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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真水无香 ...

  •   讶瑛·克里恩走出哈利斯家族的私人墓园时,已经有人在公墓区满世界找他了。

      看见那个人,他不觉在心里轻轻叹一口气。

      那个人是沃伦·韦斯利,勉勉强强可以算是讶瑛的大学学长——至少,医学院和警官大学合并以来,韦斯利先生便是如此自称的——虽然他念临床外科,韦斯利先生念犯罪心理。概括说来,自从他于开学典礼那天误打误撞救治沃伦·韦斯利之后,似乎就此划归韦斯利先生的保护名单。恰恰是这一点,让他感到了些许困扰。

      对于讶瑛的种种想法,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对方丝毫没有察觉。

      “喂——这边!”沃伦显然是看见讶瑛了,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使劲挥舞双手。“我说,你跑到哪里去了,总不会是被幽灵看中拖去地狱做伴了吧?!”

      讶瑛不禁回头看看哈利斯家族的私人墓园:“我只是去那边看了一下。”

      “那边?你是说哈利斯家族的-——混蛋!你去那边做什么?!那里可是私人土地,那座墓园的拥有者绝对可以打你个半死,然后送上法庭告你私闯民土,让你一夜之间倾家荡产!”

      讶瑛顿了一下,回想起那个墓园的面积,还有小径的曲折——当然,还有那个尊贵优雅华美纤细的少年。“呃……我想,还没有那么糟。”最后他谨慎的回答。

      沃伦撇撇嘴:“谁知道呢?那些有钱人!总之你千万别再冒冒失失一头闯进去了。我的确很相信你的人格,但是法官可未必那么看。”

      讶瑛微微一笑:“好。我一定会注意的。”他没有理由不答应。哈利斯家族的私人墓园,原本自有专人管理--他进去纯属偶然。

      “想想你今天重要面试吧,学弟!”讶瑛话音刚落,沃伦就恶意的提醒他。

      讶瑛楞了一下,抬手看表:“只有半个小时了?……主考官的时间观念很重呢。我恐怕要赶时间——只好搭乘出租车去了。抱歉啊,沃伦学长,我说过的牛排大餐,看来必须等到下个星期了。”他快步走出公墓地带,想要到海德公园的门口叫车。

      “慢着——呸,我是说你给我站住!”沃伦在讶瑛身后气急败坏的大叫。“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干吗不问问我有没有车子?还是你认为我万里迢迢跑来这个到处死人骨头的鬼地方,就是为了和你聊天打屁一番?!”

      不是吗?

      讶瑛微微惊讶的望向沃伦:“沃伦学长是……专程来接我的?

      “当然不是!”沃伦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带路,往停车场走去。“我真是不明白你的脑袋里面到底塞了些什么?居然在面试当天去做义工!这也就算了,这份义工竟然还是看守坟墓!你真是太伟大了呀——学弟!”一面走着,他就一面毫不留情的发表议论。

      讶瑛听着沃伦的牢骚,微笑着回答:“学长其实也一样啊。明明没有结婚,还很年轻,不也是力排众议收养了一个孩子?”在他看来,他们两人实际上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沃伦在自己的二手雪佛莱面前停下,掏钥匙。

      “那可不一样!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领威那个小子和我的孽缘从他一岁出麻疹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不管他,还有谁乐意当这个监护人?”

      “没什么不一样。我的养父母合葬在这里,平常都没有什么机会探望,借做义工来看看他们也不错。”讶瑛说着,又是微微一笑。那个笑容非常美丽。不过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微笑温暖谦和,明净安详,仿佛冬日伦敦洒在泰晤士河岸的珍贵阳光。

      沃伦看着讶瑛的笑容,无法抑制的发呆了很久。

      “你是个好人——他妈的这个世界上绝种的好人!我当然知道,我早就知道——可是,为什么我他妈的总是会忘记这一点?!”他的下一个动作是,狠狠拉开车门,郁闷并且愤怒的大喊。

      所谓命运,就是非人力所能控制的自然发展趋向;而所谓宿命……就是无法逃避的命运吧?

      讶瑛看了看手中填好的履历表,又抬眼望大厅正中摆放着的招聘说明,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应征的,本来应该是A公司的临时技术人员,一路也算顺利,谁知道过五关斩六将……到头来,经理说了一句话——他被转卖别处了。

      几乎完全不相干的地方。

      几乎……就是仍然存在关联。追根究底,其实一点也不神秘复杂,并非电视电影中引人入胜的情节。简单的说,哈利斯家族正在为年幼的继承人寻找陪度玩伴,动用了一切可以和可能调动的人力资源,并且悬赏重金许诺高官,可以说是不惜血本。A公司恰好隶属于哈利斯家族的总公司,便也顺理成章积极物色对象中。

      讶瑛虽然学医,却没有一般文科或是理科生常犯的毛病——偏科。他的单门成绩不见得一定是年纪第一,却是每一门都保持着优秀。至于他的性格,任谁看了都会承认,这人的脾气好得欺负他的人都会不好意思。

      ——不管怎么看,讶瑛·克里恩实在都是国际3C标准认证的优秀陪读生一枚,珍贵的程度直逼参天柏木千年雪莲万古奇葩。所以秘书小姐就遵照经理的指示,将讶瑛送到哈利斯伯爵府邸参加陪读兼玩伴的面试。

      哈利斯家族是英国赫赫有名的古老贵族家系,根据《星期日泰晤士报》的某期“聚焦贵族”报导,至今已经有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不管怎么样,哈利斯家族能够支撑到现在,而没有宣告破产倒闭,便足以使人钦佩;别说实际上它仍有余力对外扩张,那就更为人所津津乐道了。

      坦白地说,哈利斯伯爵府邸领土之广阔、环境之幽雅以及建筑群落之美仑美奂,在在给讶瑛留下了不朽的深刻印象。依照哈利斯家族对于这次招聘活动的重视程度判断,陪读玩伴的待遇必定优厚异常。所以他刚刚进入大厅的那一瞬,确实对这个职位产生了几分憧憬。

      但是很快地,他看清楚正中席位坐着那位纪神少爷——黑发,绿眸,金色的神光离合,红唇上一抹似笑非笑,全身精致漂亮得不可思议——简直想认错都不可能。于是他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仍旧排队等候,没有掉头就走,心中却准备好迎接空忙一场的悲惨结局。

      几个主考官审核了一遍又一遍,复查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终于筛选出十二个人。

      这才轮到哈利斯家的贵公子开口。

      “你们进到这个大厅,第一印象是什么?”这位少爷不仅仅是神态傲慢而已,就连声音听起来也是懒洋洋爱理不理的。

      大厅里迅速一改先前宁静肃穆,响起喧哗一片。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个人给出的答案也是五花八门。有人趁机赞叹哈利斯伯爵府邸宏伟壮丽,有人转而奉承纪神少爷真是仪表堂堂气宇不凡,有人精明的夸奖此次招聘活动组织者工作起来呕心沥血尽职尽责,还有人连连感慨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总而言之,万变不离其宗,泰半是好话——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是人类社会千锤百炼出来的真理,放之四海皆准。关于最后一句话的真实可靠性,眼睛没瞎的人都可以从诸位考官的表情阳光普照看出来。

      剩下来的人都是特例,答案一个比一个别出心裁,引人注意。

      譬如欧尼斯特先生。

      “我太紧张了,进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想,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诚实倒是非常诚实,无愧于他的姓氏(Honest),可惜仍旧被三振出局了。道理很简单,纪神少爷可不是什么好应付的角色,一点随机应变的能力都没有,怎么和他做伴?

      譬如埃尔维斯先生。

      “我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纪神少爷一直闭目养神,直到他开口提问的时候才睁开。他的气色有些不好,是不是因为累了?”

      这个说法博得所有考官好评,令其他一同参选者投来嫉妒并羡慕的目光。所以结论是,的确应该实话实说,而所谓实话实说,应该是挑选大家都喜欢听的“实话”来“实说”。

      讶瑛是排在最后一个的人。因此他很安心,一边耐心等待自己出局,一边津津有味听着其他“竞争者”的说辞。至于他自己要说什么,可以说完全没有费心思考。

      “你一进来这里,想的是什么?”因此纪神的突然袭击轰得讶瑛分不清东南西北,完全达到发问人想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

      证据就是,讶瑛听到问句,很直觉脱口而出:“摆在右边角落那盆花,实在也应该浇水了……”他一回答完,立刻反应过来,大厅爆发哄堂大笑,考官们的脸色立即晴转多云偶阵雨。他很明智地闭上嘴巴,以免遭受更多迁怒。哎,果然不行吗?不过也没什么懊恼——毕竟没有希望,何来失望?

      纪神没有理会厅中嘲笑,看着讶瑛,忽然问:“你知道那个盆里,种着什么花?”

      “不知道,看得不太清楚,不过大致上可以了解土质干旱。”讶瑛索性全部解释。“我不是园艺专家,纪神少爷,只是在花店里面帮忙打工罢了。”

      “很好。那是茶蘼,它开完之后,后面就没有花了。”纪神出奇耐心的告诉讶瑛。

      讶瑛只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回答:“是的。我知道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两次见面,纪神少爷都要和他说些花花草草的问题,难道纪神少爷的爱好是园艺?嗯,虽然上次撞见纪神少爷在坟墓上种草,这个理由似乎说得通,但是纪神少爷有这个爱好……想起来,还真诡异啊……

      “讶瑛?”纪神又叫了一声。

      讶瑛条件反射回答:“是。”

      纪神浅浅淡淡一笑,真的笑了:“讶瑛·克里恩。你留下来。”讶瑛忽然注意到,他的声音略微低调,不过仍然很中性化——讶瑛想,那是因为还没到变声期的缘故吧——像是一架经过特殊调试而只有中音阶的钢琴,并且一定是很名贵的檀木台式钢琴。

      不要说大厅中其余诸色人等,就连讶瑛自己,也大大吓了一跳。被选中的人会是埃尔维斯先生,这个几乎是每个人心底的共识了。可是谁能预料哈利斯家的纪神少爷古怪至此,放着关心自己的人不予理睬,偏偏看中一个“目中无人”的人,这算是什么标准?

      其中最不服气,最不甘心,也最不敢相信这种结果的人,当然就是埃尔维斯先生本人。

      “埃尔维斯?我告诉你三件事。第一,我一直闭着眼睛,那是我的习惯。第二,很抱歉无论什么时候,我的脸色都没有改善。第三,投其所好可以事半功倍一点没错,但是在那之前,务必仔细观察,事无巨细都已经注意。”纪神懒洋洋的开口,埃尔维斯先生的申辩行动尚未开始就已经宣告结束。

      随后,考官们纷纷质疑讶瑛陪读的合格性。

      纪神轻轻说了一句话,驳回所有的不满和反对——“我喜欢讶瑛的微笑。”霎时间万马齐喑,谁也不吭声了,讶瑛的微笑没,的确是无可挑剔的所向披靡。再者,当事人是纪神少爷,最后抉择当然他说了算。何况,纪神少爷是哈利斯家直系血脉的唯一继承人,他说是,这些为人下属的,又有谁敢多说不?

      纪神对于大厅再度安静下来,似乎感到很满意。他扬扬细长的眉毛,嘴角划出一个清雅绝伦的笑容。如果有人留心的话,就会发现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一双流金闪烁的翡翠眸子,自始至终不依不饶紧紧盯着讶瑛。

      “……”

      讶瑛只觉得一股寒气由脚底升起,周身隐隐发凉,凶多吉少。他本来就觉得很奇怪,几个小时以前还说着“……不要再见了”和“我不想看见你”的人,怎么可能转变得那么快?除非是纪神少爷有双重人格。现在看着纪神少爷的眼睛和笑容,他终于可以确定一件事情。

      纪神少爷绝不止是“不喜欢”他的笑容而已——根本就是深恶痛绝!

      伦敦市郊,默雷克大学,医学系男生宿舍。

      楼梯间一阵皮鞋踩踏地板的声音,咚咚作响,真有一股将此地夷为平地的气势。

      接着,不出讶瑛所料,先是急促的敲门声,不过几秒铃声大作。

      “才听说你找到一份好工作,怎么又变成了你要转学的消息??!”

      门还没有完全打开,外面的人就火急火燎的闯进房间,很有破门而入的威慑力——没有任何意外,来人就是沃伦·韦斯利。不用怀疑,这就是“路透报社消息”(路人透露口头传诵八卦消息)的功力。

      讶瑛微微苦笑着看向床铺,那上面整整齐齐叠放着换洗衣物。“那不只是传闻。事实上,我的确要转学。学长,你请听我说……哈利斯家族已经安排好一切相关事宜。我有一个星期准备时间。”他刚刚正在收拾行李,虽然严格说来,他的私人财产,除了衣服和书本……还是衣服和书本。

      沃伦烦躁的爬爬头发:“这见鬼的到底怎么回事?”他的课业并不轻松,今天是挤出午休时间特地跑过来的。想到一整天又要睡眠不足,难免有些恼火。

      讶瑛想了想,斟酌着回答:“我顺利通过了面试。不过不是原定的临时技术人员,而是充当哈利斯家族年幼继承人的陪读。所以要跟随在纪神少爷身边,于是在就读的学校方面就要做出一定调整。”他有意简化过程,避免万一沃伦忽然要为他打抱不平横生枝节。

      沃伦听得下巴差点掉下来:“哈利斯家族!”他有好一阵子不敢相信讶瑛的话。“你是平步青云了啊。喂,该请客了吧?”等到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这样说道。

      讶瑛连连摆手,脸上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心有余悸。“学长的海量,我实在是不敢领教。你就看在我明天还要去琳思博士那里报到的份上,饶了我。”

      沃伦扬扬眉毛,不无惊讶:“琳思博士?你是说美尔·琳思?那个——欧洲联盟的女魔头?!”他的声音也不禁提高八度。

      讶瑛平静地说:“我是说美尔·琳思。她作为医学界难得一见的天才,值得任何人尊敬。”他的声音很轻,正和语气的坚定形成反比。

      沃伦轻轻一哼:“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反正我的观点很世俗。美尔·琳思在我们圈子里面公认的称号就是‘琳思大魔女’。此外无他。”

      “有关于琳思博士的传闻,我也已经听得很不少。但是我想,一个人有权决定如何运用自己的才能。一般而言,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假若有人不想遵守这个惯例,并非就会罪不可恕。”讶瑛若有所思的接话。“何况流言就是流言,本来不可尽信。关于琳思博士本人,我又了解多少?不,除了她的医术高明,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

      沃伦皱皱眉,随后耸耸肩:“你的习惯就是这样。在无法判断对错的时候,永远假设对方无罪——上帝保佑,我可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是坏!”

      讶瑛只是轻轻微笑,没有说话。这就是默认沃伦的说法。

      “哈利斯家族给我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送我到全英国最好的医科大学,安排我接受世界第一流的老师指导,并且慷慨的许诺了在我看来根本天文数字的高薪。一切都远远超出我的期望。不能奢求更多了。我想,我应该没有任何迟疑才对。”

      好久好久,讶瑛缓缓开口说道。

      沃伦两道粗犷的浓眉霎时上扬:“但是你真的有疑虑啊——举棋不定是吧?”两年下来,他多多少少了解讶瑛的性格:这个学弟外表文质彬彬没错,个性温良如玉不假,简直从来不曾激动发火。对人对事不会有太多执着,但是坚持的事情谁也别想动摇。

      水。对了,讶瑛·克里恩就像是水。不是江河湖海,不是瀑布溪流,就是最原始最纯粹的,水。清明如镜的,真水无香的,水。

      果然,讶瑛轻轻回答:“是的。……我在担心纪神少爷……”他说话的语速很慢,表情还有几分迷惘。这真是万年罕见的情形。

      沃伦错愕的瞪大双眼:“你是说……你怕那个有钱人家的少爷讨厌你?愿上帝保佑我!与人相处——我是说人际关系,包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好的坏的——那不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吗?啊?!简直岂有此理!一旦祭出你那招牌笑容,还有谁会讨厌你!”接着他大声咆哮。

      讶瑛很清楚,与勃然大怒的人——特别是一贯脾气火爆的人——讲道理是很不明智的。所以他只是在心里暗暗思索,他就是担心笑容的问题。一样米养百样人,谁都会踢到铁板的。

      “喂,这位先生,你总不会告诉我说……就为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你准备放弃这份肥差吧?”眼见讶瑛一言不发,沃伦开始着急的追问。

      讶瑛愣了一下。“……不。哈利斯家族已经打点好一切。我没有反悔的余地,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毕竟,我真的需要这个工作。”他陷入沉思,最后得出结论。

      “那就好。”沃伦的表情很是欣慰。这个学弟总算没有愚笨到自毁前途。“那些贵族家庭的小孩多半都很寂寞,你只要发挥出平日爱心大使的本事,多哄哄他,很快就可以搞定了。”

      是吗——很容易搞定?

      讶瑛回想起那个少年清丽绝艳的身影,想起那种浑然天成的绝世风采……私人墓园里,甄选会上,他的冷漠淡然,他的世故早熟……两个影象轮番浮现,时而交叠重合,时而孤立悖离。最后思绪停留在那一双翠绿的金色眸子上。残酷,优雅,却很寂寞——没有办法忘记。

      纪神少爷真的讨厌他的笑容。

      不是少年别扭赌气的害羞,也不是成年羡慕眼红的妒忌,更不会是什么爱恨交织一线相隔。讨厌,讨厌,就是不留转折余地的讨厌。

      因为纪神少爷的眼神太干净,清清浅浅的只一色,却又太复杂,怎么也看不透。干净的复杂,或是复杂的干净——很矛盾,可是在那时,他看着纪神少爷的眼睛,只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纪神少爷讨厌他……为什么?

      不知道。答案过于隐晦阴暗,兼又扑朔迷离,让他看不清也摸不着……

      唉,情势根本不容太乐观哪。

      两个星期已经过去,陪读生涯的序幕早就缓缓拉开。然而讶瑛预设的种种最悲惨的情节并未如期发生。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首先,如今是二十一世纪,民主自由了好几百年,英国社会早就不存在人身依附这回事。仆人虽然仍旧只是仆人,领人薪水便要看人脸色,受点闲气无可避免。但是与此同时,仆人也只用尽到仆人的职责即可,不会承担奴隶的义务,绝不至于受到公然虐待。而且当然啦,可以随时辞职走人。

      其次,纪神似乎无意对讶瑛采取任何特殊态度。既不刻意挑剔,也不格外开恩——无所谓亲近也无所谓疏远——总而言之,他对待讶瑛就和他对待其他任何仆人一模一样。大约纪神少爷信奉这样一句话——‘人是生而平等的’——于是便对全体人类同胞一视同仁。

      再者,主导这次甄选会的人并非纪神少爷的父亲,现任的哈利斯族长,亚克西斯伯爵。而是纪神少爷的亲叔叔,哈利斯家族元老会主席,尼尔·C·哈利斯。亚克西斯老爷常年在外难得回家一趟,尼尔老爷也是日理万机,忙碌异常的两个人哪来许多闲心?就讶瑛个人而言,他们两位老爷,他还一次都没有见过。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讶瑛就是而且只是一个陪读玩伴,恰如其分不多也不少。这并非很困难的事情。纪神少爷不像有些贵族家庭的叛逆少爷,仿佛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至少表面上不是。当然他的脾气并不见得有多好,不过绝不至于妨碍旁人谨守本分。大致说来,他安静得虚无缥缈,淡漠得孤僻疏离,理智得冷血无情。但是领着高薪的仆人们对此不会有太多意见——这总比摊上一个残暴胡来的主人好多了吧?

      至于小主人是否真的就是平日所见的那个样子?对于绝大多数仆人来说,那根本不重要。即使对于那些热情好奇的仆人来说,那位少年主人不冷不热的高深莫测就像兜头冷水,足够浇醒他们。多做事,少废话,这才是生存之道。

      叩,叩,叩。

      讶瑛轻轻敲着书房那扇精雕细刻的红木大门,直到里面传出“进来”的许可。他扭动黄铜把手走进去,远远就看见纪神端坐在书桌面前,桌子上赫然摆放着一本厚重的原装硬皮书。他端着咖啡走近,忍不住偷偷瞥一眼,《植物学》。纪神少爷非常熟悉花花草草,今天看来……或许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小心翼翼看纪神一眼,暗暗松了口气。很明显,纪神少爷正在沉思,通俗一点的说法,也可以叫做发呆。陪读必须的随侍生涯并不是白捱的,他渐渐发觉纪神少爷天分高于努力,真正看书的时候不多,至少不会比走神的次数多。纪神少爷看起来总是从容淡定,有时甚至仿佛一潭死水,但那只是假象——其实瞬间纪神少爷就转了千百个念头,他总是在脑子里想啊想,虽然没有人会知道他都想了些什么。

      “纪神少爷,您的咖啡。”最后他停止对主人妄加揣度。熟练的将托盘上的瓷杯取下来,摆在纪神右手边,同时不忘轻声提醒。

      所谓熟能生巧,讶瑛就是过来人。犹记得他第一次端盘子险些摔破一套价值百万英镑的精美古董茶具,连累旁边的仆人冷汗直冒;第二次失手打烂一只银制餐盘,当场扣去一半月薪;第三次不慎泼出咖啡不幸溅到无辜的路人甲,幸亏对方也是仆人……凡此种种,几乎不亚于一部血泪史。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不屈不挠的练习当然会有收获——如今他闭着眼睛走路都可以平安抵达目的地,连现任管家都自叹弗如。

      然而人际交往非得互动不可,感情始终训练不来。纪神对于讶瑛的态度并未改善。任凭讶瑛叫了好几遍,他还是灵魂出窍无动于衷。讶瑛也不感到生气,因为这是正常的。仆人们经常私下里八卦说,纪神少爷最高竿的本事就是旁若无人。不想看见的人都是空气,不想听的话自动消音,不想理会的人等同于不存在——真正就是“心外无物”的最高境界。讶瑛并不是第一个被忽视得如此彻底的人,想当然耳,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好久好久,纪神才慢慢收回视线,看了那只漂亮的古董瓷杯一眼。“……凉了。”他伸出食指,往杯子边缘一碰,轻轻皱眉,淡淡的说道。

      一直陪着沉默的讶瑛愣了一下:“呃,对不起。我这就为您另外准备一杯。”说着他伸手,想要拿走盛有冷咖啡的杯子,手却被纪神按住了。

      “等等。这是什么?”纪神这样问,很是随意的口吻。

      讶瑛回答得有些尴尬:“呃,单品曼特宁。不过已经冷了,我还是去换一杯……”初来乍到那次,他不明就里,端了杯蓝山咖啡给纪神,结果怎么端来的又怎么端了回去。后来他终于知道,纪神喜欢黑咖啡,尤其是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苦到没边的单品曼特宁。

      纪神没有什么耐心听完:“你会吗?”他迅速打断讶瑛。目光中或许没有嘲讽也不存恶意,但是肯定充满怀疑。

      讶瑛微笑答:“我只会冲泡速溶咖啡,纪神少爷。”他的确没有煮咖啡的经验。尤其在了解哈利斯家族对咖啡品质的严苛要求之后,他更是很爽快的承认这一点。

      纪神轻嗤:“那就少说废话。”他宁愿渴死或是被毒死,也坚决不喝一口煮坏的咖啡。

      讶瑛却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端盘子经历。“如果纪神少爷不介意,我可以立刻开始学。”他或许没有什么天禀异赋,但是很有耐心和毅力。所谓水滴石穿,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是为他创造的。

      “当然介意。”纪神不领情,冷冷一笑,轻弹食指。“凭什么我要成为你的实验对象?”

      讶瑛顿时怔住。随即心中一凛,他是不是终于接触到纪神少爷的……情绪?不耐、轻蔑和薄怒,全部都是负面感情,然而再真实不过。他下意识地抬脸,想要寻找那双神秘难测的金绿眸子。但是纪神似乎也及时发觉自己的失态,抢先别开脸去。

      一阵沉默。阴郁沉闷而且尴尬异常的沉默。

      “……您果然讨厌我。”讶瑛无奈的长长叹了一口气。纪神少爷将真正的想法隐藏得太好,他差点怀疑自己得了被害妄想症神经过敏……结果这是事实。他有点难过。

      纪神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你太抬举自己了。”清冷高贵的声音是那么不容置疑。

      讶瑛也不禁犹豫一阵,纪神的声音太有说服力了。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纪神少爷,您讨厌我。不仅仅是笑容,而是我这个人。但是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要选择我呢?”这是困扰他多时的疑问,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假若纪神少爷存心留他下来恶整,那还勉强说得通,可是分明没有什么虐待计划。

      “……我不得不,不是吗?”纪神忽然低头轻声说,长而卷翘的浓密睫毛垂了下来。“问你自己……这不是你争取到手的职位?”眨眼之间,他的神情变得倨傲狂妄,目中无人。

      讶瑛还没有从纪神出乎意料的温顺中回神,就被下一秒的高傲搅得晕头转向。这种翻脸如翻书的性格……到底应该叫做双重人格,还是称为善变?

      纪神阖眼半晌,然后慢慢睁开。“给我听着。耍手段也无所谓,太贪心就有罪。”接下来,他居然半身撑着书桌站起来,揪着讶瑛的领带,话音虽冷却是吐气如兰。

      这些话无疑是纪神少爷的警告了……然而讶瑛除了心跳加速,只觉得一片茫然。纪神少爷说的每一个单词他都认识,可惜组合成句子,他就完全听不懂了。

      纪神盯着讶瑛迷蒙的蓝眼睛好一会儿,轻哼一声。

      “需要我提醒吗?……你,很需要这份工作吧?”他松手,让讶瑛毫无准备踉跄了一下。

      讶瑛眼睁睁看着澄清无瑕的翡翠缓缓渗入隐隐的寒意。忽然之间,他恍然大悟。他先是目击到纪神少爷在私人墓园里,没过几个小时就跑到甄选会露面……难怪纪神少爷会怀疑他的用心。

      “我……”

      纪神紧紧盯着讶瑛:“……如何?”他全身散发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讶瑛看着纪神的表情,话到嘴边吞了回去。他无奈的笑了一笑。就算他说了真话,纪神少爷也不会相信。唯一能令纪神少爷相信他对陪读职位没有事先企图的解释是,他有一个更大的野心。多说,也是无益。

      “是的,纪神少爷。我需要这份工作。”最后他选择如此回答,既能够使纪神少爷满意,又没有违背真实情况。哎,现在的情形,纪神少爷不是继续讨厌他,就只能是更加讨厌他……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纪神立即抬手,指向书房门口:“出去。”讶瑛悄悄看向纪神,他脸上虽已经喜怒不形于色,眼睛里自有真心假意的微妙区别。就像现在,纪神少爷似乎……松了一口气?不过他很识趣地一鞠躬,退出书房。

      晚饭以后,管家单独传唤讶瑛,很意外,但是没有理由拒绝邀约。

      走到指定的房间跟前,讶瑛抬手敲门。须臾门开了,管家站在门口。褐色短发灰色眼睛,身材高大不过年纪已经老迈。乍一看沉稳忠厚,仔细观察才能发觉他的眼底残留着精明和狡狯。

      管家后退,让出路来。讶瑛跟着走了进去,两个人都很谨慎的保持沉默。

      “算一算。你来这里也有两个星期了吧?”

      正式的交谈是从闲话家常开始的。

      讶瑛顺着话往下说:“是的,赛门先生。”

      “吃住什么的……还习惯吗?”这只是随便问问,千万别认真回答否定句子。

      讶瑛很清楚应该如何回答客套话:“很好,谢谢您。”

      “那就好。”管家轻轻点着头。然后切入主题,“你和纪神少爷,好象相处得不错?”讶瑛的确是历任陪读中待得最久的一个,可谓硕果仅存。

      讶瑛淡然而笑,有些苦涩。

      “多亏纪神少爷容忍。”现在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妄自居功,认为这是他的好人缘在起作用了。纪神少爷根本就是自认有什么把柄落入他的手中,不得已随他留下白领一份薪水。把柄?他和纪神少爷素不相识,充其量匆匆见过一面,也就是在哈利斯家族的私人墓园……莫非问题出在这里?

      管家轻轻一笑,很是暧昧。“你客气了。克里恩先生。纪神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他很少容忍什么的,即使迫不得已。”他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

      讶瑛不再试图解释,这种事情历来只会越描越黑。

      “不过你这样亲近偏袒纪神少爷……难道你真是尼尔老爷的人?”但是接下来,管家就迫不及待的问。

      尼尔老爷?讶瑛听得一头雾水。

      管家仔细研究讶瑛的表情,随即见风转舵:“原来你还是老爷的人。我就奇怪,除了尼尔老爷本人之外,还有谁敢公然与老爷抗衡。”他的笑容也变得自然多了。

      老爷?讶瑛的表情更加雾煞煞。

      这下子管家可惊讶了:“都不是?中立派谁会那么明目张胆哪……莫非,你还真的是纪神少爷的亲信?!”他一脸的不可思议。

      亲信?讶瑛苦笑,纪神少爷没有杀人灭口就很不错了。

      “纪神少爷可还是个孩子。你也不怕……对了,毕竟纪神少爷对你还有知遇之恩,这就难怪了。唉,唉,加油吧。别绝望,纪神少爷聪明绝顶,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你就当是长线投资吧。只要他没那么短命,一切还是有无限可能的。”

      讶瑛敏感的抓住一个单词,重复:“短命?”

      管家又是一笑,异常暧昧。

      “我反正是要退休了。你还是新来的。一般没什么人愿意进行长线投资,越是长期规划,越是容易打水漂。毕竟瞬息万变,谁知道下一秒死的人会是哪个?我给你些提示。纪神少爷的身体从来没好过。尼尔老爷毕竟不是族长。老爷呢,终究是老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千万要三思而行,一失足可就是千古恨。

      讶瑛听懂了。“我……”可是他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只要看看这个大环境,他就会忆起纪神少爷的多疑戒备,然后就是心酸莫名。

      “不要告诉我。”管家挥挥手,撇清关系。“我马上要退休了。老爷也好,尼尔老爷也罢,甚至纪神少爷,也离我很远很远了。伴君如伴虎。这些都不是我的事情了。你明天还有事要做吧?”

      这是逐客令,讶瑛恭恭敬敬的接受了。

      深夜十二点,讶瑛结束当天的课程复习,合上书本。他从哈利斯伯爵府邸的藏书室出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路上他经过许多房间,有很多都是空着的。他的房间就在纪神的卧室隔壁,

      因此后者的卧室是他的必经之路。此刻,纪神卧室的门半开着……这么晚了,居然还开着?

      讶瑛停住脚步,不放心地折回去,纪神卧室的大门真的就那么半开着,全无防范。这件事很不合常理,就算纪神少爷忽然变得粗心健忘,这个屋子里面那么多训练有素的仆人……难道都没注意?他满腹困惑,却还是皱着眉头上前关门。

      书房的门本来是半开着的。讶瑛走上前去握住黄铜把手,无可避免地看进卧室里。借着里面一盏尚未关掉的台灯的微弱亮光,纪神的睡姿依稀可见。

      ……却看不真切。

      视线缓缓往下移动,讶瑛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孩子到底就是孩子啊。纪神少爷虽然聪明绝顶世故早熟,睡觉得时候却还是免不了……踢被子。卧室里的空调开得很大,这样下去是会着凉的。

      讶瑛忍不住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想要过去给纪神拉上被子。但是刚刚走出一步,他就猛地顿住了。纪神少爷从来都是一个非常敏感的男孩子,平常就不喜欢别人近身,总是下意识避免着肢体接触。他要是真的过去揶被子,会不会反而惊醒纪神少爷,好心办坏事?

      于是他转而四处张望,终于搜寻到空调的遥控器——居然随随便便扔在卧室的墙角。他小心地拾起遥控器,调高室温,如他所料,这架空调本身完全静音,因此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做完这些事情,他微笑着将遥控器放回原处。望了有着浅色灯罩的台灯一眼,最后本着不发出声音这个最高原则,退出卧室并且顺手关门。

      [喀哒]

      轻轻的微弱的一声,几乎低不可闻。卧室的门闭合了。外面也听不到脚步声,一切都遵循着黑夜的规则,静悄悄的。

      过了几分钟,卧室里忽然有了动静。原本应该已经熟睡的纪神,慢慢地自床铺上坐起来,半撑着身子,冷眼扫视周遭景物。那盏美丽高雅的水晶台灯下面,摆放着一本摊开的大帐册,哈利斯家族生意往来的数据报表指标统计,全都记录在案。而他自己的右手边,赫然是一架微型红外线报警器——只要有人碰到被单,立刻会发出尖锐的声响。

      沉思半晌,纪神右手按下报警器开关,左手伸入枕头底下。[啪]的一声,精密的红外线报警仪被切断了电源。接着,他的手上多出一把银色手枪。M92[红棕马],很纯粹的银色,没有半点杂质,枪身泛着冰冷的金属光芒。

      他看着手中的爱枪,心情很有一些复杂。半开的房门,微弱的灯光,还有滑下来的丝被……这些都是圈套,彻头彻尾的圈套。他看准讶瑛·克里恩会进来,然而结局是……他还是失算了。

      讶瑛。讶瑛·克里恩。这个男人,他究竟是纯良,抑或不过是伪善?

      “……需要另做打算……吗?”

      水晶台灯柔和的光线照过来,映出他低垂的眼帘。浓密的睫毛长长卷卷,在眼敛处投射扇形的阴影。空间里的空气似乎真的暖和了一些,让人觉得昏昏欲睡。

      第二天,太阳如约从东方升起,地球照常自转公转,一切都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

      讶瑛端着咖啡走到书房门口,抬手轻轻敲门。获得许可以后,他就推门而入。纪神正坐在书桌前面,这一回总算是认真看书。他微微一笑,将咖啡放在纪神手边,刚要开口提醒,却又停住了。清风吹拂,书房里似乎有一股浅浅淡淡的迷迭香气,可是这种味道是从哪里飘出来的?

      纪神看见讶瑛放下茶盘,便合上书本。没有插书签,他从来没有见过纪神少爷用书签。他习惯性去看书本的名字,《商务概论》。这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可以看的书吗?他记得自十二岁的时候,手头读物是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的《金银岛》。

      “假的。”忽然,讶瑛的耳边飘来一句淡淡的话语。

      咦?

      讶瑛不由自主地抬脸,正对上纪神嘲弄的笑眼。

      纪神看着讶瑛瞬间呆楞的模样,显得更加笑容可掬:“只有书皮是罢了。”他伸出食指轻敲书桌,辅助讶瑛早日回魂。

      这下子,讶瑛完全清醒过来了。纪神少爷……不是说真的吧?只是一个玩笑吧?应该不会才对,纪神少爷的天分奇高,各门功课即使不是第一也都名列前茅,性子又安静好学……没有道理做出这种事情啊……

      他一边努力说服自己,一边禁不住拿过书本仔细翻阅,浏览里面的内容。越是往后看,他就越是惊讶,应该不会……可惜事实上,就是会。他拆下书皮,看着封面和卷首扉页,标题非常醒目:《银河英雄传说》。

      ……昨天那本《植物学》……里面该不会是《哈利·波特》吧?

      纪神倏地打断讶瑛的联想:“不是。”他拉开抽屉,将放在里面的《植物学》扔到桌面,用实物证据证实自己的清白。这就是说,如果他还有清白的话。

      讶瑛仔细端详纪神片刻,实在忍俊不禁,转脸轻轻笑出声来。说到底,纪神少爷果然就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呀。

      纪神看着讶瑛称得上冒犯的举止,微恼地说:“偷渡太多很容易败露的。”想来这自当是他的经验之谈。

      讶瑛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勉力维持平静。“纪神少爷真的很聪明呢。”就连偷梁换柱都可以做得如此高明。纪神撇撇嘴,拒绝收受贿赂,只伸手拿过咖啡。讶瑛也不计较,心情很好地微笑着,今天的纪神少爷超乎寻常地友善哪。他很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和谐时光。

      “……你相信巫术吗,讶瑛?”

      纪神的右手半盖在瓷杯上,看来是正要拿起咖啡,却忽然记起还有话要说。

      巫术?

      讶瑛不自觉笑了笑:“我不太了解巫术,不好妄下结论。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比起巫术……我更偏向于催眠术呢。”纪神少爷的思维方式果真就是跳跃性的,一不小心就会落在后面。

      纪神冲着讶瑛轻轻一笑,美则美矣,最突出的却是古怪。“我也是这么想。”说着,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只怀表。怀表呈金黄色,接着一条细细长长的链子,就和银幕上面的魔术师们时常佩带的那种怀表一模一样。

      讶瑛一怔:“……纪神少爷……”他隐约有不详的预感。

      纪神拎着链子的顶端,将怀表拿到讶瑛面前。“催眠术宽泛地说,也算是一种心理医疗。其目的和作用,就是通过心理诱导,使得催眠对象的精神感觉最大限度超越□□感觉。仔细研究下去,发觉也没那么神秘。再说我觉得假如真的要控制别人……□□之类的□□不是可靠多了吗?”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按照影视剧和魔术表演示范的那样做。

      讶瑛有点茫然无措……他应该配合纪神少爷心血来潮的实验吗?

      纪神却相当满意讶瑛的呆楞:“很好。看着这只表。”

      然后那只金黄色的怀表开始晃动,以一种古老而固定的节奏左摇右摆。讶瑛不禁听从纪神的指示去看那只怀表,但是他的意识并没有因此变得模糊不清,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紧盯着怀表的眼睛感到疲乏。他眨了眨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纪神空着的左手在在书桌上摸索一阵,很快找到瓷杯,拿了起来。他缓缓将瓷杯拿到自己面前,作势要喝,却在半途改了方向,朝着讶瑛送过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讶瑛什么也来不及看清楚,就觉得自己被迫弯下腰,紧接着冰凉的液体直往喉咙里流,极其苦涩的味道在嘴巴里蔓延开来……

      “唔……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讶瑛捂住嘴别开脸,停不住地使劲咳嗽。刚才被人硬灌,他才不得不喝下难以下咽的液体,而且因此呛着喉咙。纪神倏然后退几步,站在安全地带冷冷地看着他狼狈的模样。那个拿在纪神左手的瓷杯,里面的咖啡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苦吗?讶瑛。”

      等到讶瑛恢复过来的时候,纪神缓缓发问。他看了手中的瓷杯一眼,扬手欲倒掉残余的咖啡,最后一秒却把杯子轻轻放到书桌上。

      讶瑛沉默良久,轻声回答:“是的……很苦。纪神少爷。”单品曼特宁的味道对于一般人来说,不会比黄连好多少。

      纪神淡淡一笑,松开右手,金黄色的怀表掉落,金属撞击地板的声音非常清脆。“对不起。我从小就这样喝,已经习惯了,完全不觉得它是苦的。不过我想,这一杯咖啡的确应该特别苦——任何里面放了毒药的咖啡,味道都不会太好。”

      “……是纪神少爷下的?”很久很久,讶瑛轻轻地问。

      纪神露出那种万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的笑容:“或者,也许,可能……会是你自己也说不定……”那个瓷杯只有两个人碰过,不是他,就只能是讶瑛。

      讶瑛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纪神也没有继续说话,书房里陷入长久的静默无声。原本明朗的氛围,此刻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影无形的低气压。

      忽然,纪神轻轻慢慢叹了一口气。

      “我不想分辨你的好坏,也不愿探询你的真假,更加无意追究你的对错。那太困难也太费劲了,讶瑛,我是一个很懒惰的人。我一贯假设人性本恶,如果我冤枉了你,只能说万分抱歉,这里恰好盛产恶人。这种毒药名叫[天使之翼],望文生义,应该算是哈利斯家族的私藏品之中最为仁慈的一种慢性毒药。所以在发作周期之间,对于受害者的日常工作生活没有什么妨碍。不过毒药始终是毒药,在毒性发作的时候,当然还是很不好受的。”他的声音轻轻的,清清的,冷冷的。

      讶瑛抬脸看着纪神,看着那双金绿色的眼睛,清清浅浅的眸子,没有焦距,不知道究竟往哪里看去。空洞虚无,却又平静而深不见底,几度让他欲言又止。纪神少爷今天的友善确实是一个美丽的陷阱……但是,仅仅只是这样?

      “第一次发作的时间,是后天半夜十二点。只要你小心一些,很容易避人耳目。第一次发作,痛苦也是最轻微的,因此你就靠自己度过难关吧。熬过十分钟,就可以暂时放心。你可以趁此机会决定要怎么做。若是爱惜生命,就来我的卧室。还有一件事,哈利斯家族的毒药非同一般,不是那么好解的。你最好不要胡乱尝试,否则的话……或许到头来,我也没有办法救治。”纪神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无波无澜,完全收敛了感情。

      讶瑛静静等待纪神把话说完,才稍微抬脸:“……呃……”

      “还有什么事?”纪神挑一挑眉,对于讶瑛的反应有些意外。

      讶瑛踌躇半晌,终于清清嗓子:“对不起,纪神少爷……你是真的经常偷渡那些书来看的吗?”他还是有些好奇。

      “……因为有些书实在太无聊了。”纪神给出一个间接的肯定答案。停了停,他又淡淡地说,“何况假话总要有七分是真的,别人才会相信。”

      这也是纪神少爷的经验之谈?

      讶瑛在心里默默猜测着,脸上仍旧是温和的微笑:“那我们后天再说这些事情吧。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下去了,纪神少爷。”没等纪神下逐客令,他就微微鞠躬,自动离开了。

      偌大的书房只剩下纪神一人,周遭也变得空荡荡的。他低头沉思一阵,转身走到书桌旁边,拿起瓷杯,将残存的咖啡悉数泼出窗外。

      讶瑛。讶瑛·克里恩。生日为10月7日,籍贯是英国利物浦,血型AB,二十一岁。亲生父母死于雪崩事故,六岁被克里恩夫妇收养,曾经就读史宾诺小学,然后上一所初等中学,接着进入私立一所私立高等中学。十九岁养父母自然死亡。依靠奖学金和贫困救助进入默雷克大学继续深造。没有多少戏剧性的安稳生活。

      其实讶瑛·克里恩不是没有机会的。在被迫喝下毒咖啡之后,他可以立刻反过来,逼自己喝下残存的咖啡……当然实际上,为了避免这种局面,自己已经事先吃过解药……但是问题在于,他自始至终没有这么做的意思。

      这又是为什么?

      太过纯洁善良和愚蠢,想不到还会有这种做法;抑或真的有那么聪明,猜到即使这样做了,也是于事无补?

      “算了。不管是什么,我都有办法对付。”

      最终,纪神低头凝视自己纤长的十指,幽幽的说道。

      第三天早上下起了小雨,雾很大。

      讶瑛送咖啡去书房,穿过长廊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住他。

      “讶瑛!”

      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漆黑的短发,碧绿的眼眸,白皙俊美的面容……纪神少爷?不,那是不可能的。那么阳光灿烂的感觉,绝对不是纪神少爷。

      讶瑛摇摇头,否决自己的最初设想。

      那人慢慢走近,扬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讶瑛轻轻叹口气,果然不是纪神少爷。年纪稍长几岁,身形没有那么单薄,少一些雍容优雅,多一些爽朗阳刚。下巴颌微方,面部线条也不若纪神少爷柔和,两道英挺的剑眉很有男子气概。一双灵活的碧绿眼睛,眼底自是没有那种隐隐的金色光辉,顿时失色不少。这个男孩子并不阴郁,一点都不。

      “你就是新近跟在纪神身边的讶瑛·克里恩。唔,唔,还真是如传闻一般温良如玉。”

      用的是果断得近乎武断的语气,很习惯于命令他人,说话的速度快很多。

      讶瑛看着眼前面容肖似纪神的少年。

      这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孩子,毋庸置疑。除了任性娇纵、自大妄为之外,他也有善良讲义气的一面。虽然气质和纪神相去甚远,那种贵族世家特有的居高临下的气魄半点也不少。他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哈利斯伯爵府邸——究竟会是谁?

      “呵呵,我和纪神,真的有那么相像?”

      少年良久等不到讶瑛的回答,轻笑着,饶有兴味地发问。

      讶瑛望着少年微微眯起的笑眼,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现在特别像……”那种威仪自成的感觉,真是惊人地一致。

      少年扬扬眉毛,漫不经心地接茬:“哦,我们是堂亲,血脉相连总是有些面容相似。”他这样总结。讶瑛张张嘴,欲言又止——该怎么称呼这位少爷?

      少年这时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拿起讶瑛端着的咖啡就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呸呸!啊,纪神这家伙的口味真是……仍然在喝杀虫剂!”而且在放下杯子的时候,他还紧皱着眉头大声抱怨。

      讶瑛无言地望着只剩不到一半的咖啡,默然转身,决定去端另外一杯。

      “我要蓝山……不对,我为什么要跟着他喝这鬼东西?嗯,给我倒杯白兰地!”少年大剌剌地吩咐着。停了停,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脸补充,“对了,纪神不在书房里,你就别去了。端盆热水到庭园来,就这样。”说完之后挥挥手,扬长而去。

      讶瑛端着一盆热水,右臂搭着一条尚未拆封的毛巾,在哈利斯伯爵府邸的庭园里四处搜寻纪神的身影。幸好他们的所在地很显眼,只见纪神和那名少年站在两棵柏树下轻声交谈。谈话的内容也时不时传入耳中,无非就是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

      细细的雨丝绵密地倾在纪神的一头秀发上。

      忽然他不耐烦了,用力甩甩脑袋,撇开满头满脸的小水珠。之后,几绺乌木一般的发丝摆脱离心力的影响,重新服服帖帖回归原位。玄黑的发色流转着珍珠的的光泽,仿佛拥有自主意识,可以自行决定要落在哪个方向。

      纪神懊恼地嘟嚷几句,招来旁边少年不知是善是恶的哄笑。

      摇头,摆发,咕哝的连续动作,细腻而优雅,慵懒华贵之中蕴涵着隐隐稚气,偏偏又极度自制。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收放自如。

      讶瑛有些恍惚,宛如见到一只漂亮的小猫,就在眼前狡黠地耍赖。一时之间,禁不住看呆了。素来只有女人如猫,谁想男性更甚?

      “出来。”纪神敏锐的轻声呵斥,朝着讶瑛站的地方走去。

      讶瑛挣扎于现实与虚幻之间,好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啊?”他朦朦胧胧想起,惟有猫科动物才能在重重的声影障碍之中,过滤一切杂质,直接攫取目标猎物的动静。

      一张无奈的面孔凑过来:“纪神,是你的人啦!我叫他拿热水给你,忘记了吗?”少年如此提醒纪神。

      纪神瞥讶瑛一眼,淡淡地说:“放下吧。”声音清清冷冷,尊贵无比,原本轻松悠然的氛围,就这样瞬间冷凝。

      讶瑛静默的将脸盆放下,很明白纪神依然没有接纳他。

      “咦?啊!讶瑛,我的白兰地呢?”站在旁边的少年倒是不甘寂寞,拉开嗓门哇哇大叫。

      讶瑛略带感激的回答:“真对不起,请稍等。”他恭敬的一鞠躬,转身离开了。

      纪神俯下身子,拆开卖毛巾的封套,开始洗脸擦头发。

      “好一个善良天使。”少年说着,打了个响指。“他是怎么被分公司弄到手的,啊?居然还能把人拖到你面前来——究竟是下了迷魂药,还是签了卖身契?喂,纪神,听说你喜欢他的笑容?”

      纪神拧着手中的毛巾,若有所思。“最讨厌了。”最后,他划出一个淡雅如莲的笑容。

      少年捧腹弯腰,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哟,真应该让那些人听听你现在说的这什么话。老天,愿上帝宽恕你,不过我想,反正你的守护神原本就是撒旦来的。拜托,未来的伯爵大人,稍微手下留情,我可是挺喜欢他的。”毕竟,像讶瑛·克里恩这样的人,到现在已经绝种了。

      纪神根本懒得看少年:“你喜欢?自己想办法弄走。”他的口气不冷不热不咸不淡。

      少年咧嘴,嘻嘻的笑着:“好呀,等我找到绳子,就把他捆走。啧,你不觉得,他很像朱迪丝么?”

      朱迪丝?

      乍闻这个熟悉的名字,纪神终于抬眼:“那里像了?”他看完全不一样。

      少年贼贼一笑:“嘿,嘿,我可不是说你那位‘朱迪丝’啊。节制,镇静。”

      “原来是指你罗凯少爷的未婚妻,至死不渝的爱。”纪神当即毫不客气的反讽回去。

      罗凯轻嗤一声,倒没有一般男子被说中心事的狼狈。“怎么也比你纪神少爷强,旧人不去,新人不来,你的观念简直毫无节操。喂,你不讨厌她吧?”然后他面容一整,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纪神轻弹食指:“现在开始讨厌,请问还来得及吗?”

      “去你的吧!”罗凯笑骂。“总之我希望,无论如何,她都会平安无事。”

      纪神的目光变得左右游离,飘忽不定:“我知道了……”

      罗凯顺着纪神的目光望去,看到小路尽头出现讶瑛的身影。“这真是奇怪啊……你留这么一个人下来,究竟是为的什么?”他好奇地询问。

      纪神唇角微扬,泛出一抹蒙娜丽莎的微笑。“你很快就会知道了,相信我——绝对比你想象的快很多。”他说话的语调,竟然也是那般虚无缥缈。

      午夜十二点十五分。

      讶瑛看着镜中面容憔悴的自己,勉强笑了一笑。头晕,耳鸣,眼花,四肢无力外带精神疲乏,但是无法入睡。肠胃里面翻江倒海,可惜什么东西也吐不出来,就这样堵塞在胸口。最要命的是,喉咙干渴仿佛有把火在烧,却是一沾水就痛不欲生。

      如果这个就是“仁慈”的毒药,那么那些不够仁慈的……又会残酷到何种程度?

      轻轻摇头,叹口气看向墙上的挂钟,十二点二十分。没有时间多想,他赶紧整理装束,打开房门,去隔壁见纪神。

      站在门口,手刚刚伸出来,又缩了回去——卧室的门,居然又是虚掩的。

      纪神少爷没睡,或者还有其他人在场?

      透过门缝,可以看见水晶台灯下有两个人。

      纪神半撑着身子斜靠在床上,罗凯随手拉来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对面。

      起初,他们都沉默不语。

      良久纪神伸出食指,轻轻敲击壁柜:“你了解具体情况吗?”

      “太了解了。表面上看来,股票狂跌,一路当到谷底。企业本身一笔烂帐,资不抵债,别提还欠着一屁股没有及时缴纳的税款。糟得很,上帝都会觉得回天乏术。”罗凯轻哼。

      纪神慢慢地笑:“真不是未婚夫该说的话。唯物主义告诉我们,应当透过现象看本质——实际情形呢,又是如何?”

      “我是以投资人的身份说话。你问实际上?我这就告诉你,更糟糕。好几位大股东很早就私下勾结,目前均处于卷款潜逃的状态,下落不明。公司的人事管理仿若国家大暴乱的无政府时期,压根没有秩序可言。完全是一团乱麻,而且就连你想要建立起临时的恐怖政治,都没有那个条件。阿德利恩家的那个蠢材,他居然在这种时候大举外债,估计借款够他还上数十年的。”罗凯下了结论。

      纪神低笑:“他不是你岳父吗?”这个提醒绝对不怀好意。

      罗凯哼着鼻子:“想当年——他的名字下面登记着三千万美元不动产四百万英镑有价债券那个时候——自然是。”他毫不讳言。

      纪神淡淡一笑:“功利之徒。”停了停,他又问,“那么,你是觉得阿德利恩家族……无药可救了?”

      罗凯怒目相向:“你有资格说我吗?奸商之中的奸商。听着,我不是觉得,我是非常之肯定!我很确定阿德利恩家彻底完蛋了——就和你一样确定。”他没好气地说。

      一阵沉默,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过了一会儿,纪神调整坐姿,倾身向前:“这件事情只能靠不择手段圆满结束。告诉我,为了保全你的朱迪丝,你究竟怎么做的?”他的眼底闪着一抹嗜血的光芒。

      罗凯仰天长笑,好一会儿才停顿下来。

      “你还会不知道?呸!那个作见证人的律师太碍事了,真的该杀,所以我就让他永远消失了。四片维罗纳,就是那么简单。怎么,他是你亲戚,不能动?”他的口气十分不善。

      “你是我亲戚没错。话说回来,纸是包不住火的。要么你就把纸换成防火材质,要么……你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火都给灭了。”纪神的口吻却是意外地亲切。

      罗凯讽刺地笑:“你说得还真简单。不过也差不多……少了你,我就是第一顺位的族长继承人了吧?”话音未落,一把GP100拿了出来,黑洞洞的枪口指着纪神的右太阳穴。

      纪神定定看着罗凯数秒,缓缓绽开笑容:“成者王侯,败者……坟墓。你真的……想、好、了?”他的语调异常吊诡,声音却平静无波。

      罗凯撇嘴:“我当然可能输。但是我们如此相似,没道理只有你才能坐那个高位。你很厉害,但也是人,人总是有失败的时候。”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卧室里搜寻着。

      纪神轻轻叹气:“你不是人?别找了,录音机在你完全想象不到的地方——我会给你机会找到么?——讶瑛,你还不进来?”

      霎时枪响,门开,一阵忙乱。

      尘埃落定时分,罗凯已经被讶瑛按倒在地。

      “愿赌服输。”纪神一双深长的猫眼凝视着罗凯,缓缓宣布。

      罗凯目光迎着纪神,手肘向后一顶:“才不!”讶瑛吃痛,手一松,他趁机将讶瑛一把推开,冲出卧室。一下子便没了踪影。

      纪神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幕,连眉毛都没抬。

      “对不起,纪神少爷。”讶瑛艰难地站起身来,愧疚地说,“我失职了。”

      纪神慢慢地说:“你已经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情。”说着,他从丝被底下拿出一个方形的黑盒子。讶瑛看得真切,那是盒式跟踪器。

      “讶瑛,你过来。”

      纪神忽然说道,口气还是那么风清云淡。

      讶瑛一愣,随即依言走到纪神身边。

      “你刚才……听到了多少?”纪神轻问,仿若全不经意。

      “我……”讶瑛最终诚实回答,“……全部。”

      纪神挑一挑眉,低声说:“好姑娘。”讶瑛知道,他是在说别的什么东西。须臾,他伸出空着的右手,扣住讶瑛的左手,将上面的腕表取了下来。

      讶瑛惊疑的看着纪神:“……纪神少爷……?”

      纪神没有说话,冷眼瞅着那只手表。过了几分钟,他才拨动那只手表,先是响起一阵沙沙声,紧接着,不久前他和罗凯的对话原原本本影音回放出来。然而枪声完了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讶瑛听着那段录音,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气直往上升,不可抑制的蔓延开来。并非瞬间的透心凉,而是越想越后怕,蛇缠般冰凉。这是纪神少爷前天就写好的剧本,而他本身,参与有份。除了纪神少爷,没有人——甚至他也不知道——他的戏份,竟会如此之重。

      铃声骤然响起,十分尖锐。讶瑛猛地回神,是纪神按了警铃。

      安全防卫队迅速冲进了卧室。

      纪神把方形的黑盒子以及讶瑛的手表一起丢给领队。“罗凯试图加害哈利斯家族的正统继承人,谋杀未遂。手表里有现场录音——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领队表示明白纪神的意思,然而仍旧站着不动。“虽然失礼,但是罗凯少爷很可能有同谋……”他小心翼翼的请示纪神。

      纪神浅浅淡淡一笑:“我把证据都交给你了,只要放手去做……斩草除根。对了,预祝队长你,获得高升。”他的回答里,多多少少有一些漠然。

      领队毕恭毕敬回答:“请纪神少爷多多保重。”然后一挥手,带人出去了。

      讶瑛怔怔的站在原地。

      罗凯少爷能够逃走,那是因为纪神少爷本来就没有打算立刻抓住他。而纪神少爷之所以要让他逃走,却是为了连他的同谋一起……斩草除根。无论如何,一切都在纪神少爷的沙盘演算当中……

      “可是罗凯少爷的未婚妻……”他无意识发出轻喃。

      “是啊。或许他的岳父就是帮凶。未婚妻当然也在里面,无论她是否无辜。”

      讶瑛仔细的看着冷漠的纪神:“然而,纪神少爷不是答应罗凯少爷……?”

      纪神冷冷的嗤笑:“我什么时候答应了?”他反问讶瑛。

      讶瑛一愣:“我记得您说——”话只说到一半,他就顿住了,恍然大悟却又不敢置信的望着纪神。

      纪神轻轻弹着指尖:“我说了什么?”他的话比南极冰雪寒冷千倍。

      讶瑛哑口无言,什么也说不出来。纪神说,[我知道了],知道是一回事,答应,那就是另外一回事。知道并不代表许诺。

      “纪神少爷……”

      他只能轻轻地、长长地,叹一口气。

      纪神心不在焉的注视自己纤长的十指:“起风了……父亲就快要回来了。”他并没有注意到,或者其实已经看到了但是并不关心——讶瑛在默默的看着他。

      讶瑛静静的看着纪神,这次他的视角完全不同。

      这个世界上,有些地方的确很黑暗,譬如监狱地牢,譬如妓院赌场,再比如战争中的国家。但是那里是非观都很分明,所有人都想逃出去,谁都知道那里属于非正常状态。那是错误的,就连使劲镇压的恶势力都清楚。

      但是哈利斯家族……正义究竟是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正义存在,他们懒得理会。没有仁爱的立场,也无所谓罪恶。

      纪神少爷也好,罗凯少爷也罢,他们都是道德色盲。为了活着以及活得更好,他们会很自然地去做世间看来卑鄙狠毒的事情。斩草除根,是不仁;朋友谋杀,是不义。他们骗人,他们也害人,杀人放火就相当于吃饭睡觉。

      他们做那些不仁不义的事情,有时候并没有天大的理由,更不会有罪恶感。这并不是什么贵族少爷受苦之后的叛逆举动——只不过,这就是他们的世界,仅此而已。

      面对着连本质都染黑的部分,你能够说什么呢?

      “纪神少爷……我是效忠于你的吗?”

      讶瑛忽然忍不住,轻声问了出来。

      “效忠……于我?你的问题真滑稽。”纪神抬眼,一脸的漫不经心。“效忠于你自己的利益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真水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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