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好龙》故山秋

3、问道（二）

　　“从嘉，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来了。”
　　囚牛负手站在船头，低声说道。
　　“是么？那等明年开春，这两岸的桃李都会开花，到时再与你和着春风共饮，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了。”
　　李从嘉觉得有些遗憾，现在已经入秋，等到明年春天，应该算是很长一段时间吧。
　　夕阳正在缓缓往下沉，芦苇荡被染上暖色，摇摇摆摆又映红江水。
　　“明年也不大可能来。”
　　李从嘉听了这话，垂下眼帘，映在眼底的粼粼波光掩去了大半，故作镇定问：“那要等什么时候再来呢？莫非要等到我变成白发老翁才来？”
　　我再来的时候，恐怕你已不在人世了，囚牛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凡人寿命到底是短暂啊，眨眼就过完了。不像他们，家族里年长的人比比皆是，好似从来都没有老死的困扰，隔几万年就要闭关修行，再出来时，都不知道换了几朝几代。
　　“你不来也罢，我过几年便会离宫去游历，兴许还能碰上你。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家住哪呢？”
　　李从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期待。
　　你可碰不上我了，你不会离宫。不过几年你便会登上帝位，而后新婚燕尔、浓情蜜意，能过几年顺心的日子。
　　不过这话哪能给他说，只是接道：“我住东面海边，你若是路过我那，我定会好好招待你。”
　　“嗯，那你等着我去找你。哎，怕是以后再也没人给我的词配乐了。”李从嘉叹了一口气，难得认识一个知己，是照进沉闷宫廷生活的一道光，而这束光也要消失了。
　　“一脉江水，到了下游便会分成无数支流，人生也一样啊，哪能没有离别。而且这世间仰慕你诗词的人数不胜数，知音必定还会有的。”
　　两人并肩站着，轻声说着话。

　　而船舱里，嘲风勾着小人的腰带，小人正趴在船窗口，捏碎糕点，扔到江面上，引来大胆的水鸟抢食。
　　“啧，别玩了。”
　　眼瞅着一会的工夫，满满一包糕点就被蒲牢扔完了，嘲风有些无奈。这怎么说，也是沈诸梁供奉给他的啊。
　　想起早上，沈诸梁给蒲牢擦手洗脸，在饭桌上见嘲风爱吃桂花糕，走时又差人包了一包给他，确实是个不错的凡人。
　　既然是个不错的人，自己好像还没有向他道谢啊，人间不是最崇尚礼尚往来么？
　　给他送花妖的百花酿还是海底的珍珠呢？那人也不知道喜欢什么诶？
　　胡思乱想之际，小船靠了岸，囚牛招呼这两人出去，和李从嘉告别。
　　望着李从嘉带着仆从远去的背影，嘲风问：“大哥就要去闭关了，和他说了？”
　　“说了，但只是说一段时间不来，并没有说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那你这样说，他会不会还等着你啊？”嘲风有些好奇，“他还不知道大哥的身份吧，不如让他去修行吧，当了神仙就不怕变老了。等大哥出来后，你俩还可以一起喝酒写诗奏乐。”
　　“你说得倒轻巧，见过几个凡人修成了仙？再者我说过，他也不是普通人，就算是普通人也不能随意篡改人命数啊。”
　　“啧，你说的是有道理。但如果是我，我就把他掳回去，让他等着我。”
　　囚牛摇了摇头，笑他傻气，又问他见了沈诸梁了没。
　　“见了，那人虽好，但也无趣。等有机会我给他回个礼就好了，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哈哈，他不是喜欢龙么？不如将你换下来的乳牙或者龙鳞赠与他，让他日夜供奉着。”
　　“诶？这个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嘲风点头应道，显然是把他的玩笑话当真了。
　　“这等东西怎么能随意赠人呢？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他要是爱财，你送他点金银珠宝，他若是好色，替他购几个美人，若是爱读书，捡几套文房四宝送去就得了。”
　　囚牛并不熟悉沈诸梁，只能按着在人间见过的例子，给他列举出来。
　　回去的路上嘲风一直在盘算着，既然世人都只爱这几样，不如将这几样都送上。

　　囚牛闭关后，蒲牢觉得整个龙宫都变得有些冷清，便整日像个小尾巴跟在嘲风后边。
　　几次在龙宫附近看到黑鲸，有了嘲风在身边，他一改从前的胆小，小尾巴甩得极其欢快，就差在脑门上刻上，“我最厉害”四个字。
　　这次又遇上了。
　　那黑鲸见蒲牢趾高气扬的模样，也不上来作怪，慢悠悠朝反方向游走了。
　　“啊......他今天怎么也不喷水啊”蒲牢有些委屈，本以为黑鲸会如以前那般喷水，最好能惹怒嘲风，然后被好好教训一顿。
　　嘲风早就看出了小家伙的心思，在心里乐了半天，面上却不显，一本正经说：“估计是看你最近长大了，不敢再吓唬你了。”
　　蒲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最近自己好像真有长大，又问：“三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玩啊？你提着的是什么？”
　　“你不是想吃桂花糕了么？去吃桂花糕。”
　　“哦，是去花妖姐姐那儿吗？还想喝花蜜！”蒲牢兴奋得要流口水。
　　“不是，是去沈诸梁家。”嘲风不满地瞥了一眼他，难道不是沈家的桂花糕最好吃么？
　　“可是，花妖姐姐那更好玩啊......”
　　小人儿心里有些不乐意，但看嘲风丝毫没有在意他的看法，只好瘪着嘴，跟着。

　　“当~当~当~，子时三更，平安无事哟~”
　　隐隐约约能听到更夫的声音，沈诸梁只觉得周身发冷，如置冰窖，想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一拉，却发生自己的手指根本动不了。
　　沈诸梁一个激灵，想要睁开眼，眼皮也似挂着千斤重物。
　　那股凉气似乎越积越多，越靠越近。
　　一只干枯冰冷的手握在他手腕上，似要把他从床上拽下去，耳边是含糊的，迷茫的话语:“公子，求求你帮我找一下心。”
　　沈诸梁用舌尖抵开咬紧的牙，强迫自己醒过来，一点办法都没有，那股力量毫不松弛，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被拽到了塌下，腰被磕得生疼还是没办法睁开眼。

　　“嘘，别说话，他肯定睡了。”院子里传来说话声，正往这边走来。
　　是有人来了么？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那股阴冷的气息一下子消失了，沈诸梁睁开眼睛，房间里还如他入睡前一般，只是手腕上一圈乌青触目惊心，后背更是汗湿了一大片。
　　以前那些东西就能在旁看着他，现在居然可以触摸到了他？
　　“哐当”一声门被踢开了，黑袍男子一脸震惊，怎么也没想到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他一手提着一个大盒子，另一边的臂弯里夹着小人，小人也不空着，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提着几包干果。
　　“呵呵，沈公子还没有睡啊？”嘲风有些尴尬，看着沈诸梁脸色难看地坐在塌下正盯着他们。
　　要不是蒲牢非要在街上乱跑，结果走丢了，找了半日才找回来，他们也不至于这么晚才过来,这下好了，把人都吵醒了。
　　沈诸梁将衣袖拉下，盖住手腕，脸色缓了几分，语气有些冷：“不知龙三公子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蒲牢想吃桂花糕了，你们家的最好吃，我就带他来了。”嘲风笑得一脸无害，丝毫不觉得自己随意出入有何不妥。将手中的大盒子往桌上一放，招呼沈诸梁：“你快过来看看，我给你带了礼物，你肯定喜欢。”
　　嘲风用期待的眼神，催促着他去打开盒子。
　　一个金灿灿的五峰笔架赫然出现在沈诸梁面前，架底边深刻着水波纹，波涛中一条龙盘旋在五峰之间，龙腾水怒，气势十足。龙身蜿蜒，龙须龙嘴雕刻得更为细致，不似凡品。只是笔架不应用白玉雕刻更为风雅么？这金光闪闪的一座，摆在案上多俗气啊。
　　嘲风见他一直细细打量着笔架，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但看他并没有露出嫌弃，按捺不住给解释道：“兄长说，世人大都喜欢收金银珠宝或者美人。你又爱看书，就让我们龙宫里手艺最好的匠人给做了个这。你看，这笔架可是把那几样都占全了。”
　　“哦？怎么占全了，你倒是说说。”沈诸梁听了那一番解说，纳闷这人想法不可理喻。
　　“金子做的可不是占着金银珠宝么，笔架可不是正符合你读书人的秉性么，至于好不好看，你可要看仔细了，这是让匠人仿着我小时候的画像给做的。龟丞相说我小时候是龙宫里最机灵好看的。”
　　嘲风耐心解释着，却在心里默默嘀咕着，他可真笨啊，这都看不出来。
　　“原来如此，那我定会妥善保管。”
　　沈诸梁忍不住笑了，眼尾微微往上翘起，几条细细的纹路挤在一起。
　　诶，这人笑起来倒是，很顺眼。

　　因为太晚了，沈诸梁就让他俩歇在自己房间，床很大，三个人睡下也绰绰有余。
　　身旁睡了两个人，倒是安心了不少，尤其是那个小人儿，还打着呼噜。
　　沈诸梁一只手环住那圈乌青，想着等天亮了，应该上山去见见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