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痴》刘拂意

30、假凤凰

　　鄂州，云晖堂。

　　高大马车经过正街时，云中雷从车窗里望见熟人的胭脂铺，唤停轿夫，照例为云中凤买上几十副花钿，又替“眉儿”选了几盒上好的胭脂，一路带笑回到云晖堂中。

　　进了家门，方觉有些不对劲，较之寻常冷清许多。招来花丛旁一个做洒扫的婆子，问“二爷在不在”，婆子回“二爷在西院等着大爷议事”，说话时神色躲闪，双腿亦有些打着摆子。

　　西院里有个练武场。

　　云中雷明白几分，将虎皮披风一解，抛给近身的丫鬟，先去了后院见妹妹。云中凤坐在绣房里织锦，面朝窗户，映着晚霞，见云中雷从院门处走来，欣喜起身相迎，柔生生唤一声：“大哥，一路可还安好？”

　　云中雷将花钿盒子递到窗内去，云中凤接过后打开一看，露出满意的微笑。云中雷摸摸她发髻，忆起与沈泽山庄议婚种种，深感欣慰。

　　“凤儿，绣嫁衣罢。”

　　云中凤羞红了脸，埋下头去。云中雷弯腰去看，笑道：“这就害羞了？过两日沈少庄主接你去沈泽山庄做客，你不得羞死过去？”

　　她怯怯道：“听闻他……长得气宇轩昂，貌比潘安，可否会嫌弃我？”

　　“你喜欢他就成了，管他看不看得上你。我去找二弟商量些事，晚膳你自己用着，不必等我们。”

　　见云中雷昂首阔步走去，云中凤心里忽生一股不安，暗想二哥近日有些古怪，不知是否又为女人与大哥生了嫌隙？

　　而西院练武场中，云中鹰已等候云中雷许久。

　　云中雷一进练武场，便见云中鹰在兵器架前舞刀弄剑，似在选取趁手的兵器。冷嗤一声，直截了当走到练武场中央站定，拿起长辈的架子。

　　“二弟，武功又有长进？”

　　云中鹰挑一挑鹰翅般的浓眉，拨弄着长|枪上红缨，回道：“不比大哥，武功、家业样样得力，如今连女人也不给弟弟留了。”

　　“二弟说的哪里话？成就姻缘也讲一个情投意合，我又非强取豪夺，听着怪让人误会。”

　　云中鹰冷冷注视他。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咱俩是至亲骨肉，喜好相近在情理之中，爱上同一个女人也并非首次，既已成事实，又谁都不肯让步，那么……”云中鹰一觑铁森森的兵器架，“你选的这主意，或许是好的。咱们兄弟比武，只讲胜负，谁先输三招，便自行退出，不得横生枝节。怎样？”

　　“极好。”

　　云中鹰一把拔出兵器架上的红缨枪，枪头指地，蓄势待发。云中雷亦提起一支青铜戟，以枪尖挑衅般一碰红缨枪，撞出清越一声。

　　约摸过去一个时辰，兄弟俩早已大汗淋漓，却难分胜负。云中鹰为这场比武勤练甚久，加之云中雷轻敌，竟能打成平手。间隙之际，云中雷忽生出一个想法，说道：

　　“二弟，左不过只是个女人，嫁给你或嫁给我，区别并不甚大，咱们兄弟何苦大打出手？”

　　“你什么意思。”云中鹰收了枪，审视的眼神。

　　“不如咱们一起要她，不也甚好？”

　　云中鹰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字：

　　“那，是由我大逆不道与嫂子通奸；还是委屈大哥，偷情弟媳呢……”

　　云中雷双眉一竖，高声道：“云晖堂大夫人岂能做那种事！”

　　“哈哈哈哈哈哈……”

　　兀的笑声震天，云中鹰笑中含泪，喃喃道：“我便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呸、呸！亏你说得出口！云中雷，你真是一个好大哥哇，好得很呐！”

　　他止住笑，忽一下从腰带里抽出柄软刀，便向云中雷斩去。乍现的深重杀意惊得云中雷后避不及，脑中一空，拔出长靴里藏的匕首，敏捷朝对方脖子一挥。

　　滴答，滴答，滴答……

　　云中鹰脱力扔下软刀，双掌捂住流血不止的脖颈，踉跄了几步，便重重仰后倒地。云中雷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后背，已是悔恨难言。云中鹰气管被切断，说不出话，死死瞪住兄长，眼球几尽迸裂……

　　他残余半分力气，摸到身旁的软刀，猛然向云中雷肩膀砍去。云中雷向右一躲，软刀只擦破了皮肉，一小股血缓缓浸湿衣衫。

　　云中雷欲起身叫人，刚一站定，便觉周身寒冷无比，蓦然跌坐在地。他垂眼一看，肩膀里渗出的血，竟是黑血！黑血散发出刺鼻味道，断肠蚀骨一般。

　　“软刀……淬了剧毒……”

　　云中鹰弥留之际闻此言，怔怔摇头，面孔里尽是震惊。云中雷爬到他身旁，艰难问出：“二弟……真不是你？”

　　云中鹰吐出最后一口气，口形是——“不是”。两手从脖间落下，满掌湿润的、竟也是黑血！

　　云中雷看一眼弟弟的软刀，又看一眼泥场上的匕首，顿时醍醐灌顶。

　　——美人计！

　　“不好，妹妹！”

　　他往后院飞奔而去，仗着内力比云中鹰深厚，能多支撑片刻。从窗外望去，云中凤妆台前点着一盏灯，明明晃晃。他扑倒在门框上，看见她梳发的背影，苗条娉婷，不谙世事。

　　云中雷扯起她手腕，生拉硬拽般逃出门去，疾步奔赴他的东院，一路走一路哽咽。

　　“妹妹……从我床底的密道……走出一里路，便是你常去的那家胭脂铺……你在虞老板家住下……告诉虞老板，留意家里的动静……若那沈清酒来了，让他接你、接你去沈泽山庄……害我云晖堂者，是……是……”

　　忽觉身后的云中凤似有千斤重，他再也拖不动她，回身的同时，听见她清泠泠动听的声音：

　　“好大哥，你要告诉沈泽山庄，是谁害了咱们呀？”

　　看见她面目的一瞬，云中雷缓缓松开手掌。眼前站着的妹妹，美得像仙女一般，凤目里闪着光，笑得千娇百态，从未见过之美……他却骤然头皮发麻，股战而栗！

　　“凤、凤儿呢？”

　　“凤儿就在你面前呀，大哥。”

　　夜黑如深渊，她白齿阴恻恻一笑，从仙女堕成恶鬼。极度惊恐之下，云中雷一刹毒发，僵硬栽倒在地。

　　金琯伸手探鼻息，确认已是死人。提步回到云中凤房里，将藏在衣柜中的云中凤抱出，行动时，忽觉两指沾上一抹湿润。

　　是眼泪。

　　金琯放云中凤于地，紧挨着云中雷尸体，讥诮一笑。

　　“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呜咽声一刹鸣出，云中凤终于敢纵情大哭，不停呼唤“哥哥”。此时院门大开，青轲处理好云中鹰尸体后前来与金琯会合。看一眼地上痛哭的云中凤，问道：“十宫主，如何做？”

　　金琯斜她一眼，声冷冷：“娘亲那里，莫非留得她活口么？从今以后，云中凤只有我，我便是云中凤。”

　　俯下身掐住云中凤脖子。

　　“你是个死人了，云姑娘。”

　　青轲明白她意思，回道：“遵命！”将云中凤与云中鹰一同拖离后院，月光照得长长影子如三座高山。

　　此夜仍旧漫长。

　　金琯踱回房中，躬身将织布机前的窗户闭上，夜风便倏然轻了。她端坐于梳妆台前，对着光滑的菱花镜在额心压紧一枚凤纹花钿，与云中凤今日所贴如出一辙。

　　又三日后，傍晚时分，她以相同姿势对镜贴上花钿。思及沈清酒应是今夜抵达，为显憔悴，未施妆容，只将两片嘴唇咬红，懒懒梳起一个发髻。

　　菱花镜缘雕花描金，镜中的脸却一片素净清淡。金琯挑了一只螺黛，细细将眉尾描深一些，窗外寒风吹得织机咯吱咯吱地响，教人心烦意乱。金琯正想着描好眉后关窗，一阵怪风陡然袭上后背，她十只脚趾本能般缩紧。

　　随着月光照入妆台，一张苍苍白纸夹在窗缝里迎风抖动。

　　妆台前的窗户，她从不打开，便未曾细看过。待一回想，这张白纸应在她假扮云中凤的第二天夜里，便如鬼魂一般降临。半藏半露，像极那人一贯行事。

　　她忽然后悔莫及——应在云家三兄妹殒命的那天，便逃难到胭脂铺里，乖乖等沈清酒来接！

　　夜风扑得木窗又嘎吱一响，白纸应声而掉，轻飘飘落到金琯眼前。白纸红字，像用人血写成的，语气恭敬：

　　“敬告姑娘，今夜取卿性命——夜修罗。”

　　菱花镜里，她身后忽出现一段锋利刀尖，刀尖錾刻九条狐尾，似有妖气从中缓缓释出。

　　狐尾刀渐行渐近，在镜中，已陷入她脸的边缘。

　　——素来听闻夜修罗杀人只需一刀。

　　金琯蓦然开口：

　　“你来杀谁？云中凤，还是金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