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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反目仇 ...

  •   “今日倒真有些想你了。”

      金琯往白玉桌上的空烛台里放入一颗硕大夜明珠,小鸠宫里登时亮堂如昼。长亭挨着她坐下,摇臂求欢:“你没良心。夫人冷落你,你也冷落我!”

      “废话少说,月凰宫里那座‘贞节牌坊’最近怎样?”

      长亭叹道:“老样子呗。”

      所谓“贞节牌坊”,乃金媚宫中一名男宠,养了多年,自小与金媚同行共处,竟有些青梅竹马之谊。

      金琯思忖,明日金媚回宫复命后,定会迫不及待去找那人厮磨。据长亭所察,那人白日里同其他男宠共事,人多口杂,便总在入夜后秉烛读书,不喜被人打扰。金媚宠溺他,只在黄昏傍晚时招他相处,不占他夜晚。

      金魇夫人偏爱金媚,从不遮掩避嫌,待她与旁女截然不同。金琯从不将其他姊妹视为对手,唯独对金媚,心存不忿却隐忍不发。为讨母亲欢心,甚至常与金媚交好,事事让她,金媚便油然更亲近金琯些。

      第二日,金琯长跪金剑宫中,又说服哑姑卑躬屈膝伺候金魇夫人,将她哄得舒心,方才得金魇夫人召见。

      金魇夫人听闻她想接手云晖堂之事,神情颇为不屑,又心存一丝犹疑——

      这丫头太过伶俐,若他日借云晖堂之力壮大羽翼,保不齐要将自己都压下去。可大仇还未得报,金琯尚有用武之地,太拂她面子又不甚妥当。云晖堂这件事情,交由金媚还是金琯,实则差别不大,只不过怕这只雏鸟某日生出异心,飞离神娲宫去,该哄时还得哄着。

      见金魇夫人心意不定,金琯趁热打铁:“娘亲若是怕大姐姐心生芥蒂,琯儿愿意同娘亲一起去见姐姐,询问姐姐的意思。若姐姐不肯,琯儿也没有怨言,日后再为娘亲效力便是。”

      “你思虑果然周全。”

      金魇夫人懒懒起身,随金琯一同向月凰宫走去。

      月凰宫偏殿里,一池温泉正沸腾,水波潋滟,在池边钟乳石笋上映出一段段暧昧光斑。金媚赤身裸体浮在水里,含笑望着在温泉外席地而坐的纱衣男人。

      “砚净,你读出声来,我喜欢听。”

      被叫作“砚净”的男宠动作一滞,指腹停留在《孟子》公孙丑章第二节,犹豫片刻,轻声念出: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金媚从温泉里伸出手臂,捧住他未着鞋履的右脚,携带余温的指尖在他脚背流连,如蛇尾扫动。

      “是什么意思,你解释给我听?”

      砚净低下头去,久久不言。

      他出身贫寒,父母早亡,只得将他托付给乡下的姨母。姨母育有众多子女,他幼时便照顾弟妹,长到十岁后有些气力,就随乡里人外出做工,贴补家用。在镇上偶然得了机会,服侍公子哥们念书,自此如获新生,勤奋苦读,亦期盼有朝一日能上京赶考,得偿心愿。

      哪知这时姨母积劳成疾,几日间便撒手人寰,姨丈又赌光了家财,养不活一众儿女。看见街上贴出的“招美令”,便半哄半骗,将他卖给了神娲宫。到底读过几卷圣贤书,对于神娲宫里盛行之事只觉恶心难言。

      金媚将他选入宫里后,并不知晓他心事,数次当面与男宠们肆意狂欢,在他心里烙下了“淫|荡”二字。金媚痴迷于那一身清高无欲,甘愿俯首称臣,日日低眉折腰讨他欢心,可砚净心如止水,从来不为所动。

      他道:“我此生已囚,心念成灰,你不必守我。”

      二人僵持多年,始终清清白白,金媚使尽浑身解数,求不得他半点肌肤之亲。如此孤傲不驯之人,金魇夫人断不可能留他在神娲宫,是以金媚近乎金屋藏娇,只在偏殿里携他共度,不教人发现自己竟将一个男子奉若神明。

      姥山岛上似落起了雨,洞穴里可听闻淅淅沥沥之声,仿若气息都更清冽。金媚吐息在砚净宽阔的脚背,猝不及防轻轻一吻,砚净端庄如佛像,食指又滑过一页《孟子》,视她无物。

      亲眼目睹自己捧在掌心、含在嘴里的高贵女儿,竟如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儿般匍匐在一个男人脚下,且他还是一个人人可欺的玩物……金魇夫人满脑子轰鸣如雷,几欲跌倒在地。她冷冷扫一眼身旁的金琯,已是了然于心,却不慌与她计较,复而瞪住池畔上端坐如钟、自恃清高的男人,低吼出一声“混、账”。

      金媚闻声,身体猛然一抖,慌忙躲进砚净背后,捞起衣裙遮身。

      只见金魇夫人直直冲来,扬手便是一大巴掌,打在砚净脸上。砚净正正身躯站起,嘴角涌出一道鲜血,任它沿衣襟滴到足背。

      “你该死……”

      金魇夫人一递眼色,长亭迅捷擒住砚净双手,要将他押走。金媚知砚净此去绝无活路,一路跪到金魇夫人面前,紧紧抱住她膝盖,痛哭淋漓:“母亲别杀他!别杀他!”

      金魇夫人一脚踢开金媚,金媚又死死缠抱上去,露出极端的恐惧。她如此恐惧失去,美丽的面容哭至扭曲,湮没了姥山岛上的夜雨声。金魇夫人见她这般模样,更坚定了诛杀砚净之心,她早已饱尝将一颗心满满交给男人所要经受的痛苦,绝不允许任何一个女儿步她后尘。

      金魇夫人紧握住金媚小臂,将她身子整个拉起,长驱直入来到男宠们居住的芳草厅。她一挥广袖,壁上几十盏烛台齐展展亮起,只见厅中一水儿叠豆腐块似的床铺,今夜未陪|睡的男宠们从棉被里坐起身来,如一条条竹匾里的蚕虫在扭动,半裸着站到金魇夫人面前来,自觉列队成端正方阵,乖巧等待夫人发话。

      金魇夫人拉着金媚从每个男宠身前走过。

      “他,长得没那个书生好看么?”

      “他,不比那书生强壮有力?”

      “他,前日新来的,特意为你所选,在乡里考中过秀才,不比那书生知书达理?”

      金魇夫人将金媚抛入新人怀里,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挑眉瞥新人一眼,道:“从今日起,你便长住月凰宫,饮食起居皆与大宫主一道,昼夜不得离身!”

      秀才新人“啪”一声跪到两人脚下,恭敬如臣:“奴一定伺候好大宫主!”

      金媚见此谄媚嘴脸,心中泛起恶心,向金魇夫人望去:“母亲,你非要拆散我与砚净?”

      金魇夫人冰冷笑道:“拆散?你是什么身份,那贱人什么身份?男人只是我们的玩物,你已经玩物丧志,母亲替你割去那疮疤,是为你一辈子的快活着想。”

      金媚道:“我已长大,知晓自己的快活是什么,母亲擅作主张,掠夺的便是我的快活!”

      金魇夫人反手一巴掌,将她扇滚在地。

      “清醒了么?”

      金媚捂脸站起,坚定不移:“我要砚净。哪怕不做神娲宫的大宫主,我也要同他一起。”

      “当初在父亲面前,我也是这般说,我要凌渊……”金魇夫人想起往事,心如刀绞,“可最终结局是什么?他骗我身体、骗我感情、骗尽我的一切,骗得我家破人亡、不人不鬼!我如何艰辛,才创建起如今你所拥有的一切,你却像我当年一样,对之弃如敝屣。难道真要失去这一切,你才来后悔莫及么?”

      金媚似有所动,却仍辩道:“砚净与凌渊老贼岂能相提并论?他身世孤苦,心净如雪,毕生所求只是有书可读,过普通人的日子。他能如何伤害我呢?”

      金魇夫人冷笑:“他不爱你,对你不是伤害么?”

      “终有一日我能打动他。”

      “哈哈哈哈……可笑,可笑啊!我怀着同你一样的心思,可二十多年过去,那王凌渊何曾被我打动?女儿,你非要吃了苦、受了难,才能信娘所说么?”

      见金媚执迷不悟,她不再试图劝服她,一招手叫来金琯,吩咐道:“琯儿,将那书生带去归田渡口,割头来见。立刻!”

      “娘亲?”金琯迟迟不动。

      “怎么了,这种小事都做不得了么?”金魇夫人侧目看她,眼纹皱起,“你巴巴地求我去月凰宫,不就是为了这一幕?”

      金媚猛地抬眼,不可置信地望向金琯。两道目光齐聚脸上,金琯忽觉滚烫。她心机算尽,她不仁不义——出卖金媚,讨好母亲,分裂她们母女之情,坐收渔翁之利。

      可金媚放下被辜负的怨恨,气若游丝地求她。

      “十妹妹,别杀他……”

      金魇夫人却朝她掷去一柄利剑,不怒自威的气场将她裹得透不过气。

      “天亮前,解决他。”

      她站在芳草厅中央,四周跪满提线木偶般的男宠们,金魇夫人仿若一座无情无爱的石像,这天地间惟余一副有温度的血肉,便是当前跪在自己面前的大姐姐,金媚。

      她忽然心生悔意,执剑的手腕颤抖不已。

      再看一眼金媚悲哀无助的脸,她从未见过的一面……女子的一颗真心,付给男人真是太可怕,完完全全失去自我,像灵魂被灌了迷药,最终将糊涂地死去。

      娘亲说得对,那书生是个祸害——

      金琯不再犹豫,将雪白裙角从金媚攥紧的手里轻轻拽出,头也不回地提剑而去。

      归田渡口飘飘洋洋洒着夜雨,这场雨下得安静,没有惊天动地的雷声。渡口在姥山岛荒废的角落,杂草丛生,被雨点压得七倒八歪,乱葬岗一般。

      砚净被捆了双手双脚,如被丢弃的一块白肉,倒在巢湖水边。金琯朝他一步步走去,剑身映着湖光,时不时闪过他的眼睛。高高的杂草中间,长亭打着伞注视这一切,站得笔直。

      “琯琯,真要……”

      金琯回首瞪他,迁怒般的恨意。

      长亭急道:“大宫主会恨死你的!”

      她闭眼。

      “我已无路可退。”

      月光照亮了砚净的颈,雨水不断滑进他衣襟里,像无色的血。

      剑光最后一闪。

      巢湖的水里浸入一注鲜红,缓缓流开。雨停歇,温热的血漂向巢湖里的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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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反目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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