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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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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在黑暗中听到脚步声,如影随形的脚步声紧追在他身后。不见一丝光线的漆黑蒙蔽了他的双眼,沉重的黑暗中他慌不择路地奔逃。可是渐渐地,渐渐地,脚步声却越多越多,黑暗里从方方面面侵入而来。
最终,在黑暗中跌倒的那一刻,耳边响起嘲弄的嬉笑,与此同时,无数只手抓住了他。
“啊!!”
从床板上弹坐而起,窗外更深露重。薄被在挣扎中被踢到了一边,S-6星气温渐渐转冷,维克活动了下冻得僵硬的四肢。
自行政管理区回来后,维克便陷入摸不到底的惊惶之中。他时时错觉自己是案板上的鱼肉,却不知道悬在头顶上的刀何时会落下。
日子明明风平浪静,但维克就如守在暴风雨前的海鸟儿,他一面有预感于即将到来的毁灭性打击,一面又不得不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这种矛盾持续了月余,直到有一天,维克从矿井出来,他正准备随队伍回到砖房,一颗弹射到脚边的小石子吸引了他的注意。顺着望过去,他看到一株熟悉的枯树,以及躲在树后瑟瑟缩缩的熟悉少年。
他捡起了那枚石子,没有立刻过去。等其他人都开始各忙各的事情,维克寻了个不太引人注目的时机,悄悄去往那棵枯树后。
“有事?”
维克每次看到这少年,他总是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上次是拜维克自己所赐,但这回不知遭谁狠手,少年身上的伤明显更加严重。
伤口经过了简单的处理,洗干净的破旧布条几乎把少年整个上半身淹没了。
“总督官寇奇回来了。”
凯文拆开包住伤口的布条,转过身给维克看他背上新鲜的鞭痕。遍布整个脊背的伤口周围散落着焦痕,一看就是电鞭的杰作。
重新绑好布条,凯文道:“他现在正在我们那里歇脚,明天早上就会抵达你们这儿。”咬了咬下唇,他接着道:“维克,你要有心理准备。千万忍住不要去激怒他,不然你会有更大的麻烦。”
寇奇恨赛维恩人,同样也恨罗纳德。
面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对面的少年没有把话说明白,维克却听出了他隐含的意思。
做好挨打的心理准备。
虽然没来得及仔细看少年背上的鞭伤,但方才的一瞥已让维克背部汗毛倒竖。
“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件事?”
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跑过来,只为了让他有所准备?
“嗯。”凯文笑了笑,他道:“不用为我担心,驻军为总督官设了晚宴,他们正在狂欢,我有办法躲过监视。”
“别自作多情了。”维克不屑道:“说完了吗,说完快点滚回去。”
有总督官在还敢随便乱跑,是嫌自己活得太久吗。维克真不知道少年是确有什么过人之处,还是单纯心大。
完全免疫维克的恶声恶气,少年好脾气地笑道:“你答应我,不要意气用事,别去反抗总督官。你答应我,我就走。”他说着,一反畏畏缩缩的常态,竟伸手抓住了维克的手腕,仿佛维克不答应他就要跟维克死耗到底。
道理维克也不是不懂,但给他讲道理的是一个赛维恩少年,这点让维克说不出的别扭。
“你先松手!好好说话不要拉拉扯扯。”
“你先答应我我就松手。”
“……”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维克终是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凯文松开手,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在他转身之际,维克突然叫住了他。
“喂……你叫什么名字?”
万一这家伙儿回去后被总督官发现了,估计会死很惨。到底是因他受苦,虽然很讨厌这家伙儿,但记住他的名字也不是什么太难以忍受的事情。
“凯文!我叫凯文!”眼睛一下子变得亮晶晶,仿佛遇到了主人的小兔子,凯文道:“你记住了吗?”
“废话……我又不痴呆!”
说完,在凯文的傻笑声中,维克率先转身离开。他完全搞不懂凯文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也一点也没有兴趣搞懂。
返回砖房的途中遇见了哈尔。他守在院子门口,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他将维克拉到一边,又重复了一遍凯文带来的消息,说了和凯文相似的话。
“维克,你千万记住,能忍就忍,咬牙也要忍下来。千万不要去顶撞寇奇,如果你顶撞他,就是给他借口把你关进监狱里。”
这两个人的殷殷嘱咐让维克一整个晚上无法入眠。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他焦灼地等来了白天,却迟迟未等来那个被浓墨重彩渲染的总督官。
于是本该放下的心又再度吊起,落下的刀刃重新悬上头顶。
如果那位总督官是想在精神上先折磨维克一番当作开胃小菜,那么他无疑是成功的。
像往常一般下矿,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矿区重复日复一日的工作。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突然传来升降机启动的声音。这声音突兀响在静谧、黑暗的地下,在一个不同以往的时刻,吓了所有人一跳。
悉悉索索地,升降机开始下降。
身处于黑暗的矿区,维克突然想到了那个无处可逃的梦境。
人们都停下手头的工作,好奇地望向矿区入口。先是“哐当”一声,升降机落地的响动,然后突然有两束明亮的光从矿区入口处射出。
光亮之中,一个瘦高的人影被簇拥着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此人似乎原本特意做过发型,但由于疏于打理,他那头棕色的头发不再拥有活力,倒和他脸上大病初愈的苍白搭配得宜。
他穿着宫廷盛宴中常见的礼服,衣料上缝合数不清的银丝,银丝上又串起各色宝石挂饰。如果不去注意那双因满溢傲慢而格外有神的眼睛,乍看过去,还以为是一副陈列琳琅满目高级品的货架。
在探照灯的照射下,他全身的宝石都在闪光,这瞎眼的闪光给予了他不可直视的威严,他就像是一颗误落入了阴暗地下的恒星。
从头到脚,他只有一处不和谐,那就是圈住脖子的夹板。那不该是夹板,应换成钻石合成的项链。
恒星照耀下,维克看见了哈尔。他被挤到了最后面,在他前面是三名持机械枪的军官,那三名军官前方是两个抱着大探照灯的仆从,而枪与光的正中心,便只容得下总督官一人了。
在那两束探照灯巡视范围外,哈尔与维克的目光短暂相逢,在这仓促的对视间,哈尔只来得及对维克微微摇了摇头。
目光一触即离,哈尔向那些面面相觑的面孔呵斥道:“都看什么!还不干活儿!”
话音里透出点少见的火气,流放犯们由此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纷纷埋头劳作起来,沐浴恒星的光辉让他们比在黑暗中更为卖力。
叮铃哐啷地敲击声此起彼伏,而这些急促的音律中,突然出现一道悠缓的轻笑。矜持而漫不经心的笑声和脏污矿区格格不入,它合该出现于诗人漫步的茵茵草地,或者某位贵人的下午茶聚会。
“恕我直言,哈尔军官。”
白银区特有的那种不缓不慢的语调悠扬而出。
“您这一区的工作效率,实在是所有采集区中最差的。”
总督官微仰起头,他不用鼻孔看人,准确地说,是用眼角的余光看人。正如欣赏装修豪华的房间时,用眼角去看瑟缩在墙角的蟑螂。
光使万物平等地呈现在视网膜上,总督官却显然不满意这种合理的分配。
“可是阁下,我们每次都完成了分配的任务。”哈尔微低下头,恭敬地回道。
“一个人若只活在及格线上,那他一辈子也成不了才。”说着,总督官轻轻抬起右脚。
见状,一名军官走上前,弯腰在总督官脚下铺开一张红绒毯。那张奢靡的长毯延伸出去,用它华贵的身躯遮盖住脏兮兮的地面,卑躬屈膝地迎接总督官的鞋底。
踩着细软前进,总督官经过一个个光、裸上身,赤膊劳作的流放犯,他的目光中流露出难以掩藏的鄙夷,掏出一方绣帕轻捂住口鼻。
“若不经历真正的劳苦,如何发自内心忏悔自己的罪过!虚伪的忏悔是对仁慈宽恕最大的亵渎!”总督官慷慨激昂地朗诵道。
话落,他突然抽出身旁一名军官悬挂在腰带上的软鞭,就如孤芳自赏的作家猛然抽出了自己的笔。那软鞭扬起,像一条被抓住尾巴甩向空中的长蛇。
“啪”!
这条蛇落在一个流放犯的背上,他由此把自己的字句书写在匍匐者的身上。
挨打的那人绷紧了肌肉,他绷紧了全身,像因悲伤而流泪一般自然,他因疼痛而惨叫出声。
“没有鞭策,愚人何以前行!?”
在这惨叫中,又一鞭落下,又有一人遭受痛苦。红绒毯上,华服的行者挥舞手中的鞭子,两侧的痛呼为他开道,他在壮阔的协奏曲中渐行渐近。
“但愿你们心存感激,铭记我的训导!”
低头干活儿,此起彼伏的惨叫使他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矿锄。维克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进,听到呼啸的鞭声也越来越清晰,听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平缓轻微,他此刻恨不得自己的整个人都是透明的。
脚步声停下了,惨叫也渐渐消散,空气中只余低沉而隐忍的喘息。维克感到全身开始渐渐发冷,他假装对一切不闻不问,可只要稍一低头,就能看到身后猩红地毯的一角,那一角终于还是延伸到了他的背后。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鞭子却迟迟未落下,这宁静几乎要给维克逃过一劫的错觉。
有人靠近了他,那人离他极近,白银区特有的香水味窜入口鼻,这香是一种冷感香,宛如冰封下的水,要将维克溺毙。
“瞧瞧我找到了谁。”
悠缓的腔调划过耳畔,仿佛毒蛇的信子慢慢舔过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