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戏凤（美人吟）》肖公子

81、鬓云烛畔立盟约（四）

　　茉莉任由惜云惜玉牵着，满园的姹紫嫣红、鸟语花香一样也没入目，脑海中来来回回都是罗肖伤痛、痴恋的眼神。
　　“莉儿姐姐，姐姐？李小姐和你说话呢？”惜玉摇摇失魂落魄的茉莉，指了指一旁的锦柔。
　　茉莉抬头四顾，才发现自己置身于湖中央的小亭中，周围是一片接天荷叶，翠色无边，柱旁一个水青色宫装女子眉笼轻烟，正静静注视着她。
　　“锦柔姐姐，好久不见了！”
　　锦柔一瞬不瞬盯着茉莉的水眸闪了两闪，渐渐暗然，轻声叹道：“是啊，好久不见了！”
　　茉莉微怔，在锦柔的目光中看到嫉羡并不奇怪，然而她眼中丝丝的自鄙自薄之色，让茉莉大为不解。茉莉和锦柔不算熟识，每每宴会上相见她言谈举止优雅得体、八面玲珑，身上聚集了金陵无数男子倾慕的目光，她这样一个才貌双全、备受瞩目之人何以有这中神色？
　　“茉莉妹妹，可否借一步说话？”
　　茉莉知她有话要说，看向一旁的惜云惜玉，两人乖巧地点点头，转身出了亭子。
　　茉莉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微笑道：“锦柔姐姐，坐吧，有话但说无妨！”
　　李锦柔点头，坐在茉莉对面，犹豫片刻，终是开口：“茉莉妹妹，你不喜欢你大哥对不对？”
　　茉莉颦眉，神色微冷：“锦柔姐姐何出此言？”
　　“我不知道！”锦柔怔忡失神地摇摇头：“你喜欢的或许是罗探花，或许是御剑门的门主，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人，可是你一定不喜欢你大哥，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嫁给他？”
　　茉莉垂下眼帘，淡淡开口：“姐姐多心了，我和大哥很好！况且…… 况且对你我这种富贵侯门之女来说，喜欢谁和嫁给谁，本就是两回事！”
　　锦柔诧异地盯着茉莉，而茉莉也不避讳地直视她探究的目光，最终锦柔在茉莉无喜无忧地目光中趋于平静：“这样的话，自妹妹口中说出，真叫人意外！”
　　“锦柔姐姐很喜欢我大哥吗？”
　　锦柔从茉莉身上收回目光，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忧伤：“十一年了，他在我心底扎根十一年了，这究竟算不算爱呢？”
　　微风携着缕缕清香轻轻吹过，荷塘泛起层层翠波，引人遐思：
　　“那一年我七岁，第一次跟父亲进宫，御花园很大很漂亮，彩色的蝴蝶围着人飞来飞去，虽然很想去追蝴蝶，可是嬷嬷的告诫和叮嘱总在耳边，我要做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这样才能讨父亲喜欢！所以我收回了目光，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父亲身边！我跟着父亲转了几个弯，一串风铃一样悦耳，无拘无束的笑声传来，我看到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和一个满脸宠爱的小公子，小女娃一蹦一跳地追舞蝴蝶，小公子则四处追着小女娃跑，我和其他几个孩童呆呆地看着，像是在看一副我们走不进的画卷，既羡慕又失落！”
　　“以后，每次进宫，我都会悄悄地寻找小女娃和小公子的身影，小女娃调皮可爱，很招人喜欢，小公子却不爱说话，除了小女娃，对谁都冷冰冰的，我常常躲在一旁怯怯地看着他们，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我，我心中很难过！再后来，御花园中没有了小女娃的身影，小公子变得更加冷漠了……”
　　茉莉静静地聆听，锦柔诉说的往事片段，她几乎都有印象，可独独只清楚地记住了大哥，御花园的一群孩童中有故作老成的赵涉、顽皮的李铭、刁蛮的静淑……到底哪一个是锦柔呢？茉莉皱眉陷入沉思。

　　赵明鉴在偏园换了件外袍，差人打听到茉莉在荷心湖，便匆匆赶去。
　　“绿水芙蓉，荷下泛舟，不错的主意呢！”赵明鉴嘴角泛起丝笑意，朗若春风，看痴了园中一干侍女，刚出院门不几步，就见罗肖拦在路中间，紧蹙的剑眉下，目若寒星，神色颇为不善：
　　“你为什么要囚禁她？”
　　赵明鉴收起笑意，瞥了罗肖一眼：“她的事用不着你插手，记清楚自己的身份！”
　　罗肖神色一冷：“她根本不喜欢这里，她的脸上、眼中写满了悲伤、抑郁，难道你看不出来？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要如此待她？”
　　“怎样做对她最好，我比你清楚！”
　　赵明鉴冷冷丢下一句话，不欲纠缠，错身而过。
　　罗肖目光幽晦，一把扯住赵明鉴：“我不会让你这么对她，我一定要带她离开，她根本不喜欢你！”
　　罗肖的话让赵明鉴心口一阵紧缩，神色骤冷，反手扯过罗肖胸前衣襟：“你给我住口！我会让她爱上我，心甘情愿嫁给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一个小小探花，在我眼中根本什么都不算，只要我动根手指，便能让你永世不得翻身！我警告你，不要逼我与你为敌！”
　　两人互不相让的对峙，被一阵朗笑声打断：
　　“明鉴、罗卿太不够意思，两位当世高手，切磋武艺，怎可漏了我等？”
　　赵涉一身华服，袍袖生风，从花树后走出，李铭、王鹏远等人随在身侧。赵明鉴和罗肖的恩怨，让赵涉颇为头疼，原本以为有茉莉和赵明鉴的人情在，罗肖归于他帐下不在话下，谁料罗肖乃别有用心而来，赵明鉴处处排斥罗肖之余，又突然爆出茉莉身世，两人终于闹到凤仪台上两败俱伤的结果。为此，赵涉不止一次满园茉莉红颜祸水，当他留意到身边同时不见了罗肖和赵明鉴，便知不好，急急寻了来。罗肖的神色他看不到，但赵明鉴眼中的暴怒杀意让他心惊不已，见惯了赵明鉴的杀伐决断、冷漠从容，还从没见过他这般的性情外露，心中也禁不住好奇，罗肖究竟说了什么，竟将赵明鉴激怒至此？
　　赵明鉴目光在赵涉等人身上转一圈，蓦地一笑，随手将罗肖推开，丝毫不见方才的怒容：“让殿下见笑了！罗大人身手不凡，不过要和本王较量，怕还要苦练几年！”
　　赵涉哈哈笑着，伸手攀在赵明鉴肩上：“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明鉴，你虽翘楚群雄，可能低得过茉莉小皇妹三言两语，一拳一脚？”
　　赵明鉴皱眉，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向众人一抱拳，转身便走，赵涉不在意地追上来。
　　“你不会真打算对付罗肖吧？怎么说他也是茉莉的师兄，小心茉莉和你翻脸！”
　　赵明鉴微微冷笑：“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江湖逍遥，他偏要趟这道浑水，既如此，若不让他见识见识宦海艰辛，岂不让他小瞧了你我？”
　　“嘿嘿，得中一个小小探花，难道就是一步登天了么？”
　　赵明鉴冷笑两声不再言语。
　　赵涉摇头叹道：“古三国时，刘玄德曾有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明鉴以为何解？”
　　赵明鉴脸现嘲弄：“别的兄弟我不知，像你我生于帝王家之人，谈什么手足情深，简直是可笑！自记事起，大道夺嫡争位，小到谋权营利，你我所见的不都是手足相煎，同胞残杀？又有谁顾念到了兄弟之情？你我之间，若不是我和你的切身利益系系相关，你会如此看重我们之间的手足之情？”
　　“这个世上，除了父王和母妃，真正待我好的就只有莉儿，危难之时，她不会弃我而去，富贵有加，她也不会对我曲意奉承，在她心中，她将我看得比她自己的性命重要，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这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赵涉无辜地揉揉鼻子，摆出一副极真诚的样子：“明鉴这话太伤人心，自始至终我都视你如至亲手足，你且说，我的那些个‘衣服’你瞧上了哪件，送与你，本宫眉毛也不皱一下！”
　　赵明鉴嫌恶地瞥赵涉一眼：“谢了，殿下还是自己留着吧！”
　　湖边，赵正已备好了小舟，赵明鉴轻快地跳上舟，赵涉跟着也上来，赵明鉴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吩咐另一条小舟跟上。
　　赵涉不解地指着尾随的小舟：“做何用途？”
　　赵明鉴只远远望着湖心亭中的倩影，看也不看赵涉一眼：“为殿下备的！”
　　赵涉一愣，随即明白赵明鉴和茉莉才子佳人，游湖谈情，自不愿留他在身边煞风景，心中苦笑，赵明鉴还真不是一般的重色轻友。
　　湖心亭中裙纱飞扬，一个恬然写意，国色天香，一个亭亭玉立，仪态万千，映着一池清水芙蓉，形成一道优美的风景。
　　“我总是认为自己不够出色，所以他才不会注意到我，于是我读诗书，习技艺，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我成为金陵有名的美人，可是他仍是那般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极度灰心失望下一度以为他本性如此，可是你的再度出现，我又看到了他眼中久违的温柔。那一年他金榜题名，身戴红花，御街前，万众瞩目中他拥你上马，与你共游，太庙大祭，他与你并骑，共受万人礼拜。我不止一次地仰望高高在上的你们，自卑自艾的同时也庆幸你是他的妹妹！如今看来，是我太蠢了，那般的温柔呵护，怎么可能只是兄妹之情？”
　　锦柔回头看茉莉一眼，目光又暗淡几分，茉莉垂下头不愿再碰触她眼中的悲伤，心生烦躁，不愿再听她说下去。
　　“妹妹得尽女人所有的优势，美貌、聪明、宠爱、尊贵，在你面前我和玉瑢不自觉的有卑微感，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其实妹妹并没有看不起谁，而是和你大哥一样，从来没有将我们这些人看在眼中，你们的眼中、心里有的只是彼此，旁人的好坏，优秀与否与你们跟们没有关系，所以即使我再出色，再优秀，你大哥也不会看我一眼！”
　　茉莉避开锦柔的目光，突然有些同情她，在茉莉心中，赵明鉴高大的不可逾越，从来没觉得别的女子对赵明鉴产生爱慕有什么不妥，只是忽略了一个女子十几年的深情：“锦柔姐姐，你……”
　　李锦柔向茉莉缓缓摇头：“茉莉妹妹，我今日舍了脸与你说这些，不是要博你同情，而是求你成全！我知道他一颗心扑在你身上，因此我不奢望什么，只求在你们赵家有个安身之所，可以让我守在他身边，不必再委身他人！”
　　“锦柔姐姐，你这又是何苦呢？”
　　茉莉幽幽叹道：“你既然喜欢了他这么多年，也该了解他的为人，他不喜欢你，也必定不会给你一丝机会！”
　　“不，我不甘心，你也不喜欢他，为什么他可以守在你身边，我就不能守着他？”
　　茉莉语塞，胸中一阵气闷，茫然地抬起头，朦胧中那个冷峻孤高的男子正静静凝视着她：
　　大哥，我不喜欢你，却还自私地霸占着你，你怪不怪我？
　　赵明鉴仿佛读懂了茉莉目光中的含义，浅笑着摇头，缓缓向她行来。
　　锦柔只看了赵明鉴一眼，便绝望地闭上了眼，这样温柔如水的目光，为什么会让她心痛如噬？
　　“赵大哥，你别走！”
　　锦柔不死心地抓住赵明鉴袖口：“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情意，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动？”
　　赵明鉴微微敛眉，神色已然冷清：“李小姐，请自重！”
　　锦柔白皙的手指不住颤抖，一点点松开，悲伤的伏在石几上嘤嘤低泣。
　　茉莉不忍，有心要劝慰，然而赵明鉴右臂固执地环在她腰间，不肯松开，茉莉无奈只得随他离开。
　　李陌阳不知何时到来，在回廊口拦住赵明鉴：“你不该这么对她！”
　　赵明鉴只冷冷地盯着他：“让开！”
　　李陌阳目光在赵明鉴和茉莉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
　　赵明鉴早已不耐烦，不客气地将他挥开，拥着茉莉离去。
　　茉莉坐在小舟一边，歪着头打量另一头控桨的赵明鉴，心中也好奇，这个男人，究竟有多温柔，又有多冷酷？
　　“大哥，锦柔姐姐她也很可怜……”
　　“莉儿，我不想听！”
　　赵明鉴将小舟荡进荷塘深处，停了下来：“莉儿，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你不要让我为难，好么？”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茉莉满脸不高兴，拉着脸躺在荷叶下：“我才不是想说这个！”
　　赵明鉴笑了笑，在茉莉身旁坐下，柔柔地道：“那你想说什么？”
　　茉莉哼了一声，闭目不睬他，过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又忍不住睁开眼，不想正对上赵明鉴一双含笑的眸子，没好气地道：“有什么好看的！”
　　“嗯，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茉莉气结，举拳打他：“讨厌，你下去，我不要和你在一条船上！”
　　“别恼了，莉儿！”赵明鉴轻轻按住挣扎不休的茉莉，在她身边躺下：“你刚才要说什么？”
　　“刚才是你不对，锦柔已经够可怜了，你还当那么多人削她面子，真不懂怜香惜玉！哼，师娘说了，不懂怜香惜玉的人，也不是个好人！”
　　赵明鉴一手支着额头，一手玩弄茉莉秀发，轻声道：“我不是个好人，我只对你一人好！”
　　茉莉顿了顿没有扭头，只不耐烦地挥开赵明鉴捣乱的手：“讨厌，别扰人睡觉！”
　　莲舟轻荡，偶尔传来一声蛙鸣，正当茉莉昏昏欲睡之际，震耳欲溃的鼙鼓声毫无预兆的响起，惊起满园飞鸟，茉莉一惊起身，浑厚的鼓角声伴着狂乱的马蹄声由远到近，呼啸而过，弥留下一阵淡淡的血腥。
　　赵明鉴遥望西北漫天血色残阳：“要来的，终究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