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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合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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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大王现在,需要你。
范蠡离开的时候,她不过是一个掩面而泣的脆弱女子。
她跟随丈夫来到敌国,受尽屈辱,为奴为婢,那是身为王族女子的责任——家国罹难的责无旁贷,那也是,对他的丈夫最深沉的爱。
“大王,让我同你一起去吴国吧,你需要人照顾。”
这一路走来,心中是否有过后悔?
她的儿子已然为国捐躯,山河破碎之后,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有丈夫的地方,便是她的归处。
所以,她心中抱怨过生活的艰辛,但始终未曾后悔追随大王来吴国承受这一切。
此刻,再一次深受打击的男人,落魄地瘫坐在她的面前。
一头乱发,衣衫褴褛,形容憔悴。
曾经是她全部骄傲的男人,此刻,脆弱地像一个孩子。
合仪擦干脸上的泪水,走到丈夫身边。她托起丈夫的双手——曾经那么养尊处优的一双手,如今短短数月,已有些纹路粗糙,布满新茧。
“大王。”
合仪呼唤着曾经给予自己全部骄傲、光荣与梦的男人。
“不要叫我大王,我现在已经不是大王了。”
“相公,”合仪握住了丈夫的手,范蠡说的对,此刻,这个男人,需要自己,“你能做的都做了,你没有输给夫差,你只是输给了天。”
“夫人,”勾践的鼻子酸楚,几乎有了哭腔。
这个女人,是自己还身为太子的时刻,便明媒正娶的正妻。
除了二十年前大婚之夜,这个女人曾含羞带怯地称呼过自己相公以外,他们之间的称呼,早已被他登基之前的“殿下”,登基之后的“大王”所代替。
合仪的一声柔情怜意的“相公”,让勾践突然跌进了夫妻间相互扶持的恩情蜜意之中。
他此时,可以不用再扮演一个冷冰冰的高高在上的王者,而只是一个受尽委屈后也可以在妻子怀抱中有那么一刻软弱的男人。
“夫人,”勾践无尽的委屈,“是天要亡我。早知如此,我该一早了断,好过今天,尊严丧尽,生不如死。”
“相公,”合仪摇摇头,“你原本就是我心中的盖世英雄,一个王者。可如今你若死去,千秋万代之后,就只会被人永永远远地记得,你是一条狗。”
“你愿意作一条狗么?”
“不,不……”狗?不,不,勾践本能地抵触着这样的称呼与结局。
合仪紧紧地抱着面前的这个、她深爱的落魄男人:
“相公,你要重新做回一个人,一个王者,一个英雄。”
一个我心中,永远的盖世英雄。
在面对强大的现实无处躲藏的时候,男人们似乎依靠全部的力量、理智与计谋,也无法说服自己坚守这样一个惨重的人生。
对于一个成就千秋伟业的君王,一个女人全部的青春与深情,似乎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他们常说,面对千秋大业,怎可顾念一时的儿女情长?
可曾想过,在他们最困顿的岁月,恰恰是这看似柔弱似水的深情,支撑了他们全部的不可能?
十年之后,当这个男人真得重新站立起来,成为合仪心中那个永远的盖世英雄的时候,一杯毒酒摆在了她的面前。
此时的丈夫,早已尽雪前耻,大业已成。
然而,范蠡走了,文种死了,那时的人,就只剩她了。
文种临刑前,仍然不可置信地问她,为什么大王要如此对待他。
合仪什么都没说,只是为文种斟上了最后一杯酒。
姑苏十年,有太多的事看在眼中。
相公是一个出色的王者,他可以十年生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他可以让范蠡这样聪明绝顶的人,在人生中迷惑,最终放弃心中至爱,一生悔恨,了无生趣地消失在五湖之中。
他也可以让文种这样的良臣,至死也不肯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肯相信自己眼中的大王似乎并不是一直熟识的大王。
但是她是他的妻子。
她如今早已接受这样的结局。
这样一个骄傲的男人,那段屈辱的过去,恨不得能将其从自己的头脑中剜掉,又怎可留下这么多“老相识”集体缅怀呢?
内侍回来向勾践复命的时候,勾践正在把玩着蔡国刚送来的合欢佩。
“她临走前,说了什么?”
勾践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哀伤或是欢喜如今落在何处。
“夫人,”内侍突然发觉自己说错话,吓得缩了舌头,小心道,“罪妇合仪,伏刑前什么都没说。”
“哦,”勾践的表情松动,心中没来由地有点失落,“你下去吧。”
内侍转身欲离开的时候,夫人合仪临死前的景象突然窜进了他的脑海。
博山炉里幽幽地燃着合欢香。
夫人屏退了所有婢女。
盛装坐在榻上。
岁月的痕迹,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皱纹,也留下了,没有哪个新入宫的美人可以比拟的,庄重与尊贵。
夫人什么都没有问,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接过酒盅,毫不迟疑,一饮而尽。
似乎对这一切的荣华都已无眷恋。
当她的嘴角蜿蜒下一缕嫣红时,盛装的她突然显现出一种慑人心魄的美丽。
几个来执刑的内侍,顷刻间被这一幕震撼。
他们发现,夫人的目光里,陡然间充满了深情。
她的嘴轻微地嗫嚅着什么,直到没有一丝气息。
发现内侍身形一滞,勾践问道,“怎么了?”
“没有,”那内侍慌忙道,“大王。”
说罢,他疾速退出了宫殿。
他回望这幽森的华丽殿宇时,夫人那微弱的声音似乎仍在耳边游荡。
相公,你原本就是我心中的盖世英雄……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就是很想写合仪,其实也是写勾践。虽然刘邦之流赢得了伟世的霸业,人们却从不会忘记英雄式的项羽。夫差之于勾践,在这个故事中,也大抵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