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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恨无常(七) ...

  •   夜色浓郁,公孙望跳窗而入时,云霓正与一白衣男子在清心斋小酌。

      说是喝酒,也仅是男子一人自斟自饮,一来云霓因体质原因滴酒不沾,二来,她亦不喜这麻痹精神之物,只是她从不知道,对面这人何时染上饮酒的习惯。

      “已经解决了。”公孙望扯下面巾咧了下嘴角,溅在脸上的血液还来不及清理,像个凶神恶煞的沙场宿将。

      三人相视一笑,云霓道:“多谢出手。”

      公孙望身上遮不住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白衣男子一个皱眉,摆摆手示意他走远些。

      看着脸上写满“嫌弃”二字的济慈,公孙望心中火大,他冒着生命危险替他办事,这厮倒好,非但沉溺美酒,还敢下他面子!到底介怀外人在此,却忍着怒气发作不得。

      云霓却笑了下道“无妨”,自摆满瓶瓶罐罐的架上取下个瓷瓶,让公孙望撒些在身上,心里的不满并未表露出来,她这清心斋倒是受欢迎,这一个个的把这里当家,不是当梁上君子便是越窗而入,来去如风。

      公孙望倒不怀疑,将瓶中粉末尽数倒在身上,还用手搓了搓衣服,扑鼻的血腥味果然淡一些,缕缕植物香味涌入鼻尖,又有些清清凉凉的。

      转头见济慈幽幽盯着自己,像是在说“旁人的东西,你问也不问就敢用”一样,公孙望却是不管,反对云霓抱拳致谢,道:“此为何物,好生神奇?”

      “紫苏与薄荷,再混些别的药材,能去腥味。”

      济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醉意朦胧的,好似不经意地直抒胸臆:“可叹啊,韦策就是做梦也想不到,这爆竹伤人案的第三种可能。”

      云霓笑了下:“多亏先生的神机妙算。”

      “不敢当,若说神机妙算,济某比不得天师之能。”

      两人推诿逢迎一番,就沉默下来。

      济慈食指搭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好半晌,道:“震天雷现世,韦策定迫不及待发兵百越,届时内廷空虚……”

      云霓藏在袖中的手轻颤了一下,垂眸:“内廷里外本座自会替你稳住,本座要的,不过是陛下进攻百越罢了!”

      “既如此,济某就不叨扰了。”济慈得了她的保证,放下心来,起身告辞。

      “等等,本座仍有一事不明。”她犹豫了下,将话问出口。

      “但说无妨。”

      “那位流着百越血脉的前朝公主……”说这话时她紧盯着济慈,眼角余光却注意济慈身后的公孙望。

      她看到济慈平常的神态转为疑惑,却瞥见公孙望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掩饰般地恢复如常,心下已有些了然。

      这前朝公主……应该是没死的,像是被藏起来了,韦策许是听到风声才会于早朝之后如此问她。

      就是不知这邵悦是被何人所藏,毕竟这前朝旧臣也是分宗立派的,像济慈、公孙望之流,就是正宗的复国派,保的是这前朝江山社稷,而封旭和后来加入的萧邦,则是先皇与先皇后的下属,忠心耿耿。

      “天师何故如此发问?”济慈面上滴水不漏,大大方方看向公孙望,见他这幅鬼样子就知已经露馅,转头对云霓道:“自然是随着陈府的覆灭……已经故去了。”眼底染上的悲伤不似作假。

      云霓释然般地展眉一笑,解释道:“本座夜观天象,见南向的星辰有异动之势,故此一问,看来,是本座多虑了。”

      公孙望与济慈告辞后,云霓面沉如水,唤来心腹将桌子收拾干净。

      此前爆竹伤人案的各中细节都是她与济慈事先敲定好的,包括林永之死,也不过是永绝后患,怕皇帝查到她头上,林酬勤得知真相。

      下午探子来报,说林酬勤去地牢里见了萧邦,晚间公孙望就灭口林永,留下前朝旧臣替萧家报复林家的假象,这既能让林萧两家死磕,也能再度转移刑狱监的注意力。

      若说林家是被利用的棋子,那萧邦充其量是个受害者罢了,总之,林永之死,查不到济慈头上,更查不到她头上。

      将济慈的属下在祭天大典行刺一案嫁祸给萧家,林永是关键一环,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平素与一帮狐朋狗友厮混在酒桌赌坊,济慈派人将他引到赌坊,利用他的赌性,害他输光了全部家当,还向赌坊反借了一千两。

      一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还是利滚利,林永签了借据按下手印后每日战战兢兢,更不敢让忙着祭天大典的林酬勤知道,眼看还款期限将至,赌坊老板步步紧逼,雇佣打手将他逼至巷角,威胁他若是还不了钱便告到官府,让林酬勤颜面尽失,再剁他右手,让他当个残废。

      林永心神不宁走在大街上,正巧碰到自南而来的商队,吆喝着要以高价收购些烟花爆竹之类的小玩意儿,有个礼部尚书叔父,小玩意儿他有的是,林永眼前一亮,连忙上前问价。

      商队的领头人将他拉到一处酒肆请他喝酒,夸他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一来二去,借着美酒,两人称兄道弟起来。领头人开始旁敲侧击问起工部最近准备呈给礼部的、用作祭天大典的礼炮的动向。

      “听闻这礼炮新奇的很,能够一飞冲天,在天空中勾勒出不同花样,不知小弟有没有什么门路?”

      林永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但公物私贩是大罪,可对走投无路的林永来说不失为一个好法子,领头人了解他的难处后,拍拍胸脯说,让他去跟赌坊老板说情,宽限些时日。

      林永仍没意识到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圈套,对他来说无非是冒个险偷张配方,事成之后,领头人不仅能替他还下欠了赌坊的本利,还能将贩卖爆竹得来的钱财与他五五分成。

      彼时他已与商队长打定主意,去偷方子,心想若是东窗事发就说方子是萧梁给他的,他与商队一概不知,先将此事糊弄过去。反正有林酬勤给他兜底,顶多被打骂几次,落个从轻处罚,也好过失去右手,害林家倾家荡产、颜面尽失。

      他叔父也暗示过他,要他接近萧家人给他们使绊子,眼下就是个机会。

      之后如济慈所料,林永上钩了,礼炮配方经云霓一改良,制成爆竹与信号弹,爆竹流落到市面上,信号弹出现在祭天大典上,林永,也拿到了震天雷的配方。

      虽说此前韦策答应宽限萧邦些时日,让他集古今能工巧匠之大成,将工部的各种精妙技艺著于一书中,也仍抵不过韦策要覆灭一个二心臣子的决心来的强烈。

      虽说此计有漏洞,但也成功让陈家谋反案和刺杀案的头号嫌疑落到萧邦头上,数罪并罚,萧家覆灭只在朝夕之间。

      那么通过刺杀,济慈能得到什么呢?云霓想。

      探明韦策身旁暗卫的强弱和分布?覆灭自己无法拉拢的萧家,削弱支持前朝公主一派的势力,然后扶持自己的傀儡邵兴上位?不,恐怕还远远不够。

      现在看来,济慈恐怕还想知道那位传闻中已经暴毙荒野的前朝公主是否真的已故,是会混入皇宫静待时机,亦或是藏匿于市井乡野无声无息?

      毕竟按照济慈之前的计划,这位前朝公主应该被陈家送入皇宫,却不知为何陈家这颗响雷突然被引爆,打他们个猝不及防,不仅破坏了济慈的计划,还险些牵扯出镇国公和天师府。

      所以,才有了后面的一系列补救措施和推翻重启的计划。

      可枉她与济慈相识多年,济慈亦知她心中所求的不过是百越覆灭罢了,偏偏在前朝公主一事上对她隐瞒。

      云霓眉目深沉,盯着桌上尚未被撤走的酒杯,嘴角勾起的冷笑被面纱掩盖。

      ……

      还有几日就到谷雨,但雨水已滴滴答答下个不停,深夜的凝碧宫中,柳音音同林酬勤一样,噩梦缠身。

      “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是贵妃,我是贵妃……”柳音音语无伦次喊叫着,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双脚拼命踢打着床褥。

      陈越举着灯笼立于她床前,居高临下望着深陷梦魇、快要窒息的柳音音,此举看起来又僭越又放肆,但陈越一点不怕。

      彩蝶服侍贵妃就寝后就推脱有事要先行一步,还恳求陈越不要在贵妃娘娘面前提起她的玩忽职守,陈越知道她是趁着夜色与人幽会去了,看她羞红的脸也不说破,笑呵呵地应承下来。

      灯笼的光打在柳音音的侧脸,陈越的影子被灯笼投射在帐幔上,像个张牙舞爪的黑白无常要来取柳音音的性命,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坐到床边,对贵妃娘娘道了句:“娘娘莫怕。”语气又轻又柔。

      奇迹般的,柳音音呼吸平缓了一些,也不去踢被子了,却并未醒来。

      “我怕……”她嘟囔着又道,眼角沁出泪水,也让陈越第一次看到这样脆弱的贵妃娘娘。

      陈越挑了下眉:“您可是贵妃娘娘,您不用怕。”

      “我怕……”贵妃小声重复着这句话。

      “那娘娘,您在怕什么呢?”陈越将灯笼架好后往里挪了挪,离柳音音近一些,循循善诱道:“说出来,就不怕了。”

      柳音音却安静下来什么也不说了,掐着脖子的手松下来,呼吸平稳得像是睡沉了一样,陈越有些可惜地想,看来这百越谷主给他的迷幻粉药效快过了。

      就在陈越准备为贵妃盖好被子起身离去时,柳音音又动了下,手舞足蹈道:“丝丝你快走,快游到岸上去,快啊!”额前冷汗津津。

      陈越眼眸一动,试探道:“丝丝是谁?”他能预感到自己将要窥探到一个巨大的秘密,就差临门一脚,心脏咚咚跳动着。

      柳音音手脚一顿,颤了颤睫毛,有转醒的迹象,这令陈越感到一丝不安,还有些兴奋和迫切。他甚至在想若是柳音音这时候醒来,他该如何解释。

      他将柳音音的手从半空中放回身侧,替她盖好被子,又试探性问道:“娘娘,丝丝是谁?”

      “妹妹。”她说完,甚至还咂咂嘴,温柔的笑了一下。

      陈越的瞳孔缩了一下,“那娘娘好好休息吧。”他放下帐幔,提起灯笼轻手轻脚地离去。

      妹妹?柳丝丝?难不成祭天大典他救下柳音音被认作干弟,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贵妃也有个妹妹,爱屋及乌?

      这些都是他进宫前未曾了解的,一晚上,陈越抱着灯笼若有所思。

      次日他休沐前去了趟洪府,禀告洪福儿道他要到郊外的道观上柱香,为他娘亲求一道平安福,李原木此前已将陈记绸缎庄的线索呈给洪福儿,他立刻明白陈越醉翁之意不在酒,摆摆手放他去了。

      从洪府出来后天空开始下起雨,陈越看到满城贴着逮捕萧家三兄妹的告示,巡逻的官兵明显多起来,一条街一条街挨家挨户搜着,陈越心中沉重,到百草堂让封旭加固脸上的易容,问问余同那边有没有回信,再将自己的发现说与他听,让他去查查贵妃的过往。

      谁知封旭在听到柳丝丝的名字时,脸上变幻莫测,敏锐如陈越,连忙追问他是否知道内情。

      封旭叹口气,看向陈越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到他看不懂,有怜爱,有惊讶,也有凝重,甚至还有害怕,各式情绪汇聚在他的瞳孔中。

      “公主殿下可还记得济慈从半道捡回来的邵兴,他的生母就姓柳,名字,也与你口中的‘柳丝丝’一模一样。”

      邵悦的脸上有一瞬的错愕与空白,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因为震惊而凝固,随后又叫嚣着,沸腾着,她甚至觉得有些恐怖,不敢细想。

      “会不会是同名?”在她很小的时候,她能察觉到那时候邵兴对公孙望的恨意,推测邵兴的生母早就被公孙望杀害了,怎么会和柳音音的妹妹扯上关系。

      “应该是同一个人,先皇他……”封旭看着邵悦,有些难以开口:“先皇在世南巡时,曾与一位姓柳的姑娘结下一段情缘,那姑娘与柳音音一样是风尘女子,舞跳得极好。”

      邵悦垂眸掩盖心底的不适,这个被萧容称作“封建男权社会”的世界,男子有个三妻四妾也算正常,可……许是自己骨子里就有离经叛道,又受了封旭的教导和萧容男女平等观念的影响,她对三从四德这些禁锢在女人身上的枷锁是不屑一顾的。

      邵悦虽敬重他那半生戎马,却体恤百姓的父皇,他与母后相敬如宾,是天玄国夫妻恩爱的典范,可即便是这样的父皇,却能在南巡时同另一名女子生下邵兴,还金屋藏娇……

      两人同姓,同样出生,甚至连名也是叠字,假设柳音音与柳丝丝真是姐妹,是有血缘关系的,还是单纯的手帕交呢?又为何会这么巧,一个嫁了当今皇帝,一个随了先皇,邵悦压下发散的思维,不愿再想这件事。

      之后,封旭费了些气力出城,带他到郊外的一处民舍,屋舍主人是封旭的手下,高高壮壮的,能看出是个习武之人,先前被他救下的小太监经过调理,伤已经好了一半,但看人的眼神里仍有畏惧与提防。

      此前封旭曾探望来过一次,起初小太监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在他表明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后,与他扯些家常,他才一一回答,聊了好一会儿,他看清封旭并无恶意后,想要跪地谢恩,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被封旭制止。

      当封旭说到涉及宫中秘辛的话题时,他像是回忆起可怕的事情,情绪不稳,抱着被褥缩到床角,闭着眼直摇头,而后闭口不言。

      封旭无法,只能将这一情况告诉陈越,让他亲自过来一趟,或许能问出个所以然。

      茅屋内的陈设很简单,靠近门口的地上叠着几只竹编框,框里放着些刚劈好的柴火,一张木桌,一把凳子和一张床,屋外阴雨绵绵,茅草屋却很严实,一点水也不漏。

      封旭将门阖上,撑着伞拉着屋子的主人到别处唠嗑,给了陈越和小太监一个安静的空间。

      小太监十几岁的年纪,与他差不多大,眉清眼秀,唇红齿白,脸上的鞭痕早结了痂,穿着件白色中衬,脸色红润,看起来恢复得很好。

      看到有陌生人进屋他又警惕起来,陈越将椅子拉到床前坐下,与他寒暄几句,倒了杯水与他,他不回话,也不去接杯盏,只是戒备地盯着陈越的一举一动,像一头笼中困兽。

      陈越对此报以一笑,不以为意道:“你放心,我不会害你,否则又怎会听从小公主的吩咐救下你?”

      “小公主?”他的眼睛亮了下,似乎太久没有讲话了,开口时声音都是沙哑的。

      这个宫里来的小太监是小公主的人,可……小公主分明是宫里最不受待见的,能不被其他宫女太监欺负就不错了,怎么还会有小太监愿意听她的吩咐救下他呢?

      “就是小公主让我救下你的,”陈越温和地笑了笑:“当日小公主将我带到停尸房见你,是我用一枚假死药替你蒙混过关,又差宫外的同伴去乱葬岗将你掘了出来。”

      她安抚般将水往小太监面前递了递,道:“你别怕,人人都以为你死了,所以现在你安全了。”

      小太监慢慢卸下眼中的戒备,就着床板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接过他手中的水,决绝地一饮而尽,仿佛那是杯毒酒他也会毫不犹豫。

      “还没问你的名字。”陈越笑了下,接过他递回的杯盏。

      “吴阿喜,宫里都叫我小喜子。”他默了一下,问:“你真是小公主的人?”

      陈越如实相告:“小越子,贵妃宫里的掌灯太监。”

      吴阿喜失落的垂下眼:“啊,你是贵妃的人啊?”

      “不是。”

      吴阿喜疑惑地看他。

      “我是贵妃宫里的人,不代表我是贵妃的人,同样的,你是皇后宫里的,但不代表你是皇后的人,我说的可对?”

      陈越从停尸房回去后就找翠屏阁的宫女太监旁敲侧击,猜到这小喜子的来历,说是这几日从皇后宫里偷跑了个居心叵测的小太监,皇后正满皇宫寻找,要将他杖毙,还进翠屏阁搜查过。

      陈越是晚间当值的,所以并不知道白天宫里发生的事,听那宫女说,白天其他宫看热闹的人挺多,提出帮忙寻找的人也挺多,就连洪福儿也大张旗鼓去长乐宫请安,问候皇后是否需要他这位内侍府大总管的帮忙,皆被梁文玉婉拒了。

      皇后素有宽宏体恤之名,不似柳音音,说杖杀就杖杀,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小太监八成是掌握了长乐宫不得了的秘辛,才会惨遭毒手,否则皇后为维持贤名,将他发卖或者送到冷宫也就是了,甚至可以派心腹偷偷去寻,毕竟人就在宫里,没有凭证是出不了宫的,何必多此一举,闹得人尽皆知。

      吴阿喜大骇,心想这个小太监怎会知道他的来历,转念一想他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皇后还为他戴上个“行巫蛊之术,欲谋害皇子”的帽子,别宫的人若有心打听,也能知晓一二。

      他想了想,道:“我知道你同外面那两位先生一样要问我什么,但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陈越却与他道起家常:“不聊这个,聊点别的,你刚入宫不久吧?一年?两年?”吴阿喜给他的第一感觉很单纯,心思全写在脸上,讲话直来直去,也不懂逢迎,这与陈越伪装出来的形象有相似之处,只有入宫不久的小太监才会如此。

      “两年半了。”他道。
      “那挺有本事的,刚进宫就能给皇后办事。”

      “好个屁!”吴阿喜小声嘟喃:“若非进了长乐宫,我也不会遭此大难。”

      陈越却不以为意地笑笑:“富贵险中求嘛,许是你没把握好机会替贵人办事呢。”

      “办事?那样的事我怎么……”他说了一半,明白陈越在套话后,立刻住了嘴,恶狠狠瞪他。

      “我不说了,”吴阿喜道:“你不是小公主的人,反倒是贵妃娘娘的人,我更不能告诉你了。”他将脸转到别处,不说话了。

      陈越挑了下眉:“我已说了,我与小公主是一路的,你倒好,非要让我跟贵妃娘娘搭伙。”

      吴阿喜气势汹汹的,反问道:“你骗鬼呢?小公主在宫里的情境是个人都瞧得清楚,你倒是说,你接近她有何目的?是不是居心不良?”

      陈越眸中划过惊讶,一字一顿:“我,看她可怜。”陈越心中愈发警惕,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就像脑袋里天然少根筋,若非伪装出来的……这样的性子,也难怪会被皇后杖杀。

      “……”

      吴阿喜被陈越噎了一下,还想说什么,陈越却是不肯了,不由分说倒了杯水又塞到他手上,道:“你这般维护小公主,我看你与她才是一伙的。”边说着边观察他的反应。

      “废话,小公主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声音低落下去,皇后命长乐宫的太监围困他,想将他乱棍打死,却被他阴差阳错逃到这翠屏阁中,他本以为自己没命活下去,已经心生绝望。

      是好心的小公主将浑身是伤的他藏在荒院的草堆,每天分些吃食给他,皇后派人搜到翠屏阁附近时,他不忍连累小公主就不辞而别了,最终还是被那伙太监逮个正着,将他打个半死后拖到停尸房。

      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小公主所救。

      “小喜子,咱们来捋一捋。”陈越看他落寞的神色,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椅背,道:“小公主的处境你也清楚,太监宫女都苛待她,那叫一个巧妇难为无米炊,她连自己都喂不饱,又哪来多余的食物喂给你?”

      吴阿喜疑惑地抬眸。

      “是跟我要的。”陈越道,难怪那时候小公主嘴馋得很,成天缠着他要糕点,他还在想小公主的食量何时变大了。

      “之后,在停尸房你被打个半死,是我喂你服下续命的丹药,也是我暗度陈仓接你出宫,让你得以在茅屋养伤。”

      “所以四舍五入,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么,你是否能告诉我,长乐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陈越说得口干舌燥,顺手拿起另一个茶杯倒杯水喝下,他觉得这辈子从没跟个外人讲过这么多废话。

      吴阿喜一直介怀自己是贵妃宫中的人而不肯说实话,又说漏嘴自己是因为不愿替皇后办事才惨遭毒手的,那么,这件事必定极其危险,还有可能与柳音音有关,皇后是要吴阿喜陷害柳音音吗?还是……

      陈越的话在吴阿喜听来没什么毛病,可他却道:“可你也说了你是小公主的人,你问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作甚,小公主心性纯善,可不会问这种东西。”

      得了,又绕回来了!

      陈越心里恨的牙痒痒,随便扯了个理由道:“你看,我知道的越多就越有利,也就更能利用这些秘密保护小公主的安危,不至于让她被欺负了去。而你对宫里来说已经是个死人,就算你将此事告诉我,他们亦不会联系到你身上,更别说追杀你。”他随意说着,已对这个秘密不抱有希望。

      谁知吴阿喜一听,拍了下脑袋道:“你说的有道理,为了小公主的安危,我这便告诉你!”

      陈越:?

      陈越不免又想这人真不是伪装的吗,这性子是如何被皇后选中替她办事的,活脱脱像个傻子。

      “皇后娘娘当年还在镇北王府时,怀上二皇子后中了胎毒,当时……”吴阿喜说出这句话时陈越眼皮一跳,站起身将敞开的窗户关好,道:“你继续说。”

      “当时贵妃娘娘刚生下大皇子不久,风头正盛,因此她一直怀疑是贵妃干的,怕她生下二皇子后抢了贵妃的恩宠!也因为中了胎毒的缘故,二皇子自出生就体弱多病,听闻国师云霓云游到西北,皇后就请她替二皇子算了一卦。”

      “你等等,”陈越觉得他的话信息量极大,皱了下眉追问道:“这些秘辛你是从何得知的?”入宫前他已调查宫内各处的底细,此事封旭没查到,济慈也没提及过,想来只有一种可能,知道此事的人都已经死了。

      “有次我去送晚膳,皇后与二皇子在内殿回忆旧事,被我不小心听来的。”吴阿喜有些沾沾自喜道:“还好我机敏,提前跑了。”

      陈越脑海里勾勒出当时的场景,关注点诡异地落在吴阿喜的晚膳上。

      “所以你的晚膳呢,端着跑的?”

      吴阿喜的脸僵了一下,挠挠头道:“忘在外殿了,皇后不会是发现了吧,所以才想杀我?”

      “你说呢?”

      “我觉得不是。”吴阿喜竟一本正经跟他解释起来:“这事过后,皇后娘娘还找上我,问我愿不愿意替她办事。”

      难道不是皇后顺着晚膳追查到偷听之人,想将他放在眼皮底下、或是收为心腹好拿捏吗?陈越心中想着,嘴上却问:“所以皇后到底让你替她办什么事?”

      “她让我每逢休沐就到郊外的清心阁替二皇子上柱平安香,顺便为二皇子取些丹药回来。”

      丹药?韦瑾珣体内的胎毒竟需要丹药维持?是什么样的丹药?此事韦策是否知道?

      陈越心思转了转,问道:“这事简单,可你为何不愿替皇后办事呢?”

      “简单个屁!”吴阿喜道:“那是你不知道那些丹药是怎么炼制的,我第一次去清心阁,差点没被吓死!”他说着,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

      陈越道:“怎么个炼法?”

      “用的是血,新鲜的人血!”他夸张地哆嗦一下,裹紧被子看了陈越一眼:“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陈越心想,这清心阁果然有猫腻!

      “你就是个死人,”他安抚道:“死人又怎么会说话呢?”

      陈越离去时,没有看到吴阿喜垂下的眼眸中一闪而逝的恨意与覆在被中那紧握的双拳。

      是夜,雨已经停了,陈越一袭黑衣隐没进夜色中,经过封旭与余同的教导她对飞檐走壁之法得心应手,她身段纤瘦,身形灵活,潜入夜色中很难被发现。

      清心阁坐落在东邦以南五里外的半山腰,与皇宫沿中轴线对齐,是韦策为云霓仙子兴建的道观,山路陡峭,爬上去虽耗费些腿脚,但平时香火不断。上行下效,这与当今圣上对灵丹妙药的兴趣和对长生不老的推崇有关。

      整座道观掩映在苍劲的古树下,夜半风大,吹得枝上树叶沙沙作响,夜色下瞧不见朱墙金瓦的金碧辉煌,却仍能感受墙门之上“清心阁”三个大字的气势如虹。

      地面湿漉漉的,陈越闪身而入,避开水渍,绕过正中未被灯火照亮的香炉与宝殿,贴着墙角,朝旁侧亮着光的矮房快步行去,那是道士和一众弟子的休息处,他朝屋檐一跃而上,将天顶的一片瓦砖掀开一条缝。

      桌上只点了盏烛火,两侧的木架上摆着些瓶瓶罐罐,床帐敞开着,有个道长一身道袍,披散着一头白发坐在床上的蒲团上,不知是在小憩还是在闭目冥想,仿佛与世隔绝。

      老道修炼没什么可瞧的,正当陈越准备到下一间屋舍再探一二时,从不远处另一座小矮房里溜出两个白衣小道,鬼鬼祟祟的,怀里都揣着东西,正往他的方向行来。

      陈越赶紧往下猫低身子。

      三声敲门声过后,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道长,那边的丹药炼好了,我等取过来了。”

      “进来吧。”道长睁开眼,露出如鹰般的眸,抬目看向一前一后进来的人,道:“搁桌上吧。”

      “小心点,别弄混了。”他又嘱咐一声。

      “放心吧道长,都贴着标签呢!”小道士说完将怀中的瓷瓶取出来,放在案上后就退在门外,陈越再次猫下腰,身子紧贴着瓦片,不发出一丝响动。

      那道士左右张望一下,走到窗前将窗往里推了推,确认门窗关紧后才行至右侧的木架边,将手搭在第三层往右正数的第二个瓷瓶上,将瓶盖顺势旋转两圈。

      一阵齿轮运转和碰撞声响起,地面某处的一块木板突然弹起,露出个深黑的洞口,像条密道,又像个地窖。那道士却不进去,行至床边,自枕头底下拿出根竹笛一样的器物,表面有九孔,坠着流苏,放在嘴边轻轻吹起来。

      道士吹奏的旋律既不低沉也不高昂,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音高,又像是哪个远古部族祭祀用的乐曲,并不悦耳,陈越熟悉音律,听过后甚觉烦躁,他挑了下眉,紧盯着洞口,暗道这曲子古怪得很。

      曲子停了,铁器碰撞声混杂着铁链拖拽声自地下传来,之后一阵吱呀声响,像是脚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的,一个人影自黑暗处露出脑袋。

      是个用红绳扎双髻、穿着白色道袍的女童,看身段估摸不到十岁,低着头不言语,有些诡异。

      她的手脚被铁链锁着,双手裸露出的皮肤很白,不是透出白皙的白,而是近乎营养不良的苍白,但她的衣服却纤尘不染。

      道士用竹笛吹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女童仿若被控制住心神,行至道士跟前顿住脚步,陈越瞪大眼,看见道士自怀中摸出把匕首,匕首的反光落入他冷漠的眼中,将他的脸映在上面。

      因被铁链束缚,女童有些艰难地举起右手接过匕首,走到桌前将两个瓷瓶打开,用匕首将食指划开一道口子,往瓷瓶中各滴了几滴血液,眉头不带皱一下,也不哭不闹,就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人。

      那道士又吹了个长音,女童将瓷瓶放在桌上后乖巧地返回地窖,偶一抬眸时,陈越清楚地瞧见她的眼睛里空空洞洞的,像被摄了魂魄,没有一丝生命的色彩。

      眼前的一幕令陈越一阵心惊,他想起封旭曾讲过百越是由多个部族组成的联盟,有些部族掌握着某种邪术,可以音摄魂,将心智正常的童男童女炼制成傀儡或是药人,中术者心智全无,可任施法者摆布,即使最后有法可解去邪术,也会丧失部分记忆,甚至损坏心智。

      陈越心想,吴阿喜八成是撞破了清心阁的秘密或是其他腌臜事,才会惨遭皇后的毒手。眼下梁文玉与清心阁有关联,清心阁又是天师的清心阁,而道长的摄魂术极有可能出自百越部族,若天师、皇后与百越真有什么联系,个中复杂,陈越已不敢细想。

      正思索着,道长拿着瓷瓶推门而出,将瓷瓶交给门外的道士后,吩咐几句什么便回房休息了,隔得远,陈越听得不真切。

      他犹豫一下,决定跟上两人一探究竟,身形一闪,再次没入夜色中。

      陈越看到两人回屋收拾行囊,将瓷瓶塞到兜里就连夜下山去了,正巧他也要回城,便放轻脚步跟在他们后头十步开外,竖耳去听他们的对话。

      一人道:“咱们是先将药送到天师府上,还是直接入宫?”嗓音有些细腻。

      只一句话就让陈越就听出来他们可能是宫里的小太监,就像吴阿喜所说的,借着休沐来到这道观,假扮成道士或是来上香的香客,领走宫里所需的丹药。

      城门酉时后就关闭了,非紧急事情不得擅自进出城,这两人想必是有宫里的凭证才能随意叫开城门,陈越虽借着洪福儿的名义查案,分量却不足以大到叫开城门跟随他们进城。

      而半夜进出城门与皇宫这样的大事,韦策不可能不知,这么看来,清心阁用女童的血为药引,往宫里送药的事,韦策八成是知道的。

      就听另一人打了个呵欠,抱怨道:“这深更半夜的,若不是宫里急着用药,咱还能睡一觉再走。”他想了想道:“等会叫开城门后直接进宫吧,直接给那位,还能得些赏赐。”

      另一人却不赞同道:“别总想贪念这份功劳,咱还是去天师府将药交给天师,由她进宫稳妥些,你不是不知那位的性子!”

      “哎,你说的也是!”那人回道:“可这二皇子不是刚服药吗,怎又发作了?”

      “你没听那老道说嘛,这次的药是给皇后服用的,还让你别弄混了!”

      陈越听到这,思路在一瞬之间明晰起来,心里想着事情却没注意脚下,差点踩到条蛇,他后退一步避开了,却踩中身后的枯木。

      ——吱呀

      “谁?!”前方二人对视一眼,举着灯笼猛地往身后照去,身后的石板路空荡荡的,地上只有几片落叶和几滩积水,除了周遭高高低低的灌木,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们正欲过去看个究竟,就见一条山蛇大摇大摆从灌木里钻出来,朝他们吐着信子示威,发出嘶嘶嘶的声音。

      有一人认出这条蛇来,脸色一变,退后两步道:“快走吧,是过山风,能咬死人的!”

      另一人听罢也后退了些,嘴里咒骂着“这该死的老道,非要他们深夜下山”之类的话。

      陈越自灌木丛中站起身,拍去身上的叶子,看向两道远去的人影,内心变幻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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