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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规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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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秦城开始,就进入了乌江中下游平原,崇山峻岭渐渐消失,山脉逐渐走低,穿过墨州地界,越接近江阳,地势便越平坦。
渡过淮河后,一进入历史上的中原黄州,大地一马平川,在天与地的交界处,地平线无比清晰。
火车轰隆隆,驰过平城,穿过青原,经过卫安……
夏静的小屁股墩都坐痛了,列车在她度秒如年的期盼中,终于快抵达终点站——尚京站。
不是她不喜欢车窗外的风景,而是经过长达三四天的漫长旅行,加上蒸汽火车狂野的颠簸,和车上如同嚼蜡的盒饭,实在令她的小身板有点吃不消。
与夏平去时不同,返回尚京的他,没有大包小包的行礼,就连老家所谓的特产,也几乎有近于无。一小袋晒干的竹笋,是他唯一带出家乡的特产,在秦城停车时,全部送给了大嗓门。
今年的气候极端异常,老一辈说,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天气。西南某些地方的春天已经降临,大北方的冬天依旧凛冽。新历即将进入三月,气候照样寒冷逼人。
火车开始降速,慢慢拖行进站。窗外飘着雪花,纷纷扬扬,大地笼罩在白色的王国里。
火车停了,夏平拖出铺位底下的麻袋,取出一套单薄的灰绿军装,脱下身上带着刺眼补丁的旧棉袄,换上了这套军装。
“爸爸,冷吗?”夏静微蹙眉头。
“不冷,等下车爸爸就给你买新衣裳。”
“衣裳明天再买也来得及。如果钱带得够,先给爸爸买。”夏静道。
“爸爸有衣服,很多件呐。”夏平摸了摸女儿没啥肉的脸,有些心疼,“山丫,穿这样进门不好。”
夏静仿佛没有听见,自个儿嘟囔道:“早知道,把给我买衣服的钱留给表叔他们,爸爸穿着大衣走,不应该把大衣留下。”
女儿这样贴心,夏平心里暖暖的,“爸爸没事,回去就有大衣换。”
“要不,还是先把旧棉袄穿上,等快到住的地方再脱下来。”夏静建议道。
夏平没有采纳夏静的建议,在出站前,旧棉袄连同麻袋一齐,全部都送给了下车遇见的,一个衣衫褴褛且穿着单薄的陌生老人。
老人握住夏平的手,千恩万谢,夏平带着女儿落荒而逃。
尚京站外,坐上公共汽车,夏平苍白的脸色好了点,他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夏静紧贴着他的胸膛,把他冰冷的双手,捂到自己旧棉袄下的旧毛衣里面,隔着内衣,想把自己所有的热量都传递给父亲。
相依为命,不外如是。
挨着他们坐下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女人。她非常吃惊,“大兄弟,穿这么少,冻不冻?”
“很快就到单位了,还好。”夏平咬紧牙齿。
“这可不行,冻病了遭罪。咋不穿件厚的棉袄大衣?”
“爸爸回老家,把大衣和里面的厚毛衣都留给表叔他们了。我们刚刚才坐火车到尚京。”
中年女人盯着夏平,像看稀罕动物,“大兄弟挺耐冻的,一路上没冻出病?”
夏静没好意思说自己爸爸怕丢人,刚刚才把保暖的旧棉袄送人了。她抬头望了一眼夏平,夏平有些窘迫。
不过这个中年女人的思维非常跳跃,话题也非常容易拐弯,说着说着,就谈到她自己头上,先是说自己发扬风格,冒着风雪独自来火车站取票,接下来便是一路大吐苦水。
“大兄弟你评评理。市里给我们的证明信开了三个人,刚到尚京,尚京的兄弟部门通知我们,部门打电报,让我同事小李马上返回部门。
你说,人回去就回去。可北武区那边的旅社说,我们的人数跟证明信上开的人数不符,不让我们住。这么冷的天,人生地不熟,也没个尚京的亲戚朋友,两个大活人晚上没地住,差点没急死我俩。嘴皮子磨破了,人家压根儿不管你。
后来多亏尚京的兄弟单位找了熟人,人家这才不情不愿地让我们住进去。”
“大姐,第一次来尚京吧。”后面有人搭话。
中年妇女道:“是啊,第一次来尚京。证明信上明明开了5天,第二天,旅社里面的招待员,脸拉得老长,一大早就想撵我们走,一个劲地追问我们啥时离开。”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有人跟着搭话,“这年头,出门在外。没有证明信,寸步难行。”
“唉,人离乡贱,这不事情没办完,事办完了,搁谁想在旅社里多待几天似的,别说尚京还这么冷。”中年妇女唉声叹气,“我们那儿可比这儿暖和多了。”
“今年尚京城,年头不好,往年这个时候,雪早开始化了。我们本地人都冻得够呛。”一位大叔接过话,“尚京管得严,证明信上的人数对不上,旅社肯定不让你们住。你们找了熟人,还算运气好。”
中年妇女闷闷道:“我给你说,我们部门开这个证明信也不容易。厂长先跑到县里开证明,然后再拿证明,去市里开证明信。跑了几大圈,差点没把我们厂长累趴下。”
“进京的证明信,是不容易开,得到市里去开。小地方还得打证明,凭证明,才能去市里开证明信。”有人附和道。
“这都不说了,反正不是我去开。”中年妇女接着吐苦水,“就是坐火车转来转去,头都转晕了。千辛万苦到了尚京,天天给人陪笑脸不说,腰杆子,十年加起来,也没有这几天弯得多。”
女人斜对面的中年男乘客道:“老话说,出门低三辈,说的就是理儿。去外地,看见年纪比我小的姑娘小伙子,我都喊大姐大叔。嘿,不是我乱说,大爷我都喊过。”
女人点头称是,接着道:“还是大部门好,像电力石油这些系统部门,有内部接待,那会受我们这种夹板气,他们比我们这些小部门好太多了。”
“公家大部门,羡慕不来的。能进去,子孙后代都有福。退休了,子女接替工作,世袭。一人进去,三代不愁。”
是的,公家大部门羡慕不来的。自己走出了张家湾,自己的女儿,也应该在城里生活,将来进一个好部门。
不知夏平想起了什么,他把女儿抱得更紧了。
父亲的拥抱,总是能给夏静带来十足的安全感。
公家大部门,诸如军队、石油、钢铁、矿务……甚至商业社这种后来没落,但现在人人都想进的好部门,对现在的绝大多数人而言,仍然可望而不可求。
夏静羡慕吗?或许吧。但肯定不是对商业社这种注定没落的单位。
到站下车,路过商业社,夏平想进去给女儿买件衣裳,被夏静阻止了。
一身补丁的旧衣裳而已,现象还能重得过本质。
却也没能让爸爸,让他给自己买件外套。因为衣裳太贵了,尤其是外套。
军区大院警卫深严,出示证件,核对,放行。
夏平一边抱着女儿一路疾走,一边对她说:“东门的哨兵换人了,之前爸爸不用证件,就能随便进出。他们连长见着我挺客气的。”
“那怎么不找他们连长?”
“影响不好。”夏平顿了顿,似说给自己,也似说给女儿听,“做人要自觉。”
做人当然要自觉,尤其是这份客气,不是因为自己本来的身份和能力所带来的。
路上行人不太多,偶尔一两个认识的打个招呼,在别人诧异的眼光与关怀中,夏平也一一憨厚地回应。
遇上一位王参谋,见夏平冻得厉害,非要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让给夏平,被夏平拒绝,施展迷踪步,迅速跑离。
顺着大路拐两个弯,这边非常冷清,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人。不远处,散落着三四栋带着院墙的小楼。
夏平抱着女儿,跑进一座拥有一栋五层小楼和左右各二层附楼的院子。
门口警戒的哨兵,认识夏平,没有检查证件,打个招呼,直接放行。
夏平抱着夏静,冲进主楼后面右边的二层附楼,一位大妈走过来,嘴里小声嚷嚷着“怎么这副样子回来。”一边帮夏平拍打身上的雪,跟着他进入房间。
“这下暖和多了。”夏平松一口气。小楼里的暖气不是吹的,任你外面冰天雪地,里面温暖如春。
“这是我女儿夏静。”
夏平对女儿说:“这是程奶奶,山丫,叫人。”
“程奶奶,您好。”
程姨觉得眼睛有点花,自己多久没见过叫花子了。不是夏平亲口说出来,她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小乞丐。
面黄肌瘦不说,头发稀稀疏疏黄不拉几,个头也不高,只有一双大眼睛还有些神采。身上穿的,程姨觉得自己还是眼睛瞎了比较好。
夏平怪不好意思的,“您和吴叔给山丫带的衣裳,那个,那个,那个老家……”
夏平吞吞吐吐,夏静接过话,一说便顺着说下去了。
“老家表叔表婶家的小姐姐们、隔壁刘婶家的小姐姐……专门从李家坝赶过来看爸爸的六表姑,说她家的小姐姐,也喜欢爸爸带给我的衣服。
爸爸说我以后还会有,就把我的衣服,都送给小姐姐们了。
我们走之前,表婶他们说城里啥东西都有,乡下人穿的衣裳城里人看不上,我的衣服进城后反正都重新买……然后,爸爸就把我所有的旧衣裳,都送给表婶他们了。
二表婶他们说尚京很冷,怕我冻到,特地把她家小姐姐最厚的棉袄送给我穿。
七表叔他们说爸爸工作很忙,担心以后很长时间都见不到我爸爸,大表哥就想要爸爸的皮带做个纪念,二表哥想要爸爸的大衣做纪念,但被三表婶拿给三表叔做纪念了……
还有我们收的奶奶丧事的分子钱、爸爸带回去的钱,在三表叔婆的教育下,爸爸认识到,自己除了麻烦长辈们照顾,妈妈奶奶还有我以外,还没有给表叔公表叔婆们,尽过多大的孝。
所以在三表叔婆的主持下,把所有的钱全部分给了叔公辈的长辈们。表叔公们都说三表叔婆分得公道。”所以,这位程奶奶,真心不是我要故意埋汰你的眼。天知道,我也想穿你送给我的漂亮衣裳,体体面面进门。
夏平这事办的,程姨也不好多说,不过蛮惊奇夏静的口齿伶俐。
窗外有汽笛声传来。
夏平抬头一看,“老首长回来了。”
“老首长去南边了,首长在家。”程姨道。
她正要赶夏平先去洗个热水澡,老吴端着两碗热腾腾的姜汤进来,对夏平道:“小朱说看见你回来了,说你冻得够呛。来,赶紧喝了先。”
看见夏静,老吴明显比程姨见多识广,笑眯眯地端一碗给她,夏静甜甜地道谢,“谢谢爷爷,爷爷好。”然后才端起姜汤,咕隆咕隆喝了个精光。
喝完姜汤,程姨叫人带她去洗热水澡,在夏静洗热水澡的时间里,主楼的男主人之一,沈学良看着从大门进来的二儿子沈毅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谁给你的规矩,可以坐你爷爷的专车!”沈学良严厉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沈毅家耸耸肩,无所谓道。
架子倒了,牡丹暗纹青瓷瓶咣当一声砸在沈毅家脚下,碎成几大块。
沈学良的妻子程楚,听见响声从二楼书房出来,沈毅家若无其事地迎上她的视线。
很快,程楚转身,悄无声息地退走。
沈学良解下腰上的皮带,沈毅家无所谓的脸开始变了。
二楼的书房里,程姨对程楚道:“六小姐,您不去劝劝?”
“哪有隔夜的父子仇。”程楚淡淡道,“何况这次毅家确实欠教训。”
程姨见此,晓得程楚不愿出面,她另外说道:“夏平今天带着他女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