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戏凤（美人吟）》肖公子

88、山雨欲来风满楼（七）

　　赵明鉴出征之日，惠帝率文武百官相送，茉莉怕招人非议，并未去送行。赵明鉴临行之际，要将玄衣卫留给茉莉，茉莉深知这些近卫对赵明鉴的作用，坚决不肯，几番推辞，最终留下来赵正小七、小八等一百个好手才作罢。
　　赵明鉴走后，茉莉在王府住了五六日，足不出锦绣园，甚是无聊，便请示了康乐亲王，移去东郊别院小住静养，收拾完毕，带了赵正等几个亲信，简行出府。
　　黄昏时分，街上稀稀落落走着几个行人，两旁店铺酒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显得几分萧瑟，这光景不过是金陵不眠繁华夜的前奏，待夜幕降临，则完全是另一幅景象。
　　远处两个长衫锦带、面貌不俗的青年相互扶持着，踉跄行近，在空旷的大街上格外瞩目。
　　秦稼芝整了整衣衫，快行两步，扶住步履不稳的罗肖，暗暗叹息。他和罗肖是在游湖时碰上的，两人虽同朝为官，但相交不深，起初两人也是各自饮酒交谈不多，待酒意上来，说话无所顾忌，竟越聊越是投机，两人从日不过午，一直喝道太阳下山，到后来成了罗肖一人抱着酒坛子絮叨不止，秦稼芝默坐一旁倾听，她鲜为人知的童年趣事，她是如何的调皮大胆，如何的乖巧伶俐、如何的泼辣刁蛮……
　　“罗兄，走错路了，你的府邸在这边！”
　　秦稼芝拉着一路前行的罗肖，向右首街上行去。
　　“不，我不回去！”罗肖用力挣脱，因为醉酒失了分寸，将秦稼芝震开几步远。
　　“我要去找她，我一定要见师妹……”
　　“赵明鉴……他……他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秦稼芝吃了一惊，他心中十分钦慕罗肖的磊落胸怀，生怕他就此惹祸上身，又急忙上前将他阻住，罗肖虽然醉酒，但本身武功比秦稼芝高出许多，因此秦稼芝并不能轻易将罗肖制服，两人在街上拉扯起来。
　　“秦大人，将罗爷交于小人吧！”
　　秦稼芝一怔，眼前这个虽向他躬身行礼，却半分不显卑微之人，他识得，玄武湖上他曾见识过他的凌厉身手和指挥若定，他便是康乐王府的侍卫长赵正。
　　他称秦稼芝为秦大人，称罗肖作罗爷，一句话撇明了近疏关系。
　　“秦大人，小人奉命出城办事，正好路过罗府，就由小人送罗爷回府吧！”
　　秦稼芝抬头，不远处几个黑衣侍卫护着一辆轻便马车候在一旁，不自觉地松了手。
　　赵正扶过罗肖，向他再施一礼，转身向马车走去。

　　一缕淡淡幽香漫来，罗肖缓缓睁开眼睛，似是一人伏在自己身上嘤嘤低泣，也不知是真是幻。
　　“师妹，真的是你么？”罗肖小心翼翼地抚上茉莉脸颊，待确定不是梦时，方才开心地笑了。
　　“肖哥哥，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我不愿意见你这个样子……”
　　“师妹，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这些日子，我总也见不到你，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我很担心你……可是……你大哥他不许我见你，我急得发疯，只好……只好……夜里偷偷地去看你……”
　　罗肖痴迷地盯着茉莉一会儿，满面沮丧地垂下头：“可是……我功夫不够好，每次都被他拦了下来，我……我打不过他……见不到你……”
　　“肖哥哥，你……你……有没有受伤……”茉莉心中一阵酸楚，她知道赵明鉴不喜罗肖，罗肖私闯王府，两人必然是几番恶斗。
　　罗肖摇摇头：“师妹，你莫哭……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你以前总是抱怨我们不肯带你下山……这次我一定不会撇下你，我们和大师兄、二师兄一起行走江湖……我带你去看遍这世上的美景……”
　　茉莉呆呆望着罗肖，眼前一片模糊，曾经，那种潇洒自由、无拘无束的日子和她只有一步之遥，可是她已经错过了，这一世，她注定要与权势利欲纷争纠缠，只是累及罗肖，谁之过？

　　茉莉独居东郊别院，日子过得倒也平静，只是忧心北部战事，赵明鉴走了半月有余，尚无消息传来，令人难以放心。
　　这一日茉莉在书房里看书，赵正来报，惜玉公主前来探望。
　　茉莉有些意外，惜云惜玉二人不得宠，平日里谨慎度日，难以出宫门一步，这次前来不知为了何事。
　　茉莉迎出门不远，便碰上来惜玉一行人，两姐妹相见甚是开心，惜玉首次来东郊别院，东游西逛，羡慕不已。
　　“三天后太子哥哥在易园举办春日宴，聚齐了金陵的才子佳人，莉儿姐姐，你可不能缺席！”
　　茉莉微微颦眉，推辞的话尚未说出口，惜玉抢先道：“莉儿姐姐，我可是允诺了太子哥哥一定请得你来，太子哥哥才放我出宫门的，你可不能让我失言！”
　　茉莉责道：“你明知我没心情，却还来为难我！”
　　惜玉嘻嘻一笑，拉着茉莉游园。
　　“莉儿姐姐，真羡慕你！有这么多人，这样宠着你！”
　　惜玉忽然长叹一声，幽幽地望着茉莉。
　　她曾着过男装游戏青楼，曾惹得无数王侯贵族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就连如今未嫁之身，公然离府独居，也是十分出格的，这些在所有女子看来，离经叛道，有辱家门的事，她不但做了，而且还做得理所当然。金陵的闺阁千金排斥她，并非是多么厌恶她的行为，而单单是出于嫉妒，她得天独厚地拥有所有女子梦想的一切，怎能叫人不眼热？
　　茉莉苦笑摇头，留意到惜玉眉目间的一丝忧伤，问道：“你有心事？”
　　惜玉犹豫了一阵，转向茉莉：“莉儿姐姐，我想求你一件事！”
　　茉莉拉着惜玉坐下：“什么事，只管说便是，何必用得着一个‘求’字？”
　　惜玉垂头，低声道：“前几日，父皇曾和太子哥哥商量过要为我指婚！”
　　茉莉握着茶杯的手指蓦地一紧，淡声道：“是吗？只不知驸马是那家的公子？”
　　惜玉双目紧紧注视茉莉：“莉儿姐姐也认识，新科探花罗肖便是！”
　　茉莉垂目，沉默半晌：“皇上已经赐婚了吗？”
　　惜玉目光离开茉莉，黯然摇头：“那日宴席上，父王拿话探罗探花口风，罗肖说他虽无婚配，却早已有意中人，而且非她不娶！在场的其他宾客知道父皇用意，都上前规劝他，可是罗肖一口回绝了众人，后来太子哥哥出面，才没闹僵了！”
　　“莉儿姐姐，我知道罗肖口中的意中人是你，可是明鉴哥哥是不可能让你嫁给他的，难道你希望他就这样孤零零的一辈子！”惜玉握住茉莉双手，哀声恳求。
　　茉莉叹道：“惜玉，你听我一句劝，男女姻缘是强求不来的，即使强自捆绑在一起，日后也只会因爱成恨，反而会害了你！”
　　惜玉固执地摇头，洒下一串泪珠：“莉儿姐姐，我和你不同，我虽是公主，却不得宠，去年契丹和亲，若非我才学、品貌不够出众，被嫁入契丹的就会是我！
　　我和惜云注定是父皇笼络权利的牺牲品，既然横竖都要嫁，我……我……宁可嫁给罗肖，起码……他会看在姐姐的面上善待于我！如果我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日后会是怎样的命运！
　　莉儿姐姐，我求你帮我去劝劝罗肖，我知道……他和你情分很深，他……一定会听你劝……”
　　茉莉恍惚片刻，眼前满是罗肖颓废落寞的模样，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你和肖哥哥能成就姻缘，我固然高兴，可是……可是……我不能拿他对我的情分去为难他……况且，肖哥哥……他也不会听我劝……”
　　“莉儿姐姐，你真的不肯帮我这一次吗？”
　　茉莉沉默良久，终是缓缓摇头：“我不能……我不能的……”
　　惜玉绝望地站起身，眼中闪烁着一丝愤恨：“莉儿姐姐，你真自私！你嘴上说是为我们好，其实根本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心，你想把他困在自己身边，要他宠着你，为你争风吃醋，永远只为你付出！”
　　茉莉望着惜玉远去的背影，一阵伤神，看不见的隔阂油然而生，姐妹之情已非昨昔。
　　“惜玉公主非小姐知心人，小姐实不必为此烦恼！”
　　赵正轻步走进，手中捧着茉莉的一件披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茉莉启唇吹笛，反反复复只是这一个曲调。

　　随园里采采流水，杨花如烟，宾客往来络绎不绝，峨冠博带，衣香鬓影粉饰着太平，掩盖了边关上的腥风血雨。
　　茉莉想起边关上的赵明鉴，忧心不已，她的到来惹来一阵窃窃私语，众千金佳丽目光中或嫉或厌，不住偷偷打量她，惜玉彻底疏离了她，看到她走进，只装作未见，拉着惜云和锦柔一同走开。
　　茉莉既伤心又无奈，一阵幽咽的箫声袅袅响起，脚下不由自主地顺着声音走来，怔怔望着树杈上那抹侧卧的身影，似是梦，又像是幻，数不清多少次，当他还是个小少年时，他就喜欢这样坐在树上，不同的是，那时他怀中常抱着一个羸弱的小女娃，他教她辨认宫、商、角、徵、羽，教她弄箫吹笛……
　　“傻丫头，哭什么？”
　　罗肖停下了箫声，手指轻轻刮了下茉莉鼻子，撇嘴而笑。
　　茉莉拍开罗肖手臂，破涕而笑，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两人沿着青草径漫无目的地走着。
　　“听说前两天皇上打算为师兄赐婚？”
　　“我已经回绝了！”罗肖看向茉莉，答得一脸坦然。
　　茉莉脚步一滞，不意罗肖说得如此直白，余下的话噎在喉中，说不出，两人相视皆是苦涩一笑。
　　罗肖轻轻叹了口气：“师妹我要走了，离京到岭南赴任！”
　　“岭南？为何到如此荒蛮之地？”茉莉闻言，心中一紧。
　　罗肖苦笑一声，几分揶揄地道：“拜你大哥所赐！”
　　茉莉轻叹一声，默然不语，满腹惆怅！
　　“莉儿，我一直不清楚你发生了什么事！去年自你决定比武选婿，我就知你心中早有安排，我上台比武，固是抱着一丝希望，但若你另有意中人，我……我……也会尽力襄助，成全于你……可是没想到赵明鉴……他……”
　　罗肖看茉莉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莉儿，你是不是……是不是……倾心蓝天涯？可是他为什么没有上凤仪台？”
　　“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和赵明鉴有关……”
　　罗肖走到茉莉对面，强迫她看着自己。
　　茉莉抬眸，清澈的目光中，一片凄楚，慌乱地摇摇头：“和大哥没有关系，肖哥哥……你不要问了……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
　　罗肖见一向刚强洒脱的茉莉这副凄苦模样，心痛莫名，却又无力助她解脱，轻轻将他拥进怀里：“师妹，你一定要好好的……”

　　蒙蒙细雨，如牛毛一般，若有若无地飘着，草色经过春雨的洗涤，越发翠色欲滴，远山如黛，空蒙如入仙境，悠扬的笛声断断续续飘来，罗肖身子一顿，一扫脸上沉郁，露出丝明快笑意，勒马左右顾盼。
　　茉莉收起玉笛，从远处小丘上驰来，她特意早出城五里，避过太子等人，在此等候罗肖。
　　“莉儿，难道……难道……你真打算嫁给赵明鉴？”罗肖打量茉莉瘦削的容颜，心中甚不放心。
　　茉莉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肖哥哥不必担心，大哥他不会勉强我的！”
　　“其实，大哥……他叫你去岭南，也并非完全出于私怨！”茉莉踌躇了一阵，开口说道，她不想罗肖和赵明鉴的误会越来越深，而且她也仔细琢磨过，桂阳郡位于陈和大理交界处，是南陈南部的一个军事要塞，长期以来各方势力混杂不明，且远离京师，最难治理，而难得，罗肖文武双全，不同于以往上任的迂腐文人官员，赵明鉴力主外放罗肖，外人看来不免说赵明鉴心胸狭隘，因为私情排挤罗肖，而实际上他是要罗肖趁此机会摸清桂阳郡底细，接管桂阳郡。
　　“你倒是很信任他！”罗肖看茉莉一眼，酸溜溜的地说道。
　　茉莉微微一笑，目光诚挚：“我也一样信任肖哥哥！”
　　“好师妹，有你此言，这一生也不枉了！”
　　罗肖定定望着茉莉，双目湿润，翻身上马：“师妹我去了！”
　　茉莉点头，见罗肖孑然一身，也无甚行李，忍不住心酸：“南疆多瘴蔽，怎不带个随从？”
　　罗肖却洒然一笑：“大丈夫行天下，一剑一马足矣！师妹，后会有期！”朝茉莉拱拱手，骏马嘶鸣中，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