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戏凤（美人吟）》肖公子

79、鬓云珠畔立盟约（二）

　　自赵明鉴和茉莉定下一年之约后，整个人明朗了许多，不似先前的沉郁易怒，患得患失。赵明鉴的的伤势多半由心而生，如今心事一去，身子也跟着迅速好转起来，整个人春风得意，愈发显得英姿挺拔，器宇不凡。
　　下朝后，赵明鉴顾不得换身衣服，便匆匆向锦绣园行来，只是单纯地想见她，想听她笑的声音。赵明鉴边走边想，以前他们还是兄妹时，茉莉问过他，她有什么好？他又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赵明鉴认真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起茉莉有什么好，她顽皮刁蛮得让他头疼，她会捉弄他，让他在玄衣卫面前出丑，威严扫地……
　　赵明鉴摇头而笑：莉儿，莉儿，你可知道，从你襁褓中的第一眼，就注定了我今生的沦陷，我的温柔，我的呵护都只为你一人！
　　锦绣园中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赵明鉴放缓脚步，在他的印象中，锦绣园总是人来人往，茉莉及她几个小丫头的嬉笑声随处可闻，突然间这么安静，有些不适应。
　　小轩窗半掩，赵明鉴透过疏落的梅枝看到了那抹侧坐的背影，几个月不见，她身上少了几分锐意，多了几分恬淡楚楚动人，更增其倾国之姿。可是赵明鉴却不愿见她这个样子，他宁愿她四处寻隙，惹是生非，他也宁愿跟在她身后收拾烂摊子。
　　“她在做什么呢？”赵明鉴侧身，定在原地，她骨质纤匀的玉手捻着一枚绣花针，来回飞穿，绣架上的花样大致看得出是一枝牡丹，她居然在绣花！
　　赵明鉴呆呆地看着茉莉，心中隐隐作痛，他犹记得当年茉莉卧病在床，庄嬷嬷便派了教习嬷嬷教导茉莉女红，茉莉性燥，连连被针刺，最后恼怒地挥剑将绣架劈作四半，将教习嬷嬷吓走，还扬言，有敢再迫她学女红，便是此下场！因此茉莉并不通女红，可是如今，如今……
　　她本该是那个一袭白衣，倚马弄笛，仗剑高歌的洒脱少年，她本该是那个笑颜如花却桀骜不驯，一无所惧的刁蛮女子……
　　赵明鉴眼眶微红，背过身去，轻声对身旁的赵正吩咐：“下去安排一下，一起随我入山狩猎！”
　　赵正沉声应了一声，转身去了，赵明鉴顿了片刻，直到神色恢复如常，才向房间行去。
　　金陵城外十余骑骏马奔腾而过，马蹄翻飞，尘土飞扬，当先两人皆着白色束身骑装，背夸劲弓白羽长箭，一个俊美如玉，一个气势如虹，轩轾难分，正是着男装的茉莉和赵明鉴。
　　茉莉顾虑到如今两人男女有别，本不想去，可又不愿扫赵明鉴兴，便换了男装以避嫌。赵明鉴却笑她，青楼歌妓坊都不知逛了几次，如今才想起男女之防，晚矣！茉莉想起自己那些荒唐事，摇头莞尔，不过还是坚持换了男装。
　　春深时分，野外一派生机勃勃，处处花香鸟语，众人精神都是一震，茉莉和赵明鉴都非噬杀之人，况且以他们及玄衣卫的身手，猎杀这些四脚蹄兽，均觉胜之不武，于是收了弓箭，在山林中四处闲游。不知行处多远，茉莉才突然惊觉，身边只剩下了赵明鉴一人，同行的赵正刘非等人已不知去向，心觉不妥，望着前面森森密林和溪涧，勒马：
　　“大哥，等赵正跟上来再行不迟，前两次暗杀事件至今仍心有余悸，大哥位高权重，还是小心为上！”
　　“以你我如今的功夫，如有意外，就算不敌，脱身总不成问题，况且……”赵明鉴促狭地向茉莉眨眨眼：“况且，赵正他们就在周围！”
　　茉莉微微一愣，顿时醒悟，赵明鉴故意把赵正等人支开，好让两人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大觉尴尬，嗔赵明鉴一眼，一扬马鞭，抢先奔去，背后赵明鉴爽朗的大笑声远远传来。
　　两人策马疾奔一阵，来到一个山坳，茉莉缓缓勒马，涉水而上，瞥一眼不远处的陡崖，戏谑地看向赵明鉴：“当年不知是哪个无知小子，武功未成，偏要在人前摆威风，上山崖采花，结果跌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赵明鉴脸色涨红，埋怨道：“这件事怕要被你取笑一辈子了！不过，我虽摔得头破血流，采给你的花可有半份破损之处？”
　　茉莉不语，抿嘴而笑，望着崖巅的一处妍红悠悠神思。
　　“莉儿可还想要那崖上红花？”赵明鉴目光炯炯地盯着茉莉，一样的花，一样的人，心境截然不同，他再也不用掩饰自己的心意。
　　“又有何难？”
　　茉莉冲赵明鉴洒然一笑，足下轻点，向峭壁飞掠而上，身法轻盈优美，宛如惊鸿，赵明鉴暗赞声好，恐她有失，随后跟上。
　　茉莉功力较赵明鉴虽略逊，但轻身功夫上的造诣非凡，赵明鉴落后片刻，便难以追及。幼时眼中陡不可攀的悬崖峭壁，此时也不是太险峻，茉莉纵身一跃，游刃有余地上了崖顶，得意地瞥一眼尚在途中的赵明鉴，俯身去折花枝，不料赵明鉴一跃丈余，手中马鞭同时甩出，准确地卷上花茎，一个旋身站定在茉莉面前，扬手接住抛落的花枝，盈盈浅笑送与茉莉眼前：“春华竞芳，均不及倾城色！”
　　茉莉呆呆地望着眼前长身玉立，温文尔雅的男子，突然感觉陌生起来：“他不再是我的大哥了！”
　　茉莉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伸手接过花枝，顿时芳香萦蕴：“在你们男子眼中，天下女子是不是只有美丑之分？”
　　赵明鉴嘴角沁出丝笑意，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只坦然地望着茉莉：“天下女子除你外，在我眼中均无区别？”
　　茉莉垂眸，不理会赵明鉴目光，对他的话也置若罔闻，只淡声道：“下去吧，崖上风大，莫要被风扫落！”
　　赵明鉴眸中闪过一丝晦暗，轻不可察地叹息一声，随茉莉跃下山崖。
　　两人沿溪流而行，边赏风景遍谈笑，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无拘无束的日子，但也只是仿佛，赵明鉴依然能感觉到茉莉言谈之中淡淡的忧伤，而茉莉也不远去探究赵明鉴眸底的隐忍。
　　两人行出一段距离，一阵肉香远远传来，茉莉精神一振，连连催促赵明鉴快行，赵正刘非等人在一空旷处生火，考起了野味，旁边还放着几坛未开封的美酒。茉莉和赵明鉴食欲大动，不客气地霸占了赵正等人的劳动成果，招呼众人坐近。两人都是博闻强识之人，时而讲一段历史典故，名人轶事，听得众玄衣卫心神驰往，众人把酒言欢，一直到日落时分才尽兴而归。

　　赵明鉴茉莉等人并没有回王府，而是在东郊别院住了下来，听雨轩里流云、流月和小玉早在候着，茉莉知是赵明鉴安排下的，便安心住了下来，难得赵明鉴也推了公务，陪着茉莉一住十余日。
　　赵明鉴待茉莉一如从前，两人只字不提一年之约，也没什么暧昧之举，两人或抚琴对弈，或品茗题画，偶尔切磋武艺，总之茉莉很少有时间花再花费在绣花上，只是在不经意间回首，时常撞上一双满含深情、期盼的乌黑眸子。
　　茉莉蓦然醒悟：这种眼神，这双眼睛，就这样静静守护了她十六年！
　　这笔情债又该如何还？
　　茉莉暗叹，低头褪下手中古朴的佛珠串，又看向旁边小几上绣了一半的鸳鸯戏水帕子，眼中的哀伤又深了几分。
　　几声低沉的咳声传来，茉莉抬头正对上赵正幽暗的眼睛，一阵恍惚，唇边泛起丝丝苦笑道：“突然发现，你的神情和一个人很像，沉默寡言，表情冷淡，幽如死水的眼睛！”
　　赵正神色略松，淡声道：“小姐，还是莫要多想了，纠结于往事，徒然伤人伤己！”
　　茉莉摇头轻叹一声，将帕子和佛珠放进了一个红木匣中，吩咐小玉收起，复又看向赵正：“大哥呢？不是约好了去荡舟？”
　　“府中来人了，正和公子汇报事务，还要一阵子才能过来，嘱小人带小姐先行！”
　　茉莉上下打量赵正：“你吗？还是罢了，对这你这闷葫芦，什么兴致也没了！”
　　赵正只笑了笑，并没出声。
　　茉莉低头思量了一会儿，道：“上墨香阁吧，上次下棋输给大哥，答应了为他做幅画！”
　　墨香阁分两层，坐落在东首一片竹海之中，收藏了百家典籍和名家字画，布局和明轩赵明鉴的书房无二，外间是赵明鉴处理政务的地方，房内杂植兰桂竹木，满室馨香，书案前正对门口摆着一张小矮几，小几旁各有张藤椅，茉莉倦时，往往蜷于椅中，央赵明鉴读书给她听，赵明鉴总是莞尔一笑，煮上一壶茶，不紧不慢地讲给茉莉听。以前不觉什么，此时茉莉才体会其中的温馨和宁静。
　　茉莉往墨台上滴几滴清水，边研边寻思画什么好，不经意扫到案头摊着的一张羊皮画卷，眉梢微皱，顺手拿了过来，细看却是一副军事地形图，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标注着各个山关要隘。
　　茉莉心头一动，仔细翻阅赵明鉴摆放在案头的书籍，《孙子兵法》、《吴子》、《六韬》……心中越发不安。
　　“什么时候这么勤学了？”
　　赵明鉴走进墨香阁，轻轻靠在藤椅上，见茉莉半晌也没注意到自己，好奇地出声问道。
　　茉莉冲赵明鉴笑了笑，走过来，也学着赵明鉴的样子，靠在藤椅上，慢慢啜着茶，过一会儿突然开口：“大哥，是不是要打仗了？”
　　赵明鉴愣了愣，瞥见茉莉手中的羊皮卷，知道她看出了端倪，索性也不瞒她：“只是我的猜想而已！这两年来，突厥和契丹两个游牧民族扩张极盛，觊觎中原大好河山！莫顿为人刚愎暴躁，此次联姻又吃了暗亏，必不会甘心，可能会以此为借口兴兵？”
　　茉莉“哦”了一声，颦眉不语。
　　赵明鉴见状，叹道：“不管联姻有没有成功，这场战争都是无可避免的，你这般聪明，难道还看不透吗？再说，是我不允你嫁入契丹的，就算有什么罪过，自有我担着，你何须烦恼？”
　　“可是很多人不会这样想！”
　　茉莉瞟了赵明鉴一眼，笑道：“你们男人一贯喜欢把罪过推到女人身上！比如夏桀是被妹害的做了亡国之君，商纣是被妲己害死的，而你，英明睿智、风度翩翩的赵世子，一旦有什么过错的话，那就一定是被我，赵茉莉祸害的！如果战事一起，红颜祸水、祸国殃民的罪名我总是逃不掉！”
　　赵明鉴笑望着茉莉，意味深长地道：“我倒宁愿被你这样祸害！”
　　茉莉琢磨出他话里的意思，顿时满脸飞红，啐了赵明鉴一口，不睬他。
　　赵明鉴瞧着茉莉娇嗔薄怒的模样，不禁心神一荡，忙低头，将视线放在羊皮卷上，掩饰失态。
　　“大哥，这仗真要打起来吗？”过了一会儿，茉莉又开口问道。
　　赵明鉴“嗯”了一声，指点地图上西北部大片疆域道：“燕云十六州乃西北重地，进可攻，退可守，惠帝十六年那场会战，姑丈损兵无数才从西周手中夺下五州，宣明帝当年也正因为控制了燕云十六州，才能威震契丹，窥伺江南，一旦幽、蓟五州被契丹夺回，咱们北部藩篱尽去，契丹铁骑踏马江南更容易几分！所以此战只许胜，不可败！”
　　茉莉想到战事一起，赵明鉴难免要出征，心情不由低落几分。院落外几声轻语传来，茉莉听得是小玉的声音，提高声音道：“小七、小八，让小玉进来吧！”
　　小七低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小玉拎着个食盒走来：“小姐，我瞧您中饭只吃了几口，便琢磨了几样点心，您和世子要不要尝尝？”边说着边将几碟糕点摆在桌上，淡绿色荷叶酥，金黄色栗子糕，另外还有几碟蜜饯干果，难得糕点均做成了梅花瓣状，看上去很是悦目。
　　茉莉捻起一块荷叶酥，向赵明鉴道：“这荷叶酥是师娘的拿手绝活，不过小玉也学了八九成，以前在无游山时，我时常央师娘做给我吃，不过师兄们不喜欢吃点心，倒常去骗太师叔的酒喝！”提及无游山上的趣事，茉莉脸上尽是笑意。
　　赵明鉴见茉莉吃的开心，也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
　　“怎么样，世子？”小玉紧张地问道。
　　赵明鉴轻轻扫了小玉一眼，点点头：“很好！”
　　小玉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蔓延，赵明鉴又淡声道：“只是我不喜吃甜食！”
　　小玉“噢”了一声，脸上失望之色尽显。
　　茉莉未留意小玉，只斜眼眯着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小玉的赵正，茉莉还是首次见到沉默不解花语的赵正如此失态地盯着一个女子，大是惊讶，向赵明鉴使个眼色，两人皆神色暧昧地盯着赵正。
　　一直到小玉的身影在竹径尽头消失，赵正才皱着眉转身，待对上两位主子的目光，只觉毛骨悚然，浑身冷嗖嗖的。
　　茉莉清了清嗓子，沉着脸道：“什么时候对我身边的小丫头起了心思？”
　　赵正一愣，连忙躬身：“郡主明察，小人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不敢？不敢是什么意思？”
　　茉莉半撑起身子，似笑非笑地道：“是瞧不上小玉，还是惧怕我责罚，不敢开口？”
　　“小人不敢……嗯，小玉姑娘温柔可人，善解人意，嗯……”赵正被茉莉盯得极不自在，头越扎越低，磕磕巴巴地说不出句整话。
　　茉莉一本正经地道：“哦，明白了，你看上小玉了！不用急，凭你多年的情分，回头我就将小玉许了你！”
　　赵正一惊抬头：“郡主不可，小人不是那个意思，我……”
　　茉莉“嗯”了一声，打断赵正：“怎么，看不上小玉？我身边的人配不上你这堂堂的玄衣卫统领？”
　　“小人不敢！”赵正惶恐地跪地赔罪。
　　“那就是看上了！”
　　“不，不是……嗯，小人不敢！”赵正急得满头大汗，越发解释不清，求助地望向赵明鉴：“爷？您倒是说句话！”
　　赵明鉴忍俊不禁，待将赵正的狼狈相欣赏个够，才向茉莉道：“好莉儿，且饶了赵正这回吧，也就你有能耐将我的侍卫长戏耍到这个地步！”
　　茉莉看向赵正，“扑哧”一声乐了，挥挥手示意赵正起身。
　　赵正稍稍松一口气，用袖子抹了抹额上冷汗，才起身站在一旁。
　　茉莉慢慢止了笑，皱眉道：“大哥，赵正似乎不想娶老婆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说一个大男子为什么不娶老婆？”边说着目光若有若无地又瞄向赵正。
　　赵正身子一僵，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悬了起来，这古怪精灵的主，谁也拿不准她下一刻又转什么心思，寻了个接口，也不待茉莉赵明鉴出声，就匆匆逃出了墨香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