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怜草木青【宝莲灯】》竹下君

6、会老祖陆压怀刃，谒瑶池玄女持筹

　　三十六天之高，肉眼可见自天外而来的浊气在清气间流转着，地水风火之劫在其中逐一显化，陆压道人手托东皇钟，身后跟着玉旋童子，一个闪身便到了紫霄宫门前。
　　此时已有一童女在紫霄宫之前候着了，见陆压现身，两步上前，施礼道：“金玦见过道君。”
　　陆压闻此称呼，似笑非笑地瞥了金玦一眼，暗道乖觉，只点点头，抬步便径直往殿中而去，玉璇金玦二人见状，相视一眼，便一左一右守在宫门口。
　　自封神之战后他便封关避世，说是避世，实际上避的谁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没想才过了一千八百年他便再避无可避。
　　一千八百年，很短吗？或许。陆压想着，内心却毫无波澜，对他所历经的岁月而言，一千八百年不过眨眼一瞬，可他又确确实实地度过了漫长而黑暗的一千八百年。
　　活得太久，时间就会变成一个抽象的数字，但时间也是可以重新变回时间的。
　　只要足够煎熬。
　　我煎熬了一千八百年，你在此之前，又度过了多少时间呢？
　　陆压满怀恶意地看着殿中蒲团上地青衣道人，那道人面容清瘦，气息平常，似是再寻常不过的凡间寻剑客。
　　谁能想到这便是鸿钧老祖呢？
　　陆压无所谓地想着，便听那道人道：“收起你的恶意，陆压，你有求于我。”
　　“那老祖可愿应陆压所求？”其实在来之前，陆压已想好了怎么摆出一副顺从谦恭的模样，可到了这会儿，又只觉得了无趣味了。只有云中子那种烂好人才会以己渡人，以为这是一个人人都怀有慈悲心的大好世界，以为示弱和顺服可以换得这位道祖的宽容。
　　若示弱和顺服可以让这位大发慈悲，那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违逆之罪，不容轻赦。”
　　“九九八十一道紫霄神雷一道不少，”陆压道，“那小哪吒还无辜多接了几道。”
　　“哪吒既然敢违抗天劫他就不无辜。总共一百一十道紫霄神雷，哪吒接了七道，东皇钟接了七十四道，盘古幡接了二十九道。无一道是杨戬自己接下的。”
　　“我等相救，也是天命。”
　　鸿钧老祖闭目不语，陆压再接再厉道：“事已至此，你逼死杨戬又岂有用？如今封神榜虽伤却到底未被破，八部正神可重凝元神复归修行，不至于日后气息衰落真灵消散……杨戬也好，赵公明也罢，亦或是玄门其他人，诸般动作所求不过如此罢了，正神们受神道香火，受天庭节制，既不至于玄门重归一家独大之局，亦可遏制佛门之势，此两家相互遏止，三千神魔之位自无可撼动，亦是你所求之局。”
　　“再说，”陆压停顿几息，“二郎神天生天眼，功德圆满，又是三清门下，盘古正宗……”
　　其言未尽，陆压见他睁开眼，便不再言语，鸿钧老祖右手一招，便见东皇钟自陆压手中飞出，杨戬落在蒲团前，再一挥手，东皇钟便有落回陆压身畔。
　　全然无视陆压难看的脸色，只仔细端详着蒲团前衰弱的神明，目光特地在他额前的流云天眼上停留片刻。
　　开天斧一击确实要了他的性命，后来的九转金丹也不过帮他重聚了元神，体内经脉仍是碎裂，陆压云中子二人的法力也只是强行催发的心脉，保有一点生气而已。
　　陆压在一旁站着看着，手心不由湿润，他先前的振振有词不过是走投无路，杨戬的生死唯看鸿钧是否想要他的命。
　　终于，在他快要忍不住的时候，鸿钧淡淡开口道：“只怕他只觉得他只是玄门的清源妙道真君，而非神道的二郎神杨戬。”
　　“灌口二郎之名非虚，多年来他所行你也可见，他既明神道之道，又何必在意他心里怎么想。”然而陆压口中这般说着，心中却暗骂这狗屁神道，先逼得人家破人亡，又逼得他师门衰败，至亲离散，有家难回，杨戬半身飘零皆由此二字而来，却还不得不屈居神道，如此这般，他怎不日夜焦灼，心如火焚？
　　只是，人心岂是神道仙道之名可以束缚，鸿钧啊鸿钧，你也糊涂。
　　陆压想着，便听鸿钧道：“仅此一次。”
　　“自然，自然。”
　　“但……”陆压还未及高兴，便听鸿钧转折道，“此罪不究，它事当由天庭决断。”
　　陆压明白这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意思，却也知这已是鸿钧最大的让步了。
　　至于云中子带盘古幡护持杨戬之事，阐教在这位老祖这里必然已是同谋之罪，此时不处置不过是不是动手的时间，一旦有机会怕是要步上截教的后尘。
　　可惜此番之事已经触及这位的底线，能有这样的结果已是极好，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不然凭添变数，阐教之事只能之后再想办法。
　　主意拿定，只见陆压作揖道：“老祖慈悲。”
　　再真心实意不过了。

　　元始天尊在感受到玉璇童子下界时便皱起了眉头，知陆压道人带着杨戬上了紫霄宫，眉头反而松了下来。
　　陆压既然敢带杨戬上紫霄宫，必有所准备，但到底不放心，思虑片刻，元始天尊叹了口气，对一旁玉鼎真人道：“我欲往三十六重天。”
　　玉鼎真人猛地睁开眼，一旁的南极仙翁大惊失色：“师父，可是杨戬师侄他……”
　　元始天尊摇摇头，便自玉床上消失，直往三十六天而去。
　　圣人之神通，通天侧地，只是一瞬，元始天尊便已至紫霄宫门口，一眼看见等候在门口的陆压道人，却未见杨戬，心头不由闪过一丝忧虑。
　　陆压道人见得元始天尊，却是收敛了一身浪荡，只做恭敬道：“老师。”
　　未称师父，只做老师。
　　元始天尊见他功体圆满，到也宽慰；神色不见焦虑，想必杨戬无事，面上也带出几分：“陆压道友。”
　　只做道友之称，而无师徒之名。
　　陆压道人见他态度，心下复杂，再听此称呼，更是酸涩，昔年如师如父，如今却是只做殊途，个中滋味，当真难言。
　　他想着，神情却不见端倪，见他交代：“老祖之令，二郎神受天庭册封，他之功过应交由天庭审读处置，如今老祖正在为他续接经脉。”
　　元始天尊知这是老祖不再追究之意，但听陆压道人说老祖亲自出手未杨戬续接经脉，眉头一跳，便有所猜测：“老祖还有什么交代？”
　　陆压道人叹口气，拿出一面宝旗：“二郎神与中央戊己杏黄旗无缘。”
　　果然如此。用清源妙道真君的生死换杨戬一条性命——今日之后活下来的只能是二郎神。
　　元始天尊闭上双目，掩住其中的悲色，沉默半响，艰涩道：“人道渺渺，仙道茫茫……如此，也好。”
　　陆压道人看着手中宝旗散发着熟悉的朦胧微光，仿佛又看见了万仙来朝的玉京金阙，不由露出怀念又惨淡的微笑：“是啊，也好。”
　　二人默然相对片刻，元始天尊伸手招出一物，却是一根墨色长鞭，陆压见此物一愣：“打神鞭？”
　　“你且将此物交予杨戬，他之后恐怕……”元始天尊一顿，“此物于他想必大有用处。”

　　继二霄娘娘之后，又不断有新的仙家降临瑶池。
　　封神榜下八部正神，四海九州三十三重天各路真仙，这般热闹天庭却是上千年不曾有过了。
　　封神之战后古神隐退，上任司法天神赵公明又瑕疵必报，在位时，交结朋党排除异己，不少神仙受其迫害或轮回或避世，后赵公明更是在这瑶池中、众目睽睽下天劫加身而亡，使天庭威严荡然无存。
　　以至于这九百年间，明明封神榜立，金印在册，堂堂天庭却无可用之人，稍有根基背景、勿论仙妖，皆可视天庭为无物，方有八百年前孙悟空凭一己之力大闹天庭之戏。
　　也方有这八百年司法天神杨戬大权独揽之局。
　　时隔多年，众人才又忆起瑶池之大，可容万仙来朝。
　　这时只闻一声清澈的鸟啼响彻云霄，霎时风声赫赫，一道高挑消瘦的墨色身影落在了瑶池中央，轻若燕子，重若九天，相矛盾的两个特质集合在一个存在身上，使众人神色具是一凝。
　　来人头戴高冠，身着白袍，外披玄色羽衣，一双剑眉入鬓，目若寒星，面容清霍凌厉，全无女仙的秀美飘逸，却是好一副鼎天立地的神明气度，见她双臂平举，再轻移双手，环抱于胸前，胸、肩、臂、手成一线，头微倾，双臂外推，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却是两千年前的古礼，当今三界罕有人识。
　　只听她口中道：“九天玄女拜见昊天上帝，王母娘娘。”声若燕啼，清亮明朗。
　　“快快平身，快快平身。”
　　玉皇大帝大笑着起身，双手微托，王母娘娘也是一副亲切模样：“玄女多年未现世，如今一见，当真是让人欢喜。”
　　九天玄女顺势直起身来，神色未动：“承蒙二尊厚爱。”
　　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的动作让众仙好一顿议论，九天玄女之名如今却是不显，凡间也少有祭祀，此刻听其名号众人却是议论纷纷，抬头打量，慎重有之，思虑有之，好奇有之……好奇者多是习惯了天宫神女仙子们的琅琊环佩，脂粉馨香，娇柔纯美，此刻见一刚毅不弱男子的神女多觉新奇，九天玄女只站在那儿神色不动，仍由人打量，这般宠辱不惊的模样到让沉香想到了另一个墨色身影。
　　那五千本书所包不可谓不大，旁人不知九天玄女之名，他却是知道的，甚至……沉香随着三圣母步入瑶池，目光扫了瑶池一圈，看见了许多多出来的仙家，未言名号他却也能凭其打扮模样、气息神光猜出许多。
　　这一路那五千本书的疑惑便时时闪过脑海，只是无法深究；如今想要深究，也是乱麻难捋。
　　当日见此关时怨其题目，苦苦背书时恨其促狭，破关而出后恼其轻视，到如今尽化作千丝万缕缭绕心头，当初有多痛不欲生，如今就有多获益匪浅。
　　他今日能见到这瑶池中许多之前从未见过的神明仙家，能分辨他们各个尊号神通，他一眼可知这正神古神同现，往日中威风八面的天王将军此刻也不过尔尔战战兢兢，如今这瑶池形势之怪异，就是原由他也能隐隐找到探究的方向，总不至于毫无头绪的乱撞。
　　读书好吗？
　　好。
　　他刘沉香只是不爱读书。
　　那二郎神呢？
　　沉香越想越是焦虑，直到被三圣母一声轻唤，在反应过来，有些慌张地行礼，动作随意而轻忽：“沉香见过陛下娘娘。”
　　却是全然没注意到一旁玄女微皱的眉头。
　　九天玄女是与刘沉香等人一前一后进殿的，一千八百年来她看似闭门不出不问世事，却时刻关注着这九重天宫，神道有神道的规矩，她不喜二郎神的出身，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功德才干，八百年前他任司法天神玉帝曾传信于她，她也赞同，却没想，又是一个赵公明，又是一场瞒天过海、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大戏。
　　只幸甚，他妹妹不是三霄，三圣母犯下如此大错他还一心袒护，以至于不得不慌张行事，留下许多漏洞，使此局尚有回旋的余地。
　　可惜了。九天玄女目光沉沉地看着沉香。一千八百年的布局，一千八百年地苦心孤诣，成也执迷，败也执迷。
　　就不知如今，玄门可还舍得再送一个赵公明杨戬这般的人物与他二人共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