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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追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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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勉强强不过走了半程,顾青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上发冻,脸上火热,双腿沉得像灌了铅石,他不得已背靠着临街商铺合起的门板,滑坐在地下。
茫茫的夜色扑来,彷如饿兽,将他瞬时吞没。
四周静默如水,长街空荡唯有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皂靴出现在顾青跟前,他抬头,颜铮伸手来揽他,触及的是冰冷湿凉的身子。
顾青仰着的面容上泛起潮红,因喘息而颤抖微启的双唇殷红一片,衬得凤目映出点点彤光。
“大人……”
颜铮这一声唤悠悠长长,顾青听得心头微颤,彼时他虚弱无力,挣扎道:“都……”
颜铮早知他要问什么,“妥当了,地方探着了,我已回过客栈。”
语声如清流抚慰下顾青急躁的心。
顾青松了气,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颜铮一把将他抱起,用斗篷裹了,背回客栈。
幸好颜姚临行前去问姜岐讨了几副常备的药给顾青带上,此时派上了大用场。在客栈里发了一夜汗,顾青醒来时已无大碍,只是身上虚得很。
眼见天色蒙亮,顾青着急去追那贼船,颜铮魏方跟着他边往码头赶,边听他叙述昨晚之事。
魏方越听越是满面愁容,“大人再不可以身犯险了,哪有御史大人亲捉江洋大盗的,那是戏文里唱的。”
顾青也不禁笑起来,他是没有当官的自觉,只是不想前功尽弃,路见不平就想吼的毛病,也是不想改了。
才到了水陆码头,顾青和魏方还在张望,颜铮指着不远处起航的一条小船道:“那艘。”
魏方人小眼尖,已道:“是那艘,尾部近水处,确实有个大人所说的之字型记号。”
顾青正要雇船去追,恰好见着董湛那个同年与前日衙门口闹事的年轻人同坐一条船,正要出城。
顾青心思转过,笃定道:“借他们的船使使。”
颜铮略一想,应道:“好。”
三人上前招呼,董湛的同年虽不喜顾青,但既然答应了照应,此时碰上,也依礼请他们上船,一同出城。
河面上春阳初升,雾气缥缈,颜铮立在船头,远远近近,看着那艘刻着小小Z字的扁舟,浮浮沉沉,于前道出没烟波里。
顾青心里自有谱,这一路的船起了锚,要出城都是前后一条道,等划出去了,好戏才算开场。
这会儿,他便有闲心和两个年轻人攀谈起来,董湛的同年叫卫午,原是知道的。那个同族的年轻人则名董涛,和董湛同辈。因家中贫苦,在董氏族学苦念多年,受过董七爷不少照拂,因而那日在衙前格外冲动了些。
聊了几句,舟已行至关卡,前头黑压压大小不一的船舶积在河道里,皆是等着开闸放出城的。
魏方凑到顾青身边,小声道:“大人,你为什么做了个之字少一点的记号?”
这实在是个怪记号,不是十字,不是山字,不是田字,甚至都不是之字。
顾青看着那个Z字,微微笑道:“我小时候听人说传奇,有个封侯拜相的贵族,平日装得胆小无能,沉迷酒色,实则每每蒙了面去行那仗义之事。
他有一匹乌骓马,出去惩恶时总穿缁衣蒙面,手提一把宝剑,将贼人戏弄得大败,隔日还要与他称兄道弟。
那贵族侠士自然不能留真名,为了叫那些恶人见了他胆寒,便留下这么个记号,后头那些人一见这记号就先吓破了胆。”
魏方疑惑道:“这么有意思的传奇,我怎么没听说书的说过?”
“那传奇是偏远西方小国传来的,中原如此多豪杰,也就不稀罕这等故事了。不过我偶尔听着,年少时记得深,心热了许久。”
魏方点点头,又似想起什么道:“大人可不能学那什么小国贵族,那也是说书呢。”
顾青笑起,下意识道:“学不来,不说那身剑术,那侠士有天人之姿,比不得。”
“比大人更美姿容?”
颜铮问得风轻云淡,听不出情绪,他正自船头转身而下,显然是听了两人大半对话。
顾青扶额,忘了脸这茬了。
出了闸口,河道往前进入平湖,乌压压的舟船开始散开,再之后一艘艘没入天涯,就要各奔前路去。
顾青见时机已到,整个人换了做派,脸上亦显出肃容,拿着印鉴对卫午和董涛道:“本官乃佥都御史顾青,因董湛密告朱方知府林厚积,特来此处暗访。今闻盗取上贡金银器一案的贼子就在前头船上,还需尔等协助缉拿。”
卫午和董涛听得呆了,四品的大官,他们可只见过林知府的轿子,且人影都没瞧见。
卫午恍惚着接过顾青的印鉴,待看得清楚了,想到自己几日前的腹诽,身子都有些软了,忙跪下,“拜见御史大人。”
董涛见他拜了,哪还有不信的,顾青再要递给他印鉴,他也是不敢接了,也跟着一起跪拜。
“你们都起来,让船家赶上前头那艘贼船,里头大约有两名贼人。待会儿我的人与他们动起手来,你们就带着家下人等,用竹杆助阵,挑他们下水,再用渔网兜头捉了。”
江南的船上都备有几杆长竹,这里的河塘多淤泥,说不准何时摇橹陷在了里头,还是竹竿撑着方便。另外搭船连通,挑起水面物件,又或是削上一段就地做个物什,哪一样也缺不了它。
船家一介小民,早被这阵势吓到了,顾青安抚过后,他方稳了稳心神,拿出看家本领直向那Z字小船追去。
眼见两船还有五丈开外,前头船上的贼人已觉出不对来,两人出了乌篷船打量。顾青还未发声,船上众人也未瞧见颜铮发力,其人已如苍鹰扑落在贼船之上,矮个的贼人当即与颜铮四掌相迎,另一贼人则反身急催船家。
董涛见了颜铮身手,两眼放光:“好俊的功夫!”
前船争斗间慢了速度,后船追势越发加快,去势如箭,转眼船头船尾就要相接。
顾青执掌号令,董涛亲自上前,卫午带的仆从中挑了两个年轻身手灵活的,三人并排站在船头。
“下马扎稳了!”顾青低喝。
人人蹲身握紧竹竿,两条乌篷船碰的一声闷撞,三人齐出竹竿,向前头甲板上的贼人扰去。
先动手的矮个贼人此时已落了下风,颜铮一掌劈中其左肩,身子立刻摇了摇。董涛看准了下手,全身劲力聚在杆头,竹扫如灵蛇,一杆将那贼人挑落水中。
原来他因家贫,幼时起便常受人欺辱,后来摸爬滚打得多了,也混了些粗浅功夫在手。
董涛此时得了手,越发上了劲,三人竹竿深没入水,合力逼得那矮贼人无处游走。又有船家再向前头的同行喊话,顾青亦在后头加柴添劲,“不知者不怪,本官可做主保你。若再为虎作伥,死罪难逃,还要累及家小。”
只听扑通一声,那船家弃船游走。
顾青这头也顾不得逮他了,先拿了渔网子套住那矮个贼人,三柄长竹杆架起人来,拖到船上。
顾青这才得空分神细看颜铮,此时湖上雾气散尽,耀眼的晨光照在那袭素衣上,衬得他不似真人。
颜铮步步紧逼,攻式凌厉,眼看贼人就要退无可退,水面上,三竿长竹蓄势低掠着,蠢蠢欲动。
贼人忽地大喝一声,势如猛虎,挥刀劈去,颜铮非但不退反而欺身再进,转眼间匕首出鞘,众人尚来不及呼吸,只见如红绸般的血弧喷薄而出,急骤的血雨泼出一人多高。
再见颜铮身前,贼人倚着乌篷缓缓滑落,倒地时双手紧捂着颈项,眼若铜铃瞪着众人。
后头一船人都噤了声,空气里飘来血腥,有人开始干呕,杀气太盛,泼满乌篷船顶的鲜血仿佛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素衣皆红,颜铮跃回船上,行止间衣襟四处有血滴洒落,众人自动让出一个圈来。
这是顾青头一回亲眼见颜铮杀人。
久经沙场,出手即是取命。
无论多少人将战争描写得热血澎湃,将战士刻画得令人神往,都掩盖不了杀戮的真相,同类相残,一旦不再是人,连兽都难做。
颜铮还那么年轻,顾青感到口中一片苦涩,他是做过战地记者的,十来岁便端枪射击的男孩,整个少年杀戮的人生,他不是没采访过。
战争已在颜铮身上烙下深刻印痕,血海的深仇背负在身,顾青不知要如何去拉住他,不让他沦为杀人如麻的机器。他只能紧抱希望,拼力去做。
众人退却,顾青迎上,与颜铮站在了一处。
四下里风波已平。
卫午望着正中的顾青,只觉自己错得不能再错,枉读了这么多年诗书,仍是让皮囊表象蒙了眼,转念又叹,董湛误我啊!
“御史大人,”卫午恭谨跪道:“晚生悉听差遣!”
面对这等变故,董涛至此心潮还未平复,竟遇御史亲来查案,只怕顾青不给他效力的机会,忙磕头道:“大人,晚生愿效犬马之劳,只求大人能用上晚生。”
“好!”顺利擒拿了贼人,顾青意气风发,“卫午,你与船家押着贼人赃物直上润州,我这里修书一封于你,到了地方不要惊动官府,直奔润州卫卫镇抚司所设接应处,报我的名字和左靳左镇抚使的名号,后头自有人处置。”
顾青又让魏方递给船家几两碎银,“老人家,麻烦你多行些路到润州,过几日悄悄回城。”
船家平头小民,推辞不过跪下不停磕头,顾青暗叹,数年过去还是未能习惯人之不平等。
船家与卫午换了船远去,留下船家小儿摇着董涛和顾青回城。
既然亮了身份,顾青再无顾忌,详问董涛林厚积三年任上诸事,竟真让他听出不寻常的地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