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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迷宫之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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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悄然离开,春天前来报到,紧跟着夏天上场。
灵魂能否转世依然是个未知数,大自然倒是总有着规律的四季轮回。
哈利斯伯爵府邸,七楼主卧室的阳台。
大约三十平方的阳台极为空旷,临对着满眼山色,布置得相当简单。中央仅有一张休闲椅,一张咖啡桌,只此而已。不过那是一张十九世纪摄政风格的红木软椅,一张法国细木家具制造者查尔斯—奥诺雷·拉耶尼1820年的美国古典式红木茶牌桌,两件家具的价格都是三万英镑起跳。
简单低调然而极度奢侈,非常上流社会的风格。
清风在空中盘卷着,挂动纱质的桌布,也拂动圆桌上那瓶每日更换的鲜花,散溢出清新的芳香。这风犹如一阵拥抱,热烈招待了阳台上的一切,将它们紧紧环抱成一气。
这时传来轻轻的声响,讶瑛替纪神端来一杯清茶,搁在咖啡桌上。
顿时,桌子,花瓶以及讶瑛,都完美无瑕的融进山色里。
唯独纪神,仍旧处在风景之外。
讶瑛悄悄看一眼纪神。他朝讶瑛浅浅淡淡一笑。即便在这种时候,他的笑容也还是飘忽不定,似乎一不小心就化为风的本体,呼啸一声无影无形。
接着,纪神整个人沉入躺椅,静静的捧起一本精装原版书,开始翻阅起来。
讶瑛已经很了解纪神的肢体语言。这种动作代表纪神希望独处,他可以也应该下去了。端着托盘往回走,他跨在阳台出口,忽而顿了一顿。
有件事情,实在想谈一谈,可是……
“说吧。”纪神就象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不冷不热的开口。
讶瑛悄悄惊讶了一下。“我的薪水似乎又高了……”
“你现在,”纪神吁了口气,笑容有些敷衍,“是这里的临时管家。”
讶瑛低了低头,每一次,当两个人达到某正层次的交流时,少爷就会飘到更遥远的地方。这无关社会地位,纯粹就是一种精神的落差。少爷始终不肯真的相信他……所以他们暂时的分别,对少爷应该没有太大影响,也就没必要替地说了吧?
“……我知道了,少爷。”看见纪神低头看书,他便轻轻悄悄退了下去。
讶瑛一走,纪神就抬起眼。讶瑛的关怀,他是了然于心的——他还没有那么迟钝。
任何人看到讶瑛,都会喜欢上吧?性情温和,心地善良,外表英俊,具备相当的能力,截至目前为止,还算是忠心不二的。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男人,几乎整个人都在为他运转,身为雇主还有什么可挑剔?
坦白说,没有。他已经开始怀疑讶瑛的作风大概就是“无懈可击”。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就是不回报?
纪神缓缓闭上眼睛,尝试着扪心自问。
可能,也许,或者,他只是缺少一个必须相信的理由。
信与不信,到头来又能有什么区别?人类社会从来就真真假假,总归还是无常。无事永远,便也无人永恒,天下何来不散的筵席。花开本是为了凋谢。父亲已经死去,尼尔叔叔不再年轻,就连他自己能活到几岁都难以预料。
与血亲长期的尔虞我诈,权力斗争早就耗尽他对人类的信心。任何对人性的美好期待,都会让往下的道路直通坟墓。偏偏,他的本能完全不欣赏死亡。他的思考逻辑受到猜忌的严重侵蚀,别人的话从来只信一半,真情实感顶多剩下三分之一,除了勾心斗角和胡说八道的能力超常,其他能出问题的地方都出问题了。
并且拖着一副多灾多病的身体——假如一个正常人类的寿命是一百岁,那么估计他的后半生都要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度过。
向一个短命又多疑的主人索取信任,怎么算都是血本无归的赔钱生意。这样做绝对是吃力不讨好,讶瑛何必非要一条路走到黑?莫非又是天使的慈悲心肠发作,或者是……
……罢了,傍晚家教会来检查最近的功课。
接下来还有冗长的董事会报告要听。
唉,他是个连郁闷的时间都没有的悲哀少年,实在不适合继续思考这种非关利益生存大事的感情命题。
暂且只管按照标准调高薪水就好。
背景时间是春光犹存的英国仲夏,一年之中难得灿烂的五月天。
这是一件华丽而阴沉的书房,宽敞的空间被满满的橡木书架包围,木质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变成深黑色。十七世纪晚期的法国产马扎然式办公桌陈设在落地窗前,充满威逼的气势。平时尼尔老爷裁断公私之事,这张书桌扮演着重要角色。
不过,今天只是想要挑选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孩子,还不必动用权威。于是尼尔老爷选择了角落的沙发区,身后还站着一位特别助理。尽管如此,站在主人身前娇小身影的肩膀,还是被那凝肃的气氛压得沉了一沉。
“嗯,你来自法国马赛!叫什么名字?”
“芙由佳美。”
“这不像是法国名字。”
若说久居贵族世家篱下会有什么长进——那就是深知少说话多做事的重要性,所谓明哲保身。芙由佳美闭紧嘴巴,不做任何申述。
果然特助倾身,在尼尔身旁轻轻解说:“芙由佳美曾经受到中国驻法大使的监护,是个英法混血儿。”
尼尔神色矜贵的点点头。五十多岁的男人,手中掌权大半生,轻描淡写之间自有一股凛然的威严。
“叫讶瑛过来看看。”
芙由佳美一身黑白色系的英国女学生制服,看起来非常朴素,只有一头绑成麻花辫的卷发金闪闪水亮亮,稍微显出一点美丽和妩媚。
说芙由佳美是混血儿,尼尔倒是很理解。
眼前的女孩子实在是一个小美女。这不只是脸蛋的缘故。有些女孩子的五官固然清秀,神情却死气沉沉,看上去呆板得像根木头。她别有一番法国女性优雅天成的风韵,脸部线条又不像法国女人那样浑圆一团,而是比较偏向英国少女的刚柔并济。天蓝色的大眼睛澄清无伪,小巧的嘴形也很漂亮。
混血儿的外貌向来得天独厚,但是出落得如此含蓄典雅,真正是难能可贵。
芙由佳美真是一副“长子的新娘,次子的理想,幺子会喜欢,长辈会怜爱”的大家闺秀模样。这样温顺善良的女孩,一望即知很识大体,不会起争宠夺爱、侍宠而骄的歪念头。
尼尔感到很满意。
“你在哈利斯家族资助的教会学校念书多久了?”他以贵族英语发问。
芙由佳美听懂了,迅速回答:“两年了。”来伦敦有一些年月,她已经能用基本的英文应对。
尼尔回头问特助:“那就是说,资助合约已经满了?”
“如果尼尔老爷愿意,可以再续约。”书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银发蓝眼的年轻男人,温和的接话。他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对芙由佳美投去鼓励的一瞥。
芙由佳美暗暗回了一丝感激的笑意。
“你这两年都是受到哈利斯家族资助,在教会学校念书的?”然后那个男人开始问。
芙由佳美仍然垂着眼睛:“是的。”
“那么哈利斯家族的规矩,你一定都清楚了?”
“是的,我都知道。”
“有关于……纪神少爷的事情,你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吧?”
芙由佳美微微迟疑:“是的……听过一些。”
那个表情温和的年轻男人看向尼尔,尼尔点一点头,于是他接着问:“能不能大概描述一下,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芙由佳美一愣,差点“大不敬”的抬起头来。
哈利斯家族直系血脉的独生子,并且也是家族老幺的纪神少爷,可以说是尼尔老爷这一生最大的心病。挥之不去,也招之不来。
哈利斯伯爵家的背景从来都是显赫的。这个家族是欧洲最古老的贵族世家,财产难以胜数。这个家族的历时真要说开来洋洋洒洒数十万字,足够出一套现身说法版本的英国贵族史。直系血脉拥有国家威斯敏斯特银行的一半股份,十几家石油和有色金属公司,并且垄断了英格兰的能源业和苏格兰的新型工业,以及南非的采矿业。旁支亲族则掌管着设在法国的酿酒业和“南部投资”股权公司。此外还以非直接方式拥有多家跨国企业和中型托拉斯。
十九世纪的欧洲曾经流行这样一种说法:“欧洲有六大强国——大不列颠,法兰西,俄罗斯,奥匈帝国,普鲁士和哈利斯家族。”时至二十一世纪,终于换了台词:“欧洲和北美大陆的经济中心每赚进十美元,就有五十美分流入哈利斯家族的账户。”
即便在当今走马上任的高官巨相里,也并不匮乏曾经或者正在领受哈利斯家族恩惠的人,族长历来只直接和现世那些最有权势的人物打交道。这个长盛不衰的家族“帝国”,为了捍卫和扩张和财富,一千六百多年来,一直行走在智慧和罪恶的锋刃之上。
总而言之,金钱是当今时代的上帝,而哈利斯家族,就是它的先知。
可惜,世界上永远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哈利斯家族虽然代代荣耀成功,却从来都不曾人丁兴旺。家族的直系血脉总是多灾多难,正统继承人还没有一个得到善终,末了只剩下一脉单传。上一辈如今就只留下了尼尔·C·哈利斯,这一代的合法继承人,唯有纪神少爷一个。
纪神少爷现在十二岁,平时独居在哈利斯伯爵府邸,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据说他天生冷淡孤僻,外貌承袭了历任哈利斯族长的俊美高贵,非常清隽优雅。听说他不久之前亲眼目睹生父亚克西斯老爷意外身亡的全部过程,居然没流一滴眼泪。听说他出生的时候差一点死掉,从此一直是百病缠身,没再好起来。听说他刚刚与格罗斯夫纳格家族的朱迪丝小姐解除婚约,心情很不好。
听说整个哈利斯家族现在已纪神少爷为尊,但是由于他的健康情况实在不容乐观,加之年纪太小,平常都不会站出台面,而是透过元老会遥控。听说他目前直接受尼尔老爷监护,公司里面主要是董事会负责具体执行工作。每个月除了固定时间参加家族会议,其他时间几乎不见生客,在佣仆圈子里是出了名的阴阳怪气。
可是这些私底下流传的闲话,怎么能告诉面前的主人?
尼尔淡淡的发话:“你直说,没关系。”
“我……”终究是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心里一窘,表情马上藏不住。“我只听说纪神少爷一个人住在哈利斯家族的古堡里,不喜欢有太多人打扰,身体却又不怎么好,所以常常让尼尔老爷担心。”
尼尔“嗯”了一声:“那么,你也知道上一个到少爷身边去的女孩子,是为什么被遣返回来的啦?”
“听说是……爱丽丝……手脚不够伶俐,纪神少爷不喜欢。”
这其实是一种含糊其辞的说法。爱丽丝也在哈利斯家族资助的教会学校念书,口齿伶俐,个性又活泼可爱,以前在学校里很讨人喜欢,可是一派到纪神少爷身边之后……只能说,无论人类社会发展进步到什么程度,变成白雪公主与王子在一起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仍旧是众多女孩子最美丽的幻想。
似乎爱丽丝当时做了不少傻事,总是纠缠纪神少爷不放,还一度设计想要赶走临时管家克里恩先生。纪神少爷终于忍无可忍,一怒之下连夜将她轰出城堡。哈利斯伯爵府邸没有直通车,翌日,饥寒交迫的爱丽丝才被接回尼尔老爷这里安顿。
这就是现实。
英国社会历来等级森严,古老的贵族世家更是阶级意识强烈。仆人就是仆人,主人就是主人,绝对不容许造次。但是除此之外,哈利斯家族给仆人的待遇算是很不错的。
“你知道就好。”尼尔缓缓地说。
芙由佳美低声说:“只要尼尔老爷给我机会,我一定谨守本分。”
“嗯。”尼尔不置可否,低头继续翻阅芙由佳美的人事档案。“咦?你还有名门拉莫内家的血统?”
芙由佳美的嘴角一抽,两只眼睛努力望着地毯:“是的。”
“这是法国贵族的血统啊。为什么你还会流落在外?”
心里的某根弦被拉痛了。
拉莫内家族次子的私生女,在法国大贵族家庭里完全不值钱,顶多算是一个天生的玩偶——谁会真的关心?
芙由佳美深吸一口气,进书房来的第一次,抬起眼睛直视尼尔。
“尼尔老爷,您从来没有低人一等,所以不知道,私生子女其实很轻贱。”
尼尔一愣。
眼前的女孩子一扫方才温顺的姿态,坚定的眼神让清秀典雅的脸庞有个性起来。
一旁的年轻男人担心芙由佳美冒犯了尼尔,不由得插进来:“尼尔老爷,她——”
“好了,没关系。”尼尔手一挥,制止旁人的发言。“我没有要责怪她,讶瑛。越是直率的人越是没有兴风作浪的本事,这很好。芙由佳美,只要你能在少爷身边待下去,哈利斯家绝对不会亏待你。”
芙由佳美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是,我明白。”她刚才究竟是哪根筋打结了,竟然敢这样和尼尔老爷当面对峙!
“你今天晚上把东西收拾一下,明天早上搬去少爷那里,至于会在那边留多久,必须看少爷的意思。如果一切顺利,后面一段时间你要暂时顶替讶瑛,照顾少爷的饮食起居。”尼尔将档案往茶几上一丢,脸上露出略微疲惫的神色。“少爷那边的规矩大体上和这里一致。记住,他讨厌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晃来晃去,平常你就勤快一点,抢先把所有事情做好。其他时候就把自己当作隐形人,越少出现在他面前越好。”
“我知道了,尼尔老爷。”
“讶瑛,带她去见你少爷。”尼尔威严的吩咐。
“是,尼尔老爷。”
尼尔轻轻点一点头,讶瑛就领着芙由佳美退出书房。
他悄悄向她举了下拇指,祝贺她初步取得胜利。
芙由佳美紧绷的心脏终于舒缓下来。
来到哈利斯伯爵府邸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尽管不是那么美妙,芙由佳美却几乎喜欢上了这种生活。
本来以为这么大的一幢主宅,只有她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实际上却比预料的好很多。纪神少爷一般只在七楼的主卧室,一楼的客厅和偏厅以及书房走动。她就只负责这些地方,其他楼层则几乎没有人住过。
七楼的主卧室和一楼的书房是管家克里恩先生亲自打理的,只在将来某些他不在的时日,才交由她代为管理,一般说来如非必要不准进入。即便是轮到打扫客厅,也要快手快脚做完立刻离开。至于客房、公共空间和大庭院等等,都会有专门的人员按时清理。她的工作内容其实相当简单,主要是维护。
午后十点,芙由佳美拿着扫帚,正在清扫后院的隔离花园。
满园子的药用植物。
在紫杉树篱的遮荫下,由玫瑰棚架、鼠尾草、迷迭香和月桂树构成的传统药用植物园,远处则栽种着绯红薄荷、百合花与毛地黄。在排水良好的篮子里茂盛的生长着百里香、香艾菊、泽芳(鸢尾属)和香味薄荷。
入眼一片青绿色调,在仲夏早晨别有凉透心脾的舒畅。
而远在后花园的巨大温室里,栽种着七百种以上的有毒和解独的药用植物。加兰,毒参,猢狲木,欧洲七叶树,石栗,胭脂木(红木),大叶栗子,古柯,日本大茴香,腊肠树,窄叶月桂和金月桂,马来西亚大风子,苏里南苦木,洋槐,东方侧柏,黄杨,巴豆,宝录瑞香,麻黄,麻疯树,马缨丹,毒常春藤,乌茄,紫花茄,鹰爪豆,肝木荚迷,乌头,春侧金盏花(侧盏花),颠茄,柳叶马利筋,死亡棋盘花,长春花,铃兰,茉莉,番郁金,毒参茄,四叶重楼,杂交款冬,洋商陆,桔梗,香黄精,常白头翁,药用大黄,血红根,芹叶钩吻,艾菊,大麻,大白屈菜,洋香藜,曼陀罗,黑色天仙子,毒马钱,亚麻,罂粟,欧洲大茴香,龙葵,相思子(南方假红豆),三色牵牛,日本忍冬,□□菌(红色圆点蘑菇),欧洲磷毛蕨,石松子……
而这些都是纪神少爷亲自定夺的,仆人们私下戏称这是久病成良医的典范。
“不晓得纪神少爷的身体为什么会如此差?”芙由佳美暗暗思索。
渐渐扫到后院里,一抬眼,不期然间看到七楼阳台上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她连忙躲回墙侧去,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好奇,探出头来打量高高在上的少主人。
几次偶然看见纪神少爷,他都穿着浅色系的衣服。今天又是一袭白衬衫和灰色长裤,半躺在阳台的长卧椅上,微微的清风吹拂过来,有一种随时会乘风而去的飘忽感。
他的五官很精致,细眉长眼阴柔艳魅,只是脸颊很清廋,感觉上多了几分森冷萧杀的气息。
她从来机会没有正眼看过他。当初是管家克里恩先生让司机载她来的,交待了几句就叫她开始工作。克里恩先生虽然上楼向纪神少爷请示过,但是他并没有召见她,他们俩人就这样一直相安无事。
静坐了几分钟,纪神缓缓起身。
芙由佳美目测,纪神少爷大概有一六五,身形修长而单薄,保证不到五十公斤——用“五十”作基准都有点高估他了。如果让阿堇看见,一定会说这人估计自小喝空气长大,从来不食人间烟火。
估摸着纪神少爷大概走了,芙由佳美绕出墙角,继续清扫落叶。
刷、刷、刷、刷——
乍听会以为这只是轻风拂过树梢的声音,七天下来,纪神已经知道其实是竹枝扫把刷过草坪的声音。
每天早晨十点多,这阵刷刷声会自动在一楼的书房窗外响起。
现在绝不是落叶的季节,只能说新来的女孩子很勤快。
从扫地声就可以听出来这个女孩子的个性——她扫地起来总是稳定、单一的速度。刷,刷,刷,刷地从左到右,最后汇集到中心点,轻快的几下拍拨声,落叶全扫入簸箕,工作完毕。……怎么说呢?很讶瑛的风格。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已经在无意间被书房里的主人听得一清二楚。难得在自以为无人监管的情况下,还能坚持到底,毫不虎头蛇尾……越来越像讶瑛·克里恩。新来的女孩子——好像叫做芙由佳美,似乎是个英法混血儿,父亲还是相当有名的法国贵族,只可惜是个私生女——洒扫庭院甚是勤快。无论如何,单凭扫地声,他对她的印象就比之前的爱丽丝好很多。
他懒得刻意刁难别人,但是也缺乏非常大度的宽容心。
拿了钱就要办好事,这就是他衡量仆人的基本原则。
刷,刷,刷,刷——稳定的扫地声持续着。
纪神淡淡一笑,心思移回会议草案上。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一阵轻巧的敲门声引起纪神的注意。
纪神转过大皮椅,芙由佳美正站在书房门口,小心的与他对望。他面无表情,不发一语。领悟到主人不会自动询问,她轻轻开口:“对不起,书房的门没关,所以……”
“嗯。”纪神没有什么反应。他的“面无表情”法,既不凶,也不恶,更加没有骂人的意味,甚至称得上温和——只是那道直勾勾的视线,让人觉得被钉住似的,心头涌满难言的压迫感。
“今天是五月的第二个周末。”芙由佳美谨慎的提醒。
纪神唯一的反应是,挑起左边的眉毛。
他的眼睫毛好长,芙由佳美模模糊糊的想。两道漂亮的黛眉细长细长,在眼睛上方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看上去阴柔秀气,眼神更加深邃神秘了。
这是芙由佳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打量哈利斯家族高深莫测的继承人。
他实在俊美得有些离谱,甚至将很多大美女都比了下去。可能因为清瞿,他的五官显得更加立体,鼻梁高挺,嘴唇淡薄苍白,日光透过棂格打在脸上,形成深深浅浅的阴影,更衬托出那种清隽尊贵的虚幻优雅,仿佛天生就这般傲视独行风华绝代。三代才出一个贵族——这句话在他身上得到极佳印证。
“嗯。”纪神这次连眉毛也不抬,等芙由佳美自动解释下去。
芙由佳美只好再接再厉:“尼尔老爷说,古堡的规矩和那边一样。所以……今天就是双数周末。”
“你要休假?”病弱美少年的嗓音果然轻飘飘,却极有权威感。
芙由佳美拼命摇头:“不,只是……每逢双数周末,我可以接待自己的朋友。”
“请便。”纪神丢下一句话,立即转了回去。
啊?这么容易就允许了?
太好了,阿堇,纪神少爷其实是个好人呢!
芙由佳美满怀感激的退出了书房。
下午两点,原本宁静的哈利斯伯爵府邸突然爆发出一阵争吵。
“你究竟有什么企图?还是老实说出来吧!”声音低沉而固执。
“我说了,我是来找人的——找人!”稚嫩的童音,极不耐烦却很清亮。
另一个人明显不相信:“找人?别开玩笑了!纪神少爷才不会认识你这样的……野丫头!”
“你很过分哦!难道说,除了你口中的谁谁谁之外,其他人就都不是人了吗?”
“在这里工作的都是有头有脸的白人,至于你这样的小个子东方人嘛……”另一个人语带不屑。
但是还没评价完,就被第一个人打断了。
“明白了。既然你就是不承认自己和我一样是人类的话……我又怎么好勉强你。”那个清亮的童音如是说。
“我……我当然是人!”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说,原来你不是东西啊。”
“我当然不是东西!”另一个人气急败坏的强调。
“果然不是个东西。”童音自言自语了一句,而且用的并不是英文。
于是另外一个人听不懂了:“你、你说什么?”
正在从主宅赶过来的讶瑛却很明白,结果不论是否是东西,都不是好的。那是汉语里面的两难选择……中文,原来如此,是华裔?这么说来,果然是芙由佳美的小朋友呢。
想着他不禁失笑。来到中庭,远远就看见园丁马克唐那面红耳赤的站在那里。
再望一眼马克唐那对面的小女孩……五、六岁的光景,比西方同龄的孩子稍微娇小一些,乌黑的长发,却有一双很灵活的绿眼睛——混血儿?那一脸的聪明和勇敢,是不是小美女还不敢说,绝对很有精神。
嗯,真是一个脾气硬兼长倒勾的小女孩,不过……确实好可爱。
讶瑛在心中下了结论。
“马克唐那,这位小姐是芙由佳美小姐的朋友,少爷已经同意她来宅子里作客。”然后他转脸,先解开园丁的疙瘩,提供一个体面的台阶。
园丁咕哝着“真不懂,可是既然是纪神少爷的决定……”走开了,虽然怏怏不乐,却也不见怎么不满。
讶瑛便又看向剩下的那个人,目光带着温和的谴责。“小姐?”
“……有。我叫麟词堇。是来看佳美的。”小女孩苦恼的抓抓头发,老实交代。
讶瑛微微一笑:“那好吧,麟词小姐——”
“好啦,好啦,我错了,对不起!”麟词堇硬着头皮,干脆先自首。就算真的被判死刑,好歹早死早超生,也胜过晾在这里遭受慢性凌迟。
“你做错了什么?”讶瑛轻声问。
“我……我不该欺负老人。”不甘不愿的回答。
讶瑛又问:“你做错了什么?”
还有?
“也不该欺负外国人不懂中文。”
讶瑛再次问:“你做错了什么?”
还有?
“……还差一点连累佳美。”
“你做错了什么?”这是第四次发问了。
麟词堇住口。她偏脸望着神情温和的讶瑛,渐渐透出些许醒悟。他在问的,并不是她回答的那些。那么,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静下心,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仔细回想了一次。
终于,她气馁的摇摇头:“我不知道。请问我做错了什么?”
“大原则上,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啥?!
麟词堇开口要追问,讶瑛先指了指她的鞋子。她低头一看,赶紧蹲下身去系鞋带,动作虽不甚仔细,却很利索。
讶瑛轻轻说:“你认为自己的尊严受到了质疑。”这不是疑问,乃是陈述。
“对。”麟词堇承认。“我只是想表明立场。生为中国人并不是个错误!”
讶瑛摇头而笑。“过去我是在医科大学念书,学生会里有一位贫穷的苏格兰学生,成天就是一股不可一世的气焰。当时沃伦学长最喜欢模仿他的口气,‘那些该死的英格兰人,我们不歧视他们就好,他们凭什么歧视我们?!’”他学得惟妙惟肖。
麟词堇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一回,他在图书馆门口抓到我,问‘那些有钱人嘴里不说,其实心里根本瞧不起我们这些穷学生,你觉不觉得?’我说我完全不觉得。他当场跳起来大叫‘怎么可能没有感觉?!’于是我告诉他,因为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和他们有任何不同。”
麟词堇的笑容渐渐淡去。
讶瑛的目光落回麟词堇童稚的容颜上,语气非常轻柔。
“你必须从心底里相信,每个人生而平等。然后你就能够尊重别人,别人也才会学着去尊重你。”
“我当然是这么想,人是生而平等的。可是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而已啊——像刚才园丁先生那样的人,他们才不会相信这句话!”麟词堇强烈的反驳。
“你是对的,并不是因为别人说你是对的,反过来也是一样。尊重别人,还包括尊重那些暂时还不值得尊重的人。麟词小姐,你要知道,过度的自尊只表示本质上的自卑。另外嘛,午休时间最好不要大声喧哗。”
麟词堇满脸通红。
“嗯,请你下次注意,好吗?”讶瑛说着,指出一个方向,随即转身离开了。“还有,芙由佳美小姐正在等你呢。”
讶瑛回到主宅客厅,原本半躺在长沙发上的纪神缓缓抬眼。
“是芙由佳美小姐的朋友,名字叫作麟词堇。她和园丁马克唐那发生了一些常见的争执,现在这场纠纷已经解决了。”没有等他发问,讶瑛就抢先汇报。
纪神轻轻瞥讶瑛一眼,合上双眸闭目养神。
讶瑛暗暗松一口气,轻轻旋身,准备离开客厅。
“讶瑛。”
然而最后一刻,纪神却开了口。
讶瑛只得停下脚步,等候纪神的指示。
“你处理得很快,讶瑛……你真是好心。可是,下一次,我倒想看看那只吵死人的麻雀小姐。”
讶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愣愣站在那里。
“行了,你下去吧。”纪神说道。
讶瑛一顿,随即走出客厅。出门口之前,他偷觑纪神一眼……
下次……
……纪神少爷确定会和麟词小姐碰面吗?
“的确如此,我亲爱的朋友,的确如此。”爱德华侯爵如是说。
同样的话语爱德华侯爵已经说过三次,每次都希望能够结束会晤尽早离开。他特别不喜欢被迫去听尊敬的乔治·罗马克斯永无休止的长篇大论,尤其是站在排外的伦敦俱乐部的台阶上,尽管他是其中一份子。
爱德华·阿利斯泰尔·凯特海姆,第九位凯特海姆族长,是一个小个子男人,衣着破旧,完全不符合人们头脑中的关于侯爵的普遍概念。他有着深陷的蓝眼睛,瘦瘦的带有悲伤意味的窄面孔,态度暧昧但是彬彬有礼的风度。
爱德华侯爵生平最大的不幸,就是在四年前,从第八位凯特海姆族长,他的哥哥亨利那里继承了爵位。
前一位凯特海姆族长亨利侯爵是一个名声显赫的人物,几乎在整个英国都是家喻户晓。他曾任主管外交事务的国务大臣,在确定国事的时候举足轻重。在他的夫人,博斯公爵的女儿玛西亚的得力协助下,切姆尼兹庄园的休闲周末晚会创造或者改变了历史。英国乃至整个欧洲几乎没有那个名人没有在那里待过。
一切都还算不错。
第九位凯特海姆族长由于他兄长的缘故深受人们的尊敬——也不管他是不是想要这种形式的尊敬。亨利侯爵把那种场面上的事情做得非常漂亮。现在的凯特海姆族长,爱德华侯爵,不能同意的是,人们把切姆尼兹庄园理所当然的看成是国家财产而不是私人领地。没有什么比政治更让爱德华侯爵厌烦的了——当然政治家更讨厌。因此在乔治·罗马克斯滔滔不绝的话语面前,爱德华侯爵显得很不耐烦。
乔治·罗马克斯是个非常强壮的人,稍微有些发福,红红的脸膛,浑身透着不可一世的气焰。“你明白这一点吗?凯特海姆,我们不能——我们现在绝对不能承受任何形式的丑闻。现在的情形非常微妙。”
爱德华侯爵用一种嘲讽的口吻说:“情形历来总是这样的。”
“我亲爱的朋友,我们有必要谨慎行事!”
“哦,的确如此,的确如此。”爱德华侯爵附和,又回到他一贯用来搪塞的老调。
“阿德利恩倒闭一案处理稍微有差池,我们就全完了。哈利斯家族一定要在这个紧要关头伸出援手,这一点非常重要。他们应该回报国家!你认为呢,啊?”
“当然,当然。”
“纪神·C·哈利斯,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本周末会来到,整件事情都可以在游猎聚会的掩护下于切姆尼兹完成。”
爱德华侯爵有些惊讶:“可是……老实说,我本来打算这周出国。”
“荒唐。我亲爱的凯特海姆,没有人会在英国美丽的仲夏出国。”
“事实上,这是我的家庭医生建议的。”爱德华侯爵说道,渴望的看了一眼慢慢经过的黑色出租车。
不过,爱德华侯爵不可能快速离开。罗马克斯先生和别人进行重要谈话的时候有一个令人讨厌的习惯,就是喜欢揪着别人不放——结果无疑是漫长的折磨。这次,他使劲抓着爱德华侯爵大衣的翻领。
“我亲爱的先生,我非常郑重的对你说。在民族危亡的时刻,正如马上要到来的这一次——”
爱德华侯爵不自在的扭动着。他突然觉得举办多少次庄园聚会都可以,也不愿意听乔治·罗马克斯他自己的原话。根据经验,他知道乔治·罗马克斯连续讲二十分钟绝对不成问题。“好吧。”他赶紧说,“我愿意。我想你会安排好所有一切事情。”
“我亲爱的朋友,不需要做任何安排。切姆尼兹庄园历史悠久,位置也很理想。我将住在夏尔特尔酒店,还不到七英里远。当然我不会真正成为庄园聚会的参加者,那样行不通。”
“当然不。”爱德华侯爵赶紧表示赞成。他想不出为什么行不通,但是没有兴趣去问。
“不过,也许你不介意邀请麟词堇。她是欧洲联盟实验室的最小成员,对现代通讯很在行。”
“很乐意。”爱德华侯爵说,稍微活跃了一些。“阿堇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她还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射击新手。她上个星期教会我操作电脑。猎子也挺喜欢她。”
“射击,当然并不重要。只不过对她的真正身份是个掩护,仅此而已。”
爱德华侯爵的情绪看起来又低沉下去了。
“那么,就是这样。纪神·C·哈利斯,麟词堇,鲁滨逊先生——”
“谁?”
“鲁滨逊先生。我跟你说过的,亚裔金融专家。”
“他真的是亚洲人的后代?”
“是的,据说还是中国人的后裔。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问问,如此而已。这个华裔人士的名字未免太怪。”
“那么,当然,还应该有一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可以使这个庄园聚会显得更为真实一些。幻流女士可以负责去找——年龄相当的小孩子,我是指和纪神少爷年龄相当,什么都不懂的最好。”
“猎子会办好的,我肯定。”
“现在我想知道,”罗马克斯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说,“你记得我刚才讲的事情吧?”
“你可是说了很多事情。”
“不,不,我指的是这个不幸的意外。”——罗马克斯降低声调神秘的耳语——“有关于两个与哈利斯家族密切相关的女人。我是说——莉丝李夫人和克丽斯丁小姐。”
“我觉得,你想错了。”爱德华侯爵强抑住一个呵欠,说道,“这些根本就是社交场合公开的秘密。去他的,我自己就有一个患痛风的妹妹——她就常年住在瑞士医院疗养——她也喜欢住在那里!”
“关键不是你有没有姐妹——她们是否有病也无关紧要——但是你知道吗?莉丝李夫人通过某种渠道向哈利斯家族的某些高层人物表示,克丽斯丁小姐才是纪神少爷的亲生母亲。而她自己则在几年前生下亚克西斯伯爵的孩子。你明白了吗?原本哈利斯家族的人都认为,继承战争就此宣告结束,他们希望已经恢复平静,而且准备好时间一到,就请纪神少爷登上宝座。纪神少爷也得到了女皇陛下政府的支持和鼓励。”
“而且纪神少爷也已经允诺,会在阿德利恩私人企业并构案的合约上面签字,作为鲁滨逊先生曾经提供巨额贷款协助哈利斯家族度过股权抛售危机的回报。在这方面。似乎政府的确是功不可没——”
“凯特海姆,凯特海姆,”罗马克斯用一种痛苦的语调小声恳求,“谨言慎行,求求你。至关紧要的是慎重。”
“问题在于,”爱德华侯爵继续说。虽然应对方的请求降低了音量,但是兴味不减。“莉丝李夫人可能把一切都搞砸。假如克丽斯丁小姐确实是纪神少爷的亲生母亲,那么无论他的父亲是谁,只有莉丝李夫人的自己的孩子才拥有哈利斯族长的继承权。哦,这下子天下大乱。政府之前所做的一切亲善友好努力全部付诸流水——因为江山再度易主。是不是?”
罗马克斯点点头。“事情可能会更糟。”他喘着粗气,“假设——这仅仅是假设。有些传闻涉及到——涉及到那个不幸的意外身亡——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爱德华侯爵瞪着罗马克斯:“不,我不知道。什么意外身亡?”
“你一定听说过的?那件令人遗憾的事情发生在哈利斯家族的会议大厅。警方对于调查结果很是头痛。”
“这我倒是挺感兴趣的,”爱德华侯爵说,“这么说来……前任哈利斯族长的死,其实真的有疑问?”
罗马克斯把身子靠近爱德华侯爵,把嘴贴近他的耳朵,他迅速移开。
“看在上帝份上,别向我嘘气。”
“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嗯,听见了。”爱德华侯爵不情愿地说。“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时听到过一些这方面的事情。非常奇怪。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葬礼那天好像没有人真的伤心。警方没有查出什么吗?”
“完全没有。那个家族在对付外人的时候,简直团结得可怕。当然我们必须极为谨慎的处理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特别是媒体知道。平常的记者们就已经够捕风捉影的了。但是莉丝李夫人是亚克西斯伯爵的情妇,说不定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关于阿德利恩倒闭一案,我们曾经和亚克西斯伯爵产生摩擦。如果这个女人为了哈利斯家族的权力和财产不惜拼命,把她知道的一切都向传媒曝光……那么,想一想这一连串的丑闻——想想它的可怕后果。公众会怎么说?他们会说——为什么政府把这些事情捂起来?”
“人们当然会这么说。”爱德华侯爵几乎是很高兴的下了结论。
罗马克斯用力抱紧双臂,声音慷慨激昂。“但是我们必须保持镇静。”接着他压低嗓门,“我们必须保持镇静。但是我要问您,我亲爱的朋友,如果莉丝李夫人,这个女人她不想自找麻烦的话,为什么要等亚克西斯伯爵死了这么久之后才有动静?”
“当然有些奇怪。这一点你能够确定吗?”
“绝对无误。我们——呃——在伦敦有知情人。莉丝李夫人的行动确实是在最近才开始。”
“对,好像确实有些问题。”爱德华侯爵以大侦探的姿态说道。
“我们知道,莉丝李夫人曾经去到一家由哈利斯家族出资赞助的教会学校,看过一个叫布兰基,或者弗朗西丝·玛格拉丝的孩子。但是无法确认究竟是那一个。”
“问题相当严重啊,是不是?”爱德华侯爵乐呵呵的说。
“这有点像是一个法国名字。但是我们如何知道?教会学校档案显示,那里没有一个叫做那个名字的女学生。也许那个女孩子来到学校之前就改过名字,或者她现在这个名字只是暂时的——上帝,我们怎么知道?纪神少爷很快就会知道这个竞争者的事,最迟下周莉丝李夫人会亲自告诉他——但是说不定他本人——比我们更早知道这件事情!”
“如此说来,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我们应该立刻通知纪神少爷,向他指出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并且请求他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答应莉丝李夫人的小小请求。此外无论如何应该使双方的关系得到适当的——呃——改善。”
“譬如说,将莉丝李夫人认作母亲?”
“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如果纪神少爷能够如此深明大义,我们将倍感欣慰。”
“可是,假如那位纪神少爷说‘不,先生’或者‘我宁可和她赌一把’,再不然别的什么简单明了的摊牌话,你们又怎么办?”爱德华侯爵暗示。
罗马克斯坦白地说:“那正是我所害怕的事。因此我突然想到,倘若把他的随从一起请到切姆尼兹,也许会是不错的主意。一般来说,贴身仆人之类的人总是对他们的主人有旁人无法办到的影响力。不管怎么样,比起纪神少爷,其他任何人都要好对付得多。”
“我不会请他的——如果你是这么看重讶瑛·克里恩的话。”爱德华侯爵毫不犹豫地说。“我发现我和利物浦人合不来,从来就是——特别是那些做了仆人的。”
“说不定你会觉得他其实是个不错的人——至少照片上看来是这样,你瞧。”
“不,罗马克斯。我是绝对不干的。对付这位少爷,你必须找其他什么人。”
“我突然想到,”罗马克斯说,“这种事也许女人最在行。告诉她一些情况,但不是全部内幕,你懂吧?女人处理这类事情能够非常小心并且手法老到——把情况给纪神少爷摆明,全部的事实,而不会触怒他。并不是我喜欢把女人纠缠到大事之中——现今,圣母玛利亚之类的女人灭绝了,完全灭绝了。但是女人在自己的圈子里还是可以创造奇迹的。看看亨利的夫人,她做得多棒啊。玛西亚是一个高尚的、独特的、完美的政治聚会上的女主人。”
“你不会想要请玛西亚过来吧,是不是?”爱德华侯爵含含糊糊的问。提到他那著名的嫂夫人,他的脸色都有点苍白。
“不,不,你误会了。我只是在谈论女人在总体上的影响。不是玛西亚。实际上,我正在想一位年轻的女士,一个美丽而且聪明的女人。她也许可以担此重任。”
“不是猎子吧?她可派不上用场。听到这个主意,她保准笑掉大牙。”
“我想的不是幻流女士。您的侄女,凯特海姆,很有吸引力,绝对迷人,但不是我们需要的人。我们需要找到一个有手段、镇定自若、经验丰富的美丽女人,并且她同时是个好母亲——啊,当然啦,最好的人选是我的表弟媳,简琴。”
“雷维尔夫人?”爱德华侯爵眼前一亮。他开始觉得也许最终会喜欢这次聚会呢。“主意不错,罗马克斯。当今伦敦最有魅力的女人。”
“她对哈利斯家族最清楚不过。她的丈夫,我的表弟,不止一次经由她牵线与亚克西斯伯爵会谈,领受了不少恩惠。她还自告奋勇去照顾常年住院的克丽斯丁小姐,你还记得吧。对,正如你所说的,她是个非常具有魅力的女人。能够同时扮演情人和母亲。”
“人见人爱的尤物。”爱德华侯爵低声说。
“好,就这么说定了。纪神少爷,他的随从,麟词堇,鲁滨逊先生,简琴——这是固定人选。”
罗马克斯先生松开爱德华侯爵的翻领,后者于是非常迅速的抓住机会。
“再见,罗马克斯。你会把一切都安排好,是吧?”
爱德华侯爵钻进了一辆黑色出租车。如果说一个正直的英国公民可以不喜欢另一个正直的英国公民,爱德华侯爵绝对不喜欢乔治·罗马克斯。他不喜欢罗马克斯肥硕的红脸,喘个不停的粗气以及那双突出的令人紧张的蓝眼睛。他想想马上就要到来的周末,叹了口气。烦人啊,真是烦人。接着他想到了琴·简—雷维尔,又有了一些兴趣。
“天生尤物,”他自言自语,“人见人爱。”
伦敦近郊,哈利斯伯爵府邸。
纪神坐在书房里看窗外,玻璃上蒙着一层雾,用手指抹掉,光线便微微反射进来。他临时起意倒掉咖啡,合上书本,就一直静静坐在这里。脑子里似乎空荡荡的,又好像什么都塞得满满的。
这次侥幸活下来,接下去又该做什么呢?
他的思绪莫名其妙转到这个上面。
劫后余生的感觉,据说美妙到足以使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痛哭流涕发誓重新做人。
他却从来都没有这种想法。
那么,他究竟是太坏,或者是其实还不够坏?
抿抿薄唇,何必想得那么复杂呢?
仅仅是因为这种情况实在太多,都成了家常便饭,罢了。
反正,如果万一某一天真的走投无路,死人就更加不会有感觉了。
不管弑父如何罪大恶极,警方那边已经被家族瞒天过海,至少尼尔叔叔没有再来咆哮。本来还打算,要是真的事情败露,就另外找个地方回避媒体,过一两年,或者三四年,时间会把一切都冲淡。
然后他就可以回来。
但是,为什么竟然还准备回来?
纪神不明白自己。
这个地方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所谓的美好回忆。
母亲,罗瑟琳·格罗斯夫纳,七年前在这里被父亲毒死。克丽斯丁姑姑,更早之前,在这里被父亲逼疯。他的父亲,第二十二任哈利斯族长,亚克西斯·C·哈利斯,几个月前在这里被自己设计炸死。将来某一天,就连他自己,第二十三任哈利斯族长,纪神·C·哈利斯,也会因为什么原因死在这里。
这里已经埋葬了太多人。
以后也会继续如此。
包括他自己在内。
可是……这个家族里没有人试图逃离。母亲没有。克丽斯丁姑姑没有。父亲没有。尼尔叔叔没有。罗杰叔叔没有。葛布勒堂姐和堂兄安德尔没有。祖父母没有。之前更早的祖辈们没有。
他知道,自己也不会。
他会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里,以他自己都弄不懂的心情,继续住下去。
别人的原因,他不知道。
至于自己……也许对他而言,遗忘,终究是太难。他无法真的抛开自己的出身和血缘,过上一种没有任何阴影的生活。那么便只能与这个家族,与过去共存。他并不是很积极地驱逐噩梦,因为已经习惯,也因为某种程度上那些黑色的梦魇是他生活的标志。未来则会是将来的过去。
那么现在算什么呢?
如果每一刻都在创造过去,有一天终于可以回头,他会看见什么?
——讶瑛那个呆子。
纪神脑子里自动跳出答案。
讶瑛那种绝世良民对他来说,完全是生活在另外一个宇宙的生物。他确实不是什么“寂寞而可怜的孩子”,认为他需要拯救,纯粹是一厢情愿。这种生活,他仅仅是不想不愿,所以才不能脱离。但是讶瑛却一次又一次留下,将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硬生生镶嵌到一起……后果堪忧。
透过讶瑛,他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活。阳光下平静坦然与和谐的生活。他的确有一点羡慕。有什么好奇怪?对于自己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人类总是心存羡慕的。
那么透过他,讶瑛能得到什么呢?或者说,想要得到什么?
也许是救赎恶魔的成就感吧,总之是一时热血沸腾的结果。会不会后悔,他倒是不敢说,天使的无私历来超越世人的想象,当然也包括他。
夏虫不可以语冰,世界从来就是如此。
“出去走走吧。”仰望着漆黑的夜空,他淡淡下了结论。顺手将已经到空的瓷杯移到眼前,幽光迷离的折射到洁净的杯身上。以一种复杂无解的情绪,他缓缓站起身。
这一刻,冷冽的星光透过玻璃窗照进他的眼睛,化作一丝恍惚。
万事具备,只欠流星。
麟词堇按开手电筒,检查自己精心准备的阵仗。
野餐用的毛毯一条,芙由佳美赞助出品的点心夜宵一篮,雪泥果汁一杯,数码摄像机一台,手提电脑一只,天文望远镜一架——当然还有手上的光学手电筒。
毛毯在草坪上铺开来,她舒舒服服躺下,仰望满天苍穹。
欧洲联盟研究室的叔叔阿姨都说,今天晚上十二点流星雨进入最大值,所以伦敦市区的民众几乎全部挤到郊外。哈利斯伯爵府邸位于盘山公路顶端,刚好避开城市光害,周围压根没有其他居民。只要她偷偷把主宅和大门口的车道灯关掉,整个世界就只剩星与月的光辉。
美中不足的是院落和山坳间的树木太过茂密,难免会遮到一部分夜幕,她在庭院里取了好一阵子景,才找到一块视野较为开阔的草坪。听说宅子的主人纪神少爷喜欢安静,现在整个庄园没有一丝人声,还要多亏他的性格。
在晚风的撩拨下,四周寂静无声,仿佛只剩下她自己,以及无止无尽的虫鸟夜啼。
好可惜,佳美每天都要早起工作,坚决不肯旷工陪伴她一起看……
“你在做什么?”
冷不防头顶飘来一声鬼魅的问候。
“喝!”
有鬼啊!
麟词堇闪电般坐起身,膝盖不慎往旁边的一颗巨石擦去,登时疼得眼花乱转。
“死了吗?”
感到身边有一抹影子蹲下来,麟词堇急忙正襟危坐。“你才死了呢!你究竟是人还是鬼啊?”
这座城堡的规矩不是很严,住里边的人生活不是都应该很规律吗?
怎么还有人深夜不睡觉,四处闲晃啊?!
鲜活的星子和月光描绘出对方的轮廓。
七岁的男孩子。
一头漆黑如墨玉的短发,细长优美的黛眉下是半闭的眼睛,睫毛长而卷翘,碧绿的深眸中不时闪过一丝黄金般的幻色。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单单只侧面就完美得令人心惊。那种优雅神秘不知经过多少年淬炼,轻轻悄悄绽开教人窒息的精致。
只是略显单薄的身形,让麟词堇心里不禁浮起玛丽皇后玩偶馆的影子——活像里面典藏的一尊随时会碎掉的手工古董洋娃娃。“你一定就是那个传说之中不幸年纪轻轻死掉的大少爷吧?”
“是啊。报仇之前先四处看看。弄清楚地形可是暗杀常识。”男孩子换了个姿势,仍然蹲在麟词堇身旁。“停电了?刚才书房的灯还亮着。”
若不是认定了纪神少爷早就睡得不省人事,她麟词堇哪敢胆大包天,把整幢宅子里里外外关得跟停电一样?万一碰破了传说中金贵的大少爷一点皮,她是可以逃之夭夭,佳美可就难交代了……
“不是啦……嗯……”她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那不是后头鱼池旁边的观景石,怎么跑到这里来?”男孩子的目光又转移到麟词堇身旁的大石头。
麟词堇苦着一张脸。“呃……”因为等下看星星,旁边有块石头放宵夜饮料比较方便。
奇怪!管家先生明明说,纪神少爷平常深居简出,无素行不良记录,就跟一个“大家闺秀”没两样。今晚怎么兴致如此之好,趁着月色游游荡荡,还什么事都要管?
“我看还是搬回去吧,省得在这里碍眼。”男孩子说着就要起身去搬。
麟词堇赶忙大叫:“不行!”
男孩子的用词倒也简洁精练。“为什么?”
这还要问?她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搬来的。何况以他少爷轻飘飘没有几两重的样子,哪里搬得动这么大一颗石头?要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害她忍不住笑出来怎么办?她已经发过毒誓,绝对不会连累佳美!
“因为……”麟词堇努力想要瞎掰一个动听的理由。
“因为?”男孩子挑起眉,露出久负盛名的直勾勾注视法。
据说这一招唬住了很不少人。瞧他一脸正经八百,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好像在听什么重要新闻演说似的。莫非……这种“直勾勾注视法”不过是一种习惯成自然?
麟词堇脑子里似乎有一根筋“铮”地弹了一声。
“难道你也知道石头与松树的传说?”最后倒是男孩子先说话。
啥?
什么石头与松树的传说?
麟词堇张大嘴巴,又赶忙用手捂住。
男孩子微微惊讶的看过来:“你真的没有听说过?”
麟词堇茫茫然,用力摇着头,她根本闻所未闻。
“好吧。”男孩子坐下来,无比认真的开始说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做杰克的英国小男孩,捉到一只树上的麻雀,将它带回家,养在一个笼子里。有一天他和朋友出去玩,父亲一回到家,看见笼子里的麻雀,以为是儿子捉回来做菜的,于是就叫仆人把麻雀煮来吃掉……”
“可是一只麻雀又没有多少肉。”麟词堇皱皱眉,表示很不能理解。
男孩子顿了一顿:“养过一阵子就会肥。”
“哦。”麟词堇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杰克回到家之后,发现父亲竟然把他的宠物吃掉了,感到非常伤心,转身跑进林子里面发呆。他一直坐着,一直想着,然后天黑了。这时,松树底下正好有一颗大石头。于是他在忧伤生气之下,对大石头说:‘石头啊石头,张开你的嘴,把我的小鸟还给我吧!’”
“结果石头就真的张嘴把小鸟还给他了?”麟词堇惊奇地问。
“怎么可能?凡事都要等价交换,所谓公平交易嘛。”男孩子用很慎重的语气强调。“大石头回答说‘我是可以还给你小鸟,不过你也不能白占便宜呀。你要给我它的骸骨,还有同等价值的生命。’杰克同意了。他取来麻雀的骸骨,埋在松树下。可是他想了又想,同等价值的生命要去哪里找呢?最后,他终于说‘石头啊石头,你就把我吃掉吧!’于是他就被大石头吞掉,小鸟马上从松树下破土而出,飞走了。”
“那后来呢?”麟词堇追问。
“杰克就一直住在石头里。”男孩子指了指前方的大石头。“从此之后,只要有人搬动大石头,里面的小男孩就会被摇得七荤八素。”故事完毕。
麟词堇忏悔的盯住石头。
世界一片寂静。
“那么,”半晌,麟词堇终于抬头,严肃的宣布,“我以后再也不会乱搬石头了!”
男孩子火速把目光移开。
“你还好吗?”
“……没事。”
“可是你抖的很立厉害。”
“那是……因为我现在很痛苦。”
麟词堇不放心的凑过去,用力扳正男孩子的脸,视线相接的一刹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毫不客气的大笑蓦地爆发出来。
实在太好笑了。
瞧她一脸愧疚地盯着她自己搬来的大石头……
“果然,女孩子很好骗,哈哈哈哈……”男孩子几乎笑出了眼泪。
原本幽幽深深的碧绿眼睛微微弯成弧形,薄薄的嘴唇稍稍向上翘起,清隽雅致的面孔猛然变得比风清,比云淡,比月娇,比日丽,炫美绝艳。
仿佛是世界最大的魔法,整个空间瞬时骤然明亮起来,四周流转着璀璨光影。
这样的纪神·C·哈利斯,耀眼得足以夺去其他任何人的神智。
只可惜麟词堇不包含在“其他任何人”之内。
【咣铛!】
一只高科技光学手电筒划着弧线飞来。
笑声戛然而止。
男孩子敏捷的往旁边一闪,已知飞行物以万分之一秒之差,险险擦过耳际。
微微弯腰,侧身一捞,够到草坪上的果汁,然后——
——【哗啦!】
事实证明,男孩子更有瞄准的天分。
【咚!】
人类文明结晶,手提电脑落地,阵亡。
【啪!】
天文望远镜步手提电脑后尘,正式宣告散架。
“你可恶——!!”
开始拳脚相加。
“我错了。”
男孩子忽然停下来认真反省。
“我错在居然把不知名的变态生物误认为可爱的女孩子,还让了好几招,以致坐失良机。”
忏悔结束,冲上去继续开打。
“你去死——”
“噼里啪啦!”
响声越来越大,终于整个哈利斯伯爵府邸都被惊动了。
“呀——啊——”
“纪神少爷不要啊——!!”
“快拉开他们!”
匆匆赶来的人们到最后也没有弄清楚后院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大事,让两个孩子往死里打。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两个孩子最初的相处相当和平友好——至少纪神少爷这一方维持着基本的礼貌,而另一方也不是什么问题儿童。但很不幸,后来他们似乎言语不合以致于互相攻歼,迅速发展成武力解决,于是乎……当众人闻声赶到现场时,只看见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以及满目疮痍。
纪神是男孩子。纪神比麟词堇大两岁。纪神比麟词堇反应快……但是,他的状况相当惨烈。他的身上再没有所谓的西装外套,衬衫倒是很好地保持了完整无缺。满手抓痕和咬痕,一道道青紫。真正令人心惊胆跳的是,他的额角血流如注——讶瑛几乎魂飞魄散,以为少爷就此一命呜呼。
反观麟词堇,虽然浑身湿透,头发衣衫一团狼藉,以目所见却没有什么大伤。
究其原因,部分可以归结为哈利斯家贵公子的仪容观念——西装外套已经报销,绝对不要连衬衫也撕破,怎么可以衣衫褴褛见人?况且打架又是那么累人。
而最根本的原因则是:纪神长到十二岁,还从来没有机会打架或是挨打。进出大宅总有保镖随侍在侧——现今绑票如此之多,哈利斯家族怎么可能没有防范?亚克西斯基本上没有管教过他。尼尔再生气,最多不过拍桌子解恨。那么,还有谁能,又有谁敢动他一根汗毛?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纪神都不曾有机会锻炼他自己的原始动手能力。
尖叫,招救护车,然后两个人就都身不由己。
在纪神被讶瑛死命抱住拖上救护车时,他的对手就在不远处被惊惶失措的芙由佳美生生按在原地。
麟词堇冲着纪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大喊:“混帐!王八蛋!解药拿来啊!”
“真是大惊小怪。”
纪神就连坐在病床上都是清清冷冷的。
身为权威的主治大夫,难得露出一抹腼腆的神色。
芙由佳美安安分分忤在门口,把病房让给主人们说话。
“我不过是流了点血,按照急救手册包扎一下就好,有必要这么紧张吗?现在整个家族的人都知道,动辄发烧感冒的纪神·C·哈利斯,果然又出事了。居然连尼尔叔叔都吵来——你们就是这样应付突发事件的吗?”
“少爷……你不肯好好照顾自己,旁边的人只好多费心了。”
讶瑛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句话使得气氛立时改变。
纪神的家庭医生立刻凑上来插话:“对呀,对呀。”他随纪神住在哈利斯伯爵府邸,为纪神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之后,又上了救护车跟着跑到伦敦市最好的医院来。即使病恙中纪神也不改冷漠本色,搞得几个外科权威躲的躲,避的避,全都窝在病房角落不敢直接上前交锋。只有他和主治大夫硬着头皮完成检查。
纪神转瞬间躺下,拉上被子盖过头,森冷肃杀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去。都给我出去。”他不耐烦的下逐客令。
主治大夫搔搔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家庭医生倒是很习惯——管家先生自有一套对付纪神少爷的方法,接下去就让他们两个人慢慢拉锯。“那,纪神少爷,我们先走了。”他鞠躬弯腰。“克里恩先生,您也忙到了现在,请多注意休息。”
“我知道。谢谢您,艾雷医生。”讶瑛微微一笑。
于是医生们你顶顶我,我顶顶你,顷刻走得干干净净。
“你怎么还在。嫌我被烦得不够?”纪神冷哼。
讶瑛挨着床畔坐下来,轻笑:“尼尔老爷吩咐过,在他到来之前,必须有人照看你。”
“是吗?看来是无法避免。没办法,我还是如大多数人所愿,多躺上几天的好。如果能就此一病不起,那可真是太理想了。”纪神的语气越说越讥诮。
“……少爷。”讶瑛轻轻握住纪神垂在被单上的手,试着安抚他突如其来的脾气。
纪神一顿,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抱歉。毕竟这不关你的事。尼尔叔叔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
“尼尔老爷的特别助理才打过电话,我想就快了。”讶瑛心平气和的回话。
纪神撇撇嘴:“但愿没有你想的那么快。”他的语气静静淡淡,似乎是真心话。
讶瑛微微一愣:“咦?”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这很难……太难了。——那个扫地的女孩……芙由佳美,她是不是也跟着来了?”纪神一边说着,一边自床上坐起来。
讶瑛怜悯的目光转向病房门口:“是的,因为麟词小姐是她接待的朋友……她一直很不安。”
“你让她回去休息……不,还是叫她过来好了。尽早坐到我旁边,因为很快就来不及了。”
纪神垂着眼睫吩咐说道。
几乎就在芙由佳美坐到纪神身边的一刹那,尼尔前脚跨进了病房。
“纪神!这一次,你又是为了什么?!”他怒气冲天的大吼,要纪神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纪神张口欲答,却忽然感觉到身侧有个柔软的身躯贴了过来,回眸一瞧,芙由佳美不由自主依偎着他,看向尼尔的目光闪着退缩。也对,至今为止,还没有多少人不怕尼尔。这个女孩子当然不在胆大妄为之徒的名单上。“尼尔叔叔,我好害怕。能不能麻烦您小声一点,不要吓坏我?虐待亲侄子的罪名可大可小,但不管怎样总是有损名誉的。”
真正害怕的人敢说这种话吗?
尼尔利眼扫过瑟缩的芙由佳美。“你也给我差不多一点!”他严厉的警告,音量倒是应要求降低了八度。“现在的局势已经足够糟糕,请你不要自乱阵脚。我可不想把哈利斯家族交到那个贪婪的女人手上。”
“好,我知道。”纪神回答得很是敷衍,听不出丝毫诚意。
尼尔当即皱起眉头,转脸望向讶瑛,后者领会的拉起芙由佳美,站到门口去。
“纪神,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事实上我也管不着。你要突然对那个女孩子发了难得的善心,只好由得你去。”尼尔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然后很快的接着说:“但是假如你竟然做出对这个家族不利的任何事情,那么你也是自身难保。相信我这句话吧,你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纪神的浅笑仍然挂在嘴角,笑意却已淡淡逸去。“那还真是可惜。要知道情妇一般都很漂亮,听说莉丝李夫人还很温柔。我长期缺乏母爱,冲动之下,尼尔叔叔,实在很想给自己找个妈妈。”
“呸!那只是政府官方的愚蠢算盘。我郑重警告你,别故意添乱,随着他们的安排起舞。”尼尔眉头紧蹙的看着纪神。
纪神轻叹一声:“是这样?然而某些方面来说,他们的想法并没有错……”
“你少拣这种时候善解人意。即使那个女人打算来个鱼死网破,也不见得就没有办法对付了。这件事已经超出你的个人问题范围,整个家族都有分。”尼尔厉声呵斥。
“……我想知道,尼尔叔叔,父亲是否还有除我之外的继承人?”纪神问得波澜不兴。
“知道了又怎样?你要敲锣打鼓去迎接吗?还不是一样得同室操戈。何况,你父亲的事情,有谁会真的知道?”尼尔不愿多谈这件事情。“亚克西斯留给你的烂摊子还不够可怕?你希望继续节外生枝?就算你真的有这种想法……我要告诉你,你现在根本没有那种力量收拾。”
“那么……尼尔叔叔呢?您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一些东西?”纪神的口气就如往常一般云淡风清。
尼尔的两条眉毛倏地打成死结:“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把哈利斯家族交给那个居心叵测的女人!”
“是啊。这就是哈利斯家族历来的想法。所谓不得不做的事。”纪神微微闭着眼睛,说道。
尼尔警觉的扫纪神一眼,叹息:“这些年来,你始终古怪得很。你不恨亚克西斯,却狠心杀了他。你或者爱着克丽斯丁,但是从来都不想去看她。那么,我真不懂你对格罗斯夫纳家族的罗瑟琳会抱有什么样的想法?你为什么从来不曾反对和格罗斯夫纳家族的朱迪丝的婚事?我不知道。但是我怀疑,我怀疑。”
“放心!我不会像父亲那样,尼尔叔叔。”纪神静静淡淡的表态。“毕竟,哈利斯家族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仍有存在的必要。”
尼尔嘴一抿:“最好真是这样。”他站起身来。“但愿你能用行动来证明这一点——别隔三岔五出问题了!”
“没道理您希望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去做。办成这件事情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这么复杂深奥的搭配组合,侄子我实在是算不来。也只好辜负您的希望了,尼尔叔叔。”
纪神向讶瑛招手:“送客。”
于是乎,尼尔是怎样生气来的,就是如何发怒走的。
纪神静静坐了一阵,忽然说:“你们都回去休息吧。不必留在医院陪我。”
“可是……”送完尼尔回来的讶瑛犹想反对。
纪神专制而冷淡的打断话头:“我明天一早也要出院。这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药味,空气糟透了!”他突然扬高了声音。“芙由佳美,在吗?”
叫到名字了,芙由佳美赶紧上前应话:“有。”
“要是担忧你朋友的伤势,尽管去看她好了。整件事情与你并无关联,错不在你。……还有,明天大概还会有一场流星雨,你愿不愿意陪我看看?”纪神轻轻的笑问。
咦?
芙由佳美睁大眼睛,完全不知所措。
“不反对?那我就算你是同意了。”纪神说着躺了下去。“好,都下去吧。”
芙由佳美六神无主的楞在原地。这……谁来告诉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讶瑛看着芙由佳美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轻轻叹一口气。“芙由佳美?”
“是!”芙由佳美对这方面的反应就很快。
讶瑛无奈的摇摇头,继续发问:“你平时有没有好好注意少爷的事情?他吃饭、睡觉是否正常?有没有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的情况?”
芙由佳美偷偷觑纪神一眼,不敢马上回答。
“讶瑛,那好像、应该不是她的职责范围。”纪神盘起手臂。
讶瑛微微一笑:“我想我该提醒一下。毕竟如果我不在了,她便责无旁贷。”
纪神闻言只是嗤笑一声,挥了挥手。
得到主人的允许,芙由佳美才规规矩矩地说:“纪神少爷的生活作息基本正常。”
“你注意到了?那就好。”讶瑛满意的微笑。他看出纪神脸上的倦色,顷身柔和的说:“少爷,我明天早上来接你出院。请好好休息,晚安。”
终于都走了。
纪神长长吁了一口气,侧脸望向窗户。
时值深夜,病房微弱的灯光下,玻璃表面隐隐浮现一双金绿色的猫眼。
那双眼睛偶尔会像现在这样,染上一点不为人知的忧郁,些许对于目前所处状况的茫然,显得兴致缺缺。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有,却又好像还少点什么。
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扬起,淡淡一笑。
但,这种神情是骗人的。
否则就只能说,他拥有多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那简直就无视基督法则。
因为他太确定自己有事可想。
麟词堇。
六岁之前的麟词堇,身份是——英籍华人电脑程序设计师麟词要,以及英国肯特郡畅销小说家郁茜丽丝的独生女。三岁的时候母亲交通意外事故亡故。两年之后,父亲也死于另外一场建筑物倒塌事故。根据现有的资料,看不出有什么阴谋。应该还算是一个比较普通的中产阶级家庭。
在与芙由佳美相同的一所由哈利斯家族出资赞助的教会学校待了三年,记录并不完美。接着被欧洲联盟实验室看中,吸收抚养。原因在于,她是个天才电脑少女。
于是公开记录就此中断。
通过全国人口登记处,查到麟词堇的正式领养人汉格·李在两个月前突发心肌梗塞,抢救无效死亡。如今埋葬在英国西南部一个平静的小镇上。显然,目前她的监护人一栏仍然处于空白状态,尚未得出定论。
而在哈利斯家族的情报资料库里,麟词堇这个名字,拥有一段称得上多姿多彩的历史。她从六个月前起,就为欧洲联盟实验室工作,黑客,网络中介业务,防火墙设计……在那个行业里声名鹊起。未曾做过有损国家利益的事,口碑很不错,年纪又太小。政府机关对于这样的天才儿童一般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换句话说,她是黑客之中的良民。没有企图盗窃国家机密的前科,也不曾散播过恼人的网络病毒,当然谈不上安分规矩,但是维持在可以容忍的范围。赚钱的手法相当巧妙,的确不太合法,却也不算是强取豪夺。不会有什么机构组织想要追究这种程度的非法行为。
所以纪神的结论是:不排除麟词堇高科技犯罪的可能,但是她不会参与大宗刑事案件。
她现在还不会有成为杀人犯或是叛国者的决心。
而且很有可能永远不会。
那么——她到底是哪一颗棋子,扮演着什么角色,又该待在怎样的位置上?
纪神缓缓合上眼帘,犹豫了好一阵子。
“再等等。大事要紧。”最后他抓着床单,作出决定。
次日,车子无声无息地行驶在深深沉沉的黑夜里。
芙由佳美在司机的旁边正襟危坐。
透过车后视镜望去,纪神坐在后座,头枕着讶瑛的肩膀,似乎睡着了。司机没敢打开音响,生怕吵扰了主人,一车四人便在肃寂氛围里,往黑夜里前进。
“我有件事想问你。”
飘忽的声音,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悠长深远。
芙由佳美一怔。什么?
“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你的朋友,她在院子里面究竟想要做什么?”后座的纪神仍然枕着讶瑛的肩膀,眼睑未掀。
上帝呀!纪神少爷居然还惦记着这回事。
芙由佳美脸蛋腾的红了起来,感到很窘迫。
其实,老实坦诚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阿堇居然把整幢宅子关得跟停电一样,实在太超过了……
“昨天晚上有流星雨,阿堇想看很久了。”她讷讷的回答。
“啊。”纪神的嘴角泛起模糊的笑意。“原来我误了她和星星的约会。”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芙由佳美连连摆手,真是折煞她们了!“她打过电话,说是后来依然看到了,那是一场非常漂亮的流星雨。”
“你们感情很好?”
“嗯,最初她很照顾我,不让我被其他男孩子欺负。但是到了现在,都是我在说她……啊,对不起……”她还没有健忘到不记得连累纪神少爷住进医院的罪魁祸首。
“现在几点了?”纪神睁眼瞄了一下讶瑛的手表。
一点五十分。
讶瑛细心的补充一句:“似乎今天的流星雨到三点半为止,都在最大值以内。”
纪神点一点头:“那么,请小姐看星星赔罪吧。”说着合上了眼帘。
讶瑛探身出去,敲敲司机的椅背:“贝特生,开上盘山公路第四弯道的停车场。”
“是。”
芙由佳美吓了一跳:“纪神少爷……您,您不回去休息吗?”他劳累了一整天啊!
“我已经有许久许久……真正是不记得有多久没有看过流星雨了。”才怪,他其实从来懒得去看那种据说非常美丽的自然天象,但是瞎掰谁都会。至少他绝对不成问题。“怎么,你不愿意奉陪吗?”纪神递了一个慵懒优雅的微笑过去。
谁知道纪神少爷是当真的!
下班之后还要主人请去看流星雨?
哪个女仆有这么大的面子!
“您……您不睡觉,明天早上会没有精神的。”芙由佳美直觉的推托。
纪神细眉一挑:“我可以晚一点起来,有什么关系?”
“呃……”这倒是千真万确。“那,好的。”
芙由佳美心里叫苦连天,但是岂敢不从?
早知道,就不要提流星雨的事情。
车子转上去第四弯道停车场的路。
入夜的郊区幽暗寂静,这要多亏附近都是哈利斯家族的私人土地。司机轻车熟路,拐了几个弯之后,停在一片宁静的空地上。“纪神少爷,这里空气比较好,可以吗?”
纪神没有反对。
司机没有跟随他们下车。讶瑛拎着纪神的薄外套,与芙由佳美一起跟在他身后,随时提防他受凉。这片空地就是一处小型露天停车场,但是平时基本上用不到。空气之中没有那种难闻的味道。
夏虫低鸣,不知从哪里传来潺潺水声。
纪神找了一块空地坐下来,仰望着满天星斗。芙由佳美迟疑了一阵,讶瑛已经拍拍身旁的位置——紧挨着纪神——而纪神的视线仍然对准无穷无尽的宇宙。她只得小心翼翼坐下来,尽量不让自己碰触主人。
“纪神少爷,您是不是加一件……”
“嘘。”纪神制止了芙由佳美的叨念。
芙由佳美无奈的收口。
突然间,一颗流星就那样毫无预警地划过长空。
“哇!”芙由佳美兴奋的叫了一声,连忙又捂住嘴。
纪神的目光落在芙由佳美开心的俏容上,浅浅一笑:“要叫就叫吧,无所谓的。”
那为什么刚才就是不让说?
芙由佳美差点还嘴。
这时,天上猛然划过另一串银丝线。
“哇!”芙由佳美真的忍不住了。“就像阿堇说的那样,好漂亮啊!”
“噢。不知道你故乡马赛那边的流星,有没有这么漂亮?”
纪神不提还好,一提,芙由佳美思乡的情怀立刻染上眉心眼角,再也不肯褪去。
她黯然敛起眉心。
纪神很快察觉了,歉然看她一眼。
芙由佳美回了一个稍显虚弱的微笑。
“又有一颗。”讶瑛善意的岔开话题。
“橘色的!是火流星!哇——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火流星!”
“是吗?我认为……它比我想象中丑陋多了。”
“……少爷啊……”
流星一颗接一颗划过天空,在玄黑的天幕上,织就银白色的经纬。
银丝绵绵密密的流转着。
之后的整个晚上,他们指着天空交错的星火,分享看流星的种种心得。
芙由佳美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这天晚上的景象。
流星雨是美丽的。
为了这种美丽,流星本身燃尽坠毁。
而为了欣赏这种美丽,纪神付出了高烧四十度的代价。
在讶瑛保证会把这件“小事”压下来之后,他躺在床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有一束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抚触着他的脸,很温暖很舒适,就像是冬天晒太阳的感觉。毛巾不经意间敷上他的额头,湿湿凉凉的。
本就模糊不清的意识飘飘忽忽,终于渐行渐远。
忽然之间,他闻到了鲜血的味道,听到了挣扎的声音。
强忍着剧烈的头痛,他试着睁开眼睛。
却被人捂住了。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很安全。放过自己吧。”
和风细雨的呢喃声响起,耳边回旋的凄厉呼喊随风飘散,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也一点一点淡去。
再度睁眼,纪神看见了夕阳,红色的落日正淹没于一片青灰色的天空中。
“青色的天空……”他仿若无意识般脱口而出。
旁边传来讶瑛暖玉一样的声音。“是啊。碧空如洗,多像你眼睛的底色。你有一双世上最美的眸子。”
纪神不置可否,只是陡然笑起来,而且开了头就停不下来。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断断续续,犹如鬼魅回荡在空中,一点一点扩散,一点一点渗透。
讶瑛心下恻然,几次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沉默。
“哈哈哈……咳!”
突然的咳嗽打断了太长久而不正常的笑声。
鲜红的血液一点一点自嘴角溢出,滴落在纪神的手背上,连他自己也微微一愕。
一片死寂。
“……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很难看?”抬手拭去干涸的血迹,纪神轻轻问。
讶瑛静静抹去心头的冰凉,脸上是温柔平和的笑容。“怎么会?”他走到纪神身边,动手整理纪神的衣服。“像只病蔫蔫的小猫咪,不过真的很可爱。”想了一想,伸手抱住。
纪神在讶瑛的怀抱中有点僵硬,片刻后,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我还是……不习惯有人抱。”
“那就,请从现在开始习惯。”讶瑛微微笑着,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纪神淡淡的抗拒:“那种习惯不好,容易依赖成性。”
“那真好。”讶瑛的微笑清明如镜。“少爷是很难戒掉习惯的人。这样一来,你就很难再把我当成别人。”
“除了自己以外,都是别人。”纪神有些恍惚,又把头埋了下去。“这是家训。”
讶瑛顿了一顿,没有和那无所不在的哈利斯家族阴谋论争辩——根本毫无用处——长期形成并且一直奉行的观念,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土崩瓦解,消弭于无形。况且,纪神少爷又特别敏感多疑。轻轻一笑,他只打算在少爷心里植入另外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不必推翻原来的理论,只需共存。“你是我的少爷,我是你的仆人,依赖一下不会危及你的安全。”
“听起来很有蛊惑人心的邪教感觉。”纪神轻轻的回答。却渐渐放软身子,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慢慢地,就这么再次沉沉睡去……
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纪神自然醒来的时候感到很满足。有点留恋的闭上眼睛想回味一下,旋即又立刻睁开眼睛。他刚才似乎看见讶瑛坐在床铺旁边的椅子上?再次确认,没有看错。他动了动想起来,丝被从身上滑下。
讶瑛马上惊醒,转脸过来:“少爷,你醒了?”他看着纪神,微笑,“气色好很多,看来总算是完全退烧。足足花费一天一夜的工夫。”
纪神看着眼前一脸欣喜的男人,默然无语。
倒是讶瑛很关心的继续往下说:“饿不饿?早餐就在外面桌上。”说着站起来走出去,体贴的留出私人空间。
纪神沉默的瞥了一眼床铺旁边的扶手椅。
讶瑛……他昨天一夜就这样睡?
主卧室附带的餐厅,圆桌上摆着青菜沙拉、奶油蛋饼、稀饭和一杯豆浆。
纪神微微皱眉,嫌恶的扫了豆浆一眼:“咖啡在哪里?”
“少爷,你很容易就会精神透支,真的不适合再喝那么多绿茶和黑咖啡。早饭很重要的,均衡的营养对形成身体良性循环比较有帮助。”讶瑛温和的解释。
“我、不、要。”纪神一字一顿地说。
讶瑛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耐心的劝说:“这些东西能够有效改善你的睡眠质量。我知道你痛恨牛奶,所以才换了豆浆。以后我会认真策划菜单,今天来不及,你先尝尝好不好?已经尽量改进味道了。”
纪神将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一遍:“我、不、要。”
“可是,厨子今天——”讶瑛显然有些为难。
“那就不要吃了。”纪神漫不经心的打断话头,起身就要离开餐桌。
讶瑛听出纪神宁死不屈的决心,摇摇头,深深长长叹一口气。
“那,你想吃什么?”
纪神扫讶瑛一眼,将信将疑:“你要做?”
“我做过家政助教。”讶瑛很谦虚的轻笑了一下。
“我要单面荷包蛋,七分熟,三十六秒左右的那种金黄色。鳕鱼松饼,松饼不要太粉也不要太脆,鳕鱼不可以变色。端出来要是微热的,太烫鳕鱼会变味,冷掉很难吃。还有不要沙拉酱也不要拌其他东西,甜腻的东西很讨厌。一杯——”纪神张嘴就是一连串习惯成自然的要求,说得很是流畅,完全没有刻意刁难的成分。
讶瑛起初还静静的听着,这时不得不插话:“果汁,好吗?”
“……柳橙汁。拒绝太甜的品种,酸的也不要,没有味道的不喝。不要鸡蛋不要蜂蜜不要加糖,人工添加物一概拒绝。还有我只喝新鲜水果刚刚榨出来的那种。”纪神犹豫了几秒钟,随即在果汁的大前提下,增加诸多限制。
真是标准的……大少爷……
讶瑛默念着纪神的诸项苛求,心下微微一笑。
下午六点,准备晚饭的时间。
“莴苣只用水煮,菜腥味一定很重。”芙由佳美对着食谱皱眉。虽然纪神少爷的口味的确偏向清淡,但是味如嚼蜡的东西绝对好吃不到哪里去。
管家先生教过,清淡,也有清淡的料理法!
“用葱花和蒜茸凉拌怎么样?”她的眼睛盯着讶瑛给的全方位健康食谱,脚步转向冰箱的位置。“对了,克里恩先生说过,纪神少爷不喜欢这两样东西……那就凉拌蒸鱼酱油试试看。”
再来是土豆泥?
“熬点肉汁林在上面,相信口感会好一些……”她把食谱放在流理台上,转身去开冰箱门。“呀啊!”纪神不知道已经进厨房多久了,坐在靠门的椅子上好奇的冲着她瞧。
“纪……纪神少爷,您怎么会进来这里?”走路居然没有半点声音,就好像猫科动物一样——这是想要抓她有没有偷懒吗?
“四处闲逛罢了。”纪神打量流理台上的彩色食谱,又抬起眼。“最近的饭菜都是你在做?”
“有一部分是。平常克里恩先生会先做个示范。呃……很难吃吗?”芙由佳美打开冰箱,拿出蜂蜜,用微凉的白开水调起蜜茶。
纪神接过芙由佳美递来的玻璃杯,轻啜一口:“还好。我正在考虑给厨子加薪水。”
“噢……谢谢您。”芙由佳美不自在的低下头。
纪神却继续往下说:“我有时候不免会觉得……你和他似乎是同一个人。”
“我?!他……我和克里恩先生?”芙由佳美感到微微惊讶。
但是纪神跳过这个话题。
“这两天来,菜色的进步真是惊人。我不知道,你们的手艺那么好。”
是啊,刚来哈利斯伯爵府邸那时,她只管按照尼尔老爷的吩咐,安安分分洒扫庭院。
为什么现在却变了?
为什么她开始关心纪神少爷的健康?为什么,她会替他注意茶水有没有凉掉,衣服要不要多加一件?为什么每天晚上睡觉前一定要绕到后院去,看看他房间的灯熄灭没?
芙由佳美有些惊慌,连忙回到流理台看食谱,不敢迎上纪神那双深奥的金绿眼眸。
切记切记,爱丽丝的教训还没有远去,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蓝莓馅饼,火候要怎么掌握……”鼻子埋回彩色图片里面。
纪神看得有趣:“你知道自己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吗?”
“有吗?”芙由佳美一顿。
“你有。”纪神很肯定的告诉对方。
“糟了……那一定是受阿堇传染过甚……”芙由佳美显得相当尴尬。
纪神却不以为意:“说到你的朋友,她……现在怎么样了?”
“呃……检查以后,医生们都说,从来没有见过像她那么活蹦乱跳的中毒病患。她叫我不用担心她,还要我自己小心……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中毒?”芙由佳美困惑不已。
纪神闻言挑一挑眉:“她和你说不用担心?为什么?”
芙由佳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说,她现在非常值钱,算是贵重物品。所以一定会有人救她的,还不到她该死的时候。她啊,真是盲目乐观惯了!”
纪神轻轻笑着,没有发表意见。
乐观?
也许吧。
但是未必盲目。
沃伦·韦斯利把球放在球座上击球球杆简单的轻摆一下,然后慢慢收回球杆,接着以闪电般的速度向下一击。在五号铁头球棒的随便一击下,球会呼啸腾起,越过障碍,又直又准的落到球场的第四球洞处吗?
不,远非如此。结果太糟糕了,球掠过地面,稳稳的陷入了障碍坑洼。
周围并没有热心的观众发出沮丧的哼哼声,唯一的目击者也显得一点都不吃惊。这很容易解释,因为这并不是那些在美国出生的高尔夫球大师击出的球,而只是一个生于威尔士海岸小镇马奇博尔特的实业家的二儿子的球技。他自己也明白无疑的发出一声粗俗的叫喊。
沃伦·韦斯利是一个二十二岁看起来却像是二十八岁的年轻英国人,相貌稍微有些粗鲁。人们普遍认为,他虽然算不上英俊潇洒,倒是显著的使人信赖,那双眼睛的褐色看上去很是可靠。“我每况愈下。”他难过的哼着。
“爹地,你要挺住。”他的同伴,小小的领威·德克夏如是说。
领威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子,一头灿烂的金发,满脸的阳光笑容,和被他叫做父亲的男人一点也不相似——这当然包括他那一双极为灵活的乌黑眼睛。他并不参与打球,倒是很乐意当个球童。
沃伦用九号球棒猛击球。第三次很成功。球停留在离领威前两次捡球的场地不远的地方。
“噢,爹地。”领威说。
他们接着到下一个球座前。
沃伦叹口气,长时间地摆动球棒,骤然收回,闭眼抬头,压下右肩,做出他本来不应当做的这一切,结果顺着球场中央打出了令人惊叹的一击。他满意的吸了口气。众所周知的高尔夫球选手的愁容从他那张生动的面容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家喻户晓的高尔夫球选手的狂喜。“我现在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了。”他把握十足的说。
铁头球棒完美的一击,用五号铁头棒往近穴打一点点,这个球位确实好打。
四杆入穴。
沃伦充满信心步向第十六球座。他再次打出本不应该打出的一击。这次没有奇迹发生。这是一个猛烈的、精彩的、超乎常规的右曲球!球沿着右角飞行。
“要是打直的话,啧!”他抱怨。
“要是这样的话。”领威保留的接话。“嗯,我想我是听见一声叫喊,但愿球没打中什么人才好。”他凝视着右边。天空很暗,太阳正在下落,直看过去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海面上升起一片薄雾。悬崖的边沿离开此地大约有几百码远。“这儿是有一条步行道,”他继续说,“不过球不可能飞那么远。然而我真的听到了一声叫喊……爹地呢?”
但是沃伦什么也没听见。
领威去找球,找得很困难,后来终于找到了。球落进一簇金雀花丛中,已经无法击出。他随手拿起一根树枝把球挑起,并且向同伴大声宣布最好弃权。
由于下一个球座正好在悬崖边上,沃伦就朝着领威走去。
第十七杆特别叫人头痛,无论是对于负责捡球的领威,或是打球的沃伦本人。
此时不得不把球远远打越峡谷。实际距离并不遥远,但是下方深处的万有引力却是极难抵御的。他们穿过步行道,这条小道向他们的左方拐往内陆,正好临近崖边。
沃伦深深的吸了口气,打了个远球。
球向前飞出,然后消失在深渊边上。
“每逢单杆球都乱飞,”沃伦痛心疾首地说,“我总是干同样的蠢事。”
领威绕过峡谷往下俯视,远处的下方,海波闪烁,峡谷身处似乎没有球落下去。陡坡顶部非常险峻,但是下部逐渐向下倾斜。他慢慢走着。他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相当容易爬下去。
突然之间,领威挺直身子,呼唤着沃伦。“爹地,快过来!你看那是什么?”
四十码以外,有一堆黑乎乎像是旧衣服的东西。
沃伦屏住呼吸:“天哪!”他根据经验说道,“有人掉到悬崖下面去了。我们必须到他那儿去。”
两个人肩并肩往悬崖下面爬,身体更为壮实的沃伦一边爬一边助同伴一把。最终他们到达那堆黑乎乎的不祥之物旁边。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虽然失去了知觉,却还在呼吸。
沃伦检查他一番,摸了摸他的四肢,按了按脉搏,抚下他的眼敛。他结束了检查之后,抬头看着领威,摇一摇头。领威站在那里,感觉有点恶心。
“没救了。”沃伦以一种法医的口吻下结论。“他气数已尽,可怜的家伙。脊椎断了。好吧,好吧,我非常希望这只是由于他不熟悉这条路,雾一起就跨出悬崖边。毕竟委员会早就不止一次告诉过当局,应该在这儿修栏杆。”他说完又站起来。“我去呼救。必须安排一下把他弄上去。在我们搞清楚事实究竟是怎样之前,不能轻举妄动。你暂时留在这里,好吗?”
领威点点头。“我猜,对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问。
沃伦摇摇头:“没有办法了。不会太久的,他的脉搏越来越弱,顶多还有二十分钟好活。断气之前,或许他还会恢复一下意识。但是也可能不会。或者还是……”
“没问题。”领威赶紧保证。“我留在这里。爹地可以先走。只是如果……倘若他忽然醒过来,我可没有止痛药什么的……”他稍稍犹豫。
沃伦又摇摇头:“根本不会有痛苦,一点都不会有。”他说完转身走出去,敏捷的再次爬上悬崖。领威目送他消失在崖顶,走之前还挥了挥手。
领威沿着狭窄的悬崖边走了一两步,在一块岩石的凸出部位坐下,掏出一颗糖果。
所谓世事难料!
这个英俊的、健康的家伙,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旦夕的劫难。
临死前的苍白没能掩饰住深黑色的皮肤,他生前恐怕应该是个长期在户外生活的人。
领威更加仔细的研究这个人:一头褐色的短发向上卷曲,两鬓的头发略带灰色,鼻子很大,下颚厚实,微微张开的双唇露出一口白牙,两肩宽阔,两手强健,双腿奇怪的盘着——这是因为他从悬崖上摔了下来。他打了个寒噤,又重新打量这不幸的人的面容——一张颇有魅力的脸,很有幽默感,神色坚毅,精力充沛。
领威想,这个人的眼睛会不会是蓝色的……
忽然,一阵古怪的战栗透过男人的全身,眼敛下垂,下颚松弛。
这个男人死了。
领威跪在死者的身旁。
没有最后一刻的苏醒,更无所谓突如其来的遗言,就这样死去了。
领威满怀敬意的把手探进自己的裤袋里摸索了一阵,空无一物。于是他伸出手,从死者的衣袋里抽出一块丝织手帕,恭敬的盖住死者的脸。至此他再也没有什么可干的了。
接着领威发现自己的行为带出了死者衣袋里的某样东西,是一张照片。他在把照片放回死者的衣袋时,随意扫了一眼。背面用黑色水笔写着四个繁体中国汉字,但是他完全不认识。他猜想,这大概是照片上的人的名字吧。
照片上的人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然而气质非凡令人难忘。
她的面容极为古典,属于西方人心目中非常标准的神秘的东方女孩,乍眼看去就和茵梦湖里的“水莲花”完全无二——德国人的小说果真是来源于现实的?当然她肯定还不到书中女主角的年龄。但是那种清丽绝艳的特质更加突出,这种魅力远远比美丽本身吸引人。
领威想,这是那种叫人印象深刻的面容。
乔治·罗马克斯径直回到白厅。当他走进处理国务的华丽的办公室的时候,里面响起一阵哗哗的声音。克莱门特·摩顿正在非常勤快地整理信件,虽然窗旁扶手椅上还留着刚刚坐过的人的体温。
最好的计划也会有漏洞。
乔治·罗马克斯犯了个错误——即便是摩顿家族也会有漏洞。
问题就出在克莱门特·摩顿身上。
克莱门特·摩顿算是一个不错的绅士,这倒一点不假。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们都认为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年轻人。当然,如果他的上面没有一个碍事的族长哥哥继承大部分财产就更好了。他的个子高大,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有一种海盗式的英俊,而且总是笑容满面。牙齿雪白整齐,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透着散漫和无所事事。
他的板球打得极好,还擅长挥舞两下高尔夫球棒。他风度翩翩,性情甚至称得上随和,但是他在白厅的职位主要是靠关系而不是靠智力得到的。就需要他做的工作而言,他依然是很合适的。每当乔治·罗马克斯不在的时候,他就舒舒服服斜靠在白厅最大的椅子里看体育新闻——况且,他这样做也不过是遵循长久以往大家族的次子的惯例罢了。
“理查森把报告送过来了吗?”
“没有,先生。需要我去找他么?”
“不用了。有人打电话来吗?”
“布隆小姐接了大部分电话。鲁滨逊先生想知道您明天是否能在萨伏依饭店和他共进午餐。”
“让布隆小姐查查我的日程安排,如果有空,可以打电话接受邀请。”
“好的,先生。”
“另外,现在帮我打一个电话。在电话簿里查一下,莉丝李夫人,蓬特街487号。”
摩顿当即拿起电话簿,装模作样顺着一连串L开头的字母溜了一遍,砰的一声合上电话簿,走到电话机旁。把手放到上面,然后忽然停住,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噢,我说,先生。我刚刚想起来,蓬特街那边的电话线路出了故障。我是说莉丝李夫人那个地区。刚才我还试着给同样在那边的公爵大人打过电话呢。”
乔治·罗马克斯的眉头皱了一皱。“可恨。”他说,“真是可恨。”他犹豫不定的拍着桌子。
“如果您真的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也许我可以坐出租车去一趟。上午这个时候,莉丝李夫人一向就是在家的。”
乔治·罗马克斯迟疑着,掂量整个计划。摩顿充满期望的等待着,准备好只要回答是肯定的就夺门而出。“也许只能这样了。”罗马克斯最后说,“很好,那么,乘出租车去,告诉莉丝李夫人周末务必出席切姆尼兹的宴会。请帖在这里。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好的,先生。”摩顿闻言抓起帽子冲了出去。
十分钟以后,出租车把克莱门特·摩顿送到蓬特街487号。他按了按门铃,又用力啪啪的拍了几下门环,接着门被一个面色严肃的仆人打开了。摩顿朝他点一点头,一副再熟悉不过的样子。
“早晨。奇尔所,莉丝李夫人在吗?”
“我肯定,摩顿先生,夫人马上就要出门了。”
“是你吗,克莱徳(克莱门特的昵称)?”楼梯上响起一个声音。“我想我听出了你那不一般的油腔滑调。来吧,有什么事情?过来和我说说。”
摩顿仰头看着朝下冲着他笑的脸孔,这张脸每每会使得男人们——自然,这包括了他本人在内——想入非非。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楼梯,紧紧抓住莉丝李夫人伸出的双手。
“你好,维吉尼亚!”
“你好,克莱徳!”
魅力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成千上百的年轻女人,不少甚至比维吉尼亚·莉丝李漂亮得多,可能都用一摸一样的声调说过相同的话,却从来都不曾产生什么效果。但是出自她的口中,就是让人心醉神往。
维吉尼亚·莉丝李二十八岁。她个子高挑,身材轻巧窈窕——匀称得难以言表,以至于实在应该为此写一首赞美诗。她的头发是地道的青铜色,金黄之中还闪着绿色的光泽。她的下巴窄小,透着楚楚可怜;琥珀般晶莹剔透的眼睛;一张线条优美的檀口,从里面时常吐出妙语连珠——声音也和珠玉一样圆润。
这实在是一个美丽明媚的女人。她表情丰富,并且浑身散发着一种娇柔气息,使人无法不驻足留意。
维吉尼亚·莉丝李的确是个根本就不可能被忽视的女人。
莉丝李夫人把摩顿引到小化妆间,房间里点缀着淡紫色、绿色和黄色,就像是草地上盛开的番红花。“克莱徳,亲爱的,”莉丝李夫人说,“你是不是离开了白厅?我认为罗马克斯没有你什么也做不成。”
“说到这个,乔治让我给你带来一张请帖。”摩顿一想是这样不恭敬的提到他目前的顶头上司。“顺便说一句,维吉尼亚,如果他问起你,别忘记提一下今天早上你们这带的电话出了线路故障。”
“但是……并没有这种问题啊?”
“我知道,那当然。不过我这是这么和乔治说的。”
“为什么?可不可以再说明白些?”
摩顿用责备的目光瞥了莉丝李夫人一眼。
“当然,这样我才能来看你啊。”
“噢,亲爱的克莱徳,我多笨啊!你真是太令我开心了!”
“奇尔所说你正要出门。”
“是的——我正要去牛津街。那儿有个地方卖特别新潮的臀带。”
“卖……什么?”
“臀带。臀部的臀,带子的带。顾名思义就是减肥专用的收腹用品。”
“我真为你脸红。维吉尼亚,你不应该向一个年轻的绅士这样详细的描述你的内衣。”
“可是克莱徳,每个人当然都有臀部——虽然我们可怜的女人们装作没有。但是,先别谈论那个了,给我看看罗马克斯的请帖。”
“他希望你周末去切姆尼兹庄园。”摩顿边说边将请帖递过去。
莉丝李夫人接过请帖,看了看:“那时我不在伦敦,至少本来打算在雷尼拉。为什么是这样晚的时间?他该不会是想向我求婚吧。”
“我该关心吗?”摩顿酸酸地说。
“要真是如此,你可以告诉他,我更喜欢一时冲动向我求婚的男人。”
“譬如我?”
“你可不是一时冲动,克莱徳,你是惯于此道。”
“维吉尼亚,你不会永远——”
“不,不,不,克莱徳。在午饭之前的求婚我绝对不会接受。这很能影响一个人的食欲,你知道的。况且,我又完全清楚你的嗜好。”
“维吉尼亚,我真的好爱你呀。”
“我知道,克莱徳,我真的知道。我就是喜欢被人爱。是不是太邪恶太可怕了?我就是喜欢全世界所有的男人都爱上我。”
“绝大多数男人是的,我想。”摩顿沮丧地说。
“不过罗马克斯不会的。他总是钟情于他的事业。他还说了别的什么没?”
“还说这件事情很重要。”
“克莱徳,我开始动心了。首先我听说客人的名单上有纪神·C·哈利斯。其次,罗马克斯认为很重要的事情实在太有限了。我想我必须换掉雷尼拉,毕竟,我哪天去那里都可以。告诉罗马克斯,周末我当然会到场的。”
摩顿看了看表。
“依我看,午饭之前赶回去毫无意义。一块儿出去吃点什么吧,维吉尼亚。”
“人总是要去什么地方吃午饭的。至少,我不能例外。”
“那没关系。就一整天吧,把其他事情都忘掉。”
“有什么不好?”莉丝李夫人笑着说。
“维吉尼亚。你是一个美人。告诉我,你真的特别喜欢我,胜于其他任何人,是不是?”
“克莱徳。当然我喜欢你。如果我必须嫁人——单单是指不得不的情况下——我的意思是,假若我不这样做,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就会立刻选择你。真的,我会。”
“好吧,那么——”
“没错。然而我不必嫁给什么人啊。我喜欢当一个自由的寡妇。”
摩顿干涩的呻吟了一声。“我想这几天,我就该自杀了。日子挺不错。”他垂头丧气嘟哝着。
“不,你不会的,亲爱的克莱徳。你只会带着一个漂亮时髦的女孩子去吃晚餐——就像你前天晚上做的那样。”
摩顿霎时僵住了。“如果你是说珍妮·克帕特,在大使馆帮忙的女孩子,我——好吧,坦率地说,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美人儿——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谁也比不上你呀。”
“亲爱的克莱徳,那当然没什么。其实我很喜欢你这样,能够自娱自乐,悠然享受人生。但是请不要假装你会因为伤心而死去。不过如此罢了。”
摩顿恢复了他的尊严。“你根本不懂,维吉尼亚,”他狠狠地说,“男人——”
“都是一夫多妻的!中东酋长们总是这样干,我当然晓得。有时候我也怀疑我是一个只能一妻多夫的女人。假使你真的爱我,克莱徳,马上带我去吃午饭。”
琴—简·雷维尔准时回到梅菲尔街住所的时候,正好是四点差五分。她用钥匙打开门,刚刚迈进前厅,就撞上了团团转的特里维尔。
“请原谅,夫人,但是一个——有一个人前来看您。”
当下,简琴并没有留心特里维尔讲话时措辞的微妙区分。“是罗马克斯?他在哪里等,会客厅?”
“喔,不,夫人。不是罗马克斯先生。”特里维尔的语调很奇怪,声音十分焦急,好像有些不太愉快。“有一个人——我愿本不想让他进来,但是他说他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说是跟雷维尔先生有关。我想他的确是这么说的。所以,我觉得或许您会想要见他。就把他——呃——请到了书房。他不说自己叫做什么名字,甚至连身分都不愿通报。”
简琴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她已经守寡好几年了,平时极少提到她的丈夫。这件事被一些人用来证明,在她镇定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伤口依旧没有痊愈的心。另外一些人的意见则正好相反,说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关心过蒂姆·雷维尔,没有真正伤心过,所以现在自然更加不愿意装模作样。
“我应该已经告诉您了,夫人,”特里维尔继续说道,“那个人看上去不像是个英国人。”
简琴的兴趣提高了一些。她的丈夫曾经在外交部门工作,在某个国王和皇后被谋杀的巨变发生那时,他们两个人都在场。这个来访者或者也许是那边的人。
“你做得很好,特里维尔。”最后她轻轻点头赞许。“你说把他请到哪里?书房没错吧。”说着她迈开轻盈的步子,穿过门厅,打开会客室旁边的小房间。
来访者坐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
看到有人进来,他站起来注视着对方。
来访者又高又胖,肤色黝黑,一看就知道绝对不是英国人。肯定不是斯拉夫人。可能是意大利人,不然或许可能是西班牙人。无论如何,简琴确定自己过去从来不曾见过他。她相信自己的记忆力。
“你想见我?”她开门见山。“我是雷维尔夫人。”
那个男人停了半晌,没有吭声。他慢慢打量简琴,似乎在做仔细评估。她很快就注意到他态度里面潜在的怀疑。“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稍微有点不耐烦。
“你就是——你真是雷维尔夫人?琴·简—雷维尔?”
简琴实在不是对方预想之中楚楚可怜的女人。
看得出来,眼前自称是琴·简—雷维尔的女人,一贯打扮就是旗袍,梳髻,高贵优雅而威严。她自信可以主宰一切,并且还未曾有过失败,根本就不会把所谓的“天意”放在眼里。她的风韵,她的美丽,她的迷人,一点都不像是个已经有两个孩子的女人。
“是的。我刚才告诉你了。”
“那么,好吧。首先您愿意见我很好。雷维尔夫人。不然,就像我对您的仆人说的那样,我将不得不与您的丈夫谈谈。”
简琴微微一笑,镇定而淡然:“你可能会发现,真要那样做会有相当的困难。”
“我不认为。我很有耐心,夫人。好了,让我们言归正传。也许您认识这个?”男人用手挥了挥什么东西。“您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夫人?”
简琴兴味索然的看着。“好像是一封信。”
“也许您会知道……信是写给谁的。”男人一边把信递给简琴,一边意味深长的说。
“我会看的。”简琴愉快的告诉对方。“是写给巴黎马赛各奈尔大街15号奥尼禄上校的。”
那个男人似乎很想从简琴脸上找到什么,最终却还是未能如愿以偿。
“请您看一下,好吗?”
简琴接过信封,抽出信纸看了起来,但是她几乎立刻挺直身子把信件递还给对方。“这是一封私人信件——当然于我毫不相干——我不想看。”
“为您可敬的举止致敬,雷维尔夫人。您表演得真是天衣无缝。不过,不管怎么样,我想您无法否认信件末尾的签名!”男人嘲讽的笑了起来。
简琴扬扬右边的眉毛,把信翻过来。签名是用工工整整的斜体字写成的——千真万确是——琴·简—雷维尔。她沉默不语,翻回信的开头读了起来。接着坐下来陷入沉思。信件的内容使她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怎么样,夫人?”男人说道。“那是您的名字,不是吗?”
“嗯,不错。”简琴说。“那的的确确就是我的名字。”她没有告知对方那不是她的字迹。相反,她冲着他妩媚的笑了起来。“可不可以坐下来,让我们好好谈谈?”
男人有点胡涂。他完全没有想到简琴会这样做。他的本能告诉他,眼前这个女人一点都不害怕——无论是他,或是他所带来的消息与灾难。
“首先,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男人从衣兜里掏出自杂志上撕下来的一页纸递给简琴:“亲爱的夫人,那很容易。”
那是一份过期的《人物》杂志。
【尊敬的琴·简—雷维尔志愿照顾精神病患。结婚前,雷维尔夫人被称作迷人的简大小姐,是已故的艾杰巴斯勋爵的东方养女。】
简琴嘴角微扬,把纸张还给男人。“我明白了,是不困难。”
“当然,您明白,雷维尔夫人。这并不是唯一的一封信。我这里还有很多。”
“我猜也是。”简琴颔首。“这真是太不小心了。”
男人又一次被简琴轻松的口吻弄得晕头转向。
“不管怎么说,”简琴盈盈笑着开口,“你能把这些信万里迢迢带来送给我,非常感谢。”
男人清了清喉咙,顿了片刻。“我只是个穷人,雷维尔夫人。”他总结性地说。
“这样你肯定会觉得进天堂容易些——至少,基督耶稣是这样宣扬的。”
“把这些信白白还给您,我可办不到。”
“依我看,你完全误会了。这些信,毫无疑问属于写信的人。”
“法律大概是那么规定的,夫人。但是这个国家的人都知道,‘所有权只是部分决定于法律’。况且,我相当怀疑——您是真的想要诉诸于法律吗?”
“英国的法律对于敲诈者的惩罚似乎确实很严厉。”简琴若有所思。
“嘿,雷维尔夫人,我可不是傻瓜。我读过这些信了——它们是一个女人写给情夫的信。她担惊受怕,唯恐被她的丈夫发现破绽。您是想让您的丈夫发现破绽吗?”
“任何女人都不会想。不过,那些信写了有好些年了。假设那以后——当事人成了寡妇呢?”
男人极为自信的摇摇头。“那样的话——如果您没有什么好畏惧——何必要坐在这儿和我谈判呢?”
简琴嫣然而笑:“你开个价钱吧。”她娴熟的谈起生意。
“一千英镑。那样我就把所有的信还给您。我开的价钱很低,而且,您知道,我并不是真的喜欢做这种事。”
“一千英镑?不值得。”简琴淡淡地说。
“夫人,我从来不讲价。一千英镑。我就把信都交到你的手里。”
简琴略微沉思。“让我想一想。”
“要不然,您也可以先预支一些——比如一百镑吧——我总可以再来一趟。”
简琴抬头看看挂钟,已经四点十分了。外面似乎正在响着门铃声。“很好。”她匆匆下了结论。“请过几天再来。时间要晚一点,六点之后。”她站起来走到墙边的桌子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钞票。“这差不多有九十英镑,足够了。”
男人急急忙忙把钱抓了过去。
“现在,请你快点离开。”简琴说。
这次敲诈者很顺从的离开了房间。顺着打开的房门,简琴瞥见了前厅的乔治·罗马克斯,特里维尔正在带他上楼。前门关上以后,她向他打了个招呼。
“到这儿来,乔治。特里维尔,端点热茶来好吗?谢谢。”她呼的一下推开落地窗。乔治·罗马克斯走进房间,看见她笔直的站在屋里,眼睛灼灼闪亮,头发被风轻轻吹拂。“过会儿我就关上。乔治,你在前厅碰见那个敲诈者了吗?”
“那个……什么?”
“敲诈者,乔治,就是一个来无偿获取金钱的人。”
“我亲爱的简琴!”
“哦,乔治,我完全是说真的。”
“一个敲诈者!但是,他到这里来,能够敲诈谁呢?”
“自然只有我。乔治。”
“可是——那么你做过什么吗?”
“嗯,单单就他敲诈的事情而言,我什么也没做。那位可敬的先生恐怕找错对象了。”
“我想,当然你报警了?”
“倒是还没有。你认为我应该去?”
“呃——”罗马克斯思量着,“不,不——也许不用——说不定你做得很聪明。这就是说,如果你确信可以自行处理的话。报警意味着你会被记者包围,甚至可能不得不出庭作证——”
“那其实是一条不错的新闻。”简琴微笑着说。“或者我该化妆之后再面对镜头。”
一如既往地,罗马克斯迅速撇开无关枝节。“问题在于,你有办法对付那个恶棍吗?”
“嗯,乔治,我恐怕只好让他干下去了。”
“干什么?”
“敲诈我。”
罗马克斯表现出异常强烈的惊诧:“你是说——可能我弄错了,我希望我是——他费尽心机想从你身上大捞一把,你却没有否认?”
简琴摇摇头,微笑:“从头到尾,我可是什么也没有承认。”
“天哪,简琴,你一定是疯了。”
“我想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乔治。”
“为什么?!以上帝的名义,请你告诉我。”
“嗯,有好几个原因。第一,他干得相当漂亮——敲诈也是一门艺术——我是说,我并不想打断一个正在专心致志工作的行家。再说,你看,我还从来没有被别人敲诈过。”
“真的吗!我绝对不希望曾经有过。”
“当真的。我想尝尝被敲诈究竟是什么滋味。”
“……我想……我从来就不懂你们东方人,简琴。”
“如果你愿意,不妨就把这看作是东西方文化差异。”
“我希望……你还没有给他钱?”
“给了一点。”简琴遗憾的宣布。
“多少?”
“八十英镑多一点。”
“简琴!”
“乔治。这只是买一套晚装的价钱。花钱买一种新的经历,实际上比买一件新衣服值得。”
罗马克斯茫然的摇摇头。这时特里维尔端着茶壶上来了,他也就没有将震怒的心情表露出来。茶端上来以后,简琴一边用灵巧的手指摆放好沉甸甸的银茶具,一边开口谈起老话题。
“另外,我讨厌看到男人摆布女人。这件事必须到此为止。那个男人应该不会再去找另一个琴·简—雷维尔——毕竟他觉得,我就是他要找的猎物。我已经失去了丈夫,生活之中没有什么可以供敲诈,有这么大的优势,我很应该把这幕戏剧演完。为什么不?乔治。”
罗马克斯仍旧摇着头:“你们东方人,你们东方人。”
“乔治。你来这里绝不是为了谈论我们东方人的古怪逻辑。那么,是来看我?”
“是的。而且我很高兴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罗马克斯认真的回答。
简琴淡淡一笑:“是吗?”
“我想请你帮帮忙。我一直认为,你,简琴,是一个魅力无穷的女人。”
“让我想想,蒂姆从前也这么说。”
“而且很有头脑!”
“我很高兴你这么夸奖我。”
“亲爱的简琴。有个男孩子周末会去切姆尼兹。我想让你见见他。”
“好吧,乔治。但是如果要我当主持人,那就免谈——先把这一点说清楚。”
“我想如果是你的话,绝对可以施展出迷人的魅力。”
简琴微微偏脸:“乔治,我可不是以‘迷人’为职业的。你知道吧?精心设计圈套讨好一个涉足社交界不深的男孩子,这种事情职业交际花做得比我好多了。”
“那绝对行不通,简琴。那个高贵的男孩子,顺便提一下,出名的难以讨好。”
“哈利斯家族的纪神少爷。”简琴微笑着猜测。
“他的前任未婚妻是格罗斯夫纳家族的朱迪丝小姐。现在你知道,如果只是普通的女孩子,他很可能看都不看一眼。他还没有涉足英国的上流社会圈子太深。我想,他应该很需要一个真正美丽聪慧而且成熟优雅的女性,引导他如何与人交往。”
“那个得到高度赞誉的女性,是指我?”
“不错。我认为是的。”
“为什么?”
“对不起,你的意思是?”
“我请教原因。你总不会突然想到要用某个女子去讨一位难缠的少爷的欢心吧?幕后隐藏着什么交易?说直接一点,乔治,你能从里面获得什么?”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忽然关心起这个,简琴。”
“如果不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又能做什么?”
“你太谦虚了,简琴。作为一个美丽迷人的女子——”
“是吗?不过我坚持。来吧,乔治,多说点内幕。”
“我亲爱的简琴,不久政府的某些财政开支可能陷入尴尬境地。由于某种原因,我们必须使纪神少爷意识到暂时撤退,向过去的敌人伸出友谊之手是非常重要的。”
“关于政府那一句,压根就是废话。”简琴镇定地说。“但是撤退可能是为了更好进攻。尤其对于像哈利斯那样总是绝处逢生的家族来说。如此说来……你在为阿徳里恩倒闭一案善后,是不是?纪神少爷怎么说?”
罗马克斯打心眼里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但是又没有办法搪塞过去。这次谈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简琴会像一只温顺的猫咪,乖巧的接受暗示而不会询问任何出格的事情。可是他发现,他错得离谱。她看上去是一定要知道全部,而这一点,恰好是一直对女人的判断力深感怀疑的罗马克斯千方百计避免的。
简琴似乎并不是那个角色的理想人选。
甚至,说不定她还会带来更为严重的问题。
“纪神少爷还没有明确表态。”罗马克斯咕哝着。“请不要打听了。”
“别装了,乔治。大大小小的报纸和各种各样的杂志上面已经出现五花八门的暗示和猜测。至少有十篇文章在描述哈利斯家族。记者们谈起纪神少爷大都充满感情,仿佛他是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悲惨少年,而不是一个父亲死的时候没流一滴眼泪的冷血族长。”
罗马克斯更为退缩。他愈发确信,想请简琴帮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必须赶快把她打发掉。“你说的没错,我亲爱的简琴。”他匆忙说着,一边站起来向她道别。“我本不应该向你提出这个请求。只是我们真的迫切需要那位尊贵的少爷在危机问题的看法上面和我们保持一致。我相信他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小绅士。我觉得你作为一个淑女,又与哈利斯家族有所交集,出面见见他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这些就是你的解释?”
“是的。但是,我敢说你对此一点都不在意。”
简琴盯了罗马克斯一眼,然后又笑了。“乔治,你说谎的水平还是太低了。”
“简琴!”
“太低了,确实如此。如果受过跟你一样的训练,我会编造一个更好的理由——比较能够经得起考验的那种。我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可怜的乔治。如果我周末在切姆尼兹取得细枝末节,请你保持镇静。”
“在切姆尼兹?你确定——真的要去切姆尼兹了?”
罗马克斯无法掩饰他的惊慌失措。他原本还冀望于能够及时告诉爱德华侯爵不要发出这份请帖。
“幻流小姐今天早上打电话邀请我去的。”
罗马克斯试图进行最后的努力:“我相信,这个晚会一点意思都没有。几乎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在场,简琴。”
“可怜的乔治……有谁敢说纪神少爷知道的事情比任何一个人少?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够相信我,告诉我事实?现在说,还不算太晚。”
罗马克斯握住简琴的手又轻轻放下。“我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了。”他的语调冷冰冰的,毫不脸红。
“这次好多了。”简琴赞许地说。“但是还不够,不足以蒙骗我。振作起来,乔治。我绝对会去切姆尼兹,运用女人的手段——就像你最初你希望我做的那样。生活一下子变得有趣起来。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敲诈者,接着是乔治对哈利斯家族的纪神少爷束手无策!他会把一切告诉那个真诚恳求他信任的女人吗?当然不。他的原则是保密到最后一刻——尤其是对女人!再见,乔治。临走前温柔的看我一眼,好吗?”
罗马克斯只是迈着沉重的步子穿过前厅离去。
简琴则走到壁柜前,拨通电话要和猎子·幻流·凯特海姆说话。
“是幻流女士吗?我周末一定会去切姆尼兹。不,一点都不麻烦。真的。那位血统尊贵的小少爷绝对不会让我厌烦的。就是这样,周末见。”
爱德华侯爵在凯特海姆古堡有一幢赏心悦目的两层别墅,顶楼可以俯瞰整个切姆尼兹庄园。如今这里已经成为哈利斯家族纪神少爷暂居切姆尼兹庄园的住所。
讶瑛泡好一壶铁观音,仔细的为银制茶具罩上保温棉套,然后走到门边查看今早的信函。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纪神少爷感兴趣的,几份公文等待签字,几位国务大臣急于面谈,还有一张来自白金汉宫的邀请函。他把这些东西一一拢整齐,放到茶几上的信盒中。那儿还摆着主人家两天下来积压未处理的请帖和名片。
他想,应该马上处理掉。纪神少爷往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用到。
忽然之间,诸多信件之中出现了一封非常与众不同的——地址是荷兰Huis De Voorst古堡国际管家学院,落款为罗伯特·威斯登——收信人却是纪神·C·哈利斯。
荷兰的Huis De Voorst古堡建于1695年,曾经是荷兰皇室出猎暂住的行宫中的一座,也是现任荷兰女皇的祖母去世之前一直居住的行宫。古堡四周环绕着美丽的树林,环境安闲优美。国际管家学院(International Butler Academy)将校址设在此处,就是为了让来自世界各地的学员们体会一种尊贵庄严的气质。因为他们将来的主顾绝大部分会是有着极高的身份的人物。
这所学校的创办人,就是罗伯特·威斯登。他是唯一一位为五位美国总统服务过的管家(尼克松、卡特、里根、布什、克林顿),并且在1996年被推为国际管家协会的主席。他于1997年创办国际管家学院,同时曾经受聘于多位美国亿万富翁,担任私人助理及管家。
那么,这样一位威斯登先生写信给纪神·C·哈利斯,为的又是哪一件事?
纪神端着一杯散发着清香的热茶,懒洋洋的斜卧在长沙发上。听了讶瑛的请示,他信手拈起那封显得极为特殊的信函,漫不经心的翻阅起来。整封信的遣词造句充满对哈利斯家族的尊敬之意,当然还带着常有的畏惧之心。“后天。”他看着信自言自语,轻扬好看的眉毛。“他们倒是很会选时间。想要说不方便都不大可能。哼,真典型的严谨管家风范。”
讶瑛微微一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纪神的视线停留在信纸上。“唐纳德·威登就不要说了——这个查尔斯·切特温德……”他一边说着。一边提起信纸的一角,右手食指无意识弹着信纸。
讶瑛明白这个不是插嘴提问的时机,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洗耳恭听。
纪神沉吟了一会儿,并没有接下去形容查尔斯·切特温斯究竟如何,他眼角一抬,斜睨着讶瑛,似笑非笑:“喂。讶瑛。尼尔叔叔的确是打算让你担任正式的管家的。没错吧?”
“……是的。少爷。”虽然疑惑于纪神的突然发问。讶瑛还是本着服从的原则回答。
纪神挑挑眉毛:“噢。那么,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呢?有关于你要离职的事情。”
……?
纪神的语气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听起来散漫随便不过问问而已,讶瑛却不敢肯定这句话里是否含有责怪问罪的意味。他只得老老实实的交代:“我现在的水准,还够不上担任哈利斯家族的管家。尼尔老爷只给我一年的时间专门学习,假如那时我可以通过。国际管家学院的短期管家培训标准考核,就有机会真正担任管家。而如果我无法过关……是否将我辞职,还要看少爷的意思。我不在的时候,将由芙由佳美小姐顶替我的工作。”
纪神不耐烦地挥挥手:“所以?”
“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我的存在与否对于少爷来说。也不是特别重要,所以……
我想还是不劳动少爷费心的好。”讶瑛硬着头皮回答。
嗯——哼。”纪神对于讶瑛的理由不置一词。半响,他将信件往外一扔,纸张稳稳地落在不知所措的讶瑛怀里。
讶瑛抓住信纸,遵照纪神的暗示开始阅读。。“……后天?真好。我原本还担心是今天和明天,会造成少爷的不便。芙由佳美小姐是个细心乖巧的女孩子,年龄和少爷又接近,可能做得比我还好。”
纪神瞥讶瑛一眼,后者微笑里的温柔和欣慰现而易见。“这就是你注意到的事情?——
一般说来,成为一名合格的管家需要进行三、四年的专业学习,遑论是哈利斯家族的管家。虽然你是个特例因此只要通过短期培训考核,但是尼尔叔叔只给了你一年的时间……你很有信心的样子嘛?”
“嗯……我会努力的,纪神少爷。”讶瑛只是一如既往地轻轻微笑。
纪神淡淡地看过来,“是吗?希望你接受查尔斯·切特温德的亲临指导之后,仍然能够这么想。”刹那间,他的金绿眸中掠过一丝同情。
……同情?!
讶瑛使劲眨眨眼睛,怀疑自己眼花了。一定是这样。纪神少爷说什么也不是那种富有同情心的慈善家。与其简单地归为冷酷,不如说是觉得事不关己。自己绝对是看错了。
因为纪神少爷同情别人。这种事情实在是类似一则大笑话。
“查尔斯·切特温德……一般来说,这个人曾经是我和朱迪丝共同的礼仪教师。”纪神才不管讶瑛的内心正在进行何种斗争,一径操着不甚情愿的口吻说道。似乎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
讶瑛有些微的惊讶。能够让纪神提起的人名从来就不多,曾经担任教师的,更是独此一家绝无仅有。
“少爷……不太喜欢切特温德先生?”他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道。
所幸这个名字并非纪神的忌讳。
“你会不会喜欢一本会走路的国际礼仪书?”他仅仅是轻哼一声,接着反问讶瑛。
讶瑛不禁一怔,随即失笑:“会走路的……”这种说法好刻薄,但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我不认为贵族礼仪真的有传闻中那般难以掌握。确实如此,没有什么困难的。不过当时一切都是在查尔斯·切特温德的督导下……那段日子完全糟透了。”纪神继续回忆,最后得出结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学得相当快,为了摆脱他,可不是?然而,他很快就会是你的导师,并且至少会持续四年之久。”说到这里,他露出相当愉快的恶意笑容。“祝你好运。”
临近中午,麟词堇越过别墅,与走路相比,她更像是在践踏绿地。那沉重的砰咚砰咚的足音,教人不得不担忧,她踩过的地方,很有可能七年都不长草。
下一秒,麟词堇那谈不上轻巧但是的确很快的步伐,陡然停顿下来。
纪神·C·哈利斯站在她的前方。他倚在二楼阳台立式雕花支柱上,双手插进口袋里。嘴角微微上勾三十度,正轻浮的笑着。没错,即使看不太清楚,麟词堇仍然确定的知道,他的笑容绝对是最恼人的那一种。
“几天不见,你看起来还是很有精神。”他温和地说,声音中满是遗憾,明显得别人想要忽略都不可能。“顺便问一声,麟词小姐……您是和这美丽的绿茵有什么血海深仇吗?”
麟词堇勉强维持着皮笑肉不笑:“那是当然的。直到前一秒钟为止,我都不曾再见到你。哈利斯家族的纪神大少爷,似乎你那宗稳赔不赚的企业并购案——明天就要签字了?现在还这么悠闲,甚至过问起我与草地的私人恩怨,您可真是会败家。”
“这真是教我受宠若惊,麟词小姐,你要知道,休息历来都是为了走更长远的道路。你的关心几乎成为我斗志的源泉。”正是在光线迷离的暗处,纪神更加成为无法忽视的存在。
麟词堇握紧拳头,极想脱下鞋子,朝前方那张可恶的脸用力砸去!停了一停,毕竟心悬挂念着自己的一万英镑。放弃。何必要跟这种富家的大少爷折腾个没完没了?将来自然会有收拾他的人物。她不必早早报名成为其中第一位。
当下她闭紧嘴巴,不发一言。扭头,转身,离开。
背后立刻有了动静。草坪响起悉嗦的声音,一只手拦在麟词堇身前。她低头看着那只衣袖袖口处精致漂亮的袖扣,没好气的问,“还有什么事?”
修长美丽的手收了回去。
纪神转到麟词堇的正面。“怎么,赶着回去谈判?一万英镑,对于你来说,似乎不是一个小数目?”
麟词堇微微眯起眼睛。她还没有愚蠢到逢人便谈起有关于自己工作的事情。实际上,为着她自己着想,一直以来都是守口如瓶——甚至连芙由佳美也没有详谈过。那么问题来了,眼前这位哈利斯家族的大少爷又如何知晓?他本来应该没有任何理由会知道……除非是无所不用其极……以他的身份来说,或者也许并不是那么困难……她肯定,而且暗中磨起牙齿。
“纪神大少爷,我和你……什么时候这么好交情?”
潜台词自然是——“这和你无关!”
纪神脸色不改一丝,笑容不变分毫:“这么说,可太伤感情了。麟词小姐。我们怎么说,也是有从那天晚上开始的交情吧?”
“哼!”麟词堇根本不屑于应答这位哈利斯家族大少爷的话。她向旁边斜走一步。干脆视而不见开溜就好,这是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谅哈利斯族长也不敢自毁形象。
事实证明,麟词堇低估了纪神。或者不如说,她认定他又是一个富豪家庭的纨绔子弟,从来就没有真正将他当成疯子看。然而结果是,这种认知有待商权。
眼前人影一闪,纪神已经离麟词堇很近,近得甚至能够清楚感觉到他身上的冰凉。他轻巧避开她的拳头,双臂压制住她的身体,在她大脑中的警报来得及传到肢体之前,嘴唇已经落到她温热的手背,轻轻一吻。“这就算是赔礼……往下我可还有事情请教,麟词小姐。”
低低一笑,他的眼神戏谑温文。但是仔细看,又有那么一抹诡异;再往深处观察,说是阴险都不为过。
麟词堇甚至顾不及恼羞成怒,脑海中便简洁的浮现一个单词——反击!
转身,后撞,手肘击出,脱身——下意识间一气呵成。
唯一令麟词堇感到意外的是,背后并没有传来吃痛的闷哼声。
那个纤细单薄的富家少爷,似乎并非如她所想的那般弱不经风——或者他只是为着面子硬撑到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是附近没有人看见这一幕……
算了,他走他的康庄大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就好了。
饶他是哈利斯家族的纪神大少爷,又与她麟词堇什么相干!
“别来惹我!”
丢下一句临别赠言,麟词堇扬长而去。
留下一双狭长深远的猫眼,静静淡淡却是咬紧不放的盯着逐渐远去的背影。
威尔士海岸,马奇博尔特小镇。
“爹地!”有个男孩子的声音在拼命一般喊叫。“爹地——!”
不一会儿,沃伦·韦斯利有些不高兴的到了——大抵是不得不到。“这种不顾一切的召唤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看这儿,爹地!”领威·德克夏坐在床铺上,两颊通红,手里挥舞着遥控器,指向正在发布地方新闻的电视机。那上面播报着马奇博尔特的一周新闻。
沃伦看过去,哼了一声:“这就是我们那天见过的那个倒霉鬼。当时你说他甚至连遗言都没有留下一句,就那么摔死了。葬礼上的照片倒是显著的比他本人要帅。”
领威猛力摇头:“不是那个人!”
“什么不是那个人?”沃伦不解的盯着电视屏幕。“这的确是那个短命鬼,没错。”
这时镜头一转,电视台开始播报其他新闻。领威一时急得满屋子乱跳。他忽然跳下床,翻箱倒柜一阵,才又安静下来。须臾,他把一张《马奇博尔特周报》递到沃伦面前,指着一张翻拍得模模糊糊的照片。
照片下面附有一段文字:
【从死者身上发现,并且最终证实死者身份的照片。阿米莉亚·C·哈利斯,结婚前叫做阿米莉亚·凯曼,死者的姐姐。】
沃伦草草扫了一眼:“我看不出来,一个死去的男人,生前有个姐姐,这有什么奇怪。”
“是没什么好奇怪。”领威出奇的同意这一看法。
沃伦恼火了:“那你还——”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一个男人有个姐姐,这很正常。”领威说着话锋一转,音调变得特别令人难忘。“但是,爹地,你要知道,这不是我放回死者衣袋的那张照片……”
他们四目相视。
“万一是这样……”领威缓缓开口。
沃伦抓抓头发:“反正肯定有两张照片……”
“有一张不见得像是……”领威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
沃伦试图搜寻正确而清晰的思路:“要不然的话,就只能是……”
他们两个人猛地停止了对话。
“那个女人……上面说,她嫁给谁了?”
下一秒,沃伦突然发问。
领威迅速瞄一眼报纸:“她现在算是哈利斯家族的人。”
“我敢肯定就是他们!”沃伦大声叫道。
父子两个相互凝视了一阵,尽量使他们自己适应突变的状况。
“不可能是别人。”领威说,“她是唯一有那种机会的人。”
沃伦沉思着:“除非像我们说的那样,有两张照片。”
“我和爹地都认为,就算真的有两张照片,也不会是同一个人。况且假如有两张照片,警察就会用两张照片来尽力证实死者的身份。而不是只用一张。”领威开始认真分析。
沃伦挥了挥手:“不管是几张,这种事情很容易弄明白。我马上就可以去问。现在,我们假定只有一张照片,就是你看过之后放回他衣袋的那一张。你离开他的时候,照理说来,照片还在他的身上。可是后来警察搜寻证物那时,那张照片……恐怕就此不翼而飞了。那样的话,唯一能够拿走那张照片,并且调换了另外一张照片的,只有当时第一时间赶去现场认尸的阿米莉亚·C·哈利斯。”
“不去招惹……但是,我这笔帐还没有讨回来。再说……”
切姆尼兹庄园别墅的二层阳台,纪神靠着栏杆往天空望去,同时喃喃自语。
不久以前的那一场大战确实足以教人没齿难忘——特别是对于至今额角处仍有浅浅疤痕的纪神少爷来说。止血以后,他便开始认真考虑索取什么代价,白白挨打绝不是他的习惯,更加与哈利斯家族有仇必报的传统不符。
只不过,考虑到先礼后兵的损失可能会异常大……
“还是直接开火,不宣而战比较划算……”纪神凝视着青灰色的天空,尤自思量。
这个时候,讶瑛从房间里走出来通报。“斯普拉格先生到了。他说,与你有约,少爷。”
纪神应了一声,转身走进房间里。
斯普拉格先生是英国康瓦尔郡联合律师事务所的一位资深律师。
一般说来,他的为人并不真的那么温文友善,但是对于上流社会的推崇备至,使得他对待那些有身份的贵族确系发自内心的和蔼可亲。那些极有身份的当事人想脱离麻烦去找他时,听到他那丰润并且具有说服力的声音,就会得到很大的安慰。
因此也有传闻说,斯普拉格先生知道的有关于伦敦上流社会的丑闻,远远比其他同行多。
“真荣幸可以见到您,纪神少爷。”他站起来说,“眼下您已经是哈利斯族长了,可不是?……或许应该称呼您伯爵大人?但是也许您并不喜欢别人这样做。今天的天气还算不错,不是吗?的确是个明媚的仲夏。您父亲的过世实在令人遗憾……唔,还请节哀顺便。”
纪神冷淡矜持的回应了这番殷勤的问候。就他们双方的身份而论,这是非常得体的举止。
接着斯普拉格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俨然一个法律咨询专家。“好吧,纪神少爷。”他说,“今天究竟是什么事让我有幸……嗯……被您传唤?”
纪神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敲诈?不谨慎的许诺?被某个女佣人缠上了?家庭教师有不轨的意图?”斯普拉格先生皱着眉头飞快的想着这一系列的问题。小心翼翼的试探倒是很符合他的律师身份和收入。
“我想查一份遗嘱。”纪神说。“我的私人律师建议说,也许你了解一些我想知道的事。”
“原来如此。”斯普拉格先生的表情显示,他听了纪神的回答之后恍然大悟,可是还有一些疑惑。“不知道那是一份什么样的遗嘱?我想您实在没有必要询问我……尊敬的哈利斯家族的……例行遗嘱。我可以说,若是关于亚克西斯伯爵的遗嘱有任何新的情况出现,您的私人律师绝对可以立刻报告。”
“当然不是。”纪神淡然说道。
“那么……?”
纪神接下来的那句话宛如催眠术一般无法抗拒:“我想知道的是康瓦尔郡,艾伦爵爷的遗嘱。我相信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艾伦·萨维奇·莉丝李。”
“真的?!”斯普拉格先生的语调显示出极大的惊异。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点。“那太出乎意外了。确实远远超出我的预计。”
纪神简洁的发问。“为什么?”
斯普拉格先生声色俱厉地说:“您知道,情况也许极为严重,我相信一件极其可疑的事情正在进行。”但是又表现出一丝善意。“我不确定这会不会牵连到我的委托人雷维尔夫人……”
纪神打断话头,不无兴味的问:“雷维尔夫人?”
“是的。琴·简—雷维尔,雷维尔夫人。她一个月以前屈尊驾临康瓦尔,向我咨询一些事情。您认识雷维尔夫人?”
纪神食指轻轻敲敲书桌:“勉强可以算是。”迟早都是要认识的,他只是将未来的日子提到眼前来说。
“啊,她可是一位绝对富有魅力的美丽女人。”斯普拉格先生热情的赞美。
纪神微微扬眉。“我猜,她也向你咨询有关艾伦爵爷遗嘱的问题?”
“哎呀!”斯普拉格先生叫道。“这么说,是您建议她来找我的?雷维尔夫人想不起那个人究竟是谁。她说,一时间给忘记了。我没能帮上更多忙,真是遗憾。”
“不知道你给了她什么建议?”纪神轻描淡写地说。“希望这样问没有违反职业行规。”
斯普拉格先生微笑。“没这回事。我的意见是,对那份遗嘱已经无事可做了——完全没有。这就是说,除非艾伦爵爷的亲族准备花大量钱财甚至破产去打官司。对此我推测他们要么根本就不准备打,要么真的去打。我从来不劝人把案子弄进法庭,除非真有胜诉的可能。法律,纪神少爷,压根琢磨不透,它总是弯来拐去,让那些毫无法律头脑的人大吃一惊。我的座右铭历来是:庭下和解。”
“这件事有点不同寻常……”纪神沉吟了一会儿。
斯普拉格先生微笑:“案件往往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譬如这个案件?”纪神挑一挑左边的眉毛。
“我可不敢妄加论断。但是,艾伦爵爷本来是个头脑精明的生意人,这是有目共睹的。不过他显然像个蜡人一样受到莉丝李夫人的随意摆布。我完全相信,她一定精通她那个行当。”
纪神瞥斯普拉格先生一眼:“我希望你能完完全全的告诉我所有情况。毕竟,雷维尔夫人看上去相当关心这件事情。”他老练而镇定的暗示对方完全子虚乌有的事情。
斯普拉格先生当即投来微妙的眼神:“原来如此……这是您良好的绅士风度。”他理解地说,“这个案子极其简单,我很乐意简略叙述一遍。这些情况每个人都容易了解,而且我认为,这样做没有人会反对。”
“那么,请给我说说。”纪神说道。
“艾伦爵爷是前年从意大利旅行回到英格兰的。如您所知,他是个巨富,早已没有近亲。在这次旅行途中,他结识了一位叫做……嗯……维吉尼亚·坦普尔顿的小姐。关于这位坦普尔顿小姐,除了知晓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之外,再也不知道更多了。”
“那就是今天的莉丝李夫人。”纪神轻轻说出结论。
“是的。”斯普拉格先生一面说着,一面微笑的摇起头来。“显然,艾伦爵爷被坦普尔顿小姐深深吸引住了。他邀请那位小姐去到自己家中游玩,还安排她住下。至于那位小姐多久住一次,我还没有确切消息。不过毫无疑问,次数肯定越来越频繁。后来众所周知的浪漫婚礼发生了。只是好景不长,艾伦爵爷有段时间感到自己的健康状况不太正常。他担心自己说不定患上某种疾病……”
“某种绝症……譬如癌症?”
“噢,是的,确实如此,癌症。艾伦爵爷不知为何,无法摆脱这种念头。当时他和您尊敬的父亲大人亚克西斯伯爵,还有雷维尔夫人是不错的友伴。他们劝说他去大医院找专家咨询。他的确也去了。说到这里,纪神少爷,我庆幸自己的头脑很开通。那位杰出的专家在他那个行道里多年来可称无人出其右——一点也不为过。他把艾伦爵爷臭骂一顿——您知道,克罗姆·巴兰榭博士总是这样——说他没时间给一个健康人浪费。但是艾伦爵爷太迷信自己的感觉,听到这些话并不相信。说真的,纪神少爷,据我看,如果那位爵爷少点偏见,同时还懂点医学常识,也许事情就能大为改观。”
“艾伦爵爷的家族病史中,的确有几个死于癌症的例子。他由于曾经听说和亲眼目睹医生们向病人隐瞒病情真相的事例,便根据自己的见解推断整件事情,自认为肯定是罹患癌症。而那些医生的保证性话语都是假的。”
“总之,艾伦爵爷精神负担沉重的回到家里。他认定自己面临痛苦不堪并且挥之不去的死亡,决心不再重蹈他眼见的曾经的几位亲人遭受的那种痛苦的覆辙。他派人请来一位律师,那位律师是一家著名律师事务所深受尊敬的成员。律师为他拟定了一份遗嘱,他便在遗嘱上签字,然后送交律师保管。就在一切办妥的当天晚上,艾伦爵爷服用了大剂量的氯醛,留下一封无懈可击的遗书。信中解释,他宁愿迅速的无痛而终,也不愿意痛苦而缓慢的死去。”
“根据遗嘱,艾伦爵爷给妻子维吉尼亚·莉丝李留下一笔七百万英镑的遗产。其余的捐赠给几家指定的慈善机构。”斯普拉格先生自我陶醉的往椅背一靠。“陪审团审判时普遍表示同情,裁定为精神不健全自杀。但是这根本无关紧要。问题在于他立下遗嘱的时候,是否精神不健全。我看任何陪审团也不会相信这一点。遗嘱是在律师在场时立下的。律师的意见是死者当时勿庸置疑头脑清醒而且理智健全。我想,其他人也很难证实有什么不合法的因素。”
斯普拉格先生稍微停顿一会。
“雷维尔夫人的疑惑是,这样一份遗嘱有些不符合艾伦爵爷的个性。艾伦爵爷根本不喜欢慈善机构,他一贯极力主张,要把钱财传给亲近的人。但即使是雷维尔夫人,也没有文件证明这些说法。再说,纪神少爷,我们都知道,人是会改变主意的。要驳倒这份遗嘱,既要同莉丝李夫人交涉,又要对付那些慈善机构。除此之外,遗嘱还要重新接受检验。”
“那么,雷维尔夫人怎么说?”
“纪神少爷,您要知道,艾伦爵爷已经没有近亲。远亲甚至都不在这个国家居住。他们基本上对此知之甚少,并且我可以这样说,从来就不曾指望接收谁的遗产。是雷维尔夫人提出了疑问。她从法国马赛那一带旅行回来,逐渐知悉此事,就到康瓦尔去看看,或许还有什么办法圆满解决这件事。我勉强告诉她,我的看法是无能为力了。法律的完美特点就是占有,莉丝李夫人已经处于占有的位置。并且她也成功的跻身本国的上流社会圈子——依我看,摇动她的地位相当不可能。到最后,我建议了解一下法律顾问的意见,但是雷维尔夫人认为没有必要。她采纳了我的观点。实在没什么可做了。因为该做的事情都应当在那时就做——尽管在我看来同样不可能——现在再来做这类事情,为时已晚。”
“哦……从来没有人怀疑,那位莉丝李夫人过去的背景吗?”
斯普拉格先生摇摇头。“像艾伦爵爷这样的人,通晓生活流连花丛,本该没那么容易上当……但是……”他悲哀的摇着头,眼中好像掠过这么一副景象——数不清的诉讼委托人应该明白事理,应该来找他斯普拉格使他们的纠纷一一私下和解。
纪神轻扬嘴角,说:“啊,人类历来就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他微微伸手。“再见,斯普拉格先生。谢谢你今天的详细解说。我从中的确受益匪浅。”
“您真是太好了。”斯普拉格先生热情的握握纪神的手,然后被讶瑛送离房间。
斯普拉格先生重新坐回哈利斯家族的专车。
司机踩油门,朝着盘山公路下方开去。
斯普拉格先生沉吟着:“那位年幼的纪神少爷不寻常的举动……”
毫无疑问,只有非常关心某个人才会作出类似的举动。雷维尔夫人会不会多了一个年纪尚小但是前途异常光明远大的一个裙下拜臣?刚刚担任哈利斯族长的纪神少爷和魅力非凡的雷维尔夫人……
他翻开《泰晤士报》的贵族社交版面,想象着不久之后将会刊登的头条新闻。
斥退送客回来的讶瑛,纪神走出房间,又来到阳台。他微微蹙眉,冥思苦想一阵,忽然抬起头,眯起眼睛仰视着湛蓝的天空。下一秒,他右手撑住阳台的栏杆,借力纵身跃过,轻灵的跳下。
这样,他就正好落在一个女孩子的面前。她坐在喷泉池子旁边,如果此时还有其他人见到这一幕,肯定会觉得奇怪。因为她刚才似乎还不存在,仿如一朵瞬间随风盛开的水莲花,在池中摇曳生姿。
女孩子一头乌黑秀美的长发,丝丝柔柔顺着脸颊下垂。一张巴掌大小的古典脸蛋,细细长长的眉眼神色飘忽,温润粉色的唇瓣露出一点迷离悠远的笑容。她穿着华贵的纯白镶银长裙,透明的雪纺纱披肩别着一枚绿叶胸针——嵌着哈利斯家族的徽章。
淡淡的光影从她背后照过来,喷泉四周水花四溅。
这个女孩子显得如此清丽、娇柔、华美,一点都不真实。
纪神站起来,后退几步,停下来看着女孩子。
女孩子也看着纪神,双唇微启,有一些惊讶。
他们两个人看起来都相当意外,都试图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清楚该怎么说。
不过那也只是一刹那的慌张失措。
女孩子眨眨眼睛,那双宝石般的乌黑眼眸宛若一汪碧水。她缓缓起身,如丝缎一般的黑发也随之晃动,飘散出她身上淡雅如莲的香气。接着她朝几步之外的纪神优雅的屈身行礼。
纪神走近女孩子的身边,绅士的握住她套着白丝手套的纤手,轻轻地在手背上落下一吻。
“对不起。”他说,“我——没想到吓着了一位美丽的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女孩子回答的声音非常轻柔:“没关系。我是说,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会从那里跳下来。”她环顾四周,又说,“不过这里是切姆尼兹庄园最为幽远僻静的地方,是可以做一些疯狂的事。”说着她轻轻一笑。
纪神礼貌的退开一两步。“被迫来参加乏味透顶的所谓庄园聚会,是吗?”他说,“我是指,很少人会有人会喜欢乔治·罗马克斯主持的晚宴。”
“无聊,”女孩子沉思着说,“我想这是你的感觉——只是,我对它依然有某种程度的期待。”
“我猜我和你的想法一样。”纪神说。“但是我的天啊,人们不都总是如此?”
女孩子美丽的微笑起来。“我承认,你说得对。”她说,“但是别管那个。这——也许你知道,我不能确信——这是人们常说的都铎王朝的风格?”她作势比比不远处的别墅。
“是啊。”纪神说。“为了舒适抛弃美观的建筑典范。”
女孩子看上去很开心:“噢,那么说,我猜对了。”
“也许你会笑我傻。但是我觉得——仅仅是我个人的想法——它其实挺漂亮的。”须臾,女孩子轻轻地说。清丽的五官笼罩着一层莫可名状的阴影。
纪神看了看女孩子,犹豫了一阵,然后脱口说出到嘴边的话。“我喜欢它。”他说,“我当然不可能买。无论如何,爱德华侯爵对我的钱财不感兴趣。但我感兴趣。我很乐意买下这块地方——我想买。”
“但,难道那个后花园的假山不是太可怕,还有那些花坛——”
“哦——噢。对。”纪神说。“我不会让它完全保持原状。你看,推倒那些假山,用天青石来铺出一条路到池塘,那就好多了,对不对?还有旁边的花坛,伪造苏州园林的风格失败,显得真难看——当初究竟是谁出的主意?但是切姆尼兹庄园本身很美,的确如此。来看这儿。朝这边过来一点,透过树林。看那些远山和荒地之间的景致,见到了吗?然后再过这边来——”
纪神挽着女孩的胳膊,带她到另一个地点。因为林中草木丛生,他们行动不便,就在不知不觉间采取了这种方式。他们很快都察觉了,但一点也不尴尬局促,只是相视而笑,又专心于先前的讨论。任何看到这一幕景象的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一切发生得太自然了。
“你看看那个方向。”纪神挥手比了一个大致方向,说,“一个模糊的森林山谷。如果从这里开一条绿茵大道过去,在那里建起一座房子,多好。不用把房子建在原来的位置上。可以朝右边移动五十至一百码。就是那儿,非常合适,会有一座漂亮非凡的房子。”
女孩子微笑,问纪神:“那么,要请谁做建筑师?”
“想办法让设计了泰姬陵的国王复活。”纪神眨着眼睛说。
他们两个人互相看了一阵子,都忍俊不禁。然后他们坐在草坪上的一颗冷杉树下,交谈起来。
“这一切很难发生。”纪神下结论。“至少,在切姆尼兹换主人之前不可能。但是想象一下,假设我们已经买下这里,建造了一座房子,感觉实在很好。那些树木长得都很漂亮,因此我会保留。撒下藤萝花的种子,开春就会看到瀑布花海。下面正好预留珠兰草的生存空间。或者也许你会喜欢蔷薇和玫瑰,旁边盛开一畦百合——只是卷丹花要种得远一点。将来可能间或点缀一些野蘑菇。当然它们多半是有毒的,不过有什么关系?至少它们并不难看——不会比那些花坛更丑陋——药用价值也很高。假如真的请不到理想的建筑师,嗯,我保证我不会是个太糟糕的设计者。”
“我想拥有那样的房子。”女孩子轻轻微微的笑,浅浅淡淡犹如一朵白菊。“你使我看到它了。那座房子真的很美……你能让这里变成一个非常可爱的地方。住在里面一定非常自由,没有妨碍,不会有什么讨厌的人来打扰我的生活。不会有人迫使我去做那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我现在开心多了,谢谢你。”
纪神闻言看向女孩子,仔细研究她的表情。正如他所想,她厌恶她的生活。
“要是我能飞,飞过许多许多人,飞到你身边,那该多好。”女孩子保持着她那梦幻般的微笑。
纪神缓缓开口:“无论你想要飞到哪里,我都一定会帮助你。你要吗?”
女孩子笑一笑,摇摇头又点点头。“蝴蝶飞不过沧海。”停了停,她说,“玫瑰本来没有名字,但自从上帝叫它玫瑰,它便再也没有别的名字。你能够帮我的唯一的事,就是不要叫做纪神·C·哈利斯。那么请你告诉我,哈利斯族长,你叫什么名字?”
“纪神·C·哈利斯。”纪神静静淡淡的答道。“你呢?”他又问。
“非嫣。”女孩子迟疑一阵,然后以相当苦恼的神情看着纪神。“慕容非嫣。”
这时,远远的传来悦耳的女人声音。内容非常清楚目标也极其明确,却不知为何那般动听。
“非嫣——”
慕容非嫣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是母亲大人在叫我。再见——但愿,谁会真的知道?”
“再见。”纪神不紧不慢的挥了挥手。下一秒,他不徐不急站起身,慢条斯理的和慕容非嫣打招呼。“现在我们又见面了。贵国有句古话,叫做一回生二回熟。所以慕容小姐……也许你不介意,将我介绍给你的母亲大人?”
慕容非嫣看着纪神整理装束,满眼忧郁:“是的。我介意。”
纪神的动作难免顿了一顿。他偏脸看向慕容非嫣,正想要说些什么。
一个人影已经穿过灌木丛站到面前。
是一个容貌端丽,雍容华美,面部轮廓无可挑剔的东方美女。相当轻易就可以看出她和慕容非嫣的相似之处。她的头发真正是纯粹的黑玉色,梳理得纹丝不乱地高高盘起,感觉既古典又时髦,很妩媚又很庄重。她的身上确实渗透着一股温柔的冷漠。
这实在就是人见人爱、不折不扣的尤物。倘若光是用美丽来形容,根本就是一种侮辱。
国色天香的外表终究有人能够相提并论,独特的袅娜典雅便是天下无双。
人都有两种面目。有时美丽,有时丑陋。但是眼前这个女人,似乎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是高贵而美丽的。她若是仙女,绝对是天上最漂亮的仙女;她要是幽灵,也一定是地狱里最艳绝的鬼魂。
高贵、美丽而威严的琴·简—雷维尔,雷维尔夫人。
纪神有一两秒钟的怔仲。
于是慕容非嫣在一旁轻轻地说:“母亲大人,这就是纪神。”
“我猜他也是。很高兴终于见到你,纪神。”简琴微笑着伸出手,语气略带调侃。
纪神若有所思的看着简琴,却还是照例顷身吻手:“久仰了。雷维尔夫人。”
“你好像有很多事想要问我?哈利斯家的贵公子。”简琴温柔地笑,却用了一种兴味很浓的口吻说话。
纪神摇摇头。“只有一个。非嫣,她是我的妹妹吗?哈利斯家族的绿叶胸针实在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佩戴的东西……她大概不愿意和我说。不过,我想雷维尔夫人,您可以给我一个好理由。”
慕容非嫣和简琴迅速对视一眼,又飞快的移开目光。
“……我不是。”慕容非嫣虚弱而苦恼的说。
简琴微笑,出乎意料的支持:“她不是。”
“哦。”纪神淡淡应了一声,看上去并不相信。
简琴又笑:“纪神少爷,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与你的父亲亚克西斯并不存在□□上或是爱情上的交集。因此我可以说,我女儿非嫣的出生,他没有任何功劳。这也就是说,纪神少爷,非嫣和你一点血缘关系都不会有。一定要说的话,她不过是你父亲一时兴起加以承认的干女儿。现在,你还需要关于那枚胸针或是血统疑问的更多解释吗?”
“结果是一样的。”听完解说,纪神固执己见。
简琴顿了一顿,然后表示赞同:“那倒不假。你的家族历来给别人添乱——而且是不亦乐乎。”
“您知道,母亲大人,我来这儿只是为了看看纪神。”慕容非嫣立刻插话。
简琴摇头而笑。“别说这种任性的话,我的乖女孩。倘若你坚持孤军作战,哈利斯家族能吃了你。”
“无论如何,总是有法可想的,不是吗?”慕容非嫣说。
“也许是。不过假如哈利斯家族的那些人像整整一吨煤那样砸在我们的身上,结果究竟如何就很难说了。他们当然会拆散我们,逐个击破,成功率很大。相信我一句话吧,亲爱的女儿,在这一方面他们绝对很有经验。”简琴的态度很现实。
慕容非嫣霎时沉默不语。她没有试图在这个问题上自欺欺人,不做任何显然与事实不符的辩驳。
“对不起。我知道不该在淑女的私人对话中多嘴。那相当不礼貌。”
纪神想了一想,开口说话。
慕容非嫣立即露出一点白菊般温柔的笑容,摇摇头。简琴说:“没关系。你的看法是什么,哈利斯家的纪神少爷?”
“她躲不开。因为她已经拥有父亲大人的信物,而且佩戴上去了。她有资格提出合理的财产请求。这就已经陷进去。我猜元老会上个星期就知道这回事了——只有更早的可能。不过什么时候知道其实无关紧要。问题在于一旦他们知道,就绝对不会放过。我不记得哈利斯家族什么时候允许外人插入其中瓜分财富和权力。依我看,这类事情过去从未发生,现在禁止存在,将来也不会有大的改善。我很遗憾,非嫣已经成为那个必须清除的外人。”纪神淡然的说道。
“你瞧,乖女儿。这不是你想不想、要不要的问题。”简琴轻笑着,口吻居然有一些漫不经心。“你拥有的东西已经太致命。你将不得不和那些捍卫宝库的毒蛇打一场硬仗。给我们讲讲,纪神少爷,你的家族会做些什么?”
“能说的能做的,他们都会说会做。我希望你们有所准备。”纪神沉思着,又说,“我猜第一项举措,就是期盼以一个比较合理的价格,回收那枚绿叶胸针。看起来那是最为理想的解决之道。方式可以包括很多种。文雅的和暴力的。支票、小偷、强盗甚至杀手——都有可能。”
“听起来还真是周全。”简琴轻轻哼了一声。
纪神很平静地说:“这只是哈利斯家族历来的游戏法则。倘若某些人的存在对于其他多数人很不利,他就得死。很多哈利斯族长就是这样去世的。”
“你……喜欢你的族人吗——那些亲戚?”慕容非嫣问得认真而小心翼翼。
纪神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这个问题。他似乎终于有了论断。“不,我谁都不喜欢。这没有什么好奇怪。我想他们的意见也是如此。我爱我的母亲。我喜欢我记忆之中的她——她应该是一个毫无个性的女人。格罗斯夫纳家族对于她这个做摆设的皇后大为失望。她无法控制父亲大人。其实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她甚至不敢接近他。她喜欢刺绣还有种玫瑰,或是一些诸如此类的事情。她也不太敢跟我说话。我想不那么豪华但是温馨的生态比较适合她。我和父亲从来就不亲近。所以很自然我们谁也不能确定对方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不过谁都不是那么在乎。我忘记克丽斯丁姑姑长什么样子,印象中,她即便在美女之中也非常出色。罗杰叔叔和麦克米伦叔叔很有意思。至少比尼尔叔叔有趣。尼尔叔叔是一个极为严肃谨慎的男人。可是他们两个却奉行享乐主义。严格说来尼尔叔叔才是哈利斯家族中少见的类型。我猜安东堂哥有些野——那种因为有钱产生的野性。他出车祸死了。另外一个堂哥安德尔目前在苏格兰居住,也许明年他又要求去莫斯科。葛布勒堂姐不喜欢任何男人。她的父亲去世之后,这种憎恨变本加厉。她说谁都无法知道男人们究竟会有多么无耻。因此她决定献身事业。同族的男人说她是个同性恋者,不过拿不出证据。她应该是家族中最为热心公益慈善的人,很多钱都捐给了博物馆和医院。阿米莉亚婶婶有时也会蒙她照顾。”
“可怜的男孩。”简琴突然说了一句。
“为什么?”纪神有些不解。
简琴摇摇头。“我曾经对非嫣说过一次这个形容词。也许她忘记了。”
“我记得。您说纪神是个可怜的贵族男孩。我想,您没有说错。”
“这一次,我不是当初的意思。”简琴强调说。“我不是说他之所以可怜是因为他有钱有势——不,一个人拥有这些东西根本不可怜——其实是令人羡慕的。所以我的意思是——”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出来。“缠在你身边的人太多了,纪神·C·哈利斯。每个人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没有人真正关心你,在乎你。问题是你自己也无所谓。我恐怕是交浅言深。不过我说的是事实。不是吗?”
纪神轻轻地说:“我想元老会真的关心我的生命。唯一的继承人死亡,怎么说都太麻烦了。”
“你能看的开。这很好。你并不要求别人给予额外照顾,乖男孩。你只期待应得的一切,是吗?不过那也没什么差别。他们依旧缠着你,缠着你,缠着你。应付他们真是一份单调的工作。”简琴微微一笑。
纪神不动声色地说:“我想那是很自然的。”
“所以你才想要一个人住。可怜的孩子。你应该知道,麻烦越少就越安全。”
纪神瞥一眼简琴,不置可否。
“我喜欢你,纪神。”慕容非嫣忽然说。“我一直都很想见你,完全是真的。我知道我绝对不会受到欢迎——也许除了用乌黑的枪口来欢迎。我做了母亲大人奉劝我最好不要的事。”她重重跺了跺脚。“但是我不会让他们随心所欲。我不会让任何人那么做!”
“没有人可以。”纪神温柔的看着慕容非嫣。“我会保护你的。”
讶瑛·克里恩仔细看着国际管家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学费称得上是一个天文数字。
尽管如此,这对于哈利斯家族而言,仍然归于它的本来面貌——就是一个数字,没有更多含义。
因此讶瑛时常在怀疑,哈利斯家族的人是否真的知道,金钱对于一般人的意义。
不过他自己很清楚。
这些日子以来,他逐渐明白了很多东西。由于他的工作,他踏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与在外面观望那时臆想的完全两样。到去年冬天为止,一年一度的学年终奖金还一直是他心目中幸运得无与伦比的天赐横财。一领到手,就盘算着归还国家救助贷款。这种行为只会属于他那个清贫的社会阶层。
可是,纪神少爷的世界,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甚至和常人想象的富豪生活也不尽相同。
当然这绝不是说纪神少爷的生活很节俭。并非如此。事实上他的世界有无穷无尽的超级豪华供他享受。这些并不在于浴室的大小,房子的大小,土地有多少平方英亩,吊顶上有多少水晶灯,三餐有多么讲究,或是汽车速度有多快。更不在于为了花钱而花钱以及向别人炫耀。
与此相反,纪神少爷的一切开支都很单纯。
是的,单纯。那种只有超越了为挥霍而挥霍的心态之后,才能获得的富豪世家的单纯。
纪神少爷从来不会吵着要三艘游艇或者四辆汽车,也不会除了早、中晚三餐之外,再加几顿。买了一副价值连城的油画以后,并不想再买更多。他不会突发奇想要求仆人在他的浴缸里面撒满玫瑰花或是别的什么更难得一见的东西——那是大饭店的贵宾们喜欢做的。挥霍钱财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
纪神少爷的开支项目,大部分就是日常人们所能想到的生活费用。一切其实都很简单。的确所有属于他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并不是所有最好的东西都属于他,只是如果他喜欢某种东西,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他不去占有最好的那一个。任何时候,他都不可能说“我买不起。”
所以,很多时候,讶瑛觉得他能够理解这种怪异的单纯。
纪神少爷所了解和接受的只是人性之中相当有限的一小部分,这是事实。尽管那一部分已经足够他面对世界上最毒辣的阴谋泰然自若老练世故。但是,他并不十分了解普通人的世界。
他不会想到,另外一个世界有苦苦寻觅工作的人。他不会想到,生活陷入举步维艰困境的人并不一定是投机破产或者赌博过多。他不会知道有一位母亲下定决心要让孩子出人头地,于是拼命工作,几乎将十指磨穿。他不知道穷人的辛酸劳苦。他真的体会不出。
他不知道有一个儿子为了理想和家庭大吵一架,被断绝经济来源然后整个学期罐头面包过活。他生来就是要成为哈利斯族长。所以关于理想和抱负,简直从来不曾想过。
结果呢……纪神少爷就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
对于想了半天只得出一个老套的结论,讶瑛自己也感到不很满意。
但是他想不出更多的形容词。
接着纪神回来了。
绝大多数地方纪神少爷都很复杂。讶瑛看着纪神想。但是某些地方又很简单。几乎是简单得可怕。
譬如现在——
讶瑛看着纪神。那双金绿色眸子里慢慢凝聚起若隐若现的杀机。那意味是如此简单,没有任何爱恨纠缠,更无所谓矛盾挣扎。他似乎只是决定不再偷懒,要完成一项拖延许久的工作。杀人仿佛呼吸那样单纯又天经地义。惟其如此简单,根本找不到理由阻止。
“少爷,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静静抹去心中的冰凉,端上一杯热茶,轻声问道。
纪神轻轻瞥讶瑛一眼:“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好像很兴奋。”讶瑛语带保留。他没有形容那是杀人者的兴奋。
纪神淡淡一笑,不以为意的弹弹食指。“会吗?”他话锋一转,多少有点嘲讽。“倒是你,说话的口气很不寻常。就像是我服用了□□还是大麻才会这么兴奋一样。”
“真是这样也许还要好些。”讶瑛显得忧心忡忡。“你似乎正在形成某种想法。问题是,我怀疑你是否察觉,那个想法好像本来不是你自己的。”
纪神挑一挑绝伦的眉眼。“说下去。”
“我不打算在此讨论价值观的差异,少爷。但是我确实认为,有什么人正在对你施加强烈的影响。我不是说日常的交换想法……远远超过那种程度了。”讶瑛皱着眉头说。
纪神似笑非笑的看了讶瑛一眼:“那么,假设你的说法成立,我又该如何做?”
“我只是希望少爷不要做出那些将来可能会令自己后悔的事情。”讶瑛低眉,姿态必恭必敬。
纪神微微偏脸,真的笑了。“你很聪明。该死的恭顺!”停了停,他又说,“好吧,我承认我喜欢聪明的人。——我会小心的。谢谢你的提醒。”
晚宴正式开始的时间是七点钟。这当然和一般晚宴开始的时间不同——通常是八、九点钟,还有十点钟之后的——选择日常的开饭时间,无疑是为了人数众多的孩子们着想。
麟词堇既不愿意迟到,更不打算错过难得的丰盛美餐,于是早在六点三十分,就急急忙忙往主宅的宴会大厅冲去。
宴会大厅果然还是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不对,另外一个人正在从背光的大理石雕花立柱后面走出来,逐渐暴露在灯光下,漆黑的发丝有几缕垂在前额。阴柔俊美的面孔就算还谈不上森森冷冷,起码也可谓了无生气。
啧,这种类似于吸血鬼的贵族美少年,明摆着就应该选个大好夜色潜入娇弱小姐们的香闺去。想要谈恋爱可以来个人鬼情未了,想要吃饭也有活色生香的美食雍宴——总之爱干什么干什么——干嘛偏要仵到她的面前影响他人食欲?
完全是有碍观瞻!
麟词堇小声嘀咕着,当作没看见一般直直走过纪神面前。他们实在有着天渊之别,还是互不干涉为妙。不过……当被一道极其诡异的视线紧紧锁定的时候,任何人都很难做到忽略不计——至少她承认自己不可能无动于衷。
况且这一次哈利斯家贵公子的眼神……除了空洞冷漠之外,还多了一点残酷。
麟词堇被盯毛了,不得不迷惑的转脸确认。
只看见冰凉的视线蛇缠一般环绕上来,一圈又一圈。
感觉只有一个——毛骨悚然。
麟词堇当下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喂,纪神大少爷,请问有什么事情吗?要是‘没事’的话,请您自找乐趣,不要破坏太平美好的晚餐气氛,可以吗?”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清清喉咙就理直气壮的开口要求。
纪神看了麟词堇半秒钟,出乎意料的拉开一个阳光灿烂的笑脸:“有啊。虽然不是很大。”
哦——噢!
好、好反常!简直太离谱!天要下红雨了吗?
“呵呵……”麟词堇强忍着心中的疑问,干笑两声,才又问,“我想大少爷你肯定不会是来找我的,那么你来这里——”
纪神好漂亮的微笑着,很善意沟通的打断麟词堇。“啊,不。我专程在此等候麟词小姐,已经有十五分钟了。不过这没关系,您已经提前三十分钟,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什么叫做“您已经提前三十分钟,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罢了。越少跟这种奇怪的有钱大少爷牵扯越好。忍耐,忍耐。
“你的伤还没有好,所以专门来跟我要医药费吗?可是你不要忘记,究竟是谁害得我上吐下泄,几进痛不欲生的?!严格说起来,我和你怎么也是彼此彼此吧?”麟词堇勉强压下不满,态度警戒的说道。
纪神弯身鞠躬,彬彬有礼的做出回应。“我并没有召集律师,更不打算请医生开验伤单。我承认这其中难免考虑到时效因素,不过反正结果是,我并不打算追究这类事情。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麟词小姐的症状也已经过期。当然啦,倘若您想要打官司,我一定奉陪到底。”
“你有那么好心吗,纪神大少爷?”麟词堇表示极为怀疑。
纪神只是轻轻浅浅一笑。他仍旧是那么温文尔雅,笑得还是如此天真无邪,不带任何威胁。绝对不会有人相信这样的贵公子能够伤害别人。然而现在,见到这样的微笑,麟词堇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正一点一点凝固。
“您说得很对,麟词小姐。所以我不过是根据自然法则判断,追究一个死人的责任实在太没有意义了。”
麟词堇一刹那完全呆住了。“你开什么玩笑——”
下一秒,未说完的话悉数卡在喉咙里。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瞬间封住自己咽喉的手,以及突然逼近自己的完美轮廓,金绿色的双眸闪耀着妖异的光华。
任何人都无法预料这一幕。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位哈利斯家族冷静俊美的贵公子,突然之间,就像发疯一样做出这种举动。
“唔……咳……你有病……”麟词堇痛苦的眯起眼睛。
纪神不紧不慢地加强手上的劲道:“我当然会去做定期检查的。谢谢关心。嗯……结果要不要烧给您,麟词小姐?”
没有办法顺利将氧气输送到脑部,麟词堇的眼前开始陷入黑暗,并且觉得晕眩。这个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混蛋绝对是个疯子!
她试着举起双手想要拉下纪神,无奈他的双手以稳定而惊人的力量不动如山。
骗人!他看上去那么纤细单薄,其实好大的力气!!
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只有那双从容不迫冷漠无情的碧眸是唯一清晰的东西。
“我本来一直在想,要以大局为重……其实到现在我还是这么觉得。只是雷维尔夫人提醒我,麻烦还是尽快解决掉比较好。这件事情可疑的人实在太多,对于你我实在放心不下,虽然其他很多人也是一样。好像你是最容易解决的那一个……对了,还有一条,你真的很像领威,不顺眼的程度可谓不相上下。啧,我一直都是很认真的。奇怪为什么总没有人相信?”
自言自语中,握住细颈的纤长手指潜意识又增加力道,温热细微的脉动透过指尖传来,因为窒息的痛苦而微微张开的嘴唇渐渐失去了血色。
就此结束她的生命应该也不错吧?
至少他诚心诚意地认为,她的尸体比起本人来,绝对会更顺眼一些。
不过,有件事情讶瑛说得很对。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开始培养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习惯……不管对方是谁,为了什么。
所以在弄清楚雷维尔夫人究竟意欲何为之前,他拒绝自作多情……
纪神松开指尖,嘲弄的自唇角扯出一丝不具温情的笑意。
这次的教训应该已经足够惨重。相信那位怀中的没神经小姐,终于会明白他和寻常的富豪子弟之间的差距。最低限度也会有所了悟。想必她那桀骜不驯的态度将来会好一些,出言不逊也会减少许多……毕竟,他不希望每次都是毫无建树的对骂交流。
还有一些事情,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是需要到麟词堇的个人能力的。
但是还有一件事。他那种让自己都有点无语的烂个性……该不会就是如此这般培养出来的……?
呼吸的能力正在缓慢地恢复,思绪依然在晕眩中沉浮,原本已经黯淡的视线逐渐转亮。恍惚中,只看见一张恶魔兼疯子的脸蛋来回晃动。
“咳,咳咳……”
还没死,好像又活过来了……
不等纪神开口,麟词堇就抢先一步跳得远远的。虽然她已经可以感觉到血液重新充满脸部,氧气毫无障碍的达到脑部,但是她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谁也说不准那个疯子会不会又在下一秒钟改变主意,重新决定掐死她。
自救是必须并且迫切的。
“杀人啦——!”
她毫不犹豫的将双手拢在嘴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叫。
纪神微微一怔。
接着麟词堇迅速转身,一把推开纪神,夺路逃之夭夭。
然后是一阵不可避免的骚动。
麟词堇那一声尖叫足够吸引一大群人赶过来,寄希望于别人都没听见无异于掩耳盗铃。
于是纪神开始在脑子里打草稿。
倘若你要撒一个弥天大谎,而且目标还是骗过为数众多的宾客,谨慎小心绝对至关重要。
“救命,救命——”
这个时候,从恰好相反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呼救,夹带着呼呼的风声。相隔大约两秒钟,刚才那个求救的呼喊再度响起,越来越凄厉,越来越迫切。
“救命啊——”
已经赶到宴会大厅门口的足音一顿,纷纷转换方向,渐行渐远,最终散去。
纪神心下暗笑,这阵救命声来得很是时候,帮了大忙。他慢条斯理的整整衣裳,仔细看了看四周,确认留下任何因为疏忽造成的挣扎的痕迹。接着从容不迫的从侧门走出,不动声色的跟着众人追了过去。
确实,“救命啊”怎么听都比“杀人啦”来得重要。
途中也有人询问纪神:“纪神少爷,你好像是从宴会大厅那边过来的?那声‘杀人啦’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是去了。可是那里一个人都没有。”纪神只有一脸的莫名其妙。
“那肯定是什么人在恶作剧。今天来了这么多孩子。”旁人径自下了论断。
纪神附议:“可能吧。”
“太惊险了!雷维尔小姐,要使人们再晚到十分钟,甚至二十分钟以上——想想看,那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切姆尼兹庄园的管家安德森抹了一把冷汗,极为严肃地说。
“哦……对不起。我……我很对不起。安德森先生,我感到非常抱歉。”
慕容非嫣跌坐在悬崖边上,手中捧着一束娇艳欲滴但是已经残破不堪的花,整个人显得那么柔弱无助。她稍稍仰着脸,慌慌张张的道歉,一派楚楚可怜。
在场的所有人集体叹一口气。对于这样一个温柔胆怯的小女孩,你还能责备她什么?
爱德华侯爵走过来,和颜悦色的询问:“好啦,我的小女孩,已经没事了。但是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到悬崖边上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慕容非嫣沉默不语,只是低着头,怯怯地盯着手中的花束。看得出那束花遭受了种种磨难和摧残,远远不如当初刚刚摘下来的时候漂亮。但是她死死的攥在手里,就是不肯松开。“……花儿。我去摘花儿。很多、很美丽的花儿,曼珠沙华。”
过了好久好久,她才轻轻的说出答案。
众人齐齐摇头,但是谁也不忍心出声苛责——喜欢美丽的花朵,当然是女孩子的天性。
这时纪神已经拨开人群,来到慕容非嫣面前,蹲下身子。“真是美丽的花儿。它们叫做曼珠沙华?好名字。虽然弄成了这样,却还是比其它的花儿漂亮很多。嗯,是不是?”
慕容非嫣缓缓抬脸,仰望着纪神脸上温柔的笑意。“……嗯。”须臾,她使劲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天使般纯洁灿烂的笑容。“我觉得它们好美,好可爱。所以我想,一定要摘下来给你看看。”她把那束花举到他眼前。
纪神立刻打了一个很古典意味的绅士手势,接过花束。“这是我的荣幸,雷维尔小姐。”然后他从上装口袋里掏初一条干净的白手帕。“请允许我,为受伤的淑女治疗。”说完他很自然的低头,认真的包扎起慕容非嫣不知何时磨破的手心。
这幅画面看在任何人眼里,都很是两小无猜美丽温馨。于是众人互相使着眼色,纷纷不动声色的散开。
“曼珠沙华……原来石蕊花还有这么美丽而且莫名其妙的名字。话说回来,其实我过去好像也在那儿听过。”
等到人群散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纪神就迫不及待的发表了他那绝对破坏气氛的言论。
慕容非嫣微微一笑,低头看着手心上缠绕的白手帕。“嗯。它还叫做彼岸花,死人花,黄泉路上的迎客花——实在是够不吉利的了。但是我还是想要让你看看。因为……它们很像我,对不对?”她的嗓音依旧轻柔无比,却完全没有怯懦。
“这么想的人真该死。”纪神望着慕容非嫣浅笑。“他们都在胡说八道。你明明比它们可爱一百倍,美丽一千倍,聪明一万倍。而说到善解人意,他们哪有资格和你相提并论?”
慕容非嫣笑了。“我看你才是在胡说八道。”她将受伤的那只手伸到纪神面前。“你是个叫玫瑰和狐狸都哭泣的小王子。花言巧语的大骗子。但是我还是很开听到你那么说。”
纪神的表情在看到那条白手帕时黯淡下来。“你帮了很大忙,非嫣。但是以后千万不要那样做了。就算是没有生命危险,我也不愿意你有所损害。对不起,非嫣。”
慕容非嫣摇摇头。“我才惭愧。”她低低地说,“至少到目前为止,在母亲大人面前,我还是无法做任何事。我真傻。”接着她忽然抬起头,紧紧盯着纪神。“我担心你。我一直都在担心你。纪神。”
“为什么?”纪神看着慕容非嫣乌黑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
慕容非嫣轻轻闭上眼睛,长长叹一口气。“在你和母亲大人的对抗中,我为你担心。是啊。我也为我自己担心。那都一样。母亲大人非常有力量。她比你强大,纪神。她也比我强大。我们的力量加起来还是不够。”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纪神镇定自若的回答。
慕容非嫣缓缓睁开眼睛,笑得悲伤莫名:“你不知道母亲大人。这有什么奇怪?你以前从未遇到过她。可是我知道。其实这也无所谓。真正要命的是,她知道你。她很早很早就知道你了。”
“那又怎么样?我总也会知道她的。”纪神淡淡地说。
慕容非嫣点点头:“是的,你总会知道。”然后话锋一转,“可是,纪神,那个时候真的还来得及吗?母亲大人是那种能够让最强硬的男人屈服的女人。确实如此。你不要以为我是再说他们的态度,完全不是。我是说他们的思想。她总是能成功。”
“这只表示,你还没有看到过她失败。”
慕容非嫣轻轻一笑。“你也会是个很顽固的男人,是吗?”她摇摇头。“我一直在观察你们。或者不如说,我一直在观察母亲的男人们。你要知道母亲的名言是‘刚强易折’。当然你是一个很难对付的男孩子,纪神。但是你要记住,母亲大人对异性总是有办法的。”
纪神接话:“那么我也是一样,非嫣。”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既无抱怨,也无炫耀,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
慕容非嫣瞥一眼纪神,说:“是的,你确实是这样。那么这究竟是谁先开始的?是你,还是母亲大人?或者甚至是更早以前的某个人?”
“非嫣。”纪神平和而冷淡地说。“冷静下来。”
慕容非嫣几乎是立时的长叹。“我做不到。”她说。“我没有办法让你听我的。这很好。其实我感到很欣慰。只是……”她颤抖了一下。“我害怕,我担心……母亲大人可以。”
纪神仔细研究慕容非嫣的神情良久。“听我说。”他的声音开始变得非常温和,而且具有非凡的说服力。“非嫣,我不能确切说出,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看到的。不过毫无疑问,你目睹了我对麟词堇不利的那一幕。你想要帮助我,于是你策划了不慎落崖的事件,以便为我争取时间。你一直在为我担心。谢谢你。不过我要告诉你,结果是,麟词堇平安无事。你要知道这一点,那就是我没有杀她。”
慕容非嫣仔细听着,终于露出了放心的笑容。“是的。你没有。”她快乐地说。“虽然我真的不明白你怎么能。可是你做到了。”她站起来,双手搭在纪神肩上。“这已经超出了我所能预期的最好结果。还有其他人的影响。换句话说,你不是在孤军奋战。告诉我。还有谁?”
“……讶瑛?也许吧。”纪神一反常态,不是很确定的回答。
这时,爱德华侯爵正在和他的侄女一起最后检视晚宴清单。幻流猎子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叔叔。”最后她说道。
爱德华侯爵在认真的读着酒单,没有回答。
幻流猎子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叔叔。”
爱的话侯爵原本兴致勃勃的读到三十年酒龄的沛绿雅·珠玉——他历来以为,上好的香槟就如同佳人的芳心,只能看作是天赐恩典——得到手,只有敬纳谢恩的份。这回被人打断,他只好心不在焉的抬头。
“呃?”他说道,“你在说话吗?”
“对。”幻流猎子说着,朝一个方向努努嘴。显然那个位置原先站立的人已经走了。现在空空如也。“刚才是谁来过了?”
“噢。那是哈利斯家族的人——叫什么来着?”
“老尼尔?”
幻流猎子和叔叔之间有充分的默契能够了解对方说的别人很难摸着头绪的话。
“感谢上帝他刚刚才来,而不久就要离去。就是他。”
“我以为你喜欢跟他谈论你那些长了毛的老书呢!”
“我是喜欢。的确喜欢——或者或我不久之前还喜欢。但是光我一个人不停地说,这有什么意思呢?尼尔似乎很感兴趣,至少他是这么表现的。可是他从来不把自己的观点说出来。这些哈利斯家的人!”
幻流猎子摇摇食指。“这总比一直听别人说要好得多吧?比如要是和乔治·罗马克斯在一起……”
爱德华侯爵光是想起来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罗马克斯在演讲台上的时候总是滔滔不绝。我自己还为他鼓掌呢。虽然我从来就觉得他一派胡言。不管怎么说,我到底还是一个自由放任主义者——”幻流猎子边想边说。
爱德华侯爵赶紧插话:“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
“别着急。”幻流猎子微笑。“我不会把政治搬到家里来。只有罗马克斯才喜欢这么做——总是在家里面大谈政治。应该促使国会立法,禁止在家里谈政治。”
“当然应该。”爱德华侯爵对于这一条建议,表示出罕见的完全赞同。
“今天早饭前你是不是跟罗马克斯说话来着?”
爱德华侯爵叹一口气。“是的。他在大厅里抓住我。我一向认为早饭以前的时间根本神圣不可侵犯。看来我真的最好出国一趟,越快越好。我的神经太紧张了——”
“他说了什么?”幻流猎子不经意打断叔叔的话。
“他说实际上我可以不必管任何事情。”
幻流猎子挑一挑眉毛:“嗯?那很好啊。你不是一直都盼望着这一天吗?”
“是啊。可是他并没有到此为止。他接着又说,希望我尽可能和每位客人都谈一谈。”
“我不懂。”幻流猎子皱起眉头。
爱德华侯爵抱怨:“又自相矛盾又令人困惑。还是在早饭前!”
“那你怎么回答?”
“我?当然是同意。和罗马克斯有什么好争辩,尤其是在早饭前。”埃德华侯爵继续说道,再度回到他那剪不断的烦恼中。
“那么,你都和谁谈过了?”
“纪神少爷。他今天似乎非常清闲。当然,那也可能完全是假象。这我倒是不介意。我老是看不透他。说真的,有谁能?不过我喜欢他——非常欣赏。”
“阿堇很不喜欢他。”幻流猎子一边用红笔在清单上打勾一边说道。
“呃?”
“不过我喜欢。但是这又能怎么样?他们彼此货真价实的互相看不顺眼。”
爱德华侯爵顿了一顿,决定忽略两位客人之间的恶劣观感。“我也跟讶瑛·克里恩说了几句。”
“怎么样?”
“看上去他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寻找,他的主人究竟又去了哪里。因此他恐怕有点心不在焉。不过我不会怪他的。他是一个相当温和善解人意的年轻人。我想大概没有人会讨厌他。他后天好像有事必须要出国。顺便说一声,届时不要忘记派一辆车去接在哈利斯伯爵府邸工作的芙由佳美小姐。那位小姐后天和克里恩先生换班。”
“没问题。”幻流猎子答应下来。她想了一想,又问,“雷维尔夫人人怎么说?你和她打过招呼没有?”
“罗马克斯说过了。是所有人。”
“你说得倒是挺坚决!你向她提出,请她担任我的新婶婶了吗?”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埃德华侯爵悲伤地说。“虽然刚才见面的时候,她确确实实管我叫了声亲爱的。不过她们这种见多识广的贵妇人才不把这当回事呢。她们什么都能说出来,可惜那并不意味着什么。”
幻流猎子赞同地说:“是的。如果她咬你或者用靴子踹你,可能更有希望一些。”
“现在的女士们好像对于爱情的看法越来越不像话了。”爱德华侯爵伤心的说道。
幻流猎子同情的看过来:“都是流行电影害的。骇客帝国,救世主,矩阵世界,等等。”
“矩阵世界是什么?”爱德华侯爵单纯的问。“是不是物理学的晶体点阵?”
幻流猎子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叔叔。接着站起身来,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亲爱的爱德华叔叔。”她叫了一声,就轻松的走出门去。留下爱德华侯爵继续钻研酒单。
莉丝李夫人悄悄的从一个侧门走进花园。她定定站了一会儿,呼吸着五月天的新鲜空气。当她发现尼尔·C·哈利斯酒站在自己旁边的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哈利斯家的人好像确实都有一种超常的能力,总是能够突然出现在某个地方,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晚上好,莉丝李夫人。我希望,没有太过惊扰你。”尼尔彬彬有礼的鞠躬。
莉丝李夫人微笑着,摇一摇头。“该来的始终会来。”她勇气十足的说道。“我当然应该如同一个坏女人那般,精明、坚强、狡猾还有残忍。您也绝对不会相信,我的心脏属于非常脆弱的那一种。”
尼尔没有就此发表见解。他环顾四周一圈。“那棵柏树下面的微风相当宜人。”他迅速为莉丝李夫人指出方向。“也许你需要我叫个人,搬一把椅子过去?”
“如果您认为我最好过去的话。”莉丝李夫人尽量满不在乎的笑笑。“恭敬不如从命。”
尼尔微微颔首。“你理解得很快。是的。确实。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他招手叫来仆人,搬了一把柳条长椅过去。他本人则再度弯身鞠躬,很有礼貌的邀请莉丝李夫人。于是两个人结伴而行,沿着草坪走在一起。
“非常危险,那个地方。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要进行私人谈话的话。”尼尔解释。
“听您这么一说,我倒是兴奋起来了。”莉丝李夫人说话的语气不无讽刺。
“我要说的,其实并不算是什么重大事项。”尼尔掏出一个大怀表,神情严肃的扫了一眼。“七点整。十分钟以后,我必须离开这里出席维沃恩家族的宴会。在这短短的空隙之间,我只想看看你是否能够给我多讲一些亚克西斯的事情。”
“关于您的兄长亚克西斯伯爵?”莉丝李夫人不免有些惊讶。
尼尔的态度显得相当亲切轻松。“是的。你第一遇见他是在什么地方,以及你认识他多长时间了。你们的观感如何。诸如此类等等。”他甚至避免直接看莉丝李夫人。而正因为他这样做,使得她隐隐感到有些不自在。
莉丝李夫人仔仔细细想了很久,然后才缓缓开口。“说出来可是比您想象的困难得多。有一次他给我帮了一个大忙——”
“在你继续往下说之前,莉丝李夫人,我想先告诉你一件事。我曾经从斯普拉格先生那里了解到,有关于你那桩开头轰轰烈烈结局却相当令人遗憾的婚姻。大概我没有资格评价你的个人私事——对,我想我真的没有。不过,我还是想要提醒你,莉丝李夫人,上述情况我的侄子也知道了。就是在今天上午。而且我想,他知道的东西恐怕比我更多。”
尼尔及时打断莉丝李夫人的说词。
莉丝李夫人看上去吓了一大跳。“你们都知道?”
“并不多。只是斯普拉格先生知道的,他全说了。他这样做很明智。使我们少兜很多圈子。但是难免有些事情仍然无法确定——似乎听不出来你究竟和亚克西斯来往多久了。当然,现在我倒是可以推测一下。你可以纠正我的错误说法。我认为,艾伦爵爷为你引见他的那些朋友时,你还是第一次和我的兄长打交道。”
莉丝李夫人惊呆了。
尼尔迅速看了莉丝李夫人的表情一眼。“嗯,似乎我并没有猜错。”
莉丝李夫人不说话。她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目光犀利、面无表情的老人有些可怕。她渐渐开始明白,为什么世人纷纷传说,哈利斯家族里面,没有人是好惹的。
“他有没有对你提起……纪神的事?”尼尔继续问道。“我的意思是,他欣赏自己的儿子,当纪神是难得的对手?还是讨厌自己的儿子?或者正好与此相反?甚至可能——说过关于他自己的经历?”
莉丝李夫人一问三不知,只是不停的摇头。
“但是亚克西斯肯定有很多事情可讲。”尼尔沉思着说。“你不可能看不出来,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传奇性人物。”他又想了一想。“而且我敢说,如果他愿意对你讲的话,那一定是些非常精彩有趣的故事。”
莉丝李夫人闻言只是耸一耸肩。“我从来就不是真的知道亚克西斯大人。”她坦率的承认。“我一直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想着什么。我胆子不小,不过也没有大到敢于剖析哈利斯族长。我一点都不想与你们这个家族起冲突——实际上我不想和任何人过不去。再说你既然那么清楚他,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我不过是很想知道他临死的时候还打着什么主意。但愿我能尽快猜出来。至于你,莉丝李夫人,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可是听我一句话吧,你在我的侄子身上占不到什么便宜的。事实上我觉得,暂时还没有人可以。”尼尔又一次掏出怀表看了看。“我必须走了。车子还在外面等着。再见,尊敬的夫人。我的确希望你能够好自为之。”
莉丝李夫人目送尼尔走向花园门口,逐渐远去,她自己却没有挪动地方。她突然之间很希望亚克西斯会出来和她在一起。可真正走过来的人却是克莱门特·摩顿。
摩顿夸张的打了个呵欠。“谢天谢地,我终于有机会跟你说说话了,维吉尼亚。”
“好吧。跟我说一些温柔的话儿。亲爱的克莱德,不然我可要大哭一场了。”
“有人欺负你了吗?”
“倒也不算是欺负我。只是把我搅得心烦意乱。噢,就好像有头大象踩在我身上一样。”
“是不是尼尔·C·哈利斯?我刚才过来的时候,还看见他走出去。”
“是的。的确是尼尔大人。他真是个可怕的人。”
“哦,别管什么尼尔什么哈利斯的了。我说,维吉尼亚,我真的爱你爱到不可自拔——”
“今天晚上可别,克莱德,我太虚弱了。无论如何,我一直都对你说,好人不会在吃饭前求婚。”
“天哪,”摩顿说道,“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在晚饭以后向你求婚。”
莉丝李夫人颤抖了一下。“克莱德。仁慈点,理智点。我要听听你的建议。”
“放心吧,维吉尼亚。只要你马上说,愿意嫁给我,你就会觉得好多了,我肯定。高兴一些,你知道,下定决心。”
“听我说,克莱德。向我求婚是你固执的习惯。所有的男人都是在觉得乏味并且无话可说的时候,才来向女人求婚的。想想我的年龄,还有我是个寡妇。去爱一个纯洁少女吧。譬如长大之后的雷维尔小姐。”
“她当然非常美丽,漂亮得超乎一般人的想象。”摩顿一本正经的说。“但是很可惜,那位小姐对纪神少爷死心塌地!我亲爱的维吉尼亚,可不是每一个男性都能问到女孩子的真名,大多数情况是碰上一鼻子灰——当然啦,除非她喜欢那个询问的男性。更不是每个女孩子都甘愿为了她的男孩子划破手心的。这无论如何是一招险棋。”
讶瑛。”慕容非嫣认认真真的念着这个名字。“讶瑛·克里恩。”然后忽然偏脸看向纪神,嫣然微笑,“纪神,这个人现在在哪里?我好想看看他。”她的表情是如此纯净无瑕,因而不可抗拒。
纪神却没有马上回答,只以一双勾人魂魄、充满神秘气息的碧眸回视慕容非嫣。须臾,他缓缓抬起右手,在半空中打了个用意含混的手势。“讶瑛。”他轻声召唤。
于是慕容非嫣看到人群中有个银发蓝眼的男人正在奋力赶过来,行动急切而不失仪态。
很快那个男人站到了眼前。“少爷。……雷维尔小姐?”他很恭敬又很自然的说道。
——清澈、干净、温柔、诚挚、坦然、安定。
慕容非嫣看着讶瑛,突然闭上眼睛,长叹一声:“纪神。”
“不要问我。”纪神的口吻出乎意料的冰冷。“这世界上,阴差阳错的事岂非已经太多。”
慕容非嫣几乎是立时地睁开眼睛,张了张嘴:“你别生气。”她的睫羽像蝴蝶的翅膀急速拍打。“不要生气,好吗?任何过度的感情冲动,对你的身体来说都不合适。我只是、只是太惊讶了。要知道,我真的没想到——”说到这里,她陡然绽开一个分外甜美的笑容。“是啊。我猜,甚至连母亲大人都无法预料呢。”
纪神静静打量慕容非嫣良久,终于慢慢的微笑起来。“真是的,竟然连你也知道了。”他不无嘲讽的扯扯嘴角。“家族的安全部门究竟都在做什么?”
慕容非嫣沉默不语,只是直直的看过来。讶瑛却忍不住了,他震惊的望向纪神。刹那间他忽然想起很多事情。他想起纪神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漠然表情。他想起一旦有常人难以忍受的情况发生,纪神总会缓缓闭上眼睛,然后一切就此风平浪静波澜不兴。他想起纪神的口吻一贯不冷不热,缺乏起伏。他想起纪神笑到咳出鲜血。他还想起来,在那次他仅见的情绪激动里,纪神几乎是瞬间跌坐在沙发上。
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依然历历在目,言犹在耳。
可是原来……都还有着更深一层的原因吗?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你骗不过我的,纪神。”过了好一会儿,慕容非嫣忧心忡忡的声音响起。“你隐藏得非常好。可是就像你知道我一样,我也知道你。所以我要问你,为什么——”她用力咬了咬下唇。“为什么你的身体竟然会那么糟?”
讶瑛微微一怔。慕容非嫣所问的,正是他刚才所想,现在也想要知道的问题。
然而纪神只是懒懒的勾起右边的唇角。“为什么?”他似笑非笑地说。“也许只不过因为我运气不好。毕竟,如果上帝要将你的躯体粗制滥造,你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对这个话题根本不关心,也不甚在乎。
“你骗我。这整件事看起来一点都不自然。”慕容非嫣拒绝相信纪神的说词。
纪神笑了,犹如烟花一般灿烂而短暂。“那么说来,怎样才算是自然?拥有三百的智商,附赠一百五十年的寿命吗?可是我亲爱的非嫣,哈利斯族长压根不需要活这么久。”他停下来想了一想,又说,“因为没有先例,所以我也不确定。可是大概,哈利斯族长的位置,也不被允许由一个人占据太长时间。”
“因为没有先例。”
之所以没有先例,是因为还没有哈利斯族长能够活到必须被赶下来的岁数吧。
讶瑛琢摩着这句话的意味,然后有点心酸。
“胡说!”慕容非嫣急得直跺脚。“人总会有想要活下去的那一天。到那时,你一定会后悔!”
纪神轻轻浅浅一笑,眼底俱是风清云淡。“也许我会。我不知道。”他顿了一顿,旋即话锋陡转。“但是我可以确定,我绝对不会后悔。我从不后悔,无论过去、现在或者将来。”他睁着美丽的翡翠金眸,静如止水。“再说,我不会有常人所谓的后半生。”
霎时,讶瑛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缓缓地凉,而且永远都不会恢复热度。
“我说不过你。”慕容非嫣微微低着头,乌黑的长发随之垂下,看不见她的脸。“没人说得过你。不是吗?”
纪神默默看着慕容非嫣,等待她的下文。
“可是不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慕容非嫣没有抬头。她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偏执反反复复的说着一句相同的话语。“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
纪神低低一叹。“非嫣。”他颇无奈地说。“明天的事情没有人会真的知道。所以我们不要为遥远的未来争执不休了,好吗?那没有任何意义,更谈不上具有什么建设性。时间将证明一切。”说着,他转身,开始往宴会大厅走去。“至于现在,如果你不反对,我们最好赶紧出席晚宴。不得不说的是,恐怕已经迟到十五分钟了。”
宴会大厅里果然已是人声鼎沸。
纪神走进去,刚刚想要开口道歉,一抬眼就看见简琴站在门厅,笑吟吟地望着他。
慕容非嫣松开原本挽着纪神的手,蝴蝶一般翩然飞向简琴。
“很抱歉我来晚了。母亲大人。”她低垂着眉眼,温柔而顺从地说道。
讶瑛静静的跟在纪神身后,悄悄瞥简琴一眼。他想,雷维尔夫人是他所见过的最帅气的女人。当然,也是最美丽的一个。漂亮和帅气不完全一样。在雷维尔夫人身上,无疑首先是发号施令的魄力,然后才是倾倒众生的魅力。
不过,讶瑛暗暗地想,也许他的感觉是错误的。
简琴慢慢走到纪神的面前,停了下来。“看来,这位就是传说中哈利斯伯爵府邸的管家大人?”
讶瑛微微一愣。雷维尔夫人的口吻在他听来略带调笑和不悦。他不得不抬脸看向简琴,用他希望是一种自然、友好的态度——但是,他不知为何无法抑制尴尬的感觉。他终于发觉,也许他不是真的什么人都能平静面对。
但是纪神却说:“是的。要是雷维尔夫人觉得好,不妨拿根绳子捆去。”
“我知道不该夺人所好。”简琴说着,对讶瑛笑了笑,非常温和美丽。
讶瑛尴尬的回以一笑。他虽然惊奇却没有表现出来——雷维尔夫人的微笑真是他所见过的于情于理都最不对劲的笑容!他暗自思量,如果有哪个女人恨哪个男人,一定是雷维尔夫人恨他。这种态度完全难以理解。这么一位高贵的夫人,究竟为什么要恨一个素昧平生——所以肯定也无从结怨——的仆人呢?
讶瑛的困惑很自然的没有得到解答——至少不会很快的获得正面解答。
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不管她来自伦敦还是巴黎、美国、瑞士、中国,甚至其他什么更遥远更难得听说的地方——撇开主人专注于一个管家,那才是真正让人觉得反常的事情。
简琴像是完成了任务——内容是不计身份地问候到场的每一个人——迅速撇下讶瑛,转而跟纪神说话。看上去,那是她真正喜欢做的事情。“亲爱的纪神,在这里见到你真令人安慰。”
“我很高兴夫人要用人的时候能想到我。是这样吧?”纪神轻笑着弯身鞠躬。
简琴的唇角闪过一丝微笑。“的确如此。这件事或多或少与你有点关联。我想你不介意我这么形容?”
“愿意效劳。只不过我还是有点介意的——分派给我的工作不会很一般吧?我希望。”纪神笑嘻嘻的回答,态度殷勤而毫不推托。
简琴微微抱歉的看向纪神:“我想,那件事实在不可能比歌德巴赫猜想更难了。”
“非常好。”纪神用一种满意的口吻说道。
简琴欣赏的打量着纪神冷静俊美的面庞和颀长优雅的身材。“我大概陷入了一个困境。并不很大,但困境总是困境。”她开门见山地解释。“其他所有人——嗯,恐怕他们确实都帮不上忙。他们鞭长莫及。”
纪神文雅、甚至是庄重的微微一笑。“不知道是何种性质的麻烦?”他的口气镇定得像个自信的机械维修人员。
简琴略作沉吟,眼角瞥向讶瑛,他很识趣的迅速退出一段距离。慕容非嫣甚至不用任何示意,就已经站在五步开外了。然后她才娓娓道来,“几天前有一个男人去到我的住处要求见面。无疑他是第一次来。至少,过去在其他场合我从未见过他。他带着一些信件——情书,上面签着我的大名——”
“但是不是您写的。”纪神轻轻插了一句。
简琴微微一愣,带点惊讶的看过来。
“不过是胡乱猜测。嗯,请继续。”纪神轻轻浅浅一笑。
简琴慢吞吞地往下说:“这个男人想要敲诈我——而我——嗯,没有阻止他。”她一边讲话,一边用那双黑水银般的明眸紧紧盯着纪神,仿佛这样他就会明白其中的全部含义。
“我懂了。夫人想体会一下被敲诈的滋味。”纪神令人安心和惊叹的表示理解。
简琴几乎是立时地绽开一个美丽的微笑。“和你谈话真的非常轻松,聪明的男孩。我让那个人几天以后六点钟再来。因为乔治——我丈夫的哥哥,乔治·罗马克斯,你知道此人——进来看我。他说了一大堆废话。事实上,他的主意是让我到切姆尼兹庄园讨好一位哈利斯家的贵族少爷——就是你,纪神——并且设法用我的魅力迷得你团团转,以便最终让你答应,与莉丝李夫人达成有利于政府的和平协议。当然啦,他的原话不可能是这样。可怜的乔治在我面前不得不大谈什么英国的绅士淑女!但是他的真实意图从头到位都太浅显。也只有他那类人,才想得出这么可笑的主意。后来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就用对付三岁小孩的瞎话来打发我。”
“嗯,无论如何,这个计划还是成功了。”纪神不以为忤的微笑。“喏,我已经来到切姆尼兹,罗马克斯先生脑中因为特别顽固所以分外难缠的贵族少爷。而雷维尔夫人您呢,可不就是正在此地让我着迷?”
“可惜,对于乔治来说,他并没有得到你的任何承诺啊。不过我们先别管他。我关心的是,纪神,亲爱的好男孩,你怎么能知道那些信不是我写的?”
纪神淡淡一笑。“雷维尔夫人并不是那种人。”
简琴听到这个答案,难免有些意外。“你是说,你对我的道德品质具有非比寻常的信心?”
“并非如此。”纪神轻轻一笑,平和的予以否认。“我对雷维尔夫人的道德品质……其实完全不了解。您可能有个情人,我不知道。您也许会给他写信,毕竟有什么不可以?可是,您绝对不会任凭别人敲诈——特别是,当这种威胁来自于异性的时候。”他停了一停,又说,“可这一次您并没有阻止他。换句话说,原本应该受到敲诈威胁的一定另有其人。”
简琴赞许的微笑。“你是一个异常聪明的男孩子,纪神。我现在可以肯定,你是名不虚传。”
“噢,夫人。我知道自己在外面有多么臭名昭著。”纪神只是沉静的微笑着。
“不知道谁是那个雷维尔——她又在哪里?”简琴沉思着说。“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其他什么地方还有另外一个我。”她抿一抿唇,笑得漫不经心。“真不是好感受。”
纪神没有对此发表评论。“后来呢?敲诈进行得如何?”他静静的问起别的事。
简琴点点头。“问得好。我也特别想知道答案。因为那天之后,我就没再见到他。”
“听起来好奇怪。”纪神微微一笑。
“是啊。一个敲诈者有什么理由放过到嘴的肥肉?非常耐人寻味的问题。”
“除非——”纪神沉吟片刻。“除非这个人已经永远的消失了。”
简琴叹了一口气。“陌生人失踪之谜。侦探小说大概会起这样的名字。凶手自然是我。”
“如果生活就是侦探小说的话。”纪神仍然轻轻笑着。
“而你当然有疑问?”简琴敏锐的发问。
“是的。我怀疑……我真的怀疑。”但是纪神没有说出他究竟怀疑什么。
简琴接了下去:“我也很困惑。首先,是不是真的存在另外一个琴·简—雷维尔?这个名字相当特殊,以致于我认为重名有些很不可能。那么其次,说不定可能会由某个人在冒用我的名字。这个假设比较吸引人。不过,那个人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写那些信?”
“是的。假如事情真是这样,我暂时看不出其中的理由。”纪神平静的表示同意。
退后的讶瑛恰好与慕容非嫣站到一块,然而他的目光只投向在那边笑脸迎人的纪神。她也不约而同的望着一个方向。起初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对方。可是忽然之间一抬眼,才发觉已经是四目相接。
两个人都不禁愣了一下。慕容非嫣率先浅浅笑起来,居然不露皓齿。她长得极为精致美丽,就连微笑起来也不像是真的。跟着纪神已经很有一段时日,讶瑛看那些漂亮的人非常习惯甚至趋向麻木——却还是被她那种轻柔飘忽的笑容震慑。
姓氏是雷维尔的两位女性都称得上艳冠群芳,同时又各具特色。
雷维尔夫人是一朵国色天香的姚黄牡丹,富丽荣华尊贵端庄,而且开在花期最盛时。
雷维尔小姐则有一种清丽和妩媚兼备的美。她的腰身看过去弱不禁风,只盈盈一握,真正是“楚腰纤细掌中轻”——宛如一株随风摇曳的水莲花,无处不散发着温柔婉约的韵味。
讶瑛曾经觉得莉诺雅有一股浓郁的东洋风味,如今两相对比,才知道唯慕容非嫣当得起所谓红袖添香。
但是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雷维尔小姐完全没有真实感?
一切都太虚假。
雷维尔这个英国姓氏跟眼前轻灵的女孩子根本不搭调。华贵的纯白镶银长裙穿在她身上有些不自然,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时装模特,展示着那些并不属于她自己而属于她的公司的衣服。温柔婉约得不太对劲,仿佛只是性格上蒙得严严实实的面纱,以便谁也无法看清她。对雷维尔夫人的恭顺态度简直离谱,完全不是一个女儿应该有的样子。就连她那种梦幻的微笑,都隐隐约约夹杂着轻蔑讽刺的意味。所有的东西都很不真实……
突然慕容非嫣开口说话,打断了讶瑛的思绪。她说:“克里恩先生,请你一定要照顾好他,哪怕是竭尽全力……”
一刹那,讶瑛看见了另外一个慕容非嫣。一个意志坚决,决不柔弱可怜的慕容非嫣。她的眼眸毫不敷衍,也并不虚无飘渺。她对纪神的关切显而易见,那种认真、殷殷期盼的神情——无论如何无法作假。
他不免感到有些羞愧。于是微微低眉,带着点歉意恭敬而恳切的回答:“这是我的责任。雷维尔小姐。”
不久之后,切姆尼兹庄园的主人走了过来。
“晚饭迟了一点。”爱德华候爵情绪低落地说。
纪神相当抱歉地回答:“那,恐怕我真的对贵府的厨师太失礼了。”
“这位就是哈利斯家族的纪神少爷。幻流女士。无论他看上去有多么冷漠,请务必对他好一点。”简琴微笑着介绍。
幻流猎子热情的盯着纪神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好像他没有在那里似的对简琴说:“好漂亮的男孩子!哈利斯家族的人都这么好看吗?你是怎么得手的,雷维尔夫人?”
“请尽管把他带走。”简琴慷慨地说,“我要爱德华侯爵。”她冲着大受奉承的纪神笑了笑,随即离开他向爱德华侯爵走去。慕容非嫣立即配合地跟上。
幻流猎子就很自然地和纪神谈话。“我想你们聊天一定非常愉快?”她不无好奇的打听。“或者是无声胜有声?”
“啊,的确还不错。”纪神以一种彬彬有礼的戏谑口吻回答。“但只是我的单方面想法。我一会儿唠叨,一会儿耳语,一会儿插嘴。说不定雷维尔夫人心里对此烦闷不已——谁知道?有的时候我还提问来着。”
幻流猎子挑一挑眉毛,兴味盎然:“譬如?”
“坐在左边倒数第二桌的那个男孩子,他的姓氏是什么?”纪神一边说一边指出确切方向。
幻流猎子定睛细看,是一个金发银眸的男孩子,难免有些意外。“相当别致的问题。”她仔细想了一下。“我记得——对了——他是格罗斯夫纳家族的远亲。听说我受罗马克斯之托,正在寻找可以‘凑数’的小朋友,朱迪丝女伯爵就很慷慨的把人借给我了。他的姓氏好像——应该是——利安德尔。咦,你认识自己前任未婚妻的这位小表弟吗,纪神少爷?”
纪神凝望着远处,没有被幻流猎子的突袭吓倒,更没有显露任何认识那个男孩子的迹象。他仅仅是仔细地,略感兴趣地长久注视。然后,很平静地,几乎是很自然地,他摇摇头慢慢微笑:“一点都不。幻流女士。”
“撒谎这样的事情于你而言,恐怕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吧?纪神少爷。”幻流猎子怀疑地端详纪神一阵,最终说道。
纪神眨一眨眼睛,金绿的翡翠双眸清澈干净——显得彻头彻尾无辜。
幻流猎子见状,不由得摇摇头:“哦,你尽管保守你得意的秘密去吧,狡猾的男孩。你的脑子究竟转着怎样阴险毒辣的念头,我是不得而知。反正绝对不是造福人类的想法。我不怎么相信你那副乖宝宝的表情——唔,坦白告诉你,我完全不相信!不过虽然如此,我相信很多人不会怀疑!嗯,无论如何,雷维尔夫人让我对你好一点,我就对你好一点——必要的话不惜使用武力。”
纪神轻轻一笑,真笑了。“不必使用武力。”他向幻流猎子保证。“我会小心翼翼地维持和平状态。”
“是吗?那太好了。我并不是那么讨厌枪战、凶杀或者诸如此类等等。它们出现在侦探小说和电视剧里根本天经地义。”幻流猎子吁了一口长气。“可是发生在自己家里就很可恶。”她略微沉思了一下,又说,“我觉得你的承诺有效。”
“荣幸之至。”纪神轻轻微笑着,弯腰行了吻手礼。“我想,你一定对这一切感到很自豪?幻流女士。”当他抬脸时,忽然划了个圈说道。
幻流猎子眼睛一亮,头侧向一边。“是的——我想这一切还是很有意思的。我算不上真正的英国人——我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我终究还是个混血。况且我总认为论起茶道,还是中国最纯粹可爱。不过切姆尼兹庄园很招人喜欢,是不是?当然啦,这事也因人而异。这个地方每年五个月都要被裹在防尘罩里。每周有一天,他们把防尘罩取下,接着成群的游客涌进来,张大着嘴听安德森讲解。‘在你们右手边是第四位凯特海姆侯爵夫人的画像,出自乔舒亚·雷诺阿的手笔。’就是这一类。然后一个爱开玩笑的年轻小伙子就会捅一捅旁边可爱的女孩子,开始大肆讥讽英国贵族的奢侈作风——真的,偶尔有些话极具创意,很遗憾他们为什么不记录下来。再下来他们就走开去看其他的画,不停地打呵欠,来回地走,希望该到回家的时间了。”
“据说,切姆尼兹庄园曾经不止一次创造了历史?”纪神用意不明的询问。
幻流猎子耸耸肩:“那一定是罗马克斯在说。有些人老是□□民意——而你拿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厅里,爱德华侯爵与琴·简—雷维尔结伴而行。
“我是不是应该带你去吃晚饭了?”他非常温柔地说道。
简琴微笑着点点头:“谢谢你,爱德华侯爵。无论如何,纪神少爷真是来得迟了一点。”
“大概……纪神少爷和你的女儿相处得极好?”
“哦,她的确很喜欢他——这倒不太奇怪——哈利斯家的男人总是招女人们喜欢的!换个角度说的话,似乎也不是特别好的事情。嗯,那个男孩子要命的危险,又实在太顽固了。金钱做不到的事,他会用魅力做到!”——简琴忽然把手伸到爱德华侯爵胳膊下面,轻轻握了握。“但是我仍然觉得很高兴。爱德华侯爵,你邀请我来真是太好了。”
“那么,你会再住一段时间,对不对?”爱德华侯爵用期盼的口吻说道。“我特别希望是这样,雷维尔夫人。当然啦,猎子和我一样。”
简琴送出一个美丽的微笑:“我当然会留下来。谢谢你的好意。”
“啊!”爱德华侯爵惊喜的叫道。但是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
简琴注意到了。“你有什么隐忧?”她敏锐地问。“有人咬你了吗?”
“就是这个。”爱德华侯爵嘟嚷着,悲伤地说道。
至少从简琴的表情看来,她感到有些迷惑不解。
“你从来都没有想过用靴子踹我吗,雷维尔夫人?不,我看得出来,你没有想过这种事。年轻一些的人总是有更多的机会。我……我只是一个……哦,唉,不会有结果的。”爱德华侯爵感叹着,伤心地向餐桌走去。
晚餐多少有点像是一场考验。
即使早有准备的幻流猎子八面玲珑、不偏不倚,仍然无法把一大群形形色色的人物调和在一起。
慕容非嫣和格罗斯夫纳家族的远亲正襟危坐,举止高雅,并且绝对地规矩安静。克莱门特·摩顿贪婪地盯着莉丝李夫人。爱德华侯爵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罗马克思出于自己的特殊目的,费尽心机地跟讶瑛以及鲁宾逊先生搭话。简琴很愉快的与纪神闲谈。其他的孩子们因为是初次在切姆尼兹庄园做客,都高兴得忘乎所以,于是不断地被大人阻止、压制。匆匆赶来的欧洲联盟实验室所长海勒姆·菲什慢慢的嚼着嘴里的食物,时不时用他那特别的德国口音说出一两句干巴巴的话。这位先生临时代理下属的职务——麟词堇没有出席,根据那些小姐自己的说法,突然得了急性咽喉炎。
晚餐会一切如常,中规中矩地展开。然而某些事情和讶瑛想象的不同。
例如,纪神在闲谈中的表现趋向平凡,没有什么不同寻常或者特别有趣之处。他仅仅是轻描淡写地谈了许多话题。讶瑛知道,这绝对不是能耐的问题。如果他的主人愿意,说不定能够将暖气销往赤道,或是把冰箱卖给爱斯基摩人。因此他猜测,也许这是由于纪神少爷目标在于使别人感到自在,而不在于施展个人魅力。
这种设想即便不是一语中的,也不会相差太远。
虽然纪神没有成为谈话的中心,却很快地就在晚餐会上几个截然不同的话题圈里进退自如。
海勒姆·菲什正在阐述自己的建筑观念:“实际上我个人以为……”
这位著名的物理学教授还没有说完,就被纪神打断了。不过他打断得并不鲁莽,相反,非常委婉而且富有技巧性,确切说来是一种劝服性的,而不是制造矛盾冲突的打断。“请不要急着下结论吧,亲爱的朋友。关于这件事我还是有所了解的。格罗斯夫纳公馆的摄政王朝风格的确相当突出。——咦,我想起来幻流女士对我说过,在座有一位与格罗斯夫纳家族密切相关的客人。是不是这样?”
“确实如此。我想,利安德尔家族的西维尔少爷会给我们一个正确答案的。”
幻流猎子轻轻微笑。
于是在场人士纷纷把目光投向西维尔·利安德尔。
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西维尔·利安德尔的话,那就是低调。这位几乎谁也没有特别注意的小客人到目前为止,除了初来乍到那时对主人的一声礼貌问候,就什么也没有再说,一直缄默不语。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集中且规矩。他是如此地安静,以致于别人简直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问题在于,西维尔·利安德尔其实不平凡。甚至可以说,他本来应该是一个相当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的面容白皙而庄重,一头金色短发虽不耀眼却很纯粹,更不用说那双冰冷锋利的银色眸子了。他的衣着一点也不奢华,然而相当考究。他的语调算不得动听,但是平稳又训练有素。总的看来,这个男孩的身上并没有太多璀璨的光芒,不过他的出色无人可以否认。
最有力的证据是,面对众人突然聚拢过来的视线,西维尔·利安德尔显得非常平静。
“我不太懂建筑方面的事情。”他在众人瞩目的眼光中淡淡地说。“不过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朱迪丝表姐的说法,的确是和纪神少爷一样。”只有他那一双银眸时不时扫向纪神,似乎在对过去从来不曾碰到的某种东西作着迅速判断。
纪神闻言眉眼一弯:“啊,啊,我想她在这么说的时候,心情并不太好。”
“的确如此。她的品位要更古典一些。”西维尔轻轻的表示赞同。
纪神浅浅一笑:“说得好。”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朝西维尔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西维尔。”
纪神和西维尔之间的距离相当遥远,就算勉强可以称为“斜对面”,但是想要握手,非得双方都很配合地站起来不可。虽然有着这样一层障碍,纪神还是率先伸手,西维尔倒也立刻做出了响应。“我也感到非常荣幸。纪神少爷。”
与纪神不太一样的是,西维尔并没有省略掉对方名字后面的敬称。
不管怎么样,两个男孩子顺利握了一会儿手,然后各自坐回自己的位置。
“感谢上帝,一切都过去了。”
当饭局结束的时候,爱德华侯爵由衷地说道。
这大概是由于乔治·罗马克斯带着一群人去了蓝天晨室,而简琴又留了下来。他钦定的名单上有这些名字:纪神·C·哈利斯,维吉尼亚·莉丝李,海勒姆·菲什,鲁宾逊先生。
莉丝李夫人因为与宴会上某位客人告辞的缘故,来得晚了一些。不过她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蓝天晨室。她对切姆尼兹庄园的地理情况可谓早就了如指掌。
罗马克斯正在地毯上焦急地踱来踱去。“啊,你终于来了,莉丝李夫人。”
屋子里面还有另外三个人。
一名高个子男人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他穿着一身地道的黑色英国猎装——与他完全不相配。他的肤色暗黄,脸庞肥大,眼睛黝黑,就像眼睛王蛇的眼珠一样深不可测。一副方方正正的下巴,含威不露。他怎么都不可能是个日本人或者韩国人,反倒比较像是中国人。
“进来,莉丝李夫人。”罗马克斯紧张兮兮地说。“把门关上。这位是鲁宾逊先生。”
莉丝李夫人向鲁宾逊先生微微点头致意。她对鲁宾逊先生有着相当了解。虽然这位大金融家只是静静的坐在这里,而罗马克斯边走边说,她却非常清楚这个房间里谁才是真正的权威。
“现在我们的谈话可以更随意一些。”罗马克斯指一指靠近暖气的长沙发,含糊的介绍,“纪神少爷。”他顿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还有,这位是菲什先生。在爱德华侯爵和其他客人面前,我可不敢说太多。我们都知道的——这些事情一定不能外传。”
莉丝李夫人闻言浅浅一笑:“可是啊,纸总是包不住火,欲盖弥彰。”在这一瞬间,她仿佛在纪神和鲁宾逊先生的眼底,瞥见一丝笑意。不过这丝微笑就如同突然出现一般,又在刹那之间消失了。于是她转脸面向纪神,微笑着抱怨:“你真是冷淡的男孩,纪神。从头至尾都是一副根本不认识我的样子,啊?你这熟悉的陌生人。”
“是你自己要求的,维吉尼亚。我只是恭敬不如从命。”纪神看着莉丝李夫人,轻轻慢慢的笑了起来。
罗马克斯当场跳了起来。
情势急转直下。
“纪神少爷,我想请教——这是,究竟是怎么回事?”良久,鲁宾逊先生开口打破沉默。他的嗓音深沉洪亮,带着一种迫使他人就范的气势。这一优势让他年轻时在董事会占尽了上风。
纪神淡淡地笑,弹了弹指尖。“时间有限,请容我长话短说。概括起来嘛,我和莉丝李夫人已经取得庭外和解。”
“这也就是说政府的计划——”罗马克斯兴冲冲地接口。
菲什先生摇摇头,忽然失去了研究所负责人平时对政府官员的那种尊敬:“我看这跟政府没什么关系,罗马克斯先生。如果你原本抱有这种希望的话。”
“但是纪神少爷的确说了,他们已经达成共识。这你又怎么解释?” 罗马克斯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
“是的,是的——但那只限于他们彼此的范围。”政府还是没有加入条约签订方。
纪神轻轻的话语间接承认了菲什先生的观点。“我们经过讨论之后,认识到双方合作的可能性和必要性。我们准备同舟共济。但是关于条件交换仍然有待新一轮的磋商。”
鲁宾逊先生果断得近乎武断地插话:“意思是?”他那双黝黑的眼睛死死盯在纪神身上,更加使别人想起高高翘起头部的眼睛王蛇。
“不管怎么样,我们必须共渡难关。这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为了——如果你能原谅我这么说的话,鲁宾逊先生——面前有一个大家都正在陷入的泥潭,而我们势均力敌,谁也无法独自爬出来。”
罗马克斯深有感触地插嘴:“的确如此,纪神少爷。”
鲁宾逊先生沉思着说:“势均力敌说得很准确。接下去。”
但是下面一句话跟前面的局势分析简直毫无瓜葛。“我知道你在困惑我和维吉尼亚的关系。”从鲁宾逊先生眼皮的轻微颤动,纪神知道自己一语中的。“但是这里面什么奥妙都没有。是父亲大人把她介绍给我的。”
鲁宾逊先生抬起头来看向莉丝李夫人。
“您可以理解,”莉丝李夫人抱歉地一笑,“我的处境特别危险。整个切姆尼兹庄园里,只有我最不可能指望其他人为我撑腰——唯一对我表示同情的人,居然会是现任哈利斯族长!这一点我一直都特别害怕被尼尔大人知道。很自然的他在怀疑我,只不过看不出来什么罢了。”
“尼尔大人从来不曾想过你认识纪神少爷,莉丝李夫人。”鲁宾逊先生严肃地说。“这种事情太像是一个乌龙笑话。不过他知道你正在害怕什么,这反倒使他有点百思不得其解。我敢说,如果他早知道真正的情形,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隔离两位。他会马上将纪神少爷送到梵蒂冈最严格的天主教会寄宿学校去。”
“我很高兴终于把这个秘密瞒住了。尼尔大人将其他的秘密一点一点地从我这里都掏了出去。——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猜出来我跟亚克西斯是第一次见面!我不得不终生以尊敬的目光看待哈利斯家族。幸好没人联想到纪神!”
“真是令人惊异,”罗马克斯喃喃低语,“我所碰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我简直难以置信。根本不敢相信。纪神少爷,她——”
“我亲爱的罗马克斯先生,”纪神轻声打断罗马克斯即将来临的长篇大论,口气颇有一些不耐烦,“维吉尼亚·莉丝李当然会先搬去哈利斯伯爵府邸暂住,以便继续讨论。但是这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政府的利益不会受到任何本来协商范围之外的损失。”他想了一想,又继续往下说,“我可以保证近期内哈利斯家族不会改朝换代,而此后的人员变更也不能影响合同的履行。因此,我建议诸位把已经拟定的条约拿出来,尽快签字盖章。”
一切看上去都相当圆满。
只除了一件事——海勒姆·菲什。
这位著名的物理学教授定定地看着纪神:“您请我留下来,是打算做什么?”
“菲什先生。我们的时间都很紧,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你原来到切姆尼兹庄园的目的是什么?”纪神轻轻发问。
“提供一项专门技术,用以换取科研经费。”
“向谁?”
“您,罗马克斯先生以及鲁宾逊先生所代表的共同利益。”
“不错。但是单凭此并不足够,对吗?”
“是的,当然。这是——历来就是每项伟大成果即将诞生之时,必然的不可避免的挫折。”
“啊,我很明白。我非常清楚试验究竟是如何烧钱的。”
“毫无办法。纪神少爷,您应该知道,我们尽力节省了——但是仍旧缺乏资金。”
“试过国际信贷银行吗?”
“自然,我们头一个就想到它。但是没用——我们已经赊欠太多了。”
“那么,菲什先生,你打算以欧洲联盟试验室的名义,与我个人做一笔生意吗?”
“您自己?”
“正是。嗯,我并不窥视你们在科技方面的最新发现。我是个商人。那些仍然缺乏高附加值并且前途未卜的科学半成品引不起我的兴趣。我可以拨给你足够的研发款项,菲什先生。我能以最快的速度筹措到你们需要的资金。你们放弃麟词堇,如何?”
“麟词堇?!”
“是的,就是她,华裔电脑程序设计师麟词要的独生女。她曾经被誉为两百年一个的电脑少女。对于你们欧洲联盟实验室的发展方向来说,她的天才未免太高了一点。所以我斗胆在此提出请求,把她让给我。”
海勒姆·菲什跳起来。“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他急匆匆的咕哝着。“这怎么可能呢?太荒唐,根本莫名其妙了。您不会是,该不会是对她——”
纪神缓缓抬起右手。“这只是一种资源流动。要知道我不喜欢资源废置,尤其是我需要这样的人才。”
“话虽这么说……但,她是汉格·李的养女。她一直在努力工作,我们每个人都很喜欢她。我们没有理由——毫无理由就这么抛弃一个培养了深厚感情的好员工。再说阿堇本身就很难对付,确实如此!我不可能合理地向她解释清楚——”
“第一,麟词堇只为你们工作了六个月,其中仅仅这一次的工作,属于她的酬劳就抽取了一万英镑。这笔钱对你们任何一方,都不是一个小数目。欧洲联盟实验室正处于财政吃紧濒临崩溃的状态。她换了工作对你们双方来说都比较好。第二,既然死者已逝,活着的人应该有更好的选择。第三,她现在不在这里。我会让她明白事理的。”纪神静静的一一予以答复。
“还有,那个,您知道她的能力在鉴定中评估为最高级……”
纪神轻轻嘲讽的一笑。“菲什先生,我想问你一件事。倘若你们真得那么看重麟词堇,为什么还要安排一个罹患心脏病不可能久留人世的汉格·李作为她的监护人?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在汉格·李确定死亡这么久的时间里,仍然没有决定她的新任监护人?”
海勒姆·菲什倒抽一口冷气。
原因只能是——欧洲联盟实验室并不打算与麟词堇建立难以分离的法律关系。
“欧洲联盟实验室的方向在于生物科技,麟词堇的天分不太可能在此充分发挥。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执意收留她?因为从教会学校获得这个人才的价格很低廉,转手就能获取暴利。我没有资格也不准备质疑别人的赚钱理念。但是菲什先生,你要知道被评估为最高级的电脑天才并不是只有麟词堇一个。假如我不能从中赚取满意的价差,有什么理由我必须达成这一笔生意?你们实在不能合理地期望很快有其他个人或团体开出更高的价格了。”纪神弹了弹食指,冷冷的提醒。
海勒姆·菲什无奈的闭上眼睛。纪神说得很对,现在急需用钱的是欧洲联盟实验室。对方却有非常充分甚至可以说过剩的选择。这并不公平——但绝对现实。
“请,请让我们进行商讨。我们需要时间。”他睁开眼睛,咬咬牙要求。
纪神唇角微扬:“很明智的判断。后天之前我等你的好消息,菲什先生。”
海勒姆·菲什冲着纪神僵硬的鞠了一躬,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纪神斜倚在长沙发上,目送海勒姆·菲什远去的背影,食指轻轻敲击扶手。过了一会儿,他稍稍直起身子,自上装口袋掏出手机。姿势虽然优雅无比,却散发着一股幽深诡异若有若无的寒气。苍白的嘴唇抿起一抹似笑非笑,整个人宛如受到黑暗邪恶的守护与恩典。
拨了一个号码,他用一种略显活泼轻快的语调漫不经心的与人交谈。
“喂,国际信贷银行服务部?是的,亲爱的葛布勒堂姐,好久不见。咦,别这么生气,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要做。——麻烦你开列一份欧洲联盟实验室的拖欠费用账单,加急件一个小时内送到他们府上。对,越详细越好,谢谢。”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要是估计得没错,泰晤士河岸的大笨钟早就敲过十下了。
明知道休息时间来临,如果是真心为自己身体着想,再怎样懒惰也应该爬回卧房去。
但是纪神硬是赖在长沙发上不愿动——靠在暖气旁边,绝对要比出门受冷风吹舒服多了。他眨一眨眼睛,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开始感到困倦。不过他心里很清楚这样一件事,那就是在这个地方他睡不着。
这个时候,有人在外面非常有礼貌的敲门。
纪神漫不经心地应道:“进来。”
门被推开,切姆尼兹庄园的管家安德森走入。“纪神少爷?我受克里恩先生之托,特地过来一趟,送您回去。”
“……谢谢。”纪神不甚有诚意的敷衍,依然赖在沙发里,不打算起来。
但是安德森很有职业道德地走到纪神身边,变魔术一般拿出一件喀什米尔羊毛大衣,为他披上。“这是从克里恩先生那里带来的,您的外套。他专门交代说,您的体温偏低,最好不要吹风。嗯,现在,您是否乐意起来?”
纪神淡淡瞥了安德森一眼,没有为难执意完成自己使命的管家,缓缓站起身来。
柔和的电铃声响起,从大门外一直传到房间里。
原本正在收拾行李的讶瑛赶紧站起身,快步来到客厅开门。他先是站开一点,让面无表情的纪神进屋,随后向安德森道谢。寒暄完毕,关上门,回头便看见纪神整个人已经懒懒地窝在真皮沙发里。心下一笑,他走到纪神身前,为主人脱外衣解领带,接下来是换鞋子。
“热水已经放好了,睡衣挂在门背后,香波和沐浴液都是你平常用的牌子,摆在架子上。拖鞋在柜子第三格。或者,少爷想先喝点什么?”
真贤惠。
不知道究竟为什么,纪神的脑子里忽然自动浮出这样一句感叹。等到他自己反应过来,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
贤惠?
这种素质在如今的女性身上,可是越来越稀有了。
朱迪丝虽然被伦敦上流社会盛誉,称之为英伦淑女的典范,私底下却也一样什么都不会做;而论起懒惰呢,两个人又是半斤八两,谁也没资格指责对方。当然,要求格罗斯夫纳家族的大小姐去学那些平常是她的佣人在做的事情……怎么想,都太强她所难了。
不过,由此可见流行时尚是角色颠倒,证据为家庭妇男越来越多。
“少爷?”讶瑛并不清楚纪神在想什么,只是半天等不到回答,便微微困惑的试探。
纪神轻轻瞥讶瑛一眼,眼前这位,大抵就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所谓新好男人模范代表吧?深深吸一口气,不无惊讶地发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柠檬清香,刚住进来那时让他有点反胃的浓郁的桂花味道已经消散殆尽。
今天早上女仆来打扫过一次。不过也许切姆尼兹庄园的清洁剂一向是桂花香型,完工以后飘散在空气里的香味因子没有任何变化——只除了更加浓郁。本来他还想着要找个机会向主人抗议,无奈一忙起来就忘记了。
既然他没有提及,主人自然就不太可能知道。而身为一个大庄园的管家。安德森还有事情要做,不只是接待这一批客人。至于其他仆人们,更是想不出有什么原因主动前来关心一个不甚熟悉的客人——
——那么,是讶瑛把地板重新拖过一遍的?
哼,的确很像那个温良如玉的呆子会做的事情。
讶瑛等了一段时间还是不见回应,只好又叫一声:“少爷?”
“嗯。”纪神漫应一声,表示他听见了。接着慢慢起来,转身往楼上浴室的方向走去。
洗完澡走出浴室,推开卧室门,看见讶瑛搬张椅子坐在床边,衣服摺到一半,兀自神游太虚。随意瞥他一眼,纪神无意干涉别人思想自由。侧身上床,钻进轻暖的丝被里半躺着,顺手拿起搁在床头柜的枫糖菊花茶。
这是主仆各执一词的最终结果。
纪神始终不是太喜欢大多数英国人都爱喝的红茶,声明宁愿以咖啡代替之。但是讶瑛很坚决的表示反对——绿茶就已经很不利于睡眠了,何况是提神用的咖啡?这场拉锯战令彼此都领教了对方的顽固与执著,虽然在风格上两人有很大差别。纪神是说一不二,讶瑛则不知道什么叫做死心放弃。
于是乎,甜味淡得几乎没有的枫糖菊花茶成为勉强达标两面讨好的睡前最佳饮品。
当然,前提是事物本身够道地。
其次是幸亏讶瑛有一双巧手,一颗玲珑心,外加迷人的和煦笑脸一张。
举例说明,冲泡用的菊花必须是新鲜硕美时采摘下来的,而且一定要经过严格挑筛烘培,还有务必确保热水温度适宜。然后呢,只有加入恰当份量的枫糖,才能去掉苦涩又不掩盖菊花本身的香味。——凡此种种,足以令世界最大袋装红茶制造商做噩梦。
然而若非如此,纪神大少爷是拒绝饮用的。
纪神喝一口茶,转脸回来,毫不意外地看到讶瑛拎着毛巾等待,并且用一种基本上人类无法企及的耐心第N度重申:“少爷,我一直在和你说,不擦干头发就睡觉,醒来会头痛的。”
纪神将此话当作马耳东风,完全置之不理。又啜了口热茶,眼角扫到贴在床头的留言。挑一挑眉,他伸手扯下,随便瞄了两眼。是关于朱迪丝的。大概她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得知他还在浴室,便吩咐讶瑛传话。她说,会等他的回电。
讶瑛熟捻地为纪神擦拭湿发:“还是马上回个电话比较好吧?”
纪神丢开字条,不置可否,只低头静静思索。
朱迪丝。
——最早的朱迪丝,恐怕是《圣经》里那位手刃敌军领袖的圣洁美丽的复仇女神。
所以这是个很受英国人欢迎的女性名字。
纪神还很清楚地记得,那时婚事刚刚定下来,两个人都还是初次见面。听闻佳人如此芳名,忍不住在心里大肆冷嘲热讽。后来逐渐相熟,他更是直接取笑未婚妻,即便她格罗斯夫纳大小姐心比天高,也还是有不得不跟随流俗的时候。
“全英国大概有三分之一的贵族少女都叫做朱迪丝吧?”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毫不客气。
事实上,他说得确实没错。例如堂兄罗凯一心保护的那朵温室百合,就也叫朱迪丝。
但是朱迪丝瞪大了一双迷人的凤眼,倔强地还口:“可是只有我配得上这样的名字。”
她反驳的口吻很是理所当然。
一刹那在自己心底流过的惊讶感觉,记忆犹新。
这般自信骄傲的女孩子,当真难得一见。放眼自我感觉良好的上流社会贵族千金,敢把这种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寥寥无几。就算是在哈利斯家族之内,也不过就葛布勒堂姐一个。至此,对她的印象便烙印在心版一角。
不可否认,他欣赏这个独立自傲又很聪明的女孩子,对她是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好感。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
他们之中任何一个都没有继续深入了解对方的欲望。对于两大家族的势力结盟来说,夫妻站在同一阵线上已经很足够,至于更进一步——似乎无此必要。凡事最好适可而止。
这也算是哈利斯家族的家训。
耳边响起吹风机呼呼的声音,回过神来,发觉讶瑛正在打理他的头发。
纪神瞥见讶瑛爱惜的眼神,撇撇嘴。真怀疑他有什么企图,譬如说,将多年精心护理的头发剪光以便据为己有之类。——如果自己是讶瑛,那就会。
“少爷,……你那是什么眼神?”纪神才有这样的想法,讶瑛就失笑地看过来。
纪神白讶瑛一眼,低下头,一股清香扑向他的鼻尖,接着眼前余烟袅袅。前额微湿的乱发与雾气共同掩去他的神情,再抬头,已是一贯的平静淡漠。“收起你那呆到没救的笑容。”
讶瑛少有地没把纪神的话听进去,一径笑得很是开心。
没有人会用这样的口吻与陌生人讲话,尤其是纪神那般难以亲近的种类。
所以讶瑛知道,在纪神的眼里,他终于和“其他人”区分开来。
纪神微恼:“还笑?电话拿过来。”
讶瑛很明智的转身,递过电话机,拼命低头以免再起冲突。
大约纪神也清楚,要讶瑛立刻停止兴奋太不现实也很不人道,倒也没有计较对方抵死不肯抬头——反正,有的时候只能眼不见为净。拨通一个号码,他开始与电话那端的人交谈起来。
[喂,纪神?我是朱迪丝。你终于打过来了。]
“朱迪丝……你很聪明。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请赶快问。睡眠不足是女人的大敌。]
“真的?或者也是私会情人的后遗症?”
[这与你无关。]
“嗯,确实。好啦,我的问题不多。西维尔真是你表弟,朱迪丝?”
[如假包换。]
“是这样。”纪神轻轻地说。
[没有其他问题?]
“你还希望我问什么?”
[……那么再见。]
“等一等。”纪神沉思着说,似乎正在斟酌用词。“我觉得我还是先告诉你比较好。”他的语调缓慢而冷酷。“除了本金之外,我还收利息的。”
对方“啪”地一声把电话挂了。
讶瑛放下电吹风,微微担心的望过来。但是纪神只随手拈起一缕发丝,知道已经干了,就挥挥手,让讶瑛出去——他要睡觉了。
讶瑛只好收起杯子,最后看一眼被子是不是盖好,就悄然退下。
“讶瑛。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但是在扭动黄铜把手的一瞬间,讶瑛却清清楚楚听到纪神在说话。
下一秒,门紧紧的关上了。
——少爷……他知道自己的恍惚是为什么吗……
切姆尼兹庄园迎来了夏季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爱德华侯爵和幻流猎子在大理石长廊上漫步。“罗马克斯可真够呛,”他抱怨道,“把我扯了进来。他们为什么不在拉尔奇斯或者普斯茅斯租间乡村别墅?为什么不直接在威斯敏斯特宫里召开这劳什子会议?伦敦明明有这么多地方,香格里拉大饭店,里兹饭店,还有夏尔特尔!为什么偏偏要在我的庄园里?简直岂有此理!”
“气氛不对。”幻流猎子一句话作了总结。随即转脸,“什么事,安德森?”
尽忠职守的管家从远处快步走过来,站到幻流猎子面前谦恭地说,“小姐,爵爷,看你们起得那么早,我没经两位的许可就把早餐时间提前了。现在餐厅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怎么可能吃得下去,”爱德华侯爵低沉地说着,朝餐厅的方向走去。“根本就吃不下。”
幻流猎子把手插进爱德华侯爵的臂弯,和他一起走进餐厅。那是一个镶着蔷薇木护墙板的大房间,对着阳台的一面有三扇法式窗子,中间摆着一张长长的桃花心木餐桌,靠墙是一些橡木柜子和几把漂亮的老式椅子。墙上挂着许多凯特海姆家族已经故去的先辈的画像。餐具柜上放了十来个沉甸甸的盛着菜的银碟子,用专门的精密技术保持温度。
“煎蛋,”爱德华侯爵逐个打开盖子,用一种颇为嫌恶的语气说,“鸡蛋熏肉,腰子,炸鸟,鳕鱼,冷火腿,冷野鸡。这些我都不喜欢,安德森,让厨子给我煮个荷包蛋怎么样?”
“好的,爵爷。”安德森退了出去。
爱德华侯爵却好像忘性太大似的,给自己拣了很多腰子和熏肉,又倒来一杯咖啡,在长条餐桌旁边坐了下来。幻流猎子则已经开始吃起一盘鸡蛋熏肉。
“我简直饿荒了。”她嘴里填得满满的。“一定是起得太早的缘故。”
“你一切都好。”幻流猎子的叔叔不禁抱怨。“你们年轻人从来非常健康。但是我的身体就很脆弱。避免任何烦恼,这是威利·布鲁斯说的——摒弃一切忧伤。当然啦,在哈利街他的私人诊所里无关痛痒的随便说说真是太容易了!那个该死的罗马克斯硬是要扯上我,我怎么可能避免任何烦恼?那时我就该强硬点。我应该立场更加坚定一点。”他悲伤的摇摇头,站起来又给自己切了一盘火腿。
“罗马克斯这次可绝了。”幻流猎子高兴的评论。“打电话的时候他都乱了方寸。说什么他马上就会回去,还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什么一定要谨慎,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爱德华侯爵想到这些,脑袋又耷拉下来。“他起床了?”
“约翰告诉我,他早就起来了。从七点整开始,给他的秘书口述信函和备忘录。”
爱德华侯爵闻言摇摇头:“特别自私,这些政客。”他评价道。“我敢说他心里还为此自鸣得意,非常自豪。他们把那些可怜的秘书一大早就提了起来,让他们记录那些废话。如果有法律强迫他们十一点之前不准起床,对全国来说该是多大的福气!如果他们不再说这些废话,我才不介意。罗马克斯总是对我说什么我的‘地位’,好像我真有什么地位一样。如今这年头,还有谁希望当什么贵族?”
“没人,”幻流猎子接话,“罗金斯侯爵夫人前天才对我说,他们倒是宁可保住一所豪华的公用庄园。”歪头想一想,她又补充一句,“不过,哈利斯家族就另当别论。”
安德森又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盛有两个荷包蛋的小银碟。他把碟子放到爱德华侯爵面前。
“这是什么?安德森。”爱德华侯爵看了一眼问,多少带点不合口味的意思。
“荷包蛋,爵爷。”
“我讨厌荷包蛋,”爱德华侯爵暴躁地说,“一点味道都没有。我连看都不想看。把它们拿走好吗?安德森。”
安德森把荷包蛋怎么拿来的又怎么端走:“好的,爵爷。”
爱德华侯爵长叹一口气:“我猜,再过一两天,新苏格兰场的警官们就会手持搜查证闯进来。然后在花园的天鹅湖里打捞起一具尸体。”他阴郁的说道。“我真是活该。这段时间本该悄悄的出国养一养身体,干什么非要搀和到乔治·罗马克斯的狗屁计划中去。”
“纪神少爷向我保证过,这次不会有什么庄园谋杀案。”幻流猎子很理智的劝阻自己的叔叔继续天马行空。
但是爱德华侯爵置之不理:“我还是希望,凶手到头来最好是那个什么先生。”
“鲁宾逊先生?”
“就是金融专家。”
“可是为什么呢?他来这儿不是为了给自己报仇。”
“谁知道。”爱德华侯爵含含糊糊地说。“这倒是提醒了我,如果鲁宾逊先生不是个早起的人,一点都不奇怪。他什么时候都可能扑进来。这是伦敦城的人的习惯!”
门开了,安德森再度进入。“纪神少爷来了,爵爷。他希望,您能够给他几分钟。”
“我怎么对你说的?”爱德华侯爵得胜般看向幻流猎子。“我就知道一定会出事情。看来纪神少爷已经在金鱼池里发现了西维尔·利安德尔的尸体了。”
安德森极其敬重的将众人带回原先的话题:“我是不是该请他进来,爵爷?”
“对,不错,把他请进来吧。”
安德森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领着人转回来:“纪神少爷。爵爷。”
“摄政式餐桌,十九世纪早期,1820年。”
纪神走进餐厅,扫一眼长长的桃花心木桌子,轻轻笑着下了结论。
爱德华侯爵笑了。他指一指靠墙的橡木柜子:“那个东西流传了几代。你认为如何,纪神少爷?”
纪神走过去,看了看橡木柜沉厚的暗色,弯腰仔细研究一阵,摸着被雕成凸起曲面的竖梁(柜子中挺)肯定地说,“十七世纪中叶,没猜错的话,是1650年。”他打量着横梁上的连券纹(一系列圆拱形的花纹)和底梁上的缠索纹(“8”字形母题),又瞄一眼一直延伸到柜脚的程式化的花草纹,用一种欣赏的口吻说,“是件佳品。如果爱德华侯爵愿意忍痛割爱,我出四千英镑。”
爱德华侯爵微笑,他一向就喜欢纪神,现在更加是这样。“有个美国人愿意给我一万英镑。不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纪神少爷,我会毫不犹豫卖给你。”他挥一挥手,指指餐桌旁边的位置。“快坐下来,吃点东西。然后告诉我们,究竟谁的尸体被发现了?”
纪神摆摆手,婉拒主人的就餐邀请。“我刚刚才和食物打过交道。真的。爱德华侯爵,你不能要人一个小时内和它们打两次。”不过他拉开温莎椅子做了下来。“我恐怕不能算出即将发现的尸体究竟埋在哪里,真是对不起。坦白地说,我还想问问幻流女士。”
“我?”幻流猎子不免扬扬眉毛。
纪神微笑着点一点头:“是的。也许你这次本来打算向欧洲联盟实验室提出收养麟词堇的要求。幻流女士,我说得对不对?”
“嗯,完全正确。虽然我真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幻流猎子没有否认。
反倒是爱德华侯爵看上去有些惊讶:“阿堇?我不会反对的。不过……猎子,你为什么都没跟我提过?”
“我原本想昨天吃饭前和你说的,爱德华叔叔。”幻流猎子叹了一口气,摊开双手。“可是你看,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
爱德华侯爵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纪神却迅速追问:“她拒绝的理由是?”
幻流猎子警觉的扫纪神一眼,慢吞吞地说,“无功不受禄。这是她说的。”
“实际上,你认为并非如此?”纪神穷追不舍。
“这个问题我就不敢肯定了。”幻流猎子慢条斯理的回答。“我猜,也许她不喜欢大贵族家庭的环境。”接着她话锋一转,反问,“你打听这个做什么,纪神少爷?也许你怀有相同或类似的主意,嗯?”
“被看穿了?”纪神扬扬眉,语气似乎很懊恼,神情却不见一丝尴尬。
幻流猎子轻嗤一声:“你在算计什么?不要告诉我,你是突然非常喜欢阿堇了。”
“我是啊。”纪神不紧不慢的微笑。“对于她的电脑天才,我实在喜欢得很。”
幻流猎子挑起眉毛:“你真是胆大包天。是什么使得你认为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纪神少爷?你应当很清楚,阿堇可有她自己的一套道理,想说服她没那么容易!你要知道,已经有不少人弑羽而归。”
“我不是那些人。”纪神平静得近乎平淡的说道。
幻流猎子皱起眉头打量纪神好一会儿。良久,她缓缓地说,“是的。在这一点上,我并不怀疑。”
“谢谢。”纪神轻轻浅浅一笑。
爱德华侯爵终于忍不住插话:“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关于麟词小姐个人前途的一点小问题。”纪神彬彬有礼地答话。
纪神告辞的时候,挂钟指示九点整。
“哈利斯家族的又一个魔鬼。”爱德华侯爵目送纪神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幻流猎子提醒叔叔:“你自己还说很喜欢他。”
爱德华侯爵倒是没有忘记这点:“我还是很喜欢他,没变。不过他仍旧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他又叹了一口气。“在愿意的时候,这些哈利斯家族的恶魔总是很讨人喜欢的。这令我想起他的父亲亚克西斯伯爵——”
幻流猎子不经意打断叔叔对于过去的回忆。“你有没有发觉?纪神少爷似乎一直在寻找可能经过的什么人。”
“真的?我不知道。”爱德华侯爵咕哝着说。“我的认知是,哈利斯族长从来就不相信任何人。话说回来,这里只有我们和安德森。这样的三个人究竟有什么好怀疑的?”
幻流猎子茫然的摇摇头。“没有。”她放缓了语速,慢慢地说,“在我们自己看来——完全没有。”
芙由佳美穿着哈利斯伯爵府邸的女佣制服,一张如春花般灿烂的笑脸衬着阳光,非常可爱的乖乖坐在书房的一角。原本结成麻花辫的卷发披散开来,有一种柔和的夺目光彩。倘若那张美丽的笑脸没有那么僵硬,这幅画面的确称得上完美。
“纪神少爷,我……”她张了张嘴,试图争取某些应得的权利。
纪神坐在书桌前,头也不抬地看着手中的文件,却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别动。”他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打掉了芙由佳美的殷殷期盼。
芙由佳美只好强忍着右手手臂的酸痛感觉,维持第六十八分钟的绘画模特姿势。她轻轻应了一声:“噢。”
也许是听出芙由佳美语气中的失望,纪神稍稍抬眼:“还有六份文件。再说她也快过来了。”丢下这么两句话,再度埋首纸堆。
芙由佳美眨了眨水蓝色的大眼睛,这样,算是安慰吗?她总觉得纪神少爷那句话的末尾省略了一个字和一个动作——拍拍她的脑袋,“乖”。——非常标准的安慰小动物的做法。
但如果纪神少爷的确在安慰她,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强迫她一进来就散开头发,摆个准洋娃娃的姿势坐在这里,给他——按照他的说法——保养眼睛劳逸结合?
阿堇会怎么解释?
唉,她真的、真的搞不懂纪神少爷……
纪神微微低着头,仔细审阅从董事会传真过来的数据报表。偶尔也会抬起头,将目光投向旁边那个温柔甜美的女孩子。他大致上感到满意。
金融财会之类虽然不难,却一向都是枯燥得可以当柴烧的工作。要不是预防有人徇私舞弊,堂堂哈利斯族长何必沦落至此?做着如此无聊的工作其实不算可悲,真正可悲的是,他居然还没有资格喊冤——真是太冤枉了。
现在,来了一个乖巧文静的小美女,正好可以调剂一二。所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以免造成资源浪费。当然他承认,讶瑛长得是不错,但是想看男人的话……照照镜子不就好了?
不过单凭这位小姐屡次申辩均告失败的经历,他可以确定一件事情。
——哈利斯伯爵府邸一口气就进来两只早该绝种的特级珍稀动物,一只叫做讶瑛·克里恩,另一只呢,自然叫做芙由佳美。
还真好奇他们究竟是怎样避开物竞天存自然法则的。
想来世界上的确有“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种说法,或者他们就是其忠实信徒也说不定……
……罢了。
他是纪神·C·哈利斯,并非凑巧叫撒旦或是路西华,既没有摧残天使的兴趣,也未曾背负复兴地狱的任务。
——就由那些天堂来客自生自灭。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来临。
纪神陡然停下笔,侧耳倾听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杂乱而急促,夹带着一股很明显的愤怒。
下一秒,书房那扇沉重的红木大门被擂得震天响。
“咚咚!”
纪神挑一挑细长的眉毛。一点没错,就是用拳头“捶”的。他端坐在位置上,眼角一斜,淡淡瞥了芙由佳美一眼。她立即领会地起身,带着终于解脱的表情稍稍活动手脚,轻松愉快的前去开门。
然后——“阿堇?!”芙由佳美睁圆了眼睛。
麟词堇的吃惊程度绝不亚于芙由佳美:“佳美?!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两个女孩子上演着故友重逢的一幕。纪神微微眯起眼睛,打雷之后历来都有暴风雨,所以他还想着,开门迎来一阵拳打脚踢八九不离十。原本非常期待某位小姐发觉她下错毒手之后精彩纷呈的脸色,现在看来是没希望了……真遗憾。
“你到底什么居心?!”麟词堇猛然冲到纪神面前,用力拍着桌子。
纪神眨眨眼睛回魂完毕,却仍是一脸迷茫懵懂——无辜得很。
麟词堇看得心头火起:“别装了!要不是我还有脑子会想,现在代你受罪的就是佳美!”
对呀,令人扼腕。谁想这位坏脾气小姐盛怒之下居然还有常识,知道去开门的肯定不会是主人。看得出她恩怨分明,自然不会累及他人。——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唉,所以他从来就不喜欢所谓蝴蝶效应。
纪神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却又眨了眨一双金绿色的猫眼,继续天真纯蠢。
“你——”麟词堇气不打一处来,当场卷起衣袖,准备大刑伺候。
芙由佳美看不下去了,死死拽住麟词堇的手臂:“你又要干什么?上一次闯祸,纪神少爷都已经不追究了。我来不及说你,你还——”
“他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佳美,你不知道他——”麟词堇急忙为自己辩白。
芙由佳美认真的回答:“我只知道,那天你把纪神少爷打得到处都是伤。”
“那是他太阴险了!”麟词堇咬牙切齿。
芙由佳美看一眼七窍生烟的麟词堇,又转过去望温文尔雅的纪神,眉目间将信将疑。她很清楚阿堇的个性,一向敢做甘当绝不至于无理取闹。她相信阿堇没有撒谎。这么说,难道纪神少爷——
纪神唇角浅浅一扬,翻飞迷人的笑弧,首次开口说话:“麟词小姐,请坐。”
——就连朋友吵架的戏码都没得看?唉,唉。
芙由佳美努力地打着手势,直到麟词堇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之后,她才稍微放心的离开书房。剩下麟词堇和纪神端坐书房里四目相瞪,谁也没有说话。
“我给你三十分钟。”过了很久,麟词堇深吸一口气,决意打破沉默。
纪神不无意外:“你确定?”
三十分钟是个相当合理的设定,已经足够说服一个人。因此,假如讲了三十分钟,别人还是不想给你机会,往下的进展就很难了。
麟词堇盯着手表看:“你还有二十九分钟三十秒。”最好这位大少爷尽说些废话,这样到最后她就可以毫无愧疚扁他一顿。
咦,公私分明,头脑很清楚嘛。
纪神弹了弹食指,淡淡地说,“我的父亲很可能还有另一个孩子。与我同父异母,大概是一半的血缘关系。我正在调查这件事情。”
“啊?”这段话和麟词堇设想的开场白完全不一样。她有些怀疑,纪神大少爷是不是吃错什么药,居然没有拐弯抹角一大堆?
纪神却不理会麟词堇做何感想,一径开门见山往下说:“但这很困难。我所拥有的确定信息,不妨这样说,极度匮乏。我不知道那个孩子的真实年龄,姓名,出生地,甚至性别——以及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有时候我猜,会是个妹妹。可也许不过是我一相情愿。”
“开玩笑!那我又能做什么?”麟词堇发出不平之鸣。
纪神打了响指。“我记得你是个小有名气的黑客。再说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是我有理由相信,元老会那边的消息绝对比我多——姑且不论那些报告是真是假。”
麟词堇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你……你要黑自家的资料库?”
“咦,别说得那么难听。他们很应该可怜一下我这个资讯贫乏的族长,互通有无。再说我已经很怀疑家族保全部门有何作用了……趁此机会淘汰一下不称职的下属,减员增效免得人浮于事。你说是不是?”纪神的语气多少有点漫不经心。
一股寒气凉凉地自麟词堇脚底升起。“你只是为了寻找自己可能存在的妹妹,才不惜——”回想起被人掐住脖子的经历,她不禁打了个冷颤。“不惜使用那种方法对付我?”
纪神轻轻勾起一抹笑:“啊,啊,我也是迫不得已。毕竟很有效不是?否则你现在也就不会坐在这里了。”这实在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快立竿见影的办法。不然她老是不相信他会做正事,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认真沟通?“如果你很不满,我道歉。再说我可不止是为了妹妹的事情而已。以后想必还有不少事情要你帮忙。”
“该不会……你连我搬救兵的后续动作也一并计算在内?”麟词堇越想越不对劲。
纪神奇怪地看一看麟词堇,然后笑。“当然。为什么不?”他越发笑得天真烂漫,没心没肺。“这可是你自动提供的机会。”
麟词堇听得脸色都有些发白。“你、你真可怕。”
“别人也经常这么说。”纪神赞同地点点头。
麟词堇觉得很不可思议:“你还点头?”
“你不都说了我很可怕?我摇头你会相信吗?”纪神扬眉反问。
麟词堇头摇得像拨浪鼓:“完全不相信。”
“所以。”纪神摊开双手。“何必反驳?”
麟词堇哑口无言。她真没见过这种人——名誉于他根本无关痛痒,金钱想必也不稀罕,又看不出来对权力地位有超乎常人的执著……这位大少爷究竟想要什么?
“如何?愿意考虑了吗?”纪神淡淡地询问。
欧洲联盟实验室肯定是回不去了。哈利斯家族的确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但是真的要去?去眼前这个捉摸不透的疯子那里工作?安全吗?
麟词堇头痛地抓抓头发。最终她缓缓举手,“我有一个问题。”
“请问。”纪神好整以暇。
麟词堇咬咬牙,“传说哈利斯家族父子反目,手足相残,世世代代重复着血洗血的权力斗争。所以假如你找到了妹妹,打算怎么办?”
“好个假如。”纪神不甚有诚意地笑。“假如我说,我只是神经搭错线,想疼疼她,抱抱她,你会不会相信?”他的语气吊儿郎当半真半假。
麟词堇抿起嘴唇:“我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是吗?”纪神弯弯嘴角,优雅的笑容里有一点阴郁,有一点嘲讽。“我却不相信。”
书房里沉寂了好久。
麟词堇再度抓起头发,考虑是不是应该反悔,或许还来得及。
纪神却低下头,在便笺上写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写完了丢给麟词堇:“我的联络方式。有紧急的事情可以通过手机号码直接找到我。当然也可以打电话让佣人叫我。”
“不是空号吧?”麟词堇有些怀疑地看着陌生的号码。
纪神微微一笑:“不妨试试?”
望着纪神那甜蜜得很诡异的笑容,麟词堇摸摸鼻子,咕哝一句,“还是算了。”然后将字条揣进衣服口袋里。“我是不是现在就要过去?”她问得不甚乐观。哈利斯族长,想必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板。
纪神想了一想,微笑:“不急。你可以先叙叙旧,晚上跟着芙由佳美一起回去。”
“真的?”麟词堇有点不信。顿了一顿,她赶在纪神发言之前说,“我知道了。”接着挥手说再见,匆匆离开书房。
门关上的一刹那,纪神眯一眯狭长的碧眼,无声无息地笑开。
哈利斯伯爵府邸。
麟词堇在车后座上抬头,仰望气势恢宏的宅邸。一瞬间,有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涌上心头,好像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眼前的那些建筑物仿佛都蒙上一层迷雾,若隐若现模模糊糊。好怪,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啊……
“阿堇?”旁边的芙由佳美轻轻摇摇麟词堇。
麟词堇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芙由佳美指指前方的铁栅门:“到了。”
“哦。”麟词堇表示明白。
下一秒,大门开启,车子开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