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蜀夕

22、点绛唇 第二章 点绛唇

　　只是卫无逸没有想到，他随手点中的绿衣女子才是太守的嫡女。李玥自小顽皮，那日竟偷偷与堂姐换了头上的牡丹花。
　　他问起此事时，已经是两月后，距那次赏花宴已过去了近半年，牡丹早就谢了，院子里桂花飘香。卫无逸和李玥在院中闲逛。
　　婚后的卫无逸到底收敛了许多，入云阁的老鸨也只能慨叹走了昭王这么一个大主顾。而李玥也梳起了妇人发饰，不再是一派小女孩的天真模样。
　　“我那时只是……只是不想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就偷偷和堂姐换了头上的花，想气一气爹爹。”李玥把玩着一支刚折下的桂花，她垂着头，是小女儿的娇羞，“那时我才不愿嫁给你呢。他们都说你……说你……”
　　卫无逸自然清楚自己在外是什么名声。他握住李玥的手，柔声道：“那时我是尚未成家，以后不会了。”
　　他们说，风流的昭王竟也改了性子，太守千金真是好手段。
　　卫无逸只是觉得倦了。夜夜宿醉让他头疼，温婉南音听得他发腻。
　　他累了，只想找个地方歇息。
　　卫无逸这样想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他忽然念动，问道：“那时嫁我，你不愿意么？”
　　李玥摇头，声若蚊蝇：“我……自然是愿意的。”她说得又轻又快，扬头冲他一笑，笑容明媚羞涩。
　　桂花树下，李玥絮絮地说着自己的少女心事：“你还记得么？那时你朝我笑了笑。后来你向爹爹指了我。我觉得……你兴许也没那么会，你兴许是真有些喜欢我的，不因为黄牡丹，也不因为我的门户……”
　　她说到这里，已经是满面红云。即使是夫妻，说起这些话来还是难为情。她该怎么说呢？说在那一场赏花会里，不过一个笑，就让一个少女情窦初开。她该怎么说呢？大婚之夜里她害怕极了，他却附耳说：“别怕。”她那时突然就不害怕了，若是未来的夫婿能体贴自己，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卫无逸忽然觉得恍然大悟。
　　原来一次临时起意，便能让人以为自己是一片真心。
　　原来一个笑，就能是女子钟情的理由。
　　那股怅然不期而至，卫无逸怔怔地看着满枝头的桂花，想起了那个红衣红唇的人，她的凤眼里映着他的影子，红唇轻启，唤他：“六郎。”
　　她的面容那么清晰。倾国倾城的容颜，哪能那么容易叫人忘却？

　　卫无逸生平最大的有点，应该就是他这具皮囊。
　　六皇子素来风流，因着皇家身份和这一副俊朗皮相，他在风月场中极受欢迎。他的情话张口就来，半真半假，但无限温柔。他要认真看着谁的时候，常让人以为他的眼中只有他所看的人。他从小学的诗书，练成的一笔好字，全被用在了秦楼楚馆。当时不惜有名楼花魁倒贴。
　　卫无逸纵然顽劣，但深受皇帝宠爱。他的母妃季氏昭仪出身低贱，低贱但聪明。在后宫中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多年来圣宠不衰。
　　季昭仪从小教导卫无逸，她在这宫中生存诀窍不过四个字——“见好就收”。她自知出身低贱，便从不奢求过高的东西，绝口不提朝政。后宫美人来来去去，皇子间的明枪暗箭搅得后宫也不安宁。圣上也烦了，于是天天去季昭仪醉云馆。
　　卫无逸以为他学会了，于是断了对皇位的念头。他长相俊朗，又善于说话，于是深得父皇喜爱。
　　可是人怎能没有一点野心呢，氓隶之人尚且说得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况一个皇子。
　　那时皇子结党，已成两大派系。一派拥护二皇子卫无奢，一派拥护三皇子卫无骄。两派都有意拉拢卫无逸，卫无逸从不表明立场。今日跟二皇子去打猎，明日与三皇子派的人谈笑风生，两方对他的示好，他都来者不拒。
　　那天夜里，筵席散后，卫无逸在露台上吹风，忽然问道风中一股香粉气息。他回过头去，见到那女子静静地看着自己。她卸下了浓妆，却仍美丽非常。
　　绛唇，他记得他叫绛唇。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埋首在她胸前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传言来。
　　传言说，宫中的宫妓都是皇帝的耳目。若都是耳目，那绛唇定也是最要紧的那一个。
　　他想着，突然笑起来，打量着女子姣好的容颜，他从头发一直吻到鼻梁，咬着她的耳垂道：“绛唇？你叫绛唇……果然有一对红唇。”这样说着，他低头吻住他的唇。那唇的味道果然与他想的一样，柔软，甜美。
　　事后，卫无逸忽然问：“为什么是我？”
　　绛唇侧躺着，手撑着头，满头青丝垂下，她声音沙哑缠绵：“六皇子难道每次都要刨根问底么？”
　　她的胸口露出大片雪白，卫无逸笑了笑，没了刨根问底的心思。
　　于是有那么一阵时日，卫无逸每每想起她，就想起月光下她横陈的玉体。京城最好的舞姬，果然是个天生的尤物。

　　绛唇或许不知道，那天晚上，卫无逸刚刚秘密地和三皇子一派的内侍杨珂碰面。
　　他面上还带着酒气，眼神却已清明。他在露台上吹风，想着以后。
　　是啊，以后。
　　不过是一场赌局，押上的是身家性命。
　　人怎么能没有野心呢？
　　然后他就看见了绛唇。
　　那晚上，她选择了他。
　　绛唇是什么人呢？宫中的一个舞姬。
　　大凡红牌，总是有些脾性的。这些女子出身低微，若真成名后却懂得把姿态放得高高的，让长安城中的年少子弟为之痴狂。越是红牌，姿态越高。
　　绛唇当然也是高傲的，她谢幕时的样子像南诏进贡的孔雀，那种名贵美丽的鸟拖着长长缤纷的尾羽，高高地昂着头。那种骄傲也非同寻常。
　　风尘女子的骄傲，大多脆弱感伤。自忖才情相貌不输他人，奈何命薄如纸流落风尘。可若真到了年老色衰之时，连这一点感伤都无人听她们诉说。
　　在筵席上绛唇毫不掩饰地环视四周，卫无逸想，这女人，是多么高傲。
　　可她躺在他怀里的时候，又柔顺得像兔子。她的声音哑哑的，说：“不愧是闻名长安城的六皇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的手环着他的脖子，呼吸吐在他的颈间。
　　卫无逸想，原来这女人不是孔雀，而是只猫。不高兴的时候谁都不搭理，高兴的时候就窝在你的怀里撒娇。

　　第二次见她还是在宫中，她一席宫装，一点绛唇。那是一个牡丹花开的时节，她站在花丛中，满庭牡丹登时黯然失色。
　　这回她的眼神里是漫不经心，与他擦肩而过，卫无逸闻到她身上的馨香，这几日在他梦里纠缠不去。
　　他冲她微笑道：“能在此地遇见绛唇姑娘，真是有缘。”
　　绛唇嘴角浮现一个懒懒的浅笑，一个笑，便将那漫不经心化作了万种风情。她的眼睛微眯，似是隔着千万层丝线看着他：“殿下怎知是巧合还是有意？”
　　卫无逸也回以她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绛唇姑娘又怎知，我是有意还是无意？”
　　卫无逸其实只是无意，他不过一时兴起来此地逛逛而已。他习惯了说些这样模棱两可的话语，既能哄别人开心，又能对自己有利，何乐而不为？
　　那日他们逛了花园，如今时候还早，牡丹花大都含苞。卫无逸摘下丛中最艳的一朵插在绛唇的发间。
　　绛唇问道：“殿下，此花戴在妾身头上，岂不是暴殄天物？”
　　卫无逸没有夸赞她人比花娇，他抬手理了理绛唇的鬓发：“我觉得这花应该在你的头上，我便摘了。有花堪折直须折，你说是不是？”
　　“殿下说得是，花期短暂，再过几日只怕已经谢了，零落成泥，连被殿下摘下的福分都没了。”绛唇摸着头上的牡丹花，“只怪它开得太早。”
　　“开早开晚，都是开过，”卫无逸道，“就像姑娘的一曲舞，虽然眼前看不到，但总时时记挂在心里。”
　　眼前这男子是个什么人呢？是高高在上的六皇子，是风流浪荡的公子。却也是温柔的，率性的时候像个孩子。
　　那天绛唇留在了卫无逸宫中，一夜缠绵。
　　情正浓时，她唤他：“六郎。”轻轻的一声，响在卫无逸的心口。灯下看美人，看见她流转的波光，眉间一朵梅花印，他伸手抱紧她，馨香盈怀，总算觉出真切。
　　那日后卫无逸一直思绪不宁，回过神来才发觉满纸的“绛唇”。
　　他若有所思地想，佳人呐，果然是佳人。
　　索性放下本来就不多的公务，抽了一张桃花笺，思索良久，提笔写下诗经中的一首《采葛》，写完最后一句：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落下自己的名字。托了身边的小黄门给绛唇姑娘送去。
　　不久后收到回信，同样一张桃红的薛涛笺，簪花小楷，规整秀丽，上面写着一首《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片花瓣样的绯红印记。
　　卫无逸不由笑了。幸而绛唇不是在水一方的游女，免得他辗转反侧。
　　若他们真有什么故事，那故事也应该是从那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