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戏凤（美人吟）》肖公子

84、山雨欲来风满楼（三）

　　茉莉觉得自己睡了好长时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那一种痛，她在梦中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
　　蓝天涯遍身鲜血，那一双满含凄怨、哀伤的眸子一步步地向她逼近：
　　“澈儿，你要杀我么？真的想要我死么？澈儿，你好狠心，你忘了我们那些缠绵的日子吗……澈儿，你忘了我吗……”
　　茉莉辨不清方向，拼命地逃，却总也冲不出他痴缠目光的包围，绝望和恐惧如影附骨，她生生世世都逃不开了。
　　“不……不，你不要死，我不是要杀你……你不要死，你为什么总要逼我……”
　　“我把命赔给你！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好了……我不要活，我也不要活了……”
　　正当茉莉绝望，放弃挣扎之际，一缕袅袅的箫音传来，温柔如春风拂面，仿若爱人深情的呼唤，又像是故人无言的慰藉，渐渐地，箫声越吹越近，迷雾慢慢荡开，茉莉睁开了眼睛。
　　赵明鉴苍白无血色的俊颜上难掩喜色，停下箫声，颤抖着抓紧茉莉纤瘦的手指：“莉儿……你终于醒了！”
　　茉莉心中微微一叹，知道自己又活了过来，呆望着赵明鉴好一会儿，才歉然道：“真对不住，大哥，又让你累心了！”
　　“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
　　赵明鉴深深望了茉莉一眼，走到炭炉旁，小心地将药汁倒进瓷碗中。
　　茉莉怆然苦笑，身子动了动，伺候在旁的小丫鬟即刻上前扶起茉莉，将一个缎绣软垫放在茉莉背后。
　　茉莉余光自身旁之人脸上掠过，微微一怔，再观满室陌生的面孔，忍不住脸色大变：“大哥，小玉呢？四喜五福她们呢？”
　　赵明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答话，继续滤着手中的的药汁。
　　赵正暗观茉莉、赵明鉴二人脸色，叹息一声，将房中的下人都撤了出去，自己也悄悄退了出来。
　　茉莉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整个人像是被浸在冰水中般，冷得麻木，赵明鉴的沉默足以说明一切：小玉死了，四喜、五福及锦绣园其余下人，甚至更多鲜活的生命，因为那一场闹剧永远的消失了！
　　“你很在意是不是？我和蓝天涯……你……你心里根本就很介意，是不是？ ”
　　赵明鉴像是没有听到茉莉的责问一样，轻轻吹了吹汤勺中的药汁，送到茉莉唇边。
　　茉莉侧头避开，直直望着赵明鉴，那一双深邃不见底的凤眸中，全是她看不懂的情愫，茉莉突然意识到赵明鉴不仅仅是他的兄长，还是一个杀伐决绝的政治首领，他的纵容宠爱、温文尔雅只是仅仅对她一个人而已！
　　我不是好人，我只对你一个人好……
　　是啊，他早就告诉过她的，可是那么多人，那么多无辜的生命……
　　茉莉强自忍着喉中的血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况且……他所说的并非全是虚言……你还要杀多少人才够？一千个，还是一万个？”
　　赵明鉴双唇紧抿，手僵在半空，突然甩手将盛药的瓷碗甩在一旁地上：“不错，我确实在意！他这样一次次地纠缠不清，你可曾想过我心中是什么滋味吗？莉儿，你知道我有多恨他吗？我嫉妒他，嫉妒地要发疯！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可是……可是……我又不能让他死……”
　　赵明鉴双目黯然，满脸苦涩地笑了：“因为……因为……莉儿，你不想他死！如果我杀了他，你就会恨上我，而我……我是不能让你恨我的！所以我就得忍受他一次次的侮辱和挑衅！莉儿，这种恨极了却又无法可施，无能为力的感觉，你是永远不会明白的……你来告诉我，莉儿，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忘了他？”
　　茉莉垂眸，靠在榻边一动不动：“当初，你不该寻我回来……”
　　“是吗？”
　　赵明鉴低低应了一声，轻轻笑了起来：
　　“原来……原来是我的错……是我做错了！”
　　赵明鉴看着茉莉，满目凄哀，越笑声音越大，踉踉跄跄地出了锦绣园。
　　茉莉双目模糊，蜷缩在一旁，死死咬着帕子，不让自己的呜咽出声：“大哥，都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活过来呢，为什么还没有死？”
　　朦胧中，耳边传来一阵温柔的呼唤声，茉莉慢慢睁眼。
　　李秋燕双目湿润，忧声责道：“痴儿，怎得将自己折磨成这副样子？”
　　茉莉满腔苦楚，放声悲泣：“母妃，是我不好……害了大哥……”
　　李秋燕轻轻揽着茉莉，柔声安慰：“傻丫头，不怪你，你大哥也没有怪你……如果真要追究的话，都怪母妃没能早些时候和你们说清楚……”
　　茉莉默然摇头，想起近年来和杨坚、蓝天涯、赵明鉴以及罗肖斩不断，理不清的感情纠葛，不禁泪流满面，心中生出无限心灰失意：“当初母妃没能救下我，那便一了百了，省得今日受着无穷无尽的煎熬……”
　　“胡说！”
　　李秋燕轻声斥道，拢开茉莉额前秀发，仔细端详茉莉容貌，恍然笑道：“记得当初刚抱起你时，不过一个尺长的小人，眨眼十六年，我的女儿已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
　　李秋燕悠悠叹了口气：“那一年我和你父王赌气，独自一人离府散心，在关州老家遇到了表姐和柴大哥，那个时候我已有三个月的身孕，结果……唉，也是我今生的劫难！后来你父王寻到我，我身子虽然养好了，可一想到我那没有见过世面的孩儿，总也开心不起来！”
　　茉莉极少听李秋燕提起旧事，不禁留神倾听：“后来呢？母妃，你就是这个时候把我捡回来的？”
　　李秋燕摇头微笑：“不是捡回来，你呀，是老天对我的恩赐！当年，你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珠瞟来瞟去，我和鉴儿一抱起你便舍不得松手！那时你身子就带重伤，虽九死一生却也活了过来，这也算是咱们今世合该有这段母女之缘，我可不许你再糟蹋自个儿的身子！”
　　茉莉点头，垂泪道：“母妃你是在哪里抱我回来的？我身上可有书信之类的东西？”
　　李秋燕摇头沉吟：“当年我们过鄂北边境回金陵，就在路边树林里将你抱回来的，并无书笺信物！你颈中的乌玉护身符和自幼配在身上的玉佩，便是你自身之物，从你的衣饰看来，你当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只不知遭了什么劫难！”
　　茉莉脸色黯然，当年自己身在襁褓，仍不免于难，生身父母只怕更是凶多吉少，不由伤心叹息！
　　李秋燕长语劝慰：“傻丫头，别多想了，世上万事皆有定数，强求不得！至于你和你大哥的婚约，也别放在心上，一年后若你仍不想嫁他，母妃替你做主，绝不许他强求于你！”
　　“母妃……”茉莉感念母妃爱护之恩，扑在李秋燕啜泣不成声。
　　李秋燕有软语哄慰一番，嘱丫头们小心伺候这才去了。
　　不一会儿，有侍人端了药进来，茉莉定眼一看，竟然是小玉！跟着四喜、五福二人一起扑在榻边放声大哭。
　　茉莉知小玉等人安然无恙，也是欣喜万分，询问之下才知赵明鉴并没有杀锦绣园众人灭口，只是将他们全部遣到废园当差。废园是王府西北一个偏僻的院落，里面住的大都是康乐亲王旧日的姬妾，寻常人不得随便出入，故在废园当差形同于幽禁，不过总算保住了性命，这也可能是赵明鉴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茉莉长叹默然，知道错怪了赵明鉴，可是歉疚的话总也难以启齿，服过药后，闭目歇息。

　　几乎是一夜之间，茉莉的名字再一次传遍金陵大街小巷，众说纷纭，无外乎是茉莉红杏出墙，私会情郎私奔，被康乐王世子撞个正着，世子大怒与奸夫拔剑相向，血溅五步。
　　有人说奸夫为世子所杀，世子最终夺得美人归；也有人说奸夫重伤世子，携美人逍遥天涯。总之在女人眼中：茉莉心如蛇蝎、水性杨花之人，根本配不上痴情的康乐王世子；男人眼中：天下第一绿帽子非康乐王世子莫属，此奸夫艳福不浅！一时间，众人又将目光转到奸夫身上，纷纷猜测起奸夫的人选，有人说是探花郎罗肖，有人猜是西周庄亲王萧慕华，也有人认为是御剑门门主蓝天涯……
　　茉莉听罢摇头莞尔，平日里抚琴看书，安心养伤，赵明鉴也只淡淡一笑，不予理会，照常操练兵马。
　　每日里赵明鉴都会派赵正送药，并监督茉莉服下，而他本人却再没踏足锦绣园一步，茉莉也不过问赵明鉴之事，两人几日相安无事，伤势好转不少。
　　茉莉放下书卷，见窗外春光明媚，一片烂漫，心情开朗不少，悄悄披衣下床，沿着花茎信步而行，行不多远，隐约有人语传来，茉莉好奇，蹑声行来，远远看见前面海棠树下两个人影正在悄声说着什么。
　　茉莉拉开花枝，嘴角泛起丝笑意，正想近前偷听，不料，裙角被树枝勾住，“哧”的一声，惊动了树后人儿。
　　小玉神色窘惶，见茉莉笑地一脸暧昧，俏脸一红，匆匆向茉莉施一礼，快步跑开。
　　茉莉缓步过来，上下打量赵正一圈，笑道：“还一直以为你是块冷冰砖，怎么？当真看中了我的小丫头？”
　　赵正不答，双目幽深直地盯着茉莉。
　　茉莉被他看得一脸迷惑：“怎么？”
　　赵正又沉默了会儿，似是下定决心般，突然单膝着地，跪在茉莉面前：“恳请小姐成全！”
　　茉莉不意赵正如此直白，呆了一瞬，随即嘻嘻笑着闪身跳开：“我要成全你，不过一句话而已！既然你看中了小玉，就该争取到她的心，小玉嫁不嫁你，还要看你自己的表现！但有一点，不许你亏待她！”
　　“谢主子成全，小人定不负小姐所托！”
　　赵正向茉莉再拜一拜，脸色淡然，看不出丝毫喜色，不过茉莉对赵正的冷漠早习以为常，也不觉得奇怪，赵正人品毋庸质疑，且生性机警，身手不凡，又是赵明鉴的心腹，小玉跟了他自不会受委屈，心中也代小玉喜欢，欣慰地点点头，受了他一拜，转身离去。
　　“大哥……大哥……他还好吧？”茉莉走出两步停下，轻声问道。
　　赵正点点头：“公子的伤已经好了七八分，小姐不必挂心，自己静养要紧！”
　　茉莉微微颔首，轻“嗯”一声，犹豫了会儿，嘴边的话终是没有没有问出口，苦笑着摇摇头离开。
　　赵正望着茉莉纤弱的背影，眼中怜惜之色一闪而逝：“小姐不必担心，蓝天涯已经被御剑门人护送回洞庭，他的伤并不致命，对他不会有什么损害！”
　　“谢谢你！”
　　茉莉脚下顿了一顿，旋又快步离开。

　　夜枭磔磔声中飞过，在静谧的春夜显得格外刺耳，赵明鉴阁下笔，手指轻轻揉着额头。
　　“爷，歇息吧，已经过子时了！”
　　赵正端过一杯香茗，送到赵明鉴手中。
　　赵明鉴“嗯”了一声，接过茶杯，却只呆呆望着茶盏出神。
　　“听说你要娶小玉了？”
　　赵正心中一惊，抬头看赵明鉴一眼，旋又低下头，躬身称是。
　　赵明鉴闻言，微微皱了下眉，抬眼看向赵正，好一会儿才道：“可想清楚了么？”
　　赵正点头，恭敬地赵明鉴拜倒：“恳请爷成全！”
　　“这样也好！”
　　赵明鉴沉默了半晌，才微笑着点点头，抬手示意赵正起身：“你娶了小玉后，须得好好待她！莉儿……莉儿……她很护短的！”
　　提起那个娇俏清灵的人儿，赵明鉴以及赵正眼中不自觉都流出丝温柔的笑意。
　　“莉儿……她身子好些了么？她……她还生我的气吗？”
　　赵正慌忙回神，皱眉摇摇头：“伤势已经大好，可以下床走动了，可是精神一直不太好！爷既然这么担心，为什么不去探望小姐？小姐是不会和爷您怄气的！”
　　赵明鉴苦涩地摇摇头，踱至窗边，呆呆望着窗外明月：“我若是见她，只会让她的心更乱，情绪起伏，反而不利她的伤势！况且……我出征在即，此战又凶险万分，儿女私情，暂放一边！”
　　赵正暗叹一声，不再说什么。
　　忽然，赵明鉴闷哼一声，脸色苍白，左手捂着胸口，浑身失力地靠在窗边。
　　赵正见状，一个箭步冲上，扶住赵明鉴：“爷，爷？您哪里不舒服？”
　　赵明鉴缓缓摇摇头，脸色渐渐恢复如常：“无大碍，方才胸口一阵悸疼，想是这阵子身子亏损厉害的缘故，调养些日子就好了！”
　　赵正眼角微红，沉声道：“爷，您受苦了！”
　　赵明鉴摇头，淡淡地笑了：苦吗，莉儿？可是我仍然感激上天让我遇到了那个可以为她吃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