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好龙》故山秋

2、问道（一）

　　深秋，天朗气清，只是林子里树叶早已簌簌落光，留着秃秃的枝丫看起来有些颓败。
　　山道上远远走过来一黑一白的身影，看仔细了，后边还跟着一个圆滚滚的小影子。
　　“都说淮南的风光无限好，怎么这般萧瑟？”嘲风环视了一下四周，不满地说道。
　　“你若是五月来，乘舟去芙蓉浦里喝酒，便不会这般说了。不过，就算这的风光再不好，也比你上次去无极渊要好得多吧？”
　　囚牛往返东海与淮南数次，对这儿四季的景致了然于胸。
　　无极渊是三界间唯一一块没有归属的禁地，在终南山的最深处，开天辟地之时遗漏下来的混沌之地。没人知道那深渊里藏着什么，只知道有好奇心重的上仙和精怪，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嘲风是唯一一个走出无极渊的人，但是，走出来之后只告诫众人不可靠近那地方，只字不提他是如何脱险。
　　谁都知道嘲风是龙族与凤族的后裔，虽未位列仙班，法力却不容小觑，众人见他如此狼狈，便知晓他在里头没得到什么便宜，也不再追问。
　　“大哥就别再提无极渊的事了，我承认这风景好还不成。哎，谁让我没赶上好时候。”
　　嘲风最恨人提无极渊，别人哪知道，他一踏进那无极渊就昏睡过去了，醒来后被一团黑雾包裹着，周身法力无法施展，前进不得只能后退。
　　身后的小人，迈着短腿跑过来，扯着嘲风的衣袖，磕磕绊绊地说：“三哥哥，抱......”
　　“快抱抱他，他还是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囚牛在旁边帮腔。
　　嘲风却一点没有想要伸手的意思，只说：“都说不带他来了，你偏偏要带着他，我不抱。”
　　“蒲牢还不是喜欢你，我想抱他，他还不让。”
　　嘲风依然无动于衷往前走着，小人仰着头，脸憋得红红的，眼里满是想要抱抱的期待。
　　一个穿着破烂的中年男子，双眼无神，脚步虚浮。与他们迎面走来，不经意间撞到了小人，小人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出来了，而那中年男人却像没听见一样，走了。
　　嘲风无法，拉起小人抱到怀里，替他擦眼泪。
　　“现在凡人都这么嚣张了，撞了人也不道歉。”
　　“嘲风，你有没有觉得这人有些古怪？”囚牛盯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有些迟疑地问。
　　古怪？是有些古怪，但明明又是普通的凡人啊。
　　“那人身上戾气很重啊，只是看那副样子，又不像行凶作恶之人。啧，好像还有绕着一丝仙气？”
　　囚牛点点头，说：“那丝仙气弱但也能感觉到，不过，倒不像是属于他的东西。”
　　“说不定人家机缘好，被上仙点化过呢。那些神仙不是常说，会在人间点化有修仙潜能的人么？”嘲风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囚牛听了这话，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转头看见，嘲风用手捂着小人的嘴，不让他哭出来。
　　忙扯开他的手，数落道：“你这样捂着他多难受啊，给我，我来抱。”
　　那小人看了看囚牛，白衣胜雪，再看看自己脏兮兮的爪子，一把搂住嘲风的脖子，怎么也不肯挪地儿。
　　“......”
　　“还是我抱吧。”
　　嘲风被勒得龇牙咧嘴，没好气地说。囚牛不知道蒲牢的小心思，他可知道。
　　“你真要去看沈诸梁？”
　　“是啊，难得人间有那么喜欢龙的人，当然要去看看。”
　　“我听友人说，那沈诸梁是个好人，你可别戏弄他。”
　　“我怎么戏弄凡人？不过是去看看而已。”嘲风信誓旦旦。
　　“那你带着蒲牢去见见他就回东海，若是不想回，就来找我。”囚牛略有些担心，再三嘱咐。
　　“知道知道，你快带着你的百花酿走吧，我自有主张。”

　　与囚牛分道扬镳后的嘲风和蒲牢，在集市晃荡了一圈，将近黄昏才到沈家，坐在人家屋顶上百无聊赖。
　　“也没什么稀奇啊。”嘲风叹了一口气。
　　他在这足足坐了四个时辰，见着屋里那人用了饭，在小院子里走了一圈，然后吩咐下人把门窗都锁上，就在灯下看书。
　　一动不动跟个木桩子似的，真无趣。
　　嘲风把那人一张脸，来来回回看了不下十遍，肤色是不常晒太阳的白，眉眼平淡，面无表情看起来有些阴郁。那屋真是惹人发笑，陈设的案几箱笼，床的四根柱子都雕着龙，连烛台也不例外，也盘着一条龙。
　　只是那龙，可雕得真丑啊，歪歪扭扭像条蛇。
　　“蒲牢，你吃好了没，咱们要不要吓吓他？”按捺不住的嘲风，终于问道。
　　“唔......好吃。”小人答非所问，一手拿着一个糖葫芦，啃得黏黏糊糊。
　　“......”
　　果然是没有办法交流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嘲风挥手布了一个结界，把身旁的小人往下一扔。
　　小人被扔到半空就变成一条龙，发出尖叫声冲向刚刚他们一直看着的那间屋子。小龙这段时间已经长大了些，再加上被这么一吓，根本没有顾及到自己变大变小，龙头猛扎进窗户里。
　　那扇可怜的窗户摇摇欲坠，框在龙头上。

　　空气静得可怕。
　　嘲风取下那扇窗户，刚刚卡住得那条龙重新变成小人，一张脸憋得通红，挥舞着小拳头。
　　嘲风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忙哄道：“我变身太大了，这院子装不下。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明天再给你买好吃的。”
　　小龙听了这话才点点头，不计较刚才的事，看着嘲风把吓晕过去的沈诸梁抱到床上。

　　沈诸梁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他盯着帐顶的看了半晌，又听到外面有仆人打扫院子的沙沙声，还有低低的人语，才松了一口气。
　　昨晚用完饭后，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只当是和平时一样，并没有在意。只是那被盯着感觉实在有些受不了，便早早关了门窗，在灯下看书。
　　正看得入迷，忽然听到外面有惊叫声，接着一个龙头扎进了自己的窗户。那龙头奇怪得很，龙角只是一个小小的突起，嘴里还衔着一串糖葫芦，不过事发突然，却真是把自己吓晕了过去。
　　是一个梦吧。
　　风把帐帘吹得鼓鼓的。
　　不对，怎么会有风呢？
　　沈诸梁急忙起身，掀开帐帘。那扇应该合上的窗空空荡荡，秋风恣意地穿梭着。
　　而他常坐的那个椅子上，坐着一个黑色衣衫的男子，宽大衣袖罩着怀里一个露出半张脸的小人。
　　沈诸梁愣住了，这人到底是谁？这是人么？
　　脸色如常人，衣料名贵，倒不像自己平日里常见的那些人。
　　可是就算是人，为何会出现在自己房中？
　　还有那扇坏掉的窗户。
　　百思不得其解。
　　“公子，你起来了？这扇窗户是怎么了？”
　　一个约莫二十的侍女，正一脸诧异地站在空窗前，她记得昨晚明明已经关好了窗。怎么一夜之间，一点异响都没听到就坏成了这样。
　　而且自家的公子面色不虞地光脚站在房中，也没有叫人服侍。
　　沈诸梁给她比了一个小点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屋内。
　　知书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一下捂住了嘴，公子房中怎么会有别人？难道是那些凶恶的亡魂，青天白日里也敢显形？
　　沈诸梁见知书那副表情，倒是稍稍放心了些，既然她也能看到，证明那睡着的是人，而不是鬼。
　　衣袖盖着的小人睁开眼睛，和神色复杂的沈诸梁对上眼。他挣扎着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小人一动，那黑衣男子也被吵醒了。
　　黑衣男子不耐烦地把小人往案上一放，嘀咕着：“真是重死了。”
　　然后看到沈诸梁正在站那，目光落在他未着袜的脚背上，摆出和小人如出一辙的笑，问了句：“你醒了啊？光脚不冷吗？”
　　风凉飕飕的，那笑容也有些凉飕飕啊，沈诸梁退回到床上。
　　窗外的侍女也是一头雾水，这难道是公子的朋友？只好小声问：“公子？”
　　沈诸梁点点头，示意她下去准备洗脸水。
　　屋内三人干瞪着眼，嘲风忍不住了，说道：“久闻沈公子喜爱龙，才贸然拜访，给沈公子添麻烦了。”
　　沈诸梁一脸茫然，喜欢龙？因为自己喜欢龙才来拜访自己？可是自己何曾说过自己喜欢龙？自己喜欢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咳咳，沈公子不会是嫌弃我们的莽撞吧？”
　　嘲风更是茫然，不是说这人很喜欢龙么，把龙奉若神明么？怎么自己亮明了身份，这人居然还没反应？
　　“你们是龙？”
　　这人居然不相信他们是龙，他们可比那些雕出来的龙，威武多了啊。难道是因为蒲牢是小龙，所以没有说服力？
　　“呃......需要变身给你看看么？”嘲风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这是自己第一次专程来看望一个凡人，可是那凡人居然不相信自己是龙。
　　沈诸梁看到小人一直没有说话，自己剥着案上的花生吃，只是那白白的脸上有些红色的糖渍，而案下还扔着串冰糖葫芦的竹签儿。
　　红色的糖渍，衔着冰糖葫芦的龙头，就是这个小家伙吧。
　　真是龙啊。
　　他忙说：“不用不用，只是有些吃惊，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见到真龙。”
　　屋中的器物虽雕满了龙，可是却从没有想过要见真龙，也不知这龙来这有何用意。
　　“那是，我们龙族不会轻易现身，若不是蒲牢非要来看看你，你也见不着我们。”嘲风拍了拍蒲牢的头，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
　　那个只顾着吃花生的小人，对自己有兴趣？他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