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恨无常（四） ...
-
萧容是在被余同背上马车的时候，被兄长与阿姊唤醒的。
天色昏暗，傍晚的最后一道霞光被夜幕彻底掩盖住，她懵了一瞬，睁开眼就瞧见萧梁和萧蔚坐在她对面，萧梁一脸愁容，而萧蔚忍着泪，眼眶微红。
她挣扎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反绑住，看向兄姐的身后，同样如此。
“三位，得罪了！”余同朝马车里抱了抱拳，道：“萧大人特地交代过，要我将你们平安送出城！”
“笑话！父亲此刻身处险境，尔等却要我们临阵脱逃？这是何道理！”萧梁冷笑道，他自郊外的官道上醒来，发现被绑在马车上，便向封旭抗议，喊得嗓子都哑了。
谁知封旭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道：“若是再喊，引来官兵，大家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四周静悄悄的，但萧梁却是不怕死的，只是……他看了眼萧蔚，一时语塞，他不愿坐以待毙，更不愿连累妹妹。
萧蔚明白兄长的想法，坚定地表明立场道：“余大哥，封先生，便放我们回去吧，家中有难，我们不能不管！”语气里透露着焦急。
可不论二人如何哀求，封旭都充耳不闻，不置一词，直到余同背着萧容上了马车，萧容转醒。
“小妹，你说句话。”萧梁心里松口气，心知妹妹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也明白小妹在这些人眼里的分量有多重，封旭与余同不听他们的话可以，可总不见得连小妹的话也不听吧。
萧容望向马车外沉冷的夜色，心里前所未有的沉重，这会儿她已冷静下来，一下子明白父亲的用意，更知晓即便自己再怎么苦苦哀求，封旭与余同也不会同意他们回城。
“城门已闭。”萧容尽量用平静的口吻道：“想来城内的捕快已发现我们潜逃，一时半会也回不得。”
刑狱监找不到他们定然会派人搜查，那便只剩下在城内挨家挨户搜与派捕快出城追缉两种可能，不论哪一种，贸然回城都不切实际。
她如同前世应对实验室危机那般镇定自若，道出口的话却又是那样残忍。
“小妹，你在胡说什么呀？”萧梁急迫道，被反绑在背后的手挣扎了下，磨出两道红痕。
萧容抬眸定定看他，她知晓一旦萧家落入韦策手里会遭受怎样的折磨，一句凶多吉少尚不能形容父亲他们的处境，很多事，她已不敢去细想。
“对不起，兄长，阿姊。”她垂眸不敢看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亦不想知道，背后的手沁出血迹，连尾音里夹着的轻颤都不曾自觉。
萧蔚看着这样的萧容，两行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那是她从小带大的妹妹啊！
马车里晕染的悲伤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眼看追兵将至，他们必须尽早决断。
萧容再抬眸时已是满眼决绝，她转头去看封旭，问道：“你们准备将我们仨送至何处？可有提前规划？”
封旭皱了下眉，萧容将话问到点子上了，此行突然，他思来想去，亦没想好去处。
“要不我送你们南下，去百越避避风头？”余同看向封旭，征询道。
“不可，”封旭立刻否决：“即便马不停蹄、不吃不喝，前往百越也要半月出头，此时南方战事吃紧，南方与百越的边境有重兵把守，你们出不了境。”
北方是镇国公的势力范围，那么南下呢？
自前朝覆灭后，韦策虽进行过多次针对前朝余臣的围剿，但南城以南依旧是他们的据点所在，他们一旦潜逃，韦策一猜就知，过不了太久就会派兵南下，甚至往各个城镇下发嫌犯画像与海捕函书，追兵们轻装铁骑的速度又比余同驾车的速度要快上许多，此时走官道南下并不安全。
若是不走官道而取偏路，一路跋山涉水也不见得稳妥，且不说郊外的深山老林山路崎岖，这年头匪患成灾，打家劫舍之辈不少，运气背点给遇上了，他们一行人就余同一个练家子，其余三人只会些三脚猫功夫，凭何自保。
可眼下别无他法。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萧容道：“抄小路往南城吧，去百香阁躲躲。”
大概六七年前，南城里兴起一家名唤百香阁的香料作坊，阁中男女香料分门别类，多达数十种，名贵品有之，却有市无价，一香难求，被城中贵妇，甚至皇亲国戚炒至数百两，平价品有之，市井百姓、妇孺老少都爱用。
传闻百香阁阁主是个制香高手，凡她出手，不论价格几何，必非凡品，可其人神秘莫测，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又有传闻说她心地善良，自百香阁开业之日便聘请南城中乞丐孤儿到她店内当伙计，经过她专门的培训后即可上岗。
流言霏霏，却从未有人见过这位阁主的真面目。
萧容并未作过多解释，只道：“百香阁阁主是我的一位故友。”随即她转移话题：“我懂些易容之术，追兵就要来了，我们快些乔装打扮！”
封旭惊讶地看她一眼，看她临危不惧又泰然自若的模样，又对她另眼相待了几分。
在确认萧容不再闹着回城后，封旭让余同解开了她身后的绳索，萧容活动了下手腕关节，看向仍沉浸在悲伤与愤懑中的兄长与阿姊，心里一痛，将封旭请到稍远些的地方。
此刻她终是褪下坚强的保护色，眼中满是忧愁：“我爹娘他们……”她到底没将话问出口，眼泪已不受她控制地掉落，一滴又一滴的，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
封旭背过身去不忍看她，心底叹着气。
到底是个小姑娘！
大约过去半刻，她浅浅地吸了吸鼻子，尽量让动静小些，轻声道：“你们可有法子护住萧府，护住我爹娘？”末了，她补了句：“我要听实话。”
封旭的良久沉默让萧容明白，此时的无言就是他对自己的回答。
她明白爹爹这是心存死志，才会毅然决然将他们送出东邦，甚至早在几年前天玄国破时，萧邦与林淑就已做好准备，有了直面死亡的觉悟。
一股巨大的不真实感与荒谬感涌上心头，她自另一个时空而来，有了父母兄姊的陪伴、体会到从未有过的亲情温暖，她格外珍惜这一切，也小心翼翼呵护它。
她本以为这一生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度过，可老天就像个爱开玩笑的导演家，将人类的生离死别看作一场戏剧的开幕与散场，而她很不幸成为这出戏剧里的悲情角色。
天玄国破时她差点痛失双亲，如今悲剧重演，萧家满门含冤入狱，而她却只能在城外苟且偷生，这种失去感让她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针刺消气的皮球，可笑那根针还刺在上面，扎的她生疼。
封旭本以为萧容会骂会闹，痛斥他们这些没良心的谋士将萧家当成复国大计里的一环，将萧邦与她当成棋子，可是没有。
萧容什么也没说。
萧容比他们任何人都要清醒，他知这是极痛苦下的强撑与忍耐，这让封旭心中的愧疚感更甚，想了想道：“但凡有一点转机，我与公主都会竭尽全力救出萧大人。”
萧容知道这是封旭的安慰，却是那样苍白、无力。
可又能如何呢？
是她天真地认为自己能够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封建王权下护住萧家满门！是她在太过弱小的情况下非要折腾出震天雷这样危险的武器，还让韦策觊觎了去。
世间有多少悲剧归根到底落在“贪嗔痴”这三个字上！
又有多少人因为“天真”二字害了旁人与自己！
萧容自认为优点没有多少，上一世却已是个二十又五的成年人，虚长萧梁和萧蔚几岁，因此能很快认清形势，她不会像稚童般闹脾气，因为她知道那样没什么用。
这危险的局势已不许她再脆弱下去，她亦不允许自己再流露出半分难堪，她心知从今往后自己就要独当一面，如同她在这个时空的父母亲一样看淡生死，做好直面死亡的准备。
请容许她再哭一会再自责一会吧，就一会儿，权当是祭奠曾今那个无知的自己。
……
陈越入宫当值的时候将萧容赠与他的香囊贴身挂在了里衣衣摆上，而后穿上外袍，淡淡的花果香味萦绕在鼻尖，令他沉重的心情稍微缓解，紧绷的身体也放松许多。
这香味闻着虽有点女气，但陈越并不在意，那香囊被他藏在里衣，若有人注意到，也顶多认为是哪个宫女送他的礼物，调侃几句罢了。
晚些时候柳音音又犯了头疼，陈越站在她身后将她的三千青丝放下来，双手替她按摩太阳穴和后脑勺的穴道，边陪她聊天。
贵妃舒服地闭上眼睛，闻到他身上的香味时惊讶了一下，难得打趣道：“吾弟近日可是桃花朵朵开？说说罢，是哪位宫女送的香囊？”
斜眼瞥见陈越红着个脸，手上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掩饰般小声道：“哪有什么桃花。”
柳音音仍不肯放过他，悠悠道：“是吗，可姐姐闻着这香气甚是熟悉，细想之下才记起这样的香味似乎是百香阁特产的，分了什么前中后调，好生贵重呢，想来也只有放在心尖上的人儿才会送上这么个香囊吧。”
陈越默了下，生硬转移话题：“姐姐似乎心情不错？”
“还行。”柳音音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下午她刚陪皇帝逛了御花园，愉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现在，察觉到他的窘迫也不再打趣他。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陈越的心思已不知飘去何处，柳音音说得不错，他确实记挂一个人的安危。
封旭传信说萧容一行人趁洪福儿没反应过来时，已赶到一处镇店，买了三匹快马和部分干粮，四人一路南下，为躲过一前一后两拨追兵便弃了马，抄近路直取南城，路上差点遇上劫匪。
陈越当即就飞鸽传书，去信一封给真正的陈越所在的商队，同时也是他的另一股势力。
他们的商队近两年走南闯北，渐渐闯荡出名头来，领头的刀疤脸曾被先皇后所救，韦策窃国后，残暴不仁，这支商队却乐善好施，与各路揭竿而起、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有不错的交情，这也是商队每次都能平安通过，不被打劫的原因。
匪徒猖獗，若刀疤脸能提前打声招呼，也能保萧容一行平安到达南城。
陈越想了想又往南城写了封信，那里住着被她救下的婢女小梅、宋姨娘和她的一双儿女，若萧容到了南城，她们也能去百香阁寻找，相互之间有个照应。
一切尚未下定论，也仍有转圜的余地，眼下最为重要的还是探明郊外牢房萧府一家的情况，但凡有一线生机，他们就不会轻易放弃。
只是，这萧容与百香阁阁主……
神神秘秘的，便是陈越也不清楚她们的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4-02 15:22:55~2022-04-03 11:0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这 20瓶；浅井朝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