进。他能感觉出来的事情,纪神自然不会不知道。可是纪神只是缓缓合上双眸,不做任何追究。

      纪神少爷不是主动攻击的类型,但是很擅长后发制人。这一回他放任朱迪丝小姐挑衅,究竟是因为他实在过于疲乏所以懒得计较,抑或根本就另有主张?

      讶瑛望望朱迪丝,又转回去看纪神,不能确定的左猜右想。

      这时莉诺雅已经停止跳舞。

      她蹬磴地跑过来,直奔向纪神。讶瑛担心她又要兴高采烈地去抱住纪神撒娇,也不管纪神是不是愿意。谁想她却停在几步之外,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谢幕礼——就像其他艺术家结束表演时常做的那样。

      “我跳得怎么样啊?”她眼巴巴地望着纪神,带着那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彬彬有礼的询问。

      纪神强打着精神,笑着看莉诺雅:“技术得个满分,一百。但是谦虚嘛……你只能拿个零蛋。”不管是否出自真心,他的笑容永远都是那么完美无瑕。

      朱迪丝也没有吝惜笑容:“当然很好。岂止是好?甚至远远超过你那位……有辱门风的母亲大人。”但是她说的话却那么无礼,既刻薄又恶毒。

      这真的太反常了。

      “朱迪丝小姐!”讶瑛忍不住开口制止。

      纪神却显得很平静,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

      “什么叫做‘伤风败俗’?”接下来莉诺雅睁着自己美丽的大眼睛,不解又好奇的发问。

      朱迪丝甜甜的微笑着:“所谓伤风败俗啊,那就是——”

      “那就是像你最亲爱的爹地还有妈咪那样,幸福快乐的生活一辈子的事情。”纪神迅速的打断朱迪丝的话头,插进去解释。“利诺雅,我想,你当然希望爹地妈咪永远幸福快乐?”

      莉诺雅甚至连想都不曾想过,理所当然点了点头。

      纪神轻轻抬手,拈起莉诺雅的长发:“所以你要原谅他们。哪怕他们身为你的父母,同时却又是亲兄妹,你都要原谅他们。”他说这话的口吻异常平静,就像是小学老师教育儿童饭前饭后要洗手那样。

      亲、亲兄妹……□□?!

      讶瑛很震惊。当初朱迪丝在他的面前讲述莉诺雅身世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很不对劲,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出问题,但就是知道有什么地方非常邪门。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本就很怪诞的故事,竟然还有一个更为荒谬的前提。

      莉诺雅低着头,仔细看纪神。“好呀,少爷要我原谅他们,我就原谅他们。”但是她眼睛里的神气表明,纪神究竟在说什么,她其实一点儿也不明白。“可是少爷,爹地和妈咪除了不顾莉诺雅孤单,自己跑出去玩之外,还有什么错啊?”果然没过几秒钟,她就困惑的发问。

      “他们太侥幸了。”朱迪丝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觑了纪神一下。“他们以为家族里有了一个正常的先例,自己的孩子也会是那千万分之一的优秀变异。”

      莉诺雅歪着头:“侥幸……侥幸?”她不理解词语的意思,但是认为念起来很好听。

      讶瑛默默看一眼纪神苍白的脸色,不由得擅自接话:“就是……运气很好的意思,莉诺雅小姐。”他等于是代替纪神回答。

      “懂了。”莉诺雅高兴的拍拍手,然后认真的重复,“侥幸。”接着她又偏脸看纪神,“侥幸。就是这样说的,对不对?”她似乎将他看成天神般的存在。

      纪神缓缓颔首,并没有微笑,也不肯说话。

      不过纪神的肯定对于莉诺雅来说,就是最大的鼓励。

      “今天我侥幸。”于是她大声地用最新学会的单词造句,引起朱迪丝用意不明的大笑。她好奇的看了朱迪丝一眼,这一回没有害怕,反倒跟着腼腆的一笑。

      那个笑容包含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干净、诚挚、善良、纯洁、温柔,还有一种能够安抚人心的作用——完全讶瑛式的笑容,几乎找不出两者之间的差别。这个弱智少女的微笑,看上去居然和讶瑛的一模一样。

      讶瑛愕然。

      纪神少爷讨厌他,他一直都知道。纪神少爷特别讨厌的是他的笑容,他也很早就知道。他殷切的希望能找出答案,他想这样应该就能改善他们的关系。他也曾试想纪神少爷厌恶他的种种原由,而且往往一想就是好几个小时。

      尽管如此,他所设想的理由大都虚无飘渺,根本经不起推敲。

      所以他一直不懂到底那是为什么。

      如今终于云开雾散……真相却是这般具体而无可变更。

      太具体了。

      莉诺雅小姐美丽的微笑近在眼前,伸手便可以触摸,根本无法否认它的存在。

      那么无法更改。

      除非他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变成另外一个人,才会彻底改变微笑的方式——但是,那又怎么可能?

      原来纪神少爷讨厌他的笑容,是一开始就无法挽回的命中注定。原来纪神少爷从来不曾试图改善两个人的关系,不是由于傲慢和敌意,而是因为很清楚这样的事情根本无法改变……

      刹那涌上来的感觉,充满了无奈也不乏悲伤,然而归根结底是遗憾。他们曾经有好几次那么靠近,隐隐约约交叉相会,最后却总是擦身而过。相隔其实只有一线,那道鸿沟却深得不可逾越。

      天涯不过咫尺,咫尺却也是天涯。

      纪神慢慢转脸去看朱迪丝,美丽的眼睛里不带任何责备,只有最纯粹的猜度。她打了一个手势,表明:我是不会道歉的。她做这个举动的时候,没有半点畏缩,一派平静淡然,似乎这本来就是她该做的事。

      纪神忽然转脸去看讶瑛,目光浅浅淡淡的。

      “我不要别人道歉,尤其是不要你的。朱迪丝。”不一会儿,他回过头来,对朱迪丝轻轻慢慢地说。她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灰白,人之将死的那种灰白。

      然后莉诺雅蹦蹦跳跳来到纪神面前。“你在想什么?少爷,你的眼睛好黑好黑啊。”她仔细想了想,似乎在努力搜寻恰当的词语来形容。“就好像……无底洞那样黑。太阳出来很久,现在都中午了哟,为什么你的眼睛还没有天亮?”

      纪神的眼睛是碧绿里夹杂了金色,仿佛一块沉入海底的翡翠。

      讶瑛听到自己心里“咯噔”响了一声。

      莉诺雅小姐说的当然不是纪神少爷真正的眼睛颜色,她说的是透过他的眼睛看到的,纪神少爷心的颜色。

      每个人都是有情绪的。只不过有的人情绪波动大些,就很明显;有些人情绪波动很小,小到微乎其微的时候,外观上就看不出来。还有一些人,就像纪神少爷和朱迪丝小姐那样,哪怕他们心里已经在翻江倒海,神态和举止之中,却完全没有任何异常。

      情绪又分正面的和负面的,快乐的和悲伤的,热切的和冷漠的,激动的和平静的。负面的情绪包括了仇恨、嫉妒、绝望……但是莉诺雅小姐作为一个孩子,并不知道这些区分。所以她看到的,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莉诺雅伸出手,轻轻抚摸纪神的脸庞。“你身体不舒服吗,少爷?那要去看医生哦。”她带着女孩子特有的温柔和善良,极为纯真的说道。

      几乎是立时地,纪神脸上浮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微笑:“好,过了今天,我就去看医生。”他半认真半敷衍的告诉莉诺雅。

      “一定、一定要去哦。”莉诺雅很认真的三令五申。

      纪神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微笑:“嗯。只要过了今天,我就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飘飘忽忽落在朱迪丝的身上。

      朱迪丝端庄娴雅的笑容微微顿了一下,一双纤细优美的手握了握。她本来可能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这时有仆人敲门进来禀报,结果她什么也没有再说。

      仆人说:“纪神少爷,老爷已经回到伦敦。他让我转告您,他目前人在哈利斯家族的会议厅,不准备回来用餐。请您务必记得携带朱迪丝小姐,以参加晚上的家族会议。还有,老爷希望您好好照顾莉诺雅小姐。老爷说的……就是这些。”传达完毕,他略微担心的偷觑纪神一眼,但是碍于本分,他不敢多作停留。

      “少爷?”莉诺雅疑惑的看着纪神,看他倍感挫折的跌坐下来,低下头急促的喘息。

      讶瑛忍不住移动步子,想要走到纪神身边。

      “你不要过来。”纪神的声音暗哑。

      讶瑛过去从来不曾觉得自己这么失败,当他为一个人认真考虑焦虑担忧的时候,却不得不承认那人特别讨厌自己。

      莉诺雅满脸的惊惶失措:“少爷,你究竟怎么了?”她不懂得纪神深沉的痛苦,只知道,他变得很奇怪。

      一刹那,纪神很想失控的大叫,或是痛哭出声……什么都好。他也是人,他也是个孩子,他也只有十二岁,他也会脆弱,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但是莉诺雅却连这样一个瞬间都不肯给他,像蝴蝶一样扑了过来……他不能,他不能……

      “没事……”他抿一抿嘴唇,强迫自己心静如水。

      莉诺雅担心地看着纪神:“可是少爷你的脸色好差,你一定是生病了。”

      “没事,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纪神轻轻慢慢的笑了一笑。“乖,莉诺雅,跟着讶瑛出去玩。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我不走。我要亲眼看到,少爷看了医生。”莉诺雅固执己见。

      纪神霍然起身,一个箭步跨到讶瑛面前。他看起来是忍无可忍,最后只好冲着讶瑛发泄:“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你变得乱七八糟。对不起,讶瑛,一个人的容忍是有限度的。请你尽快从我面前消失,好不好?”他深吸一口气,很快把话说完,“我知道,我知道从很久以前,事情就变得很糟,越来越糟。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切都是无心的,都不是你的错。但是拜托你,快点消失!”

      讶瑛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目瞪口呆地看着纪神。说完这些以后,纪神越过讶瑛,一言不发走进与客厅相连的书房。接下来“砰”的一声,书房门就此紧紧关上。

      莉诺雅和讶瑛都显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朱迪丝双手交叉相握,坐在沙发上,没有看讶瑛。她看的是莉诺雅。“你总是这个样子,莉诺雅。认为别人保护你是理所当然的,而别人为你所作的一切牺牲都是应该的。你不愿听也听不懂,所以别人为了你受伤流血,你却从来都不曾体谅。”她的口气异常清冷。

      “你在说什么?”莉诺雅呆呆地看着朱迪丝。

      “纪神有不能恨你的理由,但是我没有!”朱迪丝的目光是冷的,她的眼睛闪烁着宝石的流光。“莉诺雅,你只是弱智,并不是完全的白痴。你连纪神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没有感觉?他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你从来只顾自己高兴抱住他。他不喜欢别人追根究底,你却一味纠缠他。你明明可以感觉到纪神会生气,却依然追问下去。纪神不会向你发火,但是你为什么不想一想别人?讶瑛只因为微笑像你,只因为比你温柔,只因为远远比你坚强,就应待代你受罪?只因为比你正常,就比较应该受到作践?!你不知道?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莉诺雅,你没有人们所想的那么善良,那么无邪。”她的语气很平静。“不要昏倒。你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昏倒也是无济于事。”

      莉诺雅像是见了鬼一样,恐惧的看着朱迪丝。她双腿并拢坐在沙发上,姿态依然如往常那般端庄娴雅。但是看在莉诺雅眼里,只觉得好恐怖,好吓人。

      这个漂亮的可怕的大姐姐在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大姐姐说她知道,说她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不是,不是的,她不是爱撒谎的小孩,她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她只是,她只是……觉得少爷发脾气好可怕……

      ……

      整个屋顶似乎都在转,旋转,旋转,一直不停的旋转……

      “啊——”莉诺雅捂住头,发出一声惊人的尖叫,然后就软软地倒了下来。

      “莉诺雅小姐!”

      讶瑛到底是医学院的高材生,比谁都迅速的意识到,那是心脏病发作的征兆。他立刻冲上去,解开莉诺雅衣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让她的呼吸畅通无阻。接着动手给她施行心脏复苏术。“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一边忙着急救,一边大声对朱迪丝说。

      朱迪丝冷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嘴里轻轻地说:“用不着了。”果然,不久讶瑛便听见外面传来救护车的声响。但是他不敢松懈的看守着,毕竟人命关天。

      没过几分钟,两个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了进来,旁边还跟着几个专职医生。他们将昏迷不醒的莉诺雅抬上车。讶瑛帮忙时顺便看了一眼,救护车够宽敞,并且配备非常专业的急救人员接手施行心脏复苏,旁边还有人检测生命体征,甚至有人甚至开始通过移动电话呼叫直升飞机。看来莉诺雅是不会有生命之忧了。

      讶瑛长长吐出一口气,略微放松心情。直到现在,他才有心思去看朱迪丝。她仍旧是一脸的风清云淡。他知道自己无权过问客人的做法,尽管他还是不由自主投去谴责的一瞥。他很快低下头,努力移开视线。

      “她若真的死了,我这条命赔她。”

      朱迪丝仿佛能看穿讶瑛的心思,清清淡淡说了一句。

      讶瑛偏偏脸,细细打量朱迪丝良久:“……朱迪丝小姐。您真的认为不同的两个人,彼此的人生可以互相顶替?”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朱迪丝起初并不回答,只是缓步踱到讶瑛面前。“我不知道。但是你认为……为什么,纪神会把莉诺雅丢在这里,丢在我旁边?”看着他清明的蓝色眸子,她轻启红唇。

      讶瑛张了张嘴,卡壳,他真的说不上来了。他很努力的隔开朱迪丝和莉诺雅,即便不是千辛万苦,到底也费了不少神气……纪神却那么轻易就成全了朱迪丝。朱迪丝恨莉诺雅,这件事情绝对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只能是经年累月的积攒。纪神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依然那样离开了。

      “道理很简单,每个人都有阴暗的那一面。不仅如此,我不能也不敢害死莉诺雅,那样的责任太大……我负担不起。任何人都负担不起。”朱迪丝继续往下说,臻首低垂,两只眼睛望着光亮的水磨石地板。“我不过是个公主……和亲的公主。”

      讶瑛不语,也许朱迪丝说得不错,但是他宁可相信每个人也有光明的那一面。况且,纪神少爷和朱迪丝小姐一样……只是个王子。

      “他是王子。”朱迪丝没有抬头,却洞悉了讶瑛的想法。“你还不明白?王子以后是国王,公主却只会是皇后。世上总是先有国王,然后才有皇后。没有皇后的国王依旧是国王,可是如果皇后没了国王……你说会变成什么?”

      讶瑛沉默很久很久,终于轻轻说道:“可是,朱迪丝小姐……您是女王啊。”

      朱迪丝蓦然抬脸,一副颇为意外的神情。随后,她朝讶瑛轻轻慢慢一笑。“我真想知道……你的地位最后是什么?纪神将会授予你怎样的权利?我很想看下去……所以,我劝你去看看纪神。这就是说,如果你真的并不畏惧与死神握手。”说完这些,她点一点头,转身回房去了。

      剩下讶瑛一个人留在客厅。他想了一想,环顾四周一圈,也离开客厅,往哈里斯伯爵府邸的西侧大门走去。他觉得贸然打扰纪神少爷不是一个好主意,虽然朱迪丝小姐似乎乐见其成。再者,今天……沃伦学长特地来看望他。

      匆匆赶到西侧大门,远远就望见沃伦·韦斯利不耐烦的背影,那个等人的姿势真的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焦躁,完全没有改变。只有一点略显不同,旁边还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近一看,那还真是一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非常讨人喜欢。

      “看什么?!想说什么就说!”

      看到讶瑛几度欲言又止,沃伦扯扯首次打上的领带,有点恼羞成怒。

      讶瑛看着过去从未西装革履的沃伦,学长今天这般慎重……是不想让自己为难吧?毕竟哈利斯伯爵府邸当然有许多规矩,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只接待衣冠楚楚的客人。依照学长一贯的风格……在这里,恐怕只能归入流氓匪类之列。他轻轻微笑:“我倒是提前看到了学长结婚时候的样子。”

      “去他的!你少咒我!”沃伦还是有些不快,他旁边的男孩子倒是咯咯笑起来。

      吓!

      那个男孩子不笑还好,一笑起来,讶瑛和沃伦不约而同抬起右手,下意识遮住眼睛——仿佛还怕什么强光伤眼睛一样。那个笑容实在是太光芒万丈了。现在是白天,要是夜晚,似乎都可以用作照明了。

      “……沃伦学长,他就是你收养的那个孩子?”好半晌,讶瑛终于想起来要问。

      沃伦的拳头重重提起,轻轻落到男孩子头上。“他叫领威,跟着他本来的父亲,姓德克夏。我最近太忙,简直连家都没空回去,只好带着他到处跑。死小子,就你的笑最邪门!我交待过你不准笑,不准笑,你还给我笑!”

      讶瑛有些困惑,领威的笑容邪门……这是怎么回事?

      没等沃伦岔开话题,男孩子就笑眯眯地插进来:“叔叔们说我的笑容让人怦然心跳。所以爹地收养我一定动机不良,搞不好是一个光源氏计划。”

      “光……”讶瑛惊讶之余,也不免失笑。

      ——光源氏计划,自古以来都只用在异性之间啊!

      男孩子偏偏还要补充:“口语化一点,也可以叫做老牛吃嫩草。”

      一个拳头砸来。

      “我知道你不是哑巴……现在哪边凉快给我哪边去!”

      男孩子当即吐吐舌头,摸着还在疼痛的后脑勺,不迭跑远了。

      “两个小时之后滚回来,听到没有?”沃伦又喊了一句。

      男孩子在远远的地方回答:“知道了!爹地,我这就去看看有没有轮子之类的东西,好让儿子我滚着回去!”

      沃伦笑骂:“去你的!”然后转脸看讶瑛,“让他在附近转转,规定允许吗?”

      “还好。客人和主人都很少来这边,应该没关系。”讶瑛微笑着肯定。“他叫做领威?很开朗阳光,一点都不像孤儿。”

      这里的庭院真大,树木好多,房子非常漂亮……嗯,所以很容易迷路。

      谁来告诉他,这是到了哪里?

      上北下南左东右西……但是这里又没有地图……一直往南走到头,他也离死不远了吧?为什么都不见有人?啊,天无绝人之路,那边有栋别墅,也许它的主人知道路。

      领威打定主意,加足马力就朝目的地飞奔过去。忽然之间,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当场摔个嘴啃泥。他疑惑的往身边看……旁边的树荫下,有一个男孩子背靠着树干打瞌睡,淡淡的光影透过树叶的罅隙洒在他身上。

      “原来这里不是真的没有人?”领威若有所思的在那个男孩子身边坐下来。“我们打个商量,你叫我一声就好,不用采取这么别开生面的方式。你这么漂亮,我不会忘记你长什么样子的。”他瞥一眼男孩子伸出来的脚。

      男孩子一动不动。

      “麻烦。”过了好一阵子,到领威有些怀疑这只是一尊人偶的时候,一个单词才被懒洋洋地丢出来。

      麻烦?

      领威诧异地盯着男孩子:“你是说,你觉得说话很麻烦,不如伸脚绊人省事?”

      “嗯。”男孩子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实在令人怀疑他是否真的知道别人说了什么。

      连说话都是单音节的!

      领威摸摸鼻子,站直身子,他还是把希望寄托在别墅的主人身上比较明智。

      男孩子再度长腿一伸,很明显,此路不通,请改走别道。

      领威只好又蹲下来:“好吧,我不过去也行。麻烦你告诉我,最快回去西侧大门的路怎么走?”他有一种预感,强行通过将会付出很惨重的代价。

      男孩子想也没想,抬手指向天空。

      噢,天空?当然啦,飞回去是最快的——假如你能飞的话!

      “你嘛行行好,我只能走路啊,老兄!”

      男孩子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瞥了领威一眼。“地球是圆的。”你随便找个方向走,反正绕一圈总能回到原点。

      领威猛摇头:“就算我万分崇拜哥伦布麦哲伦,也不要这样模仿。”

      “那你闯进来做什么?”男孩子的眼皮合上,懒洋洋的发问。

      领威耸耸肩:“我也不想。原来我在西侧大门那边。但是大人讲话,爹地不让我听,我只好闪人了。谁知道走着走着居然迷路!奇怪吧?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我可是很会认路的。”

      “……是很奇怪。”男孩子说着,缓缓睁开眼睛——金色的眼睛!

      领威揉揉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绿色里面闪着金光。“我一路还做了标记,免得搞乱方向。可是在这个树林里绕来绕去,我都眼花缭乱了。好久我才算走到一个新的地方来。”说到这里,他小心地看了看男孩子……该不会,这位也是迷路大军的一员?

      男孩子首次正眼看着领威,仔细端详他很久很久。

      “……呃,那个,要是你也迷路了就直说,我不会怪你也不会笑你。只是不要这么看我,眼神乱恐怖的。”被盯得毛了,领威忍不住出声说道。

      男孩子收回视线,低头去看自己纤长的十指。“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低垂着脸蛋的样子,当真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

      领威几乎立时打了个寒颤:“嗯……我可不可以不要听?”估计不会是什么好事。

      男孩子完全不理领威的申请,径自往下说:“我在想,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够不用闹出人命,就可以掐你掐个过瘾?”他若所思的看着双手。

      领威心里一阵发毛:“这样……嗯,你的结论是什么?”

      “很困难。不掐死你,我想我不会痛快。”男孩子用悦耳的嗓音叙述着匪夷所思的事情。“太难……真的不如考虑杀人埋尸。”

      领威看着男孩子好一阵,虽然对方说的那些话实在吓人,但是好像……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喂,你该不会随便盯着一个人看,然后满脑子都是这种事?”

      “怎么会……那是杀人狂才做的事情。”男孩子半眯起眼睛,打了个呵欠。

      噢,那么,他为什么么这样“荣幸”入选了?

      领威不确定的左猜右想,他运气还挺好的……运气太好也有错?

      “我只是偶尔看着一个人,然后这么想着罢了。”这时男孩子接着说。

      吓!

      领威跳了起来,也就是说他不过恰好撞在枪口上?

      “喂……我觉得你离杀人狂的境界也没有多远了……”至少也是变态!

      男孩子又打了一个呵欠:“对不起。可父亲大人连最后一点时间都不留给我,心情真的很糟。连睡觉也要别人打扰……尤其是你这种人,光用闻的就知道……如果身边带着猎枪,我还真是想要扣扳机……当然,这算是破坏生态平衡。”

      “你自己也说,这样分明就是破坏生态平衡。”领威看着男孩子,心里直咕哝。明明是个漂亮得无法言说的美少年,怎么……思考逻辑这么怪异,又那么血腥?

      男孩子漫不经心地说:“是啊。”停了停,他又说,“可是这样的事情我又没少做。”

      什、什么?!

      领威立即退后两步,摆出警戒的姿态。

      “看来,你不也一样要保护自己。”男孩子捋捋头发,口气有点轻蔑。

      领威面有戒色:“废话!我可一点也不想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假如你一定会死又如何?”男孩子轻轻的问。

      领威想了想:“至少不会让你杀得那么容易。”

      男孩子忽然笑了:“哈……哈哈……我骗你的。想杀人至少要有武器。”他看着双手,“像现在这样手无寸铁,很麻烦的。”

      领威怀疑的看着男孩子:“真的?”

      “真的。”男孩子迅速回答,然后诡异的一笑。“现在,可是千真万确。”

      领威赶紧追问:“最快回西侧大门的路怎么走?”

      “一直向左走。”男孩子果然回答得很爽快。

      领威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假如还有机会,真想搞清楚,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留下一句临别赠言,然后跑走了。

      “哎呀,哎呀……就不怕我在骗你?这也是你那种人的……直觉?算了,下次,我让你有来无回。”男孩子再次合上双眼,喃喃自语。“沃伦·韦斯利的养子……话说回来,睡眠不足真是最讨厌的事情。”

      哈利斯伯爵府邸,西侧大门处,沃伦·韦斯利和讶瑛·克里恩正在认真交谈。

      “这么说……那个哈利斯家族的少爷,的确是如传闻那般古怪?”沃伦紧紧皱着眉头,再次要求讶瑛证实。

      与其说古怪……倒不如说是难以应付。

      “纪神少爷和其他的孩子们……有些不太一样。但是这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毕竟,领威不是也有一点与众不同?”讶瑛暗暗想着,谨慎而含蓄的回答。

      这个说法没能让沃伦松开紧皱的眉头。“真是这样?讶瑛,你以为我认识你几年?你一说到纪神少爷的事情,措辞就特别小心……可是我却不知道,你这样做究竟是为谁。……领威那个孩子虽然与众不同,但是我可以很肯定,那是好的。然而,你呢,你能确定吗?”

      “沃伦学长……坦白地说,不,我不确定。对于纪神少爷,我任何事情都无法确定。我看不清楚……我说不明白。不,关于纪神少爷的今后,我什么也不知道。”讶瑛微微偏着脑袋,仔细地想了一阵,最终轻声说道。

      沃伦的两条眉毛霎时打成死结:“真该死!原来如此,你那百年一次的固执偏偏挑这种时候出来了!反正你就是不要辞职,我说得对不对?”他追问。

      “我付不起违约金。”讶瑛平静的回答。而这是货真价实的理由。

      沃伦用力的摇摇头:“完蛋了。那位少爷真的很邪门。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应该鼓励你去做这份工作。”他显得懊恼万分。

      讶瑛轻轻一笑:“沃伦学长,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沃伦只是再度摇摇头,继续在心里进行悔不当初的忏悔。

      这时领威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你回来得可真是时候。”沃伦抬手看了看表,说道。“那么今天到此为止。我只能祝你好运……自己小心一点,我可不会替你收尸。”然后他又转脸对讶瑛说。

      讶瑛笑微微的点了点头,他这么做与其说是认真承诺,倒不如说是因为感激。

      “……爹地,那个人真的就那么可怕?”忽然之间,领威插进两个成年人的对话。

      讶瑛和沃伦同时被大大吓了一跳。

      “啊,啊,这种事情应该怎么说?至少在普通人眼里,哈利斯家族里面,总是出一些稀奇古怪根本不可能解释的事情。即便是依照我的专业看法……宅子的主人很不正常,每一个都有他的诡异之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是一个非常态的世界。是的。我奇怪为什么其他那些人看不出来。”沃伦抓抓头发,不很确定的说道。

      讶瑛微微惊讶:“你见过纪神少爷?”他俯身弯腰,表情很温和的询问。

      领威仰脸看着讶瑛:“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不过我想,那一定是一个有着相当地位的人。一头漆黑的头发,狭长的碧绿眸子,闪烁着金色的流光……他真的非常漂亮。”

      “那就是他。”讶瑛微微地笑,“他正是纪神少爷。”

      领威用力点点头:“听你这样说,他就更像是一个贵公子了。我在树林里面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睡觉。他的心情很糟糕,不过……可是,我想知道,他难道真的只是个恐怖的贵族少爷?”

      “……树林?对不起,领威,我想请问一下,你说的是树林……是不是西南方向的那片树林?”讶瑛温和的反问领威。

      领威抓抓头发:“是啊。那片树林真的好像是迷宫一样,我的两个小时基本上都耗费在那里了。真的是很费劲才找到一条新路……不过似乎也是错的。不管怎么样,看到一座别墅之后,他就在旁边将我拦住了。”

      “……”讶瑛仔仔细细打量领威很久很久,然后露出很有些意外的笑容。“是吗?那你确实很厉害,领威。那就是一个迷宫树林。要知道,没有几个人能找到迷宫另一端。”

      另、另一端——出口?!

      领威的脸色开始微微发青——这么说,其实他并没有走错路!

      那位纪神少爷却告诉他:“一直向左走。”

      对了,这么说来,那位纪神少爷也确实说过……

      “……是很奇怪。”

      莫非那就是指,居然有外面的人能够找到出口?

      虽然说,当时他的确是问,最快回到西侧大门的路怎么走……可是那位纪神少爷,就这么叫他从出口跑回入口……

      ——绝对是故意的!

      “别磨磨蹭蹭,快走!”旁边的沃伦可不知道领威复杂的心理活动,不耐烦的伸手一拉,强行将他拖出哈利斯伯爵府邸。

      收回前面的想法……纪神·C·哈利斯,那一定就只是一个可恶的贵族少爷!

      领威含着眼泪,抽抽嘴角,心中暗暗下了定论。

      讶瑛微微笑着,目送那对不太像父子的父子身影远去,随后缓缓叹一口气。他也要回岗位去了,两个小时……严格说来的确算是某种程度的擅离职守。他并不真的认为纪神少爷很需要他。但是,至少,如果纪神少爷偶然需要到他的时候,他希望自己在。这是他应尽的职责……但同时也出于他的自愿。

      于是,讶瑛就站到那片迷宫树林的土地上,站在纪神的旁边。他离纪神少爷约摸有五步远,无法确定纪神少爷是真的睡着,抑或只是眯着眼睛想事情。他不知道纪神少爷是否愿意看到他,特别是在中午那件事发生之后……但是他还是想待在纪神少爷身边。所以他决定站在这个地方,保持这个微妙的距离,足够遥远也足够切近。

      纪神一直没有反应,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讶瑛的存在。所以他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很奇怪时间的静静流逝并不带来无聊烦躁的感觉,只好像两个人一起休假的情形,没有人说话,平静安稳。

      “讶瑛……”

      纪神突然朝讶瑛伸手,可是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讶瑛也很自然的轻声回话:“我在这里,纪神少爷。”他的音量固然不大,却很清晰。

      “你想不想过来?”纪神忽然又问。

      讶瑛的答案未经大脑思索已然脱口而出:“我想。”

      “那就过来,”纪神轻描淡写地说,“坐在我身边。”

      讶瑛有些震惊,但是仍旧走了过去。纪神少爷似乎将中午说的话全部忘记了——这会是真的吗?他能够合理的期望,那番话只是纪神少爷一时脾气,事实上并非如此?他走得有点缓慢,连坐下来都带点犹豫。他偏脸看着旁边的纪神,那张白皙俊美的脸庞上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这就是说,你可以不喜欢,但不得不承认,那是天生的威慑力。

      那张脸蛋上,奇迹般的没有不悦。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现在的纪神少爷心情不错,中午的事情就像被抹布擦去的脏东西一样,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真是难以想象,就在不久以前,领威还说纪神少爷心情很糟糕……

      “您该披件衣服。”讶瑛平和的声音串成句子,文意非常简单,却令纪神漾出一抹安适的微笑。

      “嗯——哼。”纪神随意应了一声,潜意识里想再听到那暖玉般的声音。

      然而温润声音的主人却仅是微笑着,不再开口说话,安静的等着纪神从朦胧中醒来。

      “继续……”等了半晌没有声音,纪神催促着。

      讶瑛但笑不语,一双温润的湛蓝眸子瞅着纪神。

      “……怎么?”纪神长而卷翘的羽睫眨了眨,显出非常特别的风情。

      眼前的男孩子有一头乌檀木一般的漆黑短发,带着稍许珍珠光泽。大概得益于长期养尊处优的贵族少爷生活,皮肤极其白皙,几近透明,甚至还看得见青色的血管在肌肤里颤动。他的双唇微微泛白,不过和艳色红唇相比,倒是这样更令人怜爱。

      ……怜爱!

      讶瑛的视线静止在男孩子的唇瓣上,脑海中飞过这个令人惊愕的名词。

      这个男孩子,名字叫做纪神·C·哈利斯,身份还是哈利斯伯爵家族的继承人。

      而他是这个男孩子的随从。

      这个男孩子拥有的,可能是他完全不敢想的东西。这个男孩子想的,或许是他永远也不会去想的事情。这个男孩子看到的,大概是他根本无法想象的情景。

      这个男孩子不是那种被娇宠坏了的孩子。也不是那种虽然身为贵族却和蔼可亲的人。更不是那种“上进的好学生”。甚至他不是所谓的“大庄园里面孤独寂寞的美少年”,他不是“可怜的孩子”……不是,根本不是。虽然他具备达成这一形象的所有必要条件。

      这个男孩子,是真的孤独,还受不得亲近。确有一双慧眼,可惜看的全是世态炎凉。他身上找不到孩子气的叛逆,只剩下理性的算计和判断。他的早熟是完全成人的方式。你不可能指望他的道德标准。这个世界上,有人遵循法律,有人重视感情,有人追求真理……纪神·C·哈利斯,他谨守利益原则。这个男孩子可能同时做过常人看来最好和最坏的事情。出发点是符合他的利益。

      尽管如此,这个男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他不确定。

      ——他,讶瑛·克里恩自己,对这样的纪神少爷……怜爱?

      纪神也在定定看着讶瑛,但是和讶瑛不同,他的结论很快就出来了。

      “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有人生来快乐。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有人生来宁静祥和。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有人生来长夜漫漫……”纪神几乎是无意识的轻声说道。

      讶瑛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纪神浅浅淡淡一笑,伸手去摸讶瑛的脸庞。

      “还不明白?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有人生来宁静祥和。那就是你,讶瑛·克里恩。没错,那就是你,讶瑛。”

      纪神仔仔细细看着讶瑛,暗暗想着,讶瑛的干净、纯洁、简单、真挚……这些可笑也可贵的品质,他自己一项也没有。

      讶瑛一惊。

      他见过的人很不少了。有些人是太阳,是日光,生来就会照耀别人。大部分人是月亮,借助别人的光芒,同时也为他人所借助。还有些人是星星,他们的光芒很黯淡,极其需要帮助……但是纪神少爷不是里面的任何一种。

      领威就是日光。

      他自己,恐怕应该是月亮。

      但是纪神少爷不是太阳,不是月亮,连星星都不是……他压根就没有光线。

      那,纪神少爷是什么?

      “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有人生来快乐。”

      那就是领威。

      “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有人生来宁静祥和。”

      纪神少爷说,那是他,讶瑛·克里恩。

      “每个夜晚,每个早晨,有人生来长夜漫漫。”

      ——那是纪神少爷。

      终于看清楚了。

      纪神少爷看过去就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这和悲天悯人的想法没有什么关联——只是在那里,你什么都看不真切,如坠五里云雾。

      你不知道纪神少爷究竟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会朝什么方向发展。

      但是无疑地,他确实在一条路上走着,走着,直到忽然有一天,终点来临。

      这条路,他会一直走到尽头。

      不管那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他都必须一直走下去……

      因为他就是漫漫长夜。

      而他的一生就是长夜漫漫。

      长夜,谁也不能预先知道天亮时分的结局——那是一种无限的可能性。

      七点钟一到,纪神就从卧室下到客厅,绅士派头十足。

      朱迪丝出乎意料的坐在长沙发上聊电话,一眼瞥见下楼来的纪神,便对他打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叫他过去。她的穿着打扮若是留在宅子里吃晚饭,倒是没有什么地方可供挑剔指责;然而事实很明显——他们很快就必须双双出席哈利斯伯爵家的聚餐会议。

      纪神停了下来,转身走到朱迪丝旁边,扬扬好看的眉毛,无声的询问她为什么还没有准备好。整整一个下午,足够她打理晚宴服装了。

      朱迪丝用空着的那只手打了一个莫可奈何的手势,接着朝电话迅速吩咐了一句,就把话筒暂且搁置。

      “你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很好,请过来应付现在的情况。这种精神状态足够了。”她别过脸,指了指电话要纪神处理,起身离开客厅。

      纪神意味深长的看了远去的朱迪丝一眼,上前拿起话筒,在沙发上坐下来。

      “喂?”他试探了一句。

      电话那端响了一阵,听见有人惊讶的低呼。

      [是……是纪神少爷!快把电话传给莉诺雅小姐!]

      又是一通忙活,好不容易,听筒里再度传来清晰稳定的声音。

      [少爷?是少爷吗?]

      那端的莉诺雅欢呼雀跃,完全不象是刚刚从死亡线上抢救过来的人。

      纪神挑一挑眉,朱迪丝说对了,这是一件有些古怪的事情。基本上他可以肯定,莉诺雅正在为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兴奋着……是什么?

      “是我。”

      [少爷,少爷,我现在好开心呀!]

      莉诺雅在电话那端不停的叽叽喳喳。

      确实如此,他可以听出来那种不存在半点阴蔼的快乐。

      “慢慢说,别忘记你的心脏不好。”纪神淡淡的提醒莉诺雅。

      [可是……少爷,我忍不住呀!爹地和妈咪回来看我了!]

      纪神心中一凛,他刚才似乎听到了……应该不属于医院播放范围的音乐?

      “莉诺雅。你现在人在哪里?”

      [当然是在家里啊。]几乎可以想见莉诺雅在那一边开心灿烂的笑容。[少爷好笨。有爹地,有妈咪,我当然是在自己家里啊!]

      是吗?在莉诺雅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以后?至今为止,他尚未听说地球上哪个地方拥有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医术……

      “对不起。我一时忘记了说。那么,莉诺雅的家是在哪里?好让我以后去找你玩啊。”

      [真的哦!一定哦!不过,我家……就在我家嘛!每次我想去看少爷,都会有人带我到少爷家,现在也是一样啊!]

      “哦,这样啊,好方便呢。莉诺雅家……看得见那个大大的钟吗?”

      [咦?那个好大好大、声音好响好响的钟楼吗?有呀,从阳台望出去,就可以看见哦!]

      很好,那就是说,还留在伦敦城之内。

      纪神沉吟一阵,又放缓语调问:“莉诺雅的爹地和吗咪,还像是原来照片上的那个样子吗?”

      [那是当然啦!不然莉诺雅怎么能够一眼就认出他们来呢?]

      是吗?在阔别伦敦多年之后,两个人还像八年前一样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特别是就去世八年的人而论……

      很明显是一种欺诈诱拐行为。但是这么拙劣的手段,居然能够突破哈利斯伯爵家的防护网……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将手伸进来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这时,那端的莉诺雅说话了。

      [少爷,少爷,你在听吗?]

      纪神拉回思绪:“我在。”

      [爹地想要和你说话。还有妈咪叫我去吃饭了,拜拜拜拜!]

      电话正在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

      纪神微微蹙眉,下意识握紧了话筒。

      [嗨,儿子。]

      寂静良久之后,终于有人拿住了话筒。低沉的话音不免有些残忍的味道,却是异常优雅。

      纪神一顿,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回答:“父亲大人。”

      [很抱歉,没有来得及通知你。有关于莉诺雅,经过家族的医生们会诊,确定她的心脏病发,是由于突然的情绪激动。这实在很不像是你会犯的错误,纪神,她的名字下面可是登记着她父母遗留的几亿财产……不管怎么样,因为你的过失造成她的生命危机,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于是家族会议协商决定,提前将她的监护权移交给我,换句话说,也就是把那些财产正式过渡到我的账户。今后你就不要太管她的事情了。]

      “……我知道了。”纪神眼帘低垂着,静静淡淡的说。

      [你似乎……不是太意外。]

      “我只是刚刚大概猜到。说不定,也许,您是忽然对莉诺雅深表同情了。”

      [呵,你的心肠也太软了,儿子。为什么你不早一步……先下手为强?]

      “或许是我的方程式列得和您不太一样……父亲大人。”纪神手握着话筒,两只眼睛只看地面。“毕竟,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习惯,我至今没能培养出来。”

      [……真厉害的孩子。如果可以的话,请指教一下是何时知道的?]

      纪神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

      “这难道不是父亲大人的一贯作风?况且还有好几个事实显示,莉诺雅是您的王牌。既然是王牌……没有道理您会那么好心,还给我留下争取监护权的时间。”

      [原来是我的一贯作风……那么说来,你也一定是知道,每次莉诺雅去找你,是得到谁的护送了?]

      “关于这个问题,您是在暗示我应该感谢……您苦心孤诣为我安排的试练?”纪神彬彬有礼的反问回去。

      [还真是没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事情。这样的话,你是否也知道,关于那位新近报到的克里恩先生……他刚刚递交辞呈的事情?]

      纪神沉默半晌,轻轻地说:“谢谢您特地告诉我这件事。”

      [真能撑。可是纪神……这样的孩子我确实不喜欢。]

      纪神不答腔,只是静静的凝视着自己纤长苍白的十指。

      [好了,我也不该再耽误你的时间。对于你在家族会议上的表现,我将拭目以待。]

      [咔锵]

      对方首先把电话挂了。

      纪神几乎是立时扔下电话,跳起来就朝楼上讶瑛的房间冲去。

      讶瑛,居然就这样真的走了?

      不,不会的,讶瑛那个家伙,压根就没有办法支付违约金。而且,那个纯洁善良过头的呆子,绝对不会在这种非常时刻辞职!除非……除非他已经知道,他被留在这里的真正理由,完全不能原谅那个原因……

      但,这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事情!

      纪神猛地推开讶瑛房间的门,入目的一切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整齐得就像是从来不曾有人住过。似乎“讶瑛·克里恩”的存在,一直都只是他的一场幻觉,一场空梦。

      房间里,什么都收拾得恰到好处,连讶瑛的衣服鞋袜都在。但是唯独,那种有人居住的味道,已经全数消散殆尽。

      纪神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突然间脱力地在床铺上坐了下来,用力捶了一下床垫。他的确是希望讶瑛消失,那样后面的事情会简单许多,但是,决不是现在!

      纪神感到了深深的挫败和痛苦。

      “不要这样不见,如果你已经知道,为什么不干脆向我开条件?这样忽然消失算是你的报复?不原谅我也无所谓,但是不是今天……”他在房间里一阵翻找,却没有看到讶瑛留下的任何字句,真的好象这个人从来未曾出现过,从来没有存在过,一场梦就是一场梦。

      门忽然之间被人推开了。

      纪神猛地转过身,一瞬间竟然看见讶瑛微笑着站在门口。

      然而,来的人是盛装打扮的朱迪丝。

      “你居然还在这里磨蹭?时间早就到了。”她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双手交握着。

      哈利斯伯爵府邸的专属司机小心翼翼的从车库里开出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轿车,恭恭敬敬守在门边,等候纪神和朱迪丝坐进去。朱迪丝率先钻进车子,紧接着是纪神。

      朱迪丝按下隔离驾驶舱的静音按钮,一整面黑色玻璃缓缓滑落,很快降到了底。但这大抵只是一种习惯性动作,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她和纪神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处于绝对的沉默之中,并没有进行秘密会谈的征兆。

      “朱迪丝……你把讶瑛弄到哪里去了?”非常突然地,纪神冷不丁问了一句。

      朱迪丝愣了一下。“我不知道你的父亲究如何处置他。”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没有浪费唇舌辩白。

      纪神垂下眼帘:“是吗……?”清清淡淡的语气实在听不出多少惊讶。

      朱迪丝偏脸看向纪神:“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知道,我是你父亲的盟友?”她深深凝视着他,瞳眸里一片乌黑深邃。

      纪神深深沉沉望着朱迪丝:“我不知道。父亲一定还留着一张底牌。这是哈利斯家族的传统。其他的,只能靠猜测。你已经忍了莉诺雅很久,朱迪丝,太久了。任何人要爆发,都不会等待如此长久的时间,更加不会选择如此不恰当的地点。你并不是那种沉不住气的千金大小姐。你心里爱的人不可能是我。因为我的情绪,自毁你端庄娴雅的形象,这实在太不像你……不,你并不是为了我才去指责莉诺雅的。你有其他的,为了你自己的理由。说起这件事情发生之后的直接受益者,除了我父亲就没有别人。而假若你不是那个间接受益人……朱迪丝,你究竟为什么要做那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朱迪丝轻轻一笑,眼神复杂难解。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既然我已经在莉诺雅的事情上背叛你,那么没有理由要在别的事情上对你忠诚。讶瑛·克里恩失踪了,那种消失法,与其说是因故辞职,倒不如说是遭遇绑架。还有什么好说?我当然是最有嫌疑的。我的确讨厌莉诺雅,为什么我要喜欢她?可是我也知道,她名下登记着亿万身家,如果我是真心为你着想,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对她多说半个字。”她轻轻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纪神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若有所思。

      “我们回到那个永恒的主题——为什么?”朱迪丝也不在意,只是继续往下说。“我不知道你是否看见了,我想,哈利斯家的人都看得很清楚,甚至可以这么说,最清楚不过。”

      “我是说格罗斯夫纳家族。这个家族实在已经被哈利斯家族牵制得太久了,很多事情已经淡忘。历代格罗斯夫纳家族直系血脉的长女,都被当作哈利斯家未来的女主人来教育。从我出生起,接受的灌输就是哈利斯家族如何如何——我真是厌恶这些!我不知道自己父亲的生日,可是却知道包括元老会在内的、哈利斯家族每一个最高决策者的生日……简直太荒唐太可笑了。但是格罗斯夫纳家族的其他人不这么想。家族的元老会对此非常热衷,族人也把让我当上你的妻子看成最重要的事情,他们要我做哈利斯家族的皇后!”

      “格罗斯夫纳家族的整个经济命脉,其实都捏在哈利斯家族手里,这算是怎么回事?我知道这里当然有非常现实的客观因素,也不乏历史原因……可是造成格罗斯夫纳家族长期受哈利斯家族掌控的原因,难道不是我们自己?一代一代都只在如何讨好哈利斯家族上面动脑筋,可是如果将为此进行的努力统统用来整顿自己的事业,或许我们已经可以与哈利斯家族并驾齐驱。这远远比皇后的虚名来得实在。皇后必须依赖国王而生存,永远无法独立自主……真是可惜,格罗斯夫纳家族的绝大多数人,都看不见。”

      朱迪丝紧紧皱起纤细的眉毛,似乎在向纪神解释,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我没有力量……公主什么事情也不能做。皇后将来也只会有掩面哭泣的权利。我要当女王。没错,为了这个,哪怕是要引来恶龙吃掉王子。也是在所不惜。”

      “……很有勇气和骨气的想法。不过在实施之前,你是否想过,那条恶龙极有可能反过来吞噬你?”纪神浅浅淡淡的问。

      朱迪丝轻轻冷笑一声。“他当然会。假如我是那条恶龙,我就会。”她停顿了一下,又说,“这就是,现在我如此坦白的将一切内情都告诉你的原因所在。”

      纪神用心看了朱迪丝好一会儿。“原来如此……你原本就打算渔翁得利。”

      “不会的。我不会有太多的利益可以收获。”朱迪丝说着,拨了一下丝缎般的乌黑秀发。“挑拨国王和王子,这个罪名足以把我打进冷宫。格罗斯夫纳家族里,绝对不会缺乏的就是想要嫁给王子的贵族小姐。但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其他可行的方法……如果这是摆脱哈利斯家族的唯一机会,一切我都将忍受。”

      纪神的食指轻轻敲着车窗,不发一语。

      “我真的没有太多时间去犹豫。”朱迪丝做了一个表示厌烦的手势。

      纪神着了眨眼睛:“我也没有。这就是父亲的作风……朱迪丝,绑架一个人是很容易败露真相的事,你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

      “再怎么喜欢也好,这种非常时期,你绝对不会留一个没有用处的人在身边。讶瑛·克里恩,这个人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或是听说,而且,我知道你绝对不像传闻说的那样喜欢他的笑容。于是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留下这么一个人?很遗憾我始终想不出来。但是我不敢冒险让他留着坏事……最后只好直接弄走了事。”朱迪丝看了纪神一眼,说道。

      “是吗……”纪神听着缓缓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我建议你,朱迪丝,开始想。你有必要认真想想,将来我向你讨债的时候,你要怎么办。因为这场战争,我不会输。”

      “赢家从来只有一个。我必须为自己打算。”

      这么说着的朱迪丝小姐,语气和眼神都万分坚定,却有一副愧疚的表情。

      大概,某种程度上她真的认为对不起他,即使那种歉意完全不能阻止她的行动。

      “你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呆子。”

      纪神少爷即将睡着的时候,曾经丢出来这么一句。

      这个想法完全是真的,他很明白,甚至听得出真正的意思。

      [你(讶瑛·克里恩)成我(纪神·C·哈利斯)的事不足,败我的事有余。]

      现在……果然成为现实了?

      朱迪丝小姐和纪神少爷都是天花乱坠的撒谎者,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说了至少一半真话。是唯独对他如此,或者历来都这样?

      说到底,谁也不能真的了解别人的内心挣扎。

      所以人性才会那么奇妙……

      ……包括自己被手铐锁在床铺上,却还能净想那些有的没的。

      讶瑛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晓得纪神少爷得知他失踪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或者这种芝麻小事根本就不会被发觉?他在这里坐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没有见到半个人,想来……恐怕是他真的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所以他才会反常的悠闲——实在是太有空了。不禁想念在纪神少爷身边度过的那些时光,平和而安稳。

      不过这间房子里面,有某种难以说明的东西,让他觉得很熟悉……

      这个时候终于有人推开门,端着应该是晚饭的食物走了进来。

      “塞门先生……”

      讶瑛很惊讶的认出来,那个人是现任哈利斯伯爵府邸的管家。

      哈利斯家族的聚餐会议,就在完全巴洛克式的大厅举行。

      在场所有人都在乔治二世翼状扶手椅上面正襟危坐,即使这种软椅再舒服也不敢留恋。

      尼尔·C·哈利斯面容整肃的念着一份文件。

      “哈利斯家族第二十三任继承人,纪神·C·哈利斯在此指控,哈利斯家族斯第二十二任族长,亚克西斯·C·哈利斯有如下罪状。首先是涉嫌谋杀自己的妻子,格罗斯夫纳家族的罗瑟琳·格罗斯夫纳。其次是花费将近五年时间,侵占其姐克丽斯丁·C·哈利斯去世前依法过户到侄子名下的——也就是纪神·C·哈利斯——财产所有权。此外,还出于非常可疑的自私动机,罔顾家族利益,拒绝就阿德利恩家族企业倒闭一案于官方政府进行对话。”

      尼尔停下来,周围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窃窃私语。他瞥一眼亚克西斯,亚克西斯只是摊开双手,随手扶正金丝眼镜框。他又望向纪神,纪神低垂着头,前额的刘海完全遮蔽他的眼睛,无从判断表情。朱迪丝更是维持一贯的淑女形象,打定主意只听不说,任何事情都微笑以对。

      没有任何讯息泄漏出来。

      ……只能继续自相残杀,直到胜负揭晓的最后一刻。

      尼尔下意识握了握手边的红木镶银手杖。“关于后面的两条罪状,家族内部已经着手进行调查验证,克丽斯丁·C·哈利斯的全部财产暂时冻结。亚克西斯·C·哈利斯的族长权力,也依照惯例封杀部分。如果没有人提出异议,纪神·C·哈利斯将对第一件事情作出详细陈述。此外,亚克西斯·C·哈利斯有权进行申辩。”

      大厅里开始一阵长久的寂静,没有人愿意掺和父子相残的戏码。

      “纪神·C·哈利斯,你可以开始讲述了。”

      于是尼尔庄严的宣布。

      纪神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打了一个请求的手势。“在此之前,请容许我向父亲大人提出一项要求。希望他能将我的陪读讶瑛·克里恩原封不动归还。”他进一步解释。“因为,他是这件案情的重要见证人。”

      尼尔向亚克西斯投去不满和疑惑的目光。

      亚克西斯满不在乎的弹弹食指:“像这种聘请和解雇之类的事情,可从来就不是我的职责范围。赛门,你告诉少爷,他要找的那个人究竟去了哪里。”他坐在位置上,漫不经心的传唤。

      管家赛门推开厅门走了进来,向在座所有人鞠了一躬。

      “讶瑛·克里恩于今日下午四时,向我递交辞呈。在此之后,由于离职而不知去向。”他恭恭敬敬、面无表情的禀报。

      尼尔不相信的看着他。“赛门,这是真的?”但是纪神抢先了一步。

      赛门朝着纪神一鞠躬:“当然……不是真的。纪神少爷。这是老爷吩咐我这么说的。”抬脸,他嘴角有一抹阴险的轻笑。

      当即众阵哗然。

      “你是否知道,讶瑛·克里恩目前在哪里?”纪神继续追问。

      赛门恭恭敬敬回答:“知道。事实上,我已经把这个人带来了。”他说着拍了拍手。

      讶瑛从门外走了进来,看到他的时候,就连镇定依然的亚克西斯,也不免嘴角一抽。他原本有些漫无目标,一看到纪神所在的位置,立刻就找到了方向。

      “纪神少爷。”

      纪神瞥讶瑛一眼:“过来。”声音清冷如初。

      讶瑛却不迭走过去,微笑着站到纪神身边。他刚才从纪神少爷的那一眼里,看见了似有若无的……安心?也许,虽然只是也许,纪神少爷慢慢在接受他。

      尼尔看准时机,轻咳一声:“是否可以继续?”

      “可以。关于谋杀案件的事情,我的母亲大人罗瑟琳·格罗斯夫纳并不是意外身亡。事实上,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她应该是死于有预谋的毒杀。采用的毒药初步估计是家传的‘天使之翼’。家族里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个东西无色无味,毫无药物反应,就算是解剖也查不出来。”纪神开始说明。

      亚克西斯冷冷一笑,半途插入:“解剖也查不出来的毒药……如此说来,想必你一定有更加先进的药检技术,才能知道了?”

      “用不着那么麻烦,父亲大人。每样事物都有着自己的弱点,这味毒药并非例外。它唯一不好的地方,便是类似‘多利卡伏特’的后遗症。不过它并不会使尸体无法腐坏,而是在被人类的□□吸收之后,无法进行毒性转移,也就是所谓的‘毒性滞留状态’。而当时光渐渐流逝,尸体腐化,毒性就会随着腐化的过程,渗入周围的土壤之中……”纪神不紧不慢的说道。

      尼尔一激灵,瞬间想起了什么:“你是说……”

      “我是说哈利斯家族的墓园。母亲大人的坟墓周边,众所周知除了庚丁之外,多年来寸草不生。不仅如此,四年前我在那里栽种了各式各样的植物,从来不曾间断,但是很可惜,无一幸存。有关于此,相信安在墓园两侧的红外线摄像仪拍录的带子可以为我作证。这并不是虚幻的诅咒,而很明显是毒药。”

      旁边有人不相信:“但是连你也说,那上边还有庚丁……”

      “庚丁本身就是有毒的。保罗叔叔,我记得您是……旁系的代表?不管怎么样,有兴趣证实的人可以马上去翻阅原版的《植物学》,答案非常清楚。”纪神泰然自若的回答,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讶瑛站在旁边听着,不由得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经历的种种。

      这就是纪神少爷那些古怪行径的原因所在……

      既不是出于单纯的爱好,也不是因为生性怪僻,更加不是突发奇想——他一开始就在收集证据!

      最初在坟墓上面种草也好,后来拖着他去种花也罢……都有着非常明确的目的。

      只是别人都不知道那个目的,只好看成是一桩怪事。

      那么说来,自己被留下来的真正原因应该是——

      “讶瑛。”纪神忽然叫。

      讶瑛下意识望过去:“纪神少爷……?”

      “我是哈利斯家族直系血脉的继承人,以我的行为判定诅咒的存在与否,终究是没什么说服力。甚至可以这么说,但凡和这个家族有血缘关系的人都不行。”

      “讶瑛·克里恩。生日为10月7日,籍贯是英国利物浦,血型AB,二十一岁。亲生父母死于雪崩事故,六岁被克里恩夫妇收养,曾经就读史宾诺小学,然后上一所初等中学,接着进入私立一所私立高等中学。十九岁养父母自然死亡。依靠奖学金和贫困救助进入默雷克大学继续深造。——也就是说,在甄选会以前,他的生命和哈利斯家族毫无关联。这个人是家族的分公司推荐进入,并且是元老会经过层层筛选精心挑选拖到我面前来的。以上的档案我也是从家族内部的资料库调出来的。相信他的品行德操等等,都有所保证。所以我想……如果将他作为证人,理应可以出席法庭。”

      “不久以前,他也在哈利斯家族的私人墓园亲手种下了为数不少的植物。他可以证明种下去的都是仔细移植并且移植之前非常健□□命旺盛的杂草。剩下来的,讶瑛,你说。”纪神把讶瑛拉过到身前,淡淡的下着命令,推了出去。

      讶瑛一怔。

      对了,那么说来,纪神少爷当时已经想这么远了——为了让他作证,兼顾见证人的生命安全,因此才把他留在身边的吗?很大程度上,的确是这样吧……

      “是的,纪神少爷。我第一次见到纪神少爷,是在哈利斯家族的私人墓园……后来大约是两个星期以后,纪神少爷来找我,请我帮忙种花,于是我就去了。夫人的坟墓四周真的非常干净,不要说没有杂草,哪怕是青苔看不到。只有一片火红的庚丁……我种了一棵映山红,还有另外一种名字很长很难念的杂草。纪神少爷好像种了一棵英雄花,就是那种花朵比根茎还大的红花。之后我再没有去过那个墓园。但是我想,如果可以依照前后两次所见的情形判断,它们现在应该都枯死了……”虽然如此,讶瑛还是操着流畅的英语,将整件事情原原本本照实讲述出来。

      “虽然可能不是太重要……”纪神在讶瑛快要说完的时候,插进来补充一句。“讶瑛后来遭受到了父亲大人的绑架。综合整个案情,以及他提供的证词……父亲大人,您似乎多了一条罪状,叫做‘杀人灭口未遂’?”

      亚克西斯端坐在扶手椅上微微冷笑:“我亲爱的儿子……你认为,假如我知道你留这个人下来的真正的用途,我还会在顺利绑架之后,让他活到现在?”

      “我认为,您或许会认为,留着足以使自己致命的罪证,事情会变得更为刺激精彩。那就是通常所谓‘罪犯的浪漫’,父亲大人。”纪神不以为意的接话,既然摆明要栽赃,又怎么会找不到理由?

      尼尔迅速打了个手势,制止父子继续互相攻歼。

      几个元老会的首席人物将脑袋凑到一起,低声商量了一阵。

      “我们决定,请族长大人在今后三天之内,就此事提出有力的反驳证据。但是假如您不能的话,那么我们就会按照历来的族规,要求您履行特定的族长卸任程序。”

      一个小时之后,尼尔手拿着讨论结果当众宣判。

      面对大势已去的情况,亚克西斯仅仅是轻轻慢慢一笑,完全不为所动。

      整个会议大厅陷入一片死寂,所有都盯着亚克西斯。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一个小时十七分钟过去了,亚克西斯始终不曾吭声,更别说作出哪怕只是扬眉挑眼的任何表态。

      元老会成员基本上每个人都对亚克西斯怒目相向,但是这起不了什么作用。

      原来一直安静坐着的纪神忽然之间站了起来,伸手在会议桌底下仔细摸索一阵,良久端出来一个类似八音盒的木盒子。“如果您是在指望这个东西,父亲大人,还是尽早放弃。要知道,我从来都很爱惜自己的生命,一点都不想死。”他抖一抖木盒子,里面露出定时装置一类的东西。

      立刻有人高声惊呼:“你……莫非你一开始就打算,万一事情败露,就要和我们同归于尽!”

      “他不会的。”尼尔铁青着脸说。“那从来就不是他的性格。他肯定有炸死所有人,唯独保住他自己的方法。他就是那样的人。”

      会议大厅内霎时人心惶惶,弥漫着震惊和恐慌的气氛。

      不少人将眼睛偷偷瞄向门口,甚至还有人移动着身子想要离开大厅。

      “你们都没看见纪神还坐着?定时装置现在肯定已经不足为惧。”尼尔站起来大喝一声。“都给我坐下!”这一吼,蠢蠢欲动的人群果然都乖乖安静下来,一时间万马齐喑。

      然后纪神在众目睽睽中站了起来。他离开座位,转身,慢慢地、确实地逼向亚克西斯。

      “父亲大人。您输了。”

      在纪神走到位置前的刹那,亚克西斯敏捷的跳出来,闪身后退。但是纪神不肯放过他,他退一步,纪神就进两步……父子两人从大厅正中一直移到打开的窗口旁边。到此实在已经无路可退。

      “这是一件罪无可恕的事情,父亲大人,我是说妄图谋杀哈利斯家族全体决策者。这里再没有您的权威立足之地。但是我可以保证,只要您不想杀我,我就绝对不会起危害您人身安全的念头。”

      纪神站在亚克西斯跟前,低垂着眼帘静静的说,仿佛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不想杀……那不是太难了?喂,儿子,虽然你一直以来都很像是要竞选‘地球最乖小孩’的样子,但是我从来就知道,你完全不在乎为了达成目标杀人放火。如果我们是两个家族的人……唉,世界上的事情偏偏没什么‘如果’。——没有办法。你是我的继承人,我则是你的父皇大人。无论是对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来说,另外一个都真的是太大的威胁和障碍。除非我死,否则你就无法安心存活。”

      亚克西斯似真似假的叹了一口气,说。

      纪神没有睁开眼睛,依旧低低地说:“父亲大人……”

      “得了,你不是那么多愁善感的孩子。花点心思想一想,要是登记在莉诺雅名下的30%股票全部抛售出去你们该怎么办好。儿子。”亚克西斯一个转身,忽然攀到了窗子上。

      纪神缓缓睁开眼睛:“毫无办法。那是您的王牌,我根本没有时间冻结刚刚转到您户头的那些股票……您从来就不会给人充分的时间。”

      亚克西斯大声笑了一阵。

      “你始终是一个太聪明的孩子……牢牢记着,我输了,可是你也不会赢!”说着,他纵身跳下窗子。

      下一秒,窗子外面传来轰然巨响,随即天空中沙石齐飞。

      纪神缓缓踱到窗边,固执的往窗外望去,即使这时完全不可能看清楚。“除非您死掉……那只好请您去死。”他轻声低喃着,嗓音缠绵温柔,听见的人莫不感到毛骨悚然。“我不恨您,我真的一点都不恨您……”他微微闭上眼睛想了想,又睁开。“我不想死,只是这样而已。”

      在场的人听着这样一番话,全都脸色发白。

      然后纪神转过身来,静静淡淡的说:“派人去查看死者的情况。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找到遗骸之后立刻送去作DNA检验,在证实亚克西斯·C·哈利斯确实已经死亡并且不可能复生之前,严令禁止私自终止搜查。”他就这样下了彻底赶尽杀绝的命令。

      哈利斯家族的聚餐会议就此有惊无险的告一段落。

      两天之后。调查和取证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相关实情陆陆续续浮出水面,初见端倪。

      各式各样的传闻和谣言甚嚣尘上,在哈利斯伯爵府邸内外流传着。

      “你有没有听说?其实是纪神少爷把亚克西斯老爷推下窗子去的!”

      “什么?可是窗子下面不是安放着炸弹?好狠的心!纪神少爷到底还是不是人啊?!”

      “嘘——小声一点!万一被那些人听到怎么办?!”

      讶瑛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对离开自己只有几步远的两个女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绕过拱门隔成的石砌走廊,进入主宅,穿过布置典雅华贵的宽敞大厅,走上沿着大理石圆柱建起的室内回廊。隐隐花香溢满幽清长廊,他走到书房前,轻轻叩响那扇红木门。

      良久无人回应,讶瑛便小心翼翼的推开虚掩的门,淡橘色的壁灯荧光柔柔流泻出来。暮色从巨幅落地窗照射进来,在室内投下朦胧幽暗的阴影。

      墙角一隅的书桌上,花瓶里插着一枝半开的迷迭香,虚幻清幽的味道在笒寂的房间里暗暗流动。

      纪神就趴在宽大的桃花心木书桌上睡着了。

      讶瑛轻轻悄悄走到转椅旁边,安静而虔诚的看着纪神,屏息凝视静静沉睡中的主人。他似乎比之前还要消瘦憔悴,清瞿的脸庞却益发俊美,暗金色的夕阳在他身上闪烁幽光,显出一种异样凄绝的美丽。

      从此,这个五官精致艳魅,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男孩子,就是自己终生的主人了。

      纪神少爷在这个年纪,就要承担起常人无法想象的重任,他是如此聪慧和优雅,却也是……那么孤独和寂寞。他不像明亮的白昼,倒是像沉邃的黑夜,带着浅浅冷冷的清寒。唯一能让人感受到他的热度的,也只是一双千变万化的翡翠金眸中,总是荡漾着一层薄如海浪的波光,浮沉着鲜为人知的情绪。

      就是这样的一位主人啊……

      一件大衣悄然飘落到纪神的肩上,他稍稍睁开眼睛,望进讶瑛温柔的湛蓝眸子。“……讶瑛?”他昏昏沉沉的发问,显然尚未完全清醒。“是你吗?讶瑛。”

      “是我。”讶瑛轻轻柔柔的回答,声音宛若薰风拂面。他伸手探了探纪神的额头,微微蹙起眉头。“你在发烧。”

      “没事……只是小感冒,可能是傍晚转凉不适应。”纪神勉力撑起身子,在幽暗的光线中,他显得异常疲惫苍白。“我只要稍微不适,就是这副精神不济的样子。习惯就好。”

      讶瑛望着纪神,眼里透着冶静柔和的光芒。

      “我不会叫医生来的。现在的情况我大概还可以应付。但是你肯配合我吗,少爷?”

      纪神敏感的睁开眼睛。

      他从来体弱多病,这种容易生病的体质早就被列为不适宜继承族长之位的一大理由。在如今这种峞峞可芨的时候,任何小事都可能引发潜藏的隐患……万一元老会抓住这一点不放,这副病恹恹的模样不可能有任何说服力。最后恐怕非但不能安心养病,还要连继承权一并赔进去。

      但是讶瑛怎么会知道这些?!

      将“您”改称为“你”,他们似乎还没有那么亲密吧?!

      纪神死死盯着讶瑛,那双温柔的湛蓝眼眸澄澈得仿佛一面镜子,不染纤尘。里面诚实的映照出自己的怀疑和惊异,却望不见他的半点私心杂念。那一片用心温润似水,看似平静无波其实深不可测,只是涓涓细流然而绵延不绝。那是一种如海洋一般的深情厚意,承诺着完全的包容,无条件的安全与自由。

      不是看不出,正是看得清楚才微微愤怒。

      就连他自己都不敢向自己下的保证,讶瑛·克里恩,凭什么能?

      讶瑛以为他是谁?

      上帝,抑或救世主?

      “你、你……”

      怎么敢!

      讶瑛将纪神的怀疑和薄怒尽收眼底。“你是我的少爷。”他却只是轻柔而温存的说了一句。“现在无论你是否相信这件事,少爷,都请披好衣服。要是病情恶化下去,那就糟糕了。”

      纪神不答话,只用一双幽深辽远的碧眸静静凝望着讶瑛。

      那眼神邃暗得像是一池无底潭水。

      讶瑛微微一笑,对纪神的宽容宠爱显而易见,流露出一种毫无节制的深切怜惜。他什么也没说,仅仅是向前跨一步,站在纪神跟前,不声不响地为他扣起大衣最上面的那颗扣子。

      纪神怔了一下,霎时全身僵硬。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伸出双手,讶瑛微笑着,温柔的抱住他。再过十分钟,他唇边扬起一抹轻轻浅浅的笑容,像只温驯的猫咪般把脸埋进讶瑛胸前。又过了十分钟,讶瑛小心翼翼的搂着他,缓慢而仔细的梳理起他一头漆黑顺滑的秀发。

      “少爷,你醒了?”

      讶瑛幽幽沉沉的嗓音响起,低柔而温存。

      纪神不语,视线越过讶瑛的肩膀,想要去看墙上的挂钟。可是一抬脸,就望进讶瑛的眼睛里去。顿时暖洋洋的光芒兜头照下来,洒了他一身。他静静垂下眼帘,有些不适应如此温暖的感觉。

      “八点了。赛门先生来过两次,不过你都在睡觉。”

      讶瑛微微浅笑,伸手为纪神拂开垂落颊畔的发丝,动作沉静而温柔。

      纪神轻轻推推讶瑛,后者便松开手,起身站到一边。

      “叫他进来。”他清清淡淡的说。

      于是书房门被打开,管家赛门轻轻走入,在门边审慎的扫视一眼,迅速带上木门。他径直走到纪神跟前,在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郑重的弯身鞠躬。

      “纪神少爷。”

      纪神随手整整袖口:“听说你明天就会离职?”

      “是的。我已经为哈利斯家族服务整整三十年,纪神少爷,已经到了退休养老的时候了。事实上,我刚刚领到最后一笔薪金。明天就不在这里了。”赛门恭恭敬敬的回话。

      纪神不确定的瞥赛门一眼:“也许,说不定……我应该另外给你一份养老金?”他的眼神有些飘忽。

      赛门赶紧摇摇头:“不,不,我已经得到了我应得的一切。其实,我是想感谢您。纪神少爷,我想您知道,我的大半生实际上是在服侍您的祖父之中度过的……老爷死得非常突然。就算疑点全部集中在亚克西斯老爷身上,为着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什么都不能做。我一直希望能为老爷去世的真相做点什么……谢谢您在我临近退休的关头,给我一个机会。”

      纪神低垂着眼帘,语调清清冷冷。

      “你不必感谢什么。一切不过是权利斗争激化的必然结果。”

      “可能是这样。老爷在世的时候,所做的一切通常也不是为了谁。但是无论如何……您和老爷都对我不错。我明天就走了,今天特别想和您说声保重,仅此而已。”赛门说着,又是一鞠躬。

      纪神挥挥手,赛门就像来的时候那样,悄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讶瑛。你知道最新的报告是什么?”他偏脸,问道。

      讶瑛拿过一叠信件和邀请函,静静等待纪神往下说。

      “父亲的遗骸已经找出来了。虽然已经四分五裂,但是根据专家的估测评定,那应该是一具完全的尸体。DNA鉴定书送交内部作最后的确认,后天就会在家族例行会议上面当众公布。不留下任何可供装神弄鬼的机会,那就是我的作风……很遗憾,父亲虽然输了,我却也没有赢。莉诺雅那30%的股份造成的损失太大,我回天乏术。”纪神的陈述口吻不带任何感情。

      讶瑛默默倾听着。

      迄今为止,元老会所做的一切,都无非是为了独揽大权。莉诺雅名下股份的抛售,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哈利斯族长的特权力量,其中还有元老会当初将那些股份双手奉送给亚克西斯的推波助澜。可以这么说,任何人处在纪神当时的位置,都无法挽回这个错误。但是元老会本就处心积虑削弱纪神,正好趁这个绝佳机会剥夺他立即继承爵位的权力,防止他一夜之间权倾朝野。

      这就是亚克西斯预言的结果——国王驾崩,但是王座冰封。

      “我现在正在受着尼尔叔叔的监管,基本上只是半个傀儡。虽然不会永远如此,但是这种状况恐怕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你不可能从我这里获得太多东西。管家这个职位大概是极限——而且未必能够通过决议。喂,你考虑跳槽怎么样?我倒是可以写一份推荐书给尼尔叔叔。”

      纪神半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继续话题。

      讶瑛的回答是奉上一封信。

      “朱迪丝小姐给你的,少爷,她好像成为正式的格罗斯夫纳女伯爵了。你看,是不是在星期五以前将回信寄出去比较好?”

      纪神愣了一下,随即别过脸去。

      “你……我从小就受到教育,绝对不能把力气耗费在多余的事情上。如果有两个人落水,我只会也只能救离我最近最可能被救活的那一个。我问你,假若你就是落水的人,要怎么办?”

      讶瑛站在旁边,低头认真检阅成堆的名片请帖,执笔回函。“落水?嗯,我想我要提前学会游泳,这样就可以帮助少爷去救另外一个人。”听到问题,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就连想办法离我更近一点都不会?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呆子。”

      沉默了好久好久,纪神低低的呵斥。

      三天之后,哈利斯家族的亚克西斯伯爵意外身亡的消息,和格罗斯夫纳家族的朱迪丝女伯爵解除婚约的新闻一起刊登在《泰晤士报》的头版头条。报纸还特别登出一张特别照片,照片上是朱迪丝女伯爵和纪神伯爵过去在社交场合的公开合影,大标题加注:昔日的金童玉女。

      这时,远在英国康沃尔郡的古老城堡里,一个东方女子将一张照片递给别人。

      “他就是纪神·C·哈利斯。乖女儿,非嫣,你看清楚没有?”

      坐在一架台式檀木钢琴面前的女孩子甩一甩乌黑秀美的长发,眨了眨星子般的大眼睛。

      “如果这是您的希望……我会记住他的,母亲大人。”她双手捏着照片的四角,垂下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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