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五回 伤心人访无心馆，金护甲折玉牡丹（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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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并蒂，各表一枝。
上回书说到夏冰被霍府误捕，巧遇“神医”遂又将错就错医治了霍府“少主”的邪斛毒伤。月夜思虑，夏冰忽念及霜姨之约，赶忙披衣起行，向汴京而去。
汴京城外的大悲寺是汴京第一大寺，香火虽盛，却总有一种寂寥出世之感。行至门前，夏冰忽然想起了孟沉书讲过的《汴京风物志》。
“阿瑾，汴京大悲寺为什么叫大悲寺？”孟沉书笑吟吟地问道。
上官瑾眼珠一转：“大悲寺？和大悲咒是一样的嘛！观音有大慈悲心，度化世人，救苦救难。所以就叫大悲寺了。”
孟沉书用风物志轻打了下阿瑾的头，方道：“昨天晚上又没读风物志吧？”
上官瑾不满地咕哝着：“师父真是的，我昨天练完武已经是丑时了，哪有工夫看完一百页风物志啊？”
“夏冰你答。”
“是。”夏冰忍了笑意，答道，“阿瑾说得不错，别处的大悲寺往往是因为观音有大慈悲心而得名，然而汴京的的大悲寺却不是悲悯之悲，而是悲凉之悲。传说中，前朝某位据守汴京的王爷生性刚强高傲，得罪了江湖人士，于是一夜间妻女尽亡，惨不忍睹。王爷痛不欲生，一夜白头，亲自画了这大悲寺的图样，散尽家财着手修建。寺成之日，王爷亲书匾额‘大悲寺’，写毕掷笔而去，舍身出家，从此闲云野鹤、不问世事。”
孟沉书点点头，接道：“说的不错。《汴京风物志•卷十》记载：‘寺初成，砖凌瓦乱，木叶苍茫，行人见之掩目下泪，是谓大悲寺也。’然而大悲寺的调子太过凄凉，一直香火不盛。直到十三年前，燕王不知何故忽然重修大悲寺，存其寂寥之基调，却承以开阔宏大之气象，大悲寺气象为之一新。更重要的是，燕王不仅多给香油，而且每年中秋之夜，都会携夫人家眷，亲赴供奉。是以大悲寺不出五年便成了汴京第一大寺。但更妙的是，大悲寺即使香火旺盛，却保存了寂寥清高之境，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眼前到得大悲寺，夏冰才领会了孟沉书当日所说“存其寂寥之基调，却承以开阔宏大之气象”的个中真味：这眼前的苍松翠柏、砖雕木刻，看似寻常，却布置得隐隐有风雨龙虎之气。她不禁感叹：燕王胸中沟壑，何止千万！可惜此等雄才，若是安了谋逆的心思，也实是国之不幸啊。
入得大悲寺，夏冰径自走入寺后竹林，见四下无人，赶忙寻得荷花池，池边果然有个窈窕的人影。即使夏冰这等沉稳之人，也不由得暗喜：霜姨收到密信，果然赶来此处了！赶忙轻咳一声。
那人回转身来，夏冰不禁一阵失望——但她面上丝毫不动，仍是喜孜孜地叫了声：“眉姐姐！您怎么在这儿？”
汪凝眉笑道：“小丫头，没见到你霜姨，失望了吧？我是替她来的。”
一瞬间，夏冰心里的念头百转千回。幼年遭遇过惨变的她，凡事总是不惮于往坏处推断的。这时的汪凝眉，是敌是友尚不明朗，夏冰决定只是定定地看住她，再不开言。
“哎呀别紧张，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我害你作甚？你霜姨写了信。”汪凝眉递过一个火漆封口的信筒。
夏冰检查了火漆，这才打开信筒，确实是杨欺霜亲笔，字迹流畅，不似胁迫之下所书，这才稍稍放宽了心。随信还放了一朵 “四喜蝶”，这是一种瓣型外四内三的兰花，夏冰数了数信纸正好七页，确信既无多页，也无少页，方开始细读。信很长，夏冰越看，脸色越是凝重。待她看完，落信入筒，竟不着一辞。
汪凝眉最是个善解人意的，赶忙缓缓地说：“冰儿，你霜姨隐姓埋名多年，朋友不多，却有我一个，也有你一个。我希望你能够，信任我。”
同样是在中秋宴上见识了汪凝眉的伶牙俐齿和利落身手，与善于“自来熟”的上官瑾不同，夏冰对汪凝眉却是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戒备。如今她扪心自问，这种下意识的戒备确实有些荒唐，随即一笑，对着汪凝眉深施一礼：“眉姐姐海涵，冰儿多心揣测，实在失礼。”汪凝眉赶忙拉起她来，两人并肩在石上坐了。
“冰儿不晓得这大悲寺对霜姨的意义。当时中秋宴上听了宾客指点江山，师父忽然决定要阿瑾和我下山。事出突然，我来不及赴与霜姨的约会，便只得遣了信鸽请霜姨来汴京大悲寺相见，想的是这大悲寺盛名远播，便于寻找，又是僻远清净，谈话方便。却没想到霜姨因为往事之累，不愿到大悲寺来。还劳烦姐姐这一趟从长安赶来捎信，真是抱歉了。”夏冰说完，又淡淡地感慨：“可是这些事，霜姨从来都没和我提过呢。”言下很有伤感之意。
“欺霜是顶顶高傲的性子，受此折辱，心头始终恨极了那个人。你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本来已经背负了父母之仇，她怎么忍心让你再多一份仇恨？”汪凝眉开解道。
“姐姐说的是。——却不知霜姨现在有什么打算？我既然已经下山，她还要在大理多加盘桓么？”
夏冰这后半句用的是平常语气，汪凝眉却不知为何听出了几分涩意，于是轻笑起来：“她呀？大概正在和裁缝伤脑筋做新衣服呢。慕容大侠前月忽然写信让我带给她，原来是要请她出席明年的生辰庆。我看这个慕容枕流啊，一来是想利用她‘武林第一媚’的号召力壮大慕容家的声威，二来是请她协理选婿一事。欺霜她虽然不想沾染这些俗务，但毕竟知交多年，慕容大侠又是做四十大寿，不好驳他的面子，正在为难呢。我猜她少不得还得去，可不是要裁件新衣服嘛。”
“慕容大侠和霜姨是朋友？”夏冰吃惊不小。
“这就说来话长了。竹林有耳，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谈话吧。”
两人选了个茶馆雅间，一坐就坐到了红日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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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还在的时候，夏冰不记得家里来过客人。但是父母早早就教她背熟如果父母遇难了，哪些人会来救她。她便是这么知道杨欺霜、孟沉书和蓝昭这三个名字的。她问妈妈这三个人都是谁，妈妈说，杨欺霜是世上最优雅妩媚的女子，孟沉书是世上最多才多艺的男子，而蓝昭，则是世上最神秘莫测的高人——最关键的是，他们都是我们的朋友。
夏冰似懂非懂，却对杨欺霜的优雅妩媚充满了向往，私心里期待着和她见面，却总也没见到过。父母惨遭不幸之后，孟叔叔收她为徒，她心里还略有过几分难过：杨欺霜为什么没有来？她不是父母的朋友么？
但在她七岁生日的这一晚，杨欺霜忽然出现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簌簌落泪。惊醒的夏冰，看见这神仙一般的人物，忽然心里雪亮：这便是“武林第一媚”杨欺霜了。杨欺霜叫夏冰唤她“霜姨”，并从此每三个月与夏冰约见一次，指点她轻功、医术，并教导她如何举止得体、优雅。条件是夏冰不可以将她的行踪泄露给任何人，特别是孟沉书。
一晃已经八年。当年的“武林第一媚”杨欺霜，颜色依旧，眼神却多了几分苍凉——毕竟已经是三十二岁的人了；而倔强的小丫头夏冰，在她的调教下却越来越温柔可人。
夏冰一直猜测，霜姨和孟沉书当年是一对情人，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分开。因此霜姨来教导她，一来是照顾故人之女，二来也可以窥一窥旧情人的容颜。中秋宴上孟沉书在谈到杨欺霜时的失态，更是坐实了夏冰的揣度。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分开？这其中的缘由，直到今日她才明白。
十六年前，正当韶华的杨欺霜，名动江湖。常不言经营的饭馆“十年灯”也因为她经常造访，而几乎餐餐客满。大家纷纷传说，她顾盼言语中自然流露着一派风流妩媚，与她谈笑如沐春风、饮甘醇。江湖少年、豪门公子，闻得艳名，少不得琴瑟相求，却一一碰壁。表面上媚若无骨的杨欺霜，却是冰山一座，婉拒了所有茶谈、诗会、棋局，更对那些薰了香的拜帖、诗帖、贺帖统统不看。若是有人逼得急了，便由林锦代为打个圆场，复一句“阁下诗帖拜领，怎奈小姐心有所属，阁下虽然投桃、小姐不便报李。请阁下谅解为盼。”
想那时，杨欺霜少年芳华，既有林锦这样几乎知心知意的好友至交，又与长她两岁的孟沉书相恋，郎才女貌，好不幸福。
这一日大雪初霁，杨欺霜孤身一人前来大悲寺，想求个姻缘签。林锦刚刚有了身孕，雪地行走多有不便，她便没邀她同行。大悲寺有个别院，由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尼主持，专卜姻缘、子嗣，不问他事。虽然尼居僧寺实不多见，但一来老尼垂垂老矣，难有什么闲话，二来大悲别院的姻缘签和求子签据传十分灵验，很多女客不远万里来此上香，还常常隔三岔五地来此还愿，甚至发大愿心吃斋礼佛，一住就是半月之久，自然布施丰厚，不在话下。大悲寺如此进了不少香油银钱，便也乐得实惠。
进得别院，杨欺霜觉得四壁装饰脂粉气稍浓了些，但老尼确是神清气爽、整肃恭然，尤其一双眼睛清亮透彻，不由得好感顿生，接过签筒，专心掣签。忽听得隐隐有男子脚步声传来，杨欺霜不由得大惊。别院乃女客上香之地，男客极少踏足，这人行色匆匆，倒是为何而来？回首一望，却见别院门口十几个黑衣人各执刀剑，竟是向自己而来。她心里一沉，心知有变，不由得低呼：“师太！”
抬头看时，却发现四下早没了人影。她心里暗叹：想不到我杨欺霜闯荡江湖五载，竟在这里着了道儿！虽不知是图财还是谋命，杨欺霜还是立即荡开腰中软剑，奋力御敌。她长于轻功，武功虽不是顶尖高手，却也颇有几分修为，与人交手几无败绩。数十个回合下来，黑衣人大多被打倒在地，她也累得几乎不支，但为首的两个黑衣人，一高一矮，却似有内力源源不绝。杨欺霜从没见过这路越战越强的内功修为，心下一慌，手中长剑慢了一慢，一柄短刀便抵在了她的喉间。
矮个子黑衣人挟持着杨欺霜，高个子道了声“杨小姐，得罪了！”便捏开杨欺霜秀口，喂了丸药，又用黑色绳索将她手脚迅速缚住。看看手上绑的正是“西域三小器”之“天山吟墨索”，服下丸药后自己又是全身酸软动弹不得，杨欺霜心知这次是为人不为财。她暗忖新近并没得罪什么高门大户，此劫定是桃花劫了。心下不禁暗自凄然，讲出话来却不失傲骨：“你们纵然武功高强，助人做这种勾当，也太不入流了些！”
两个黑衣人只是不理，将她轻轻巧巧扛上肩头，送入了内堂，放在了鸡翅木凉榻之上。杨欺霜这才发现，这别院内堂的佛龛上，供的赫然竟是欢喜佛！
杨欺霜忽然顿悟：这道貌岸然的大悲寺别院，原来是掩人耳目的欢好之地。转而想到那些万里迢迢前来上香、还愿的女客，还有那些斋戒礼佛之人，少不得都是在此与人快活。怪不得老尼只卜姻缘、子嗣，怪不得卜卦之准声名远播，也怪不得别院香火大盛！原来，原来，一切都是计算好的。偏偏我听信村妄之言，误踏此局，这一劫算是躲不过了。她虽然生性刚强，这时却也不由得泫然欲泣。
“杨小姐恕罪，我家主人对您倾慕已久，出此下策，实不得已，见谅见谅。”两个黑衣人一抱拳，大步离去。
一个二十五岁上下，服色华贵的青年男子志得意满地踱入室中。
“杨欺霜，你起的好名字！你这冰肌玉骨，确实是惭雪欺霜。三月前，大悲寺中初见你时，我便对你情愫暗生。遣了小厮去打听送礼，却被你一口回绝——你可也不想想，我堂堂燕王爷，要定了的东西，可有人敢不给的么？”
杨欺霜这一惊可是不小。还以为是个富家大户的纨绔子，却没想到竟是王爷千岁。“王爷，既然匹夫难以夺志，弱女自然不能移心。”杨欺霜面色凄然，语声却并不颤抖。
“哈！是那个所谓文章音律独步天下的孟公子吧？那敢问小姐有没有想过，你那‘情深意重’的情郎，若是知道你与我鸾帐情深，可还愿意与你共结连理？就算你是武林第一美女，到时候他恐怕也是避之不及啊。”语带调笑，说不出地轻佻旖旎。
“堂堂燕王，一方父母，竟然如此下作。罢罢罢，你毁了我一生，我他日化成厉鬼，定要寻你报仇！”
“哟，床还没上，你就决定做鬼也要想着我，美人你真是太让本王感动了。春宵苦短，本王这就好好疼你。”
裂帛如碎心。衣不蔽体的杨欺霜仰起头瞪视着欢喜佛那亦喜亦嗔的面容。眼中水气莹然，她却不愿下泪。十六年的傲骨，虽大难而不折。
五岁，她明白什么叫“妻妾不同命”，也知道为什么娘亲住的是西厢房、穿的是寻常衫，而大娘则是绫罗绕身、高居东房。但她从不刻意忍让大娘房里的孩子们，就像娘亲从来不刻意忍让大娘一样。
七岁，她轻功初有小成，便随着娘亲登上了城郊的远目山。山风阵阵，青丝微乱的娘亲挽着她，骄傲地立在最高点，看一轮红日跳出山峦。娘亲告诉她，倚靠一个男子，如同倚靠一座冰山。初时晶莹璀璨、美丽不可方物，不几时便成了高处不胜寒，再后来，便是冰山消融难以为继了。
十一岁，父亲猝亡，在大娘日夜不停的抽噎声中，娘亲打好了行装。主母不留她们母子，娘亲却面上一派怡然，挽着娇女，泰然地走出了杨宅，再不回头。从此栉风沐雨，娘亲带她行走江湖、悬壶济世。
娘亲断断不希望看到她落泪求饶吧？娘亲定然会说：“遇到了恶人，求饶做什么？他既不会放过你，白白损了自己尊严！”
杨欺霜泪凝于睫的倔强模样，看在燕王眼里却是分外娇美，自然迫不及待地跪上了凉榻。杨欺霜只觉得痛彻全身，虽不肯叫出声来，只是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佛颜，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佛像静静凝视着这凉榻上的温柔香艳，以及这娇美女子的珠泪纵横，并不施以援手。
佛本无心，人偏多情。
晨光已大亮。麻药的效力渐渐退去，痛感阵阵袭来。燕王早已穿戴整齐，正站在凉榻前饶有兴味地看着不着一丝的杨欺霜。杨欺霜恨得银牙紧咬，扭过头去，不肯看这卑劣的男人一眼。
燕王哈哈大笑道：“和我回府吧，封你个侧夫人，便是一辈子的富贵荣华。”
“你休想！”
“哦？玫瑰够好，带刺也无妨！”他说完，轻轻三击掌，自然有侍女来服侍杨欺霜更衣沐浴、用膳歇息，而燕王却悠然踱步离开。
第二日华灯初上时，燕王复又造访。如此反复，竟有半月。杨欺霜日日生不如死，自不用提。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五回 伤心人访无心馆，金护甲折玉牡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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