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心性 ...
-
提起夏平,程楚问道:“他女儿怎么样?”
程姨想了想,才开口:“人刚来,心性暂时还看不出来。口齿蛮伶俐,脑子好使,教养也不差。可说的话,不像是5岁半的孩子能说出来的话。”
“沈家不缺伶俐的人。好好看着这孩子,如果心性稳妥,看在夏平的份上,能留下就留下。”程楚沉吟了一下,“或许可以给小爱做个伴儿。”
“年纪太小了。那孩子才五岁半,小爱小姐八岁了,两个孩子恐怕玩不到一块儿。”
“你是担心小爱反过来要照顾那孩子。我倒是希望小爱能学会承担责任。”程楚不置可否道:“先让两个孩子接触一下,等毅国他们走了,再观察那孩子一段时间,看情况再说。”
程姨继续道:“还有张家那个小孩,不妥当,六小姐您看,要不要给小爱小姐换一个伴儿?”
“不用多事。沈家的男人需要历练,沈家的女儿岂能例外。靠别人扶着走路,只能扶着走一段路,不可能一辈子,早晚都需要她自己走。”
“知道了,六小姐。”
“程妈,以后在家里,别再叫小爱小姐,让她爷爷和学良听见,又要多生事端。另外,你还是跟大家一样叫我程先生吧。”
“知道了,六小姐。”程姨非常固执,“在我心里,只有六小姐。人前,叫您程先生,人后,我还叫您六小姐。”程姨坚持道。
“你这是何必。”程楚微微叹息。
程姨轻轻关上房门,眼睛有些湿润,有些发生过的事情,你能选择原谅,我则永远不能。有些规矩,别人可以放弃,程家出来的人,但凡有点脸皮,都不会放弃。
至于私下为何不称程楚为夫人,程姨从来不认为,沈学良配得上她家六小姐一根头发丝。
主楼发生的一切,都与夏静无关。洗了个热气腾腾的热水澡后,她换上了别人已经准备好的睡衣,在程姨早就安排好的小屋里,暖烘烘,美美地睡了一大觉。
傍晚自然醒来,床边的靠背椅上,不知何时,放了一整套漂亮的素雅衣裳,从袜子到内衣,再到外穿的薄外套,件件周到,体贴精心。
别说地上还有三双鞋,一双是加了厚绒毛的外穿保暖皮鞋,头朝外,整整齐齐放在地上,一伸脚,就能穿进去,很合脚。另一双是同样摆放整齐的绣花童鞋,以及一双适合在自己房间里穿的棉拖鞋。
下床,穿衣,穿上棉拖鞋,打开衣橱,一套白色的呢子儿童大衣挂在衣橱里,虽然不是全新的,可说不感动,那纯属白眼狼。
夏平给女儿端来了晚餐。
晚餐相当清淡,一小碗白米粥,一小碟豆腐干,一小碟混炒的白菜青椒胡萝卜蔬菜什锦,虽然简单,卖相上佳。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的肉类食品。
乡下来的夏静,吃得特别开心,边吃边默念,人是铁饭是钢,吃完了长肉长头发。
夏平嘱咐她慢点吃,告诉她,程姨说她的胃,需要调理几天,才能像正常人那样饮食。所以,后面几天的饭菜,会慢慢添加肉食,米饭也会慢慢由稀到干。
夏静一边听爸爸解释,一边低头细嚼慢咽,一滴仿佛水一样的东西掉进粥里,她恍若未觉,安静而又慢慢地,喝完了全部米粥,吃光了所有蔬菜,抬起头,在灯光下,夏静的眼睛静水盈盈,长长的睫毛尖微微有些湿润,她露出天真的笑容,说:“爸爸,真好。”
一步天堂,不过如此。
晚饭过后,夏静挽着夏平的胳膊,坐在床上,轻轻地问:“爸爸,在老家,三表叔婆他们那样对你,你不觉得吃亏吗?”
夏平想了想,“吃亏是福。有些事,别人想花钱买断都做不到。再说,我不在家,毕竟以往,都是由老家长辈们在照看你们。”
对,所以在老家,我才不在你面前说他们一句坏话。人情债,债难还,心不伤,背到死。
可是,有些话,有些事,不对对的那个人说出来,总是心有不甘,“如果你知道他们在家里是怎么对我和妈妈,还有奶奶的……”
夏平当然知道,回到老家,从第一眼看到女儿,他就后悔了。
再看到棺材里瘦骨嶙峋的母亲,眼睛都红了。那是他亲亲的娘,在食物严重匮乏有人饿死的日子里,宁可自己饿肚子险些被活活饿死,也要拼命省下粮食,把吃的留给自己的亲娘。
老天开眼,他侥幸奔出一条活路,参军之后,大陈发了津贴,他几乎没有给自己多留一分钱,差不多悉数寄回老家。
后来上战场,回来后,所获得的奖金补贴也全部寄回老家,能弄到的供应票以及食品,也都寄回去。他可以自信到,哪怕张家湾全部的人瘦骨嶙峋,也轮不到他娘瘦骨嶙峋,轮不到他娘几乎瘦成一副骷髅架子。他寄回的钱粮被狗吃了?
如果按老家人说的,瘦,是因为母亲生病的原因,为何女儿也同样面黄肌瘦,营养不良?为何母亲死了才通知自己?
有些东西不用求证。树怕剥皮,人怕伤心,伤到极致,难道不是担心他将来不肯再回老家,所以走之前,吃相才会那么难看,所以大家才会迫不及待,一哄而上。
夏平知道母亲生性懦弱,但不知道母亲会毫无原则地懦弱到这一步,仿佛当年那个宁可自己饿死,也要保住自己儿子性命的母亲,不是同一个人。
恨不恨?恨!
最恨的还是自己。千错万错,不该不抽时间回老家一趟。
但是,人死万事休,继续追究下去,终究伤人伤己。
“我们出来前,二表叔家的狗蛋说我是他的媳妇,喊我长大了,一定要回去嫁给他。”夏静的声音带着孩童的天真,也带着不甘愿的怨。
癞蛤马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假如当时不是想带着女儿尽快脱身,真想狠狠锤那坏小子一顿。看着女儿有些蹙眉的小脸,夏平非常心疼,他说:“山丫,我们不回去了。你以后就好好在尚京生活,做个体面的城里人。”
“可狗蛋说,你参军当官,是靠他的爷爷三表叔公。还说奶奶过世前,已经收过他们家的聘礼,还在张家祠堂里过了祖宗。他说就算我去了天边,长大了,也得乖乖地回去,给他当媳妇。”
夏平冷笑道:“他骗你的。”他蹲在夏静面前,保证道:“爸爸不同意,谁也别想带山丫走。”
“嗯,我相信爸爸。爸爸不会把我往火炕里推。”夏静点头,百分百相信夏平的话。
虽然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知道女儿有远超同龄人的成熟与冷静,但今天的对话,还是令夏平有些莫名地心惊,他能感受到触及灵魂的痛与悲。
本该无忧无虑,满山撒欢的小娃儿,为何会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山丫,笑一个。”夏平的两根食指,贴上女儿的唇角,轻轻往上一抬,“山丫笑起来,比啥都好看。”
“像妈妈吗?”夏静一点都不想笑。不是不明白爸爸的好心,而是此时此刻,她笑不出来。一直紧绷的神经,即使已经松下来,前面的路,其实,一点也不好走。她想要一个承诺。
山丫的妈妈,那个在张家湾与母亲,同为一族的张家人的女儿,他唯一的女人,除了那双明亮的眼睛,曾经鲜活的面容好像都有些模糊了。如果她还活着,母亲不会死,女儿也会活得更开心。
“像,眼睛和你妈妈一模一样。”
“那么,为什么你从来不回家看妈妈?”
“爸爸以前太忙了。”
“不可以带家属吗?”
“爸爸当时只是个小兵,不能带家属。有些事,你长大就知道了。”夏平不想过多谈论这个,总之阴差阳错,一步错,步步错。已经无法回头的事情,多想,无用又有害。
“爸爸会找新妈妈吗?”夏静盯着夏平的眼睛不放。
女儿想的太多了,想忽悠又忽悠不过去,再过一个礼拜,他就要随团长沈毅国离开尚京。本打算在走之前,带山丫见个人。这一刻,夏平觉得自己某些计划好的事情,好像不会按照自己安排的发展了。
“山丫不想有个新妈妈照顾你?”
“不想。”永远也别想,夏静斩钉截铁道。
“新妈妈会给你买新衣服,带你出去玩,给你做好吃的。”夏平诱惑道。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生前妈妈口中憨厚老实的爸爸,哄起人来,都是套路。
“程奶奶会给我买新衣服,而且你挣的薪水,给我,我自己就可以买新衣服。”
“别人买给你是情分,不给你是本分。程奶奶对你好,你却不能把这个当做理所当然,知道吗?”
“爸爸你说的很对。”夏静对这一点双手赞成,她认真道:“但你和妈妈能生下我,新妈妈能跟你生得下弟弟妹妹?”
这话听着明显不对劲,夏平愣了愣,回过神来,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
夏静勇敢地对上爸爸幽深的眼睛,“如果想找一个像妈妈一样爱你的人,我不会反对。如果只是想找一个能照顾我的阿姨,爸爸,真心没必要。即使你不在,我也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她一语双关,“妈妈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会守着你,真心爱你,即使你参军后一次也没有回去看过她。可别人能做到吗?爸爸不要娶新妈妈,就当是为了死去的妈妈,也为了我。”
夏静软软哀求,“爸爸,人家都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这我是不信的。以后我们家,就爸爸和我,好不好,好不好?”总之,那个讨厌的女人,有多远滚多远,永远别想进门。
夏静不停地哀求爸爸,夏平头很大,脸色也越来越不好,却也没法办像其他人一样,吼两声,或打两巴掌让女儿闭嘴。三生有幸,不知道夏家祖坟冒出何样的青烟,让不仅他遇上个妖孽上级,还生出个妖孽女儿。
见爸爸只是哄自己,而非真心承诺,夏静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奶奶生前告诉我,孝子在父母过世后,最少都要守孝三年。爸爸是孝子,也要给奶奶守孝,最少三年。”
夏平捉住女儿的胳膊,有心想问女儿是不是知道什么,可这种话,他又怎么好意思问得出口。
雪停了,寒冷的夜,寒冷的月。
夏平裹着厚厚的军大衣,躲在院台上抽起了烟。
烟味儿有点呛人,他很不习惯,呛了几口。
“躲这儿抽烟来了。”有声音从背后响起来,“怎么,抽上了?”
“心烦。抽根烟缓缓。”见来的是老吴,夏平放松道。
“你女儿睡了?”
“刚哄完她,在房里自个儿看小人书。”
“不多陪陪她,孩子太小了。”老吴言下之意,常年不在身边,有时间,做父亲的,怎么都该多亲近亲近女儿。
夏平有些心塞。五岁半的小孩,确实小,可说出来的话,干出来的事,也不比大人少懂多少。这亏得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要是别人家的孩子,他准保认为是精怪上身。
“对了,202医院新调来一个老大夫,南边来的,名声很大。你程姨帮你打了招呼,让你明天抽时间去趟202。”
夏平沉默一阵,对老吴道:“太麻烦您和程姨,让你们老惦记着我的事。”
“跟你吴叔客气啥。见外了不是。”老吴道。
“不看了,这是我的命。”夏平将烟掐灭,踩到雪里,来回碾了几脚,仿佛下定了决心,“您与程姨的好心我领了。我挺好的,女儿也懂事,以后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
“听你程姨说,这回的大夫靠谱。”老吴劝道:“正好时间也赶得上。”
“不看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唉,老吴不好再劝。
“吴叔,外边冷,我们回去吧。”
主楼,灯火通明。
沈学良在四楼自己的私人书房,看了一个小时文件,放下老花眼镜,起身,拿开书架上的紫檀笔筒摆件,取出放在后面的曲溪酒与小酒杯,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端起,一饮而尽。
在饮酒方面,他们沈家人一向克制。沈学良喝完,便把酒与酒杯放回原位,然后推门而出,离开书房,走到对面。
对面是他与妻子程楚的卧室,卧室按照程楚的喜好,铺着绚丽的天山纯羊毛地毯,压在床尾的枫木地板上。
程楚斜靠在床头,正在读一本外国小说,魏国作家顾平写的《李秦瑶》。
“这本书你看过多少遍了,不腻吗?”沈学良有些不悦。
程楚放下手头的小说,沈学良靠了过来,程楚闻他嘴里的曲溪酒味儿,偏过脑袋,一掀被子,就要离开,被沈学良捉住手腕,压到床上。
“我身体不舒服,月事来了。”程楚缓缓道。
沈学良盯着她不说话,程楚也不挣扎。最终,沈学良放开了她,程楚起身,不慌不忙,一边披上银白色的长绒外披,一边说道:“文艺队新来的文艺兵,听说舞跳得很美。周末大礼堂有演出,没事的话,你可以去看看。”
沈学良胸中憋了一口气,他粗声粗气道:“老子啥时想去看,就啥时去看!”
“有人告诉我,毅国也挺喜欢新来的那个文艺兵,托人打听对方的家世。”
“我日!”沈学良嘴里的脏话脱口而出。
程楚离开房间,径直来到二楼的书房。
二楼的这间书房比较大,整整一层楼几乎都是,是沈家人共用的书房,里面有很多藏书。里面一大半的藏书,都是当年程美和程楚两姐妹,嫁入沈家一前一后带来的。
这一屋子的藏书,当年费尽了她们两姐妹的心机才得以保存下来。目前世道开始变化,这些书终于可以重见天日,摆上书架。
里面有些藏书和古籍孤本属于程家,但程家人,不知因何考虑,目前还是将书寄存在沈家,并没有取走。
砰砰,有人轻轻叩击书房的枫木门。
程楚抬头,沈毅家站在敞开的门前,一脸哀怨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