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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点绛唇 第四章 枉凝眉 ...

  •   卫无逸回京,先携李玥进宫见了母亲。
      以前的季昭仪,现在的太妃季氏就坐在对面。她已经疏于打理保养自己的容颜,短短三年,她就老了,不复当年的美貌。眼角眉梢都是细密的纹路,她端起一杯香茶,举止依然娴静。
      她同李玥温声细语地说着话,让才十七岁的少女一层层卸下拘束,活泼地谈天说地。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如同一对亲密的婆媳。
      得空卫无逸与太妃单独在屋内,太妃道:“是个好姑娘,莫辜负了人家。”
      卫无逸道:“是。”
      他们说着话,别离的这三年,有许多话要说,但好像又没什么可说。最精彩的故事已经过去了,剩下的仿佛都无关紧要。
      卫无逸最后还是问:“您知道她葬在哪么?”
      太妃总算有了动容之色,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最终还是别开眼去:“兴许是抛在了乱葬岗吧。”
      卫无逸没由来地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卫无逸与绛唇相识的第二年,暮春初夏,他同她在昭王府中赏芍药。
      他告诉她,他特地命人种了这满园的芍药,不过为了今天。
      “我初次见你,便觉得你像什么。后来总算想起来了,是一朵芍药花。”卫无逸这么说。
      卫无逸记得那日绛唇很开心,她笑着,满园的芍药都失了颜色。他的眼里只有她的嫣然一笑。
      她看着他,眼底都是柔情。她说:“你真傻。”
      满园的芍药到底是派上了用场,那天绛唇留在了昭王府。他们在凉亭里饮酒赏月,那天长安的月亮在云层里半隐半现。朦胧的月光下他们谈着风花雪月。
      卫无逸和绛唇猜拳,他总是输,被罚着喝了一杯又一杯,眼前巧笑嫣然的人影渐渐模糊起来。绛唇笑岑岑地坐在他对面。
      在她面前,他总是被动。那时卫无逸是这么想的。
      那夜绛唇伏在他的胸口,卫无逸问她:“来年,来年我们再一起赏花、喝酒好不好?”
      绛唇笑了,她说:“王爷,我们还会有来年么?”
      他的胸口有凉意,这凉意让卫无逸顿时清醒。
      女人在他面前哭起来总是梨花带雨,惹人怜爱。不过是因为,他怜爱流泪的人罢了。
      有些人的泪是流进心里的。
      他们之间,从来只有现在,没有顾过将来。
      那晚上卫无逸什么都和绛唇说了,他和三皇子的图谋,他的野心。他就那样轻而易举地都说了出来。
      事后卫无逸想为自己找借口,他那日只是喝多了,所以什么都说了。
      他知道他那时是清醒的。
      也就是那日,他对绛唇说:“待到以后,你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不顾忌天下人的悠悠之口……绛唇,你等着,终有一日,我会来娶你。”
      绛唇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他们在那时亲密无间。绛唇说:“好,我等你。”
      那些日子里,他说过许多半真半假的逢迎话,她也不知演过多少场真假难辨的戏。他们十指相扣的时候,他却没有一丝一毫地思量这些话的真假。
      那一刻他是想娶她的,不管她是不是出身风月的舞姬。
      卫无逸头一次回想起那天时,是在江南的小茶楼里,听见瞎眼的琴师弹着箜篌,哑着嗓音唱:“谁道人生无常?故都里,断壁残垣;百年美人化白骨,千载胭脂泪已干。”时,一张脸就像画卷一样在他面前展开,她褪了色,但仍旧美丽。
      他打赏了一块银子,落在铁盘里“铛”的一声响。
      多年后,许诺的人泛舟湖上,游于山水。他曾经想娶的佳人成了乱葬岗的一具白骨。谁道人生无常?

      昭王卫无逸回京,皇帝亲自接见,以示皇家兄弟情谊。
      席间,他们推杯换盏。卫无逸把酒倒在袖子里,然后给皇帝展示自己的空杯。他借着一点醉意,装出醉眼朦胧的样子。
      他装醉,陛下也装醉。他知道陛下没醉,陛下也知道他没醉。
      这大抵是皇家的默契。
      “四弟,你这次回来,可得多留几日。”皇帝亲切地对他说,“许久没回长安,你也一定想念吧。”
      卫无逸也道:“想念自然是有,只是陛下没去过江南,不知那里的风光景物,真是令人乐不思蜀。”
      于是他曾经的二皇兄,现在的九五之尊满意地笑了。
      酒席已到了尾声,歌舞撤下,侍从屏退。皇帝半醉不醒地问他:“四弟,你还记得当年的那个舞姬么?叫绛什么来这……”
      卫无逸把玩着白瓷酒杯,轻声回答:“绛唇。”
      “对,绛唇。”皇帝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她的舞可真美啊,可惜了以后再也看不见那样的舞了。你说是不是?”
      “是,再也看不见了。”卫无逸垂着头说。
      “那时朕想,不愧是四弟,能让那样的美人倾心。”皇帝笑着说,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下首的人,“只是美人已香消玉殒,实在可惜。”
      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卫无逸掀起衣袍跪在皇帝面前,道:“陛下,臣请求永驻江南,终身再不归京。”
      皇帝举着杯子叹气:“四弟,你这又是何必。”

      卫无逸后来想,其实他头一次这样爱一个人。若是绛唇是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他大可以把这当□□。
      但绛唇是教坊的舞姬。他的父皇亲自给她取的名字,绛唇。
      再怎么好又怎样呢?她仍不过一个舞姬,喜欢她,大概就像喜欢内库里的一枚和田美玉。于是他自己也分不清那是爱还是逢场作戏。
      绛唇曾在他面前,一层一层地上妆。那双手不仅会弹琴下棋画画,也会梳头上妆。卫无逸亲眼见着那些赤的,粉的,金的颜色在她脸颊上晕染开来,素淡的脸忽然间金碧辉煌,她冲着铜镜里彩妆的丽人微笑,于是漫不经心的丹凤眼里媚色也这样晕染开来。
      最后,她印上口脂。唇瓣嫣红,正合她的名字,绛唇。
      卫无逸感慨,头一次知道女人上妆竟是如此神奇之事。
      绛唇道:“不过是一副皮囊,一个戏子。他们叫我笑,我便笑;他们叫我哭,我便哭。只求着他们高兴了,能给两个赏钱。不知殿下想叫我哭还是笑。”
      当时卫无逸想,她的小性子又来了。
      层层的妆容便是绛唇的面具,风月场里的女子戴着这副妆容虚与委蛇。谁没有一副面具呢?昭王卫无逸也总觉得自己戴着面具,可却忘了摘下面具自己是什么样子。
      其实绛唇从来都比他清醒。那个姑娘分得明白自己的逢场作戏与真心相待。卫无逸却不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喜欢什么。
      平康坊的姑娘对他说,殿下您看似多情,实则无情。
      那些戏子妓女都喜欢他。大概是,他待她们很好。
      这是许多年后卫无逸才明白的道理。原来像那样的女人,只要有人把她当人来看,便足以成为倾心的理由。
      纵有千里挑一的才情容貌,一样的低到了尘埃里。那些才情样貌,不过为了博得那满座衣冠楚楚的大人的一声赞赏。
      卫无逸这么想时,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是啊,很可笑。
      斯人已逝,何必再想呢?

      卫无逸是从季昭仪的口中得知父皇病重的消息,那时老皇帝已经半月有余没有上朝,缠绵病榻多日。
      二皇子和三皇子都有所察觉,两派都得不可开交。皇帝在病榻上冷眼旁观,谁也不知他心中到底偏袒哪一方。
      皇帝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即使醒了,也只说一些胡话。
      他有时说:“祖宗立下规矩,立嫡不立贤,大概就是为了防着今日。只是朕……老是想着,看看我的哪个儿子,能成为一位明君。”
      他有时又说:“外面,已经流了多少血了?有没有……有没有兄弟的血?”
      守在病榻前的季昭仪起先什么也不说,到最后轻声道:“五皇子已经去了。”
      皇帝长叹一声。
      卫无逸当初选了三皇子,大抵是因为他的狠。五皇子的死正是他下的手。
      对于那短短几月,卫无逸能回忆起来的实属有限。他分明是局中人,有时又觉自己是一无所知的旁观者。
      那是一个冬天,长安城的雪来得格外的早,似乎要把骨肉相残的一切都掩去。
      五皇子草草下葬。在灵堂前,卫无逸才察觉似乎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小七岁的五弟。他才十六岁,走得冷冷清清,棺木前只有一群心怀各异的人。
      卫无逸也是那时才忽地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应该是一个午后,他不想听那帮老头子讲六经,躲到偏僻宫殿里的大榆树下看怪志小说,有人朝他头上扔石子,卫无逸抬头,看见那个小孩坐在树枝上,腿一晃一晃的,冲他笑。
      那个初春的下午,他们一起坐在树上。卫无逸天马行空地给他讲故事,直到被宫人发现。那天他们是兄长和弟弟,只是此后再未如此亲密。那所谓的兄弟情谊,也许不过是一场幻觉。

      卫无逸心中郁郁,同绛唇谈起此事,叹道:“真不知这些事何时才能了结。”他握住她的手,道:“绛唇,储君之争一日不了,我便一日不得安生。我只愿三皇兄能登上皇位。别的我不要,我只向他要你。”
      什么话从他嘴里出来,总能轻易地变得含情脉脉。
      那时绛唇侧对着他,侧脸如仕女图里的画像,她道:“如今局势风云诡谲,怕是难以全身而退。你……多加小心。”
      绛唇大概就是这般的人,她若是套上了那层浮华的面具,笑容是罂粟花,嘴边的话是甜蜜的毒药,谁都以为她全心全意都是自己的。若是到了自己真正珍视的人面前,她反而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
      那时卫无逸毕竟还不懂,一个女人若是愿意苦口婆心地说你不乐意听的话,那个女人也许是真的愿意同你共度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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