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蜀夕

23、点绛唇 第三章 忆长安

　　江南好啊，什么都好。
　　卫无逸却总想起千里之外的长安。
　　长安城，三朝古都，天子居所，天下的英才汇聚之地，人口有百万之多。
　　卫无逸想起长安的时候，仿佛听到了慈恩寺的钟声，清幽的钟声每日清晨响彻长安，城门缓缓打开，在门口等了一夜的人涌进城来。
　　他想起宽阔的朱雀大道，想起高耸的城墙，想起数不胜数的前朝遗迹，想起巍峨的皇宫，想起酒肆里胡姬的胡旋舞，想起城中走着的那些金发碧眼的胡人。
　　他还想起长安城古老的月光，夜里悠然的笛声，墙上写下的诗词，路边店铺里羊肉汤的气味。
　　他还想起……一个红衣的舞女。
　　他在那出生，在那长大。
　　天下有多少人，抱着渴求来到那里，追逐着功名利禄。
　　此次入京，行程一月有余，车队入了城门，沿着主干道一路进宫。掀开车帘，外面仍是熟悉的风景，平坦的大道，满目的繁华。
　　李玥头次来长安，看什么都欣喜。她望着十几丈的城墙，感慨道：“真高啊。”
　　卫无逸道：“这本是前朝留下的城墙，太祖即位后又下令扩充了。”他又说：“长安城中好玩的地方不少，若得了空，我带你去一一的去看。”
　　车轮声碌碌的，坊门依旧，看上去还是原来的样子。
　　怎么会是原来呢？
　　熟识的人都不在了，留下的也成了不熟识的人。
　　长安城毕竟已经不是那个长安城。

　　皇帝封六子卫无逸为昭王，赐昭王府一座，卫无逸从此搬出了宫中，但因皇帝宠爱，仍能自由行走宫闱。
　　卫无逸去见了绛唇，信誓旦旦地与她保证定会时常来看她。
　　绛唇冷哼道：“宫外不知多少美人，昭王殿下何必记挂着我这残花败柳呢？”
　　卫无逸握住她的手，认真道：“纵然有千万美人，又怎么抵得了你一个？想来该担忧的应该是我才是。”
　　绛唇道：“花言巧语。”
　　卫无逸吻了吻她的手，绛唇轻颤一下，由着他去。
　　夺位之争愈发激烈，上月吏部侍郎暴毙家中，如此明目张胆，连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皇帝都起了怒火，下令大理寺彻查。大理寺彻夜不眠忙得晕头转向，最后也只抓了两个刺客，称是因侍郎的女婿霸占了家中的宅院，两人不忿便心生歹念，前来刺杀。
　　这结果，谁也糊弄不了。
　　吏部侍郎本是二皇子的人，二皇子不久便进宫，跪在皇帝脚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请求皇帝许他加派人马保卫。自言不知哪日就死于非命，特来拜见父皇，聊表孝心。
　　毕竟是亲子，皇帝本来已经懒得再管此事，但见他哭得可怜，只得下令继续追查此案。最后牵出了一批三皇子方的人，总算叫二皇子满意。
　　按理来说为了区区一个吏部侍郎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但三皇子心狠手黑，干出这样的事也不叫人意外。三皇子虽然折了人马，但远没有伤筋动骨。
　　卫无逸对事情真相不怎么感兴趣，他在这件事中也搀了一脚——举荐裴缘任吏部侍郎。卫无逸素来人缘好，又不站队。皇帝听了奏折，挥挥手，当即就准了。

　　夜里皇帝留宿卫无逸母妃季昭仪的醉云馆。皇帝躺在榻上，季昭仪为他按摩。
　　皇帝说：“这几日，他们真是吵得朕心烦意乱。醉云馆，名字取得倒好，也只有在这里，朕才能醉一醉了。”
　　季昭仪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福分。”
　　皇帝闭着眼睛：“他们要争，便争好了。朕也老了，懒得去分辨他们的话里面几分真几分假，听着舒服就行。谁不是这么争过来的呢？而今倒真有些明白当年父皇是什么心情了。”
　　季昭仪缄口不语。
　　皇帝又说：“小六这孩子，我是很喜欢的。我的儿子里，数他跟我最像。油嘴滑舌的，看着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季昭仪道：“那也是逸儿的福分。”
　　皇帝继续道：“当年，我就是靠着那满不在乎的样子骗过了所有人。人呐，越是身居高位，越明白权势可贵。身为皇子，哪能什么都不在乎呢？”
　　季昭仪力道依旧适当，神色淡然不变。
　　皇帝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仍说着：“唉，由他们去争吧。”
　　皇帝已经老了，头发越来越少，皱纹越来越多。只有那一份满不在乎的神态，从少年起就一直不变。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卫无逸将此诗寄给了绛唇。
　　何为相思？卫无逸以前不会，现在他想，大概是美人的音容笑貌总是浮现在眼前，魂牵梦绕，怎么也看不够。
　　绛唇的态度忽冷忽热，若即若离，越是求而不得，越是心痒难耐。她若要温柔，百炼钢也能化为绕指柔；她若要冷酷，当真是天山冰雪，难展笑容。
　　更多的时候，她的嘴角含着一抹讥讽的笑。
　　她说：“人道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王爷看上妾身这么个无情无义之人，当真是不值。”
　　那天卫无逸大概是醉了，他说，绛唇，绛唇，这话你竟也信么？你既不是婊子也不是戏子，更不是什么无情无义之人。说起无情无义，谁能比得上皇家呢？
　　他迷迷糊糊地，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什么事也没有。
　　绛唇说他喝醉了酒，就只会说胡话。
　　于是卫无逸知道她不是陛下的耳目，她是个女人。

　　今年的夏天，格外的热。
　　才入了七月，便已是炎炎烈日。
　　卫无逸刚从阳郡视察回来，马上就来找绛唇，得到的消息是姑娘还在午睡。
　　门童毕恭毕敬地道：“昭王陛下，小人这就去叫醒姑娘。”
　　卫无逸止住他：“我等一等也无妨。”
　　这一等便是一个半时辰。
　　骄阳似火，卫无逸不多时就以汗流浃背，茶水不知喝了多少。
　　他饮尽第十七杯龙井茶的时候，绛唇总算姗姗来迟。她穿着玫红的纱衣，露着手臂和脖颈，刚刚睡醒，没有佩戴首饰珠宝，只梳了个简单的发髻。
　　卫无逸笑眯眯地道：“面前的美人难不成是荷花仙子么？当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绛唇瞥他汗湿的衣裳，皱眉道：“真是邋遢。”
　　卫无逸却仍笑着，起身：“既然姑娘嫌在下邋遢，在下马上就走。”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绛唇面前，从身上掏出一串珍珠项链放在桌上：“阳郡临海，产珍珠。我闲来无事跟珠农学了学，还真采到了一些。成色不是很好，千万不要嫌弃。”
　　绛唇拾起那项链，摩挲着圆润的珠子，神色软了下来：“你……亲自采的？”
　　“怎么，绛唇不相信？”
　　“我自然信。”绛唇总算是笑了。卫无逸为她带上项链，雪白的脖颈上有了装饰。
　　“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今日总算是知晓周幽王的心情了。”卫无逸靠近她道：“你看这枚珍珠，我一见到它就想起你了。”
　　那颗珠子在她的胸前，隐隐显出红色。他的手也在她身前，一双养尊处优、握笔画画的手，现在带着采珠留下的伤痕。
　　绛唇吩咐左右道：“昭王陛下一路风尘仆仆，实在辛苦了。还不快备下汤浴。”
　　卫无逸泡在浴池里的时候，绛唇走了进来，还是一件纱衣。
　　卫无逸还记得纱衣被打湿的样子，绛唇湿着头发的样子。不用口脂，她的唇也是嫣红的，脸颊也是嫣红的。他吻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绛唇靠在他怀里，问他，王爷可有爱上过什么人？
　　卫无逸说，只有你一个，绛唇，只有你一个。
　　真的？
　　真的。
　　我不信。绛唇注视着他，目光难得温柔。
　　他说这话时是真心的。许多的情话，在说出口时都发自肺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成谎言。
　　他那时想，此生再也碰不到这样的女人了。正如情浓之时，他问她，绛唇，你是不是山中的狐妖变来蛊惑世人的。那一刻他是真的觉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卫无逸不知道，那日绛唇没有午睡。隔着一扇雕花的窗户，她看着他等。
　　她想，就让他等吧。若是等了两个时辰他还没走，就去见他。
　　但是一个半时辰的时候她就走了出去。
　　卫无逸为她戴上项链的时候，她想，罢了罢了，就这样罢。真情还是假意，何必分得如此明白呢？

　　卫无逸进宫见了母亲，按季昭仪的话，像往常一样“花言巧语地讨她开心”。
　　“听说你跟一个舞姬来往密切。”季昭仪淡淡问他。
　　“宫中的风言风语可真快，什么都瞒不过母妃的眼睛。”卫无逸笑着说，“她叫绛唇。”
　　季昭仪轻笑：“倒是早有耳闻。你若想让她当侍妾，怕也为难。”
　　卫无逸道：“儿臣明白。”
　　他其实什么也不明白。
　　卫无逸从来过得随波逐流。他这样漫不经心应下的时候，也没想过以后，绛唇的以后，他的以后。
　　他仍不定时地帮三皇子，不，他的三皇兄做点事。他清楚自己的斤两，干脆全权听卫无骄的。
　　风言风语很快传开，好友也或羡艳或调侃地揶揄他摘下了高岭之花。
　　的确是高岭之花，也只有这样的高岭之花，才能让久经风月的卫无逸像个愣头青一样害上相思。
　　与此同时，随着皇帝一日日的虚弱，党派斗争愈发激烈。皇帝不插手更是纵容，两党日日明争暗斗，不甘落后。大家都说，难得昭王是个耐得住性子的，这关头了都不站队。
　　卫无逸听后不过一笑。
　　那一年局势还不曾明朗。二皇子老谋深算，三皇子狠辣果决，陛下静观其斗，鹿死谁手尚不知晓。
　　那时的卫无逸尚还以为自己下的是一盘稳赢不输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