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五回 伤心人访无心馆，金护甲折玉牡丹（二） ...
-
这一日，又到了红霞满天。杨欺霜抚向自己颊上，竟已清减了三分。她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日日如此，身体已大有不适，加上心里腻烦憎恶，连着两日都不肯用膳。侍女苦苦劝她，不用膳，人要昏过去的。她倒是凄然一笑，若是每晚燕王来时她都能昏过去，人事不省，难道不强过她这样生受？
这一日燕王却没有来。侍女回说，今天是燕王夫人生辰，府内摆宴庆祝，燕王自然是牵住了来不得，却还给小姐送来了八盘八碗，比府上今日宴席上的还精巧些，聊慰小姐春闺寂寞。说完拍拍手，早有个精壮家丁抬上了红漆食盒。
杨欺霜正要冷哼一声，令他把这些劳什子免了，却无意中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睛。抬食盒的家丁居然对她使了个眼色。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杨欺霜忽然想到，也许今天，她的苦役行将结束。而这个人，就是她的救星。
她便不动声色地对侍女说：“难为王爷有心。欺霜蒲柳之质，得他千金之躯如此爱护，也算有点安慰了。我吃不了多少，用完了，还叫他抬回去吧。”杨欺霜知道，她态度上忽然有了转变，侍女定要飞鸽传书禀于王爷的，自然顾忌不到家丁和她男女共处一室这一点，她便有逃遁的时机。侍女闻言，果然立刻万福退下。
这个家丁一抱拳，小声道：“杨小姐蒙难，我来迟了，真是该死。事情紧急，来不及细谈，还请姑娘先吃了这个，我们立刻离开。”说完递上一丸丹药，迅速解去杨欺霜腕上足上绳索，携着她手，两人一起破窗而去。
夜幕沉沉。在一间布置清雅、薰香得宜的静室中，杨欺霜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救她于水火的精壮家丁——不，应该叫他，慕容大侠。
“慕容大侠如何知道我落难大悲寺？”
“小姐这么问就为难了。慕容山庄立于江湖，自然耳目很多，燕王府的异动，很容易发觉。你又恰恰在半月前失踪，你的几个朋友可是将整个江湖都快要翻过来了。这样一想，我便有了三五分把握。虽然只有三五分把握，但为了你这个奇女子，冒险去看看自然是值得的。”慕容枕流说话并不刻意文雅，却也没有江湖气，平平常常，十分可亲。
“可曾告诉其他人知晓？”杨欺霜心知慕容山庄做事细密，别人定是不知，但心里却还存了三分奢望，希望孟沉书能辗转听得她的消息，却又十分担心这消息经过口口相传，会特别不入耳。
“自然没有。此事关乎小姐名声，我还没和小姐商量，怎么敢随便说出去？”
杨欺霜闻言双膝跪下：“欺霜得慕容大侠大恩，可恨无以为报！”
“小姐请起。救人本是江湖道义，谈什么谢不谢的呢。枕流只后悔去得晚了，还请小姐原谅。报答自然不必，但如果小姐不嫌弃，我还想和小姐做个朋友。”慕容枕流说完，顿了一顿，神情略有几分凄凉，又说道：“据说还在母亲怀中，我就因为性格乖僻，不得父母喜爱，所以才起名叫‘枕流’，就是特立独行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名字的原因，我反正越来越孤傲，从小就没有几个朋友。后来父母再无所出，才不得已传了慕容家家业给我这个不讨喜的儿子。接管家业之后，日日和人勾心斗角，江湖上又是血雨腥风，不要说朋友了，除了娘子之外，连个说句话的人都没有。早就听说小姐美貌惊人，但我更欣赏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枕流虽然是个粗陋之人，自幼却也喜欢弹琴作画，一直遗憾没有朋友交流切磋，寂寞得很。如果小姐不嫌弃，能不能和我做个风雅朋友，只谈谈风月，抚抚琴？”
慕容枕流黑亮的眸子中闪动着五分期待、三分惊喜、两分感伤，甚是动人。杨欺霜忽然对这个慕容大侠平白生出了几分怜惜。不由说道：
“称我欺霜就好，不必叫杨小姐。承蒙慕容大侠不弃。虽然识君一日，有如相知多年。不如我们结拜为异性兄妹——偌大个江湖，从此便不是独行。”清澈的笑靥如同千瓣莲缓缓绽放。
哪知慕容枕流竟然正色道：“欺霜，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结义还是要慎重而行。我们相识不过一日，你新遭劫难，我偶施援手，你大约是有几分不理智的感激。如果我趁此机会高攀上你这个妹妹，等你冷静下来，回头一想，免不了要后悔的。何况我慕容家树敌无数，我总不想连累你。”
杨欺霜感佩非常，心道这个慕容枕流做事果然十分不同。结义一事虽然作罢，却少不得和他秉烛夜谈了大半宿才去歇息。
=================================================================================
第二日梳洗妆罢，便有使女领着杨欺霜去用早膳。一间小暖阁，庭前竟然绕了条尺宽清溪，略略布着太湖石，青苔藤蔓绕石而生，各色兰花随地而植，倒似不怎么精心打理似的，枝叶旁逸斜出，却生机勃勃，别有一种野趣。
入到暖阁，却见慕容枕流坐在桌前，正和一位绝色佳人低声谈笑。杨欺霜早就听闻，慕容枕流当年违抗父命，一意孤行娶了位小家碧玉为妻，眼前这大概就是了。慕容山庄在江湖上屹立不倒，和慕容家几代与豪门贵族、江湖派系联姻是大有干系的。而那慕容枕流，竟然迎娶了名不见经传的小户女子，想来也是一段奇缘了。
正想到这里，慕容枕流已经开言：“欺霜，来吃早饭吧。你们江南人的小点心都精巧得很，山庄的厨子手笨做不来，这是我娘子亲自做的，你尝尝看。”一旁的慕容夫人只是微笑不语。
杨欺霜向桌上望去，只见虾仁翡翠饺、吴山酥饼、葱包桧儿、糯米麻糍、蟹黄汤包、玫瑰年糕等各式苏杭点心竟摆了满满一桌，每人面前还放了一盅桂花酒酿圆子。杨欺霜举筷夹了一个小笼汤包，薄薄的面皮隐隐透着汤汁的颜色，轻轻咬破面皮，淳香的鸡汤带着蟹黄的鲜味流入口中，肉馅口感更是细腻。
这正宗的滋味让杨欺霜不由得闭目细品，叹服之余，竟然脱口而出：“怎么做得这般地道？夫人也是江南人氏？”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夫人出身寒微，家世自然是避而不谈的好。自己如今大剌剌地问出了口，岂不是给夫人难堪？一时竟红了脸。
没想到夫人毫不避讳，微笑答道：“家母是临安人氏，但小女子是本地长大，本家姓沈。家父经营染坊为业。”语气坦然如清风朗月，毫无杂质。
杨欺霜自悔失言：夫人如此答，分明是觉得她有查问家世之嫌。昨晚才交到慕容枕流这个朋友，难道今日便要得罪他的夫人？
好在慕容枕流立刻接口道：“我娘子好开玩笑，欺霜你别介意。我江湖朋友多，都觉得她身世很神秘，每次都问个不住，她后来烦了，索性一见面就自报家门，倒还简单些。”
杨欺霜这才放下心来，赶忙盘算如何提出辞行。她这番大难余生，自然念着与爱侣、娘亲团聚。加之心里忐忑，不知燕王那句诅咒是否成真。毕竟名节一事，世人看得极重，她虽信得孟沉书与那俗世凡夫必然不同，却还是女儿心性，恨不得立即和孟沉书谈个明白，也强过在心里这番挣扎。虽然早早辞行不合礼数，她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正要开口，孰料慕容枕流忽然停了杯碟，站起身来：“欺霜，有件事我身为男子不便开口，让娘子和你说吧。”语毕竟然大步离去。
这边厢慕容夫人早捉住了杨欺霜的手，低声道：“欺霜妹子，别怪嫂子多事，那恶贼此番对你，却不知你的身子有无损伤。我叫了个医婆婆来，下午就到，人很可靠的，嘴又严，你看可好？”
杨欺霜想起半月来种种不堪情势，羞愤交加，难发一言，只得点头作答。
转眼到了黄昏。慕容夫人送走了医婆婆，转来书房见慕容枕流。
“唉，这又是一番折腾了。可怜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还生得这么俊。”
“果然是珠胎暗结？”慕容枕流讶异之色溢于言表。“可曾告诉她？”
“嗯。长短都是要告诉她的。她说晚膳就不用了，想一个人静一静。——她娘亲的事情你打算什么时候说呢？”
“燕王那恶贼也忒心狠手辣了。”慕容枕流抬起右手按着眉心，语气陡然变得冷峻。“怪我大意了。”
慕容夫人小心地看着夫君的脸色，缓缓又道：“老爷你也别太自责了。燕王一个堂堂千岁，做事怎么居然和江湖恶霸是一路的？头天晚上发现欺霜失踪，第二天一早就血洗了杨家医馆，咱们左右都来不及救杨夫人。还不如掂量一下什么时候告诉欺霜比较好。按说她现在身心交瘁，这个打击怕是承受不住——可这事也瞒不住呀，江湖上都传遍了。”
慕容枕流抬眼剜了夫人一道，夫人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一个寒噤。
“谢谢娘子操劳费心。燕王无道，我早晚让他血债血偿。至于欺霜那里么，等她来向我们辞行、说要回杨家医馆的时候再说吧。你叮咛一下丫头们，谁说漏了嘴，可不是掌嘴罚跪就算了的。——洗兰儿呢？吩咐厨房，南暖阁摆膳吧。给小姐送去一份，顺便告诉小姐身边的丫头们，小姐心情不好，这几天都警醒着点。娘子，你陪我写会子字罢。”
半个月转瞬即逝。
洗兰儿推开杨欺霜的房门，看见杨欺霜正坐在暖凳上作画，不由得惊喜交加：“小姐已经大好了？都能坐起来了？这我可得赶紧告诉老爷去。”
杨欺霜听闻自己有了身孕，自然是忧愤交加，又惊闻娘亲噩耗，急火攻心，一病就是半月。这半月里，多蒙洗兰儿照顾，自然对她比别人更加和善些。闻言不由得一笑。
洗兰儿凑上前来，端详着杨欺霜的工笔人像。“小姐画的这是谁啊？眉眼像是小姐，漂亮得不像真人。可神态却又不像小姐，好像特别安心似的，有菩萨相啊！”
“是我娘亲。”杨欺霜别过脸去，声音沉郁地答道。
“哎呀洗兰儿真不知道轻重，该打嘴了。不过小姐啊，您画累了就吃点东西吧，再把这药喝了。这菩萨一样的杨夫人如果泉下有知，肯定也希望您活得好好的，您说不是么？”洗兰儿放下了托盘，福了一福，又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欺霜放下羊毫，怔怔地看着画像。娘如果在这里，会指给她一条明路吗？
听说自己有了身孕，她虽然没有娘亲那么精到的医术，却也晓得有红花麝香等物可以服来落胎。哪知忽然得了这一场大病，医婆婆来问诊，说是伤了任脉和冲脉，如果用药落胎，此生便可能再也没有子嗣了。
如此一来，杨欺霜便怎么也下不了落胎的决心。
母亲在她十三岁时，就教会她背“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母亲说，男子要么爱的是倾城貌，要么爱的是咏絮才，但芳华老去只是弹指之间，诗才画艺更是人外有人。她杨欺霜现时是一朵娇牡丹，他日总会有其他的姚黄魏紫来艳冠群姝，那时还有几个男子会为她流连？“如果不想到老了做个孤家寡人，女人哪，”母亲叹道，“还是应该有个孩子。”
现如今杨欺霜怕的，就是这“孤家寡人”四个字。母亲仙逝了；林锦和夏平南据说为了躲避仇家，搬离了汴京；孟沉书呢？据慕容枕流说，早就给他去了信、据实以告，但已经一月有余，尚没有回音。难道孟沉书嫌弃她已非完璧？或是他根本不在汴京？种种疑团困扰着杨欺霜——她不由得想到，如此草率地落了胎，导致一生不能生养，恐怕不是上策。慕容夫人也常常过来劝她，如若孟沉书真是个君子，可以宽容她失身之事，应该愿意抚养这个孩子；如若孟沉书是个小人，对她翻脸不认旧情，毕竟有个孩子相依为命。何况，慕容夫人又说道，如若将来觉得有孩子不便行走江湖，慕容夫人总是愿意帮忙养的——她自己只有个两岁的儿子，多一个想来也不碍什么。
杨欺霜经历的这许多曲折，汪凝眉只是略知一二。进了慕容山庄之后的事，杨欺霜尤其不愿提及，汪凝眉便所知甚少。她能告诉夏冰的是，杨欺霜在慕容山庄小住一年，生下一个孩子。但慕容夫人也正好怀孕生产，山庄忙乱不堪，仆妇又疏于看护，这个孩子竟然没出月子就染疾而亡。杨欺霜伤心欲绝地离开了慕容山庄，从此漂流各地，行医为生。而孟沉书，在这个故事中，始终没有出现。
“说实话，当时去那个中秋宴，我还存了心想看看你师父到底是怎样风流冷酷的一个负心人。结果没想到，竟然是个清雅睿智却又忧思百结的人。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误会，可能就只有你霜姨和你师父才晓得。”汪凝眉不禁怅然。
“那慕容家和燕王府忽然交恶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了？”夏冰不禁问道。
“可不是。但中秋宴上我怎么好说？只能任你那个小师妹乱猜罢了。”
想起上官瑾在中秋宴上的一席议论，以及惹起的一场眉眼官司，夏冰不由得微微一笑。
望望窗外天色，汪凝眉起身作别：“你这小丫头有意思的紧，可惜我还要连夜赶回城里，不能再跟你聊啦。汴京一个姐妹听说我来了，抓我去给她的歌会做兴呢，没得推脱，可烦人了。”这样佯作着恼的话若是别人说出来，总不免有些矫揉造作；但偏偏是汪凝眉脸上的一派天然，让她的话听来十分有趣可亲。只见她又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递给了夏冰，道：“小丫头，这是你霜姨给你的中秋礼。下山了什么都不容易，可要仔细用啊。你霜姨心细，银票都换成二十两一张的，你去钱庄兑成银子，应该也不会太扎眼，总不至于惹上强梁之徒。”
夏冰不好推辞，道谢接过，作别汪凝眉，自去客栈歇息。
====================================
江南小吃的图图：
蟹粉小笼
玫瑰年糕
虾仁翡翠饺
吴山酥饼
葱包桧儿
桂花酒酿圆子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五回 伤心人访无心馆，金护甲折玉牡丹（二）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