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王》飞花斋叶

16、第十五章

　　狄青站在一旁看着华服的苏一手举香齐至眉间，冲着上面那个泥塑的天妃四拜之后，将香插入香炉，又跪拜四次。口中念着求乞天妃赐福的话。

　　他倒是知道天妃是谁，村子里的人说过，她是海神，能保佑每一个出海的人，所以每次出海打鱼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会给她磕头，平安回来之后取最新鲜的鱼供奉，只是不知道在这里，会有这么多的讲头。

　　供奉完毕出来，苏一觉得天有些热，刚刚的香火熏得他有些晕，他将手中的扇子打开，轻轻的扇着，那风吹起他耳边垂下的发丝，抚过狄青的颈项。

　　狄青只觉得脖子一阵痒，不由得伸出手挠了两下，苏一看着他莫名其妙的举动，直笑。

　　“公子要不要去船坞看看？”龙谦走到苏一身边问道。

　　“那四艘战舰的龙骨都在那里了吗？”苏一问。

　　“恩，已有三艘龙骨架起，最后一个只等四川楠木顺江下来就可以做了，夫人那边松木和樟木一旦定好，则可以一起上侧板。”

　　听他说着，苏一有些奇怪的道：“最近木源好像很紧缺，我觉得奇怪。照道理说，这木料本应该是在架龙骨之前就已预备妥当的，怎么这龙骨还没架完就叫木源紧缺了？”

　　龙师傅叹了口气道：“公子有所不知，公子去衢州的第二周，高王下令将原本从四川和贵州下的木料全部改道运往福州船厂了，所以这才出现木缘短缺的情况。”

　　“啪”的一声，苏一将手里的扇子重重的合上了，狄青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暗沉，并不时的来回走动着，嘴里还狠狠念叨着什么，细细的一听，居然发现他念的一水儿的脏字，什么“狗娘养的”“操蛋玩意儿”之类的话也说了出来。

　　龙谦在一旁也听见了，他也不知道这自小受过良好教育的苏一打哪学来的这些话。不过转念想到，苏一自小常出入这船厂，而船厂的人又来自各地，多为粗人，想必他这些话也是跟这些人习来的，只是他未曾料过苏一会这样口无遮拦的说出来。

　　苏一骂骂咧咧了好一阵子，觉得稍微的解了气，他道：“走，去船坞看看。”

　　宝船厂的中央，是7座1500英尺长的干船坞。

　　每一座都靠近陡峻的长江岸，而且以高闸隔开江水。当船只完成，闸门一打开，江水灌入矩形的船坞时，船就可以顺利地移动，驶入长江的主河道。为了避免未完成的船只受到任何破坏，船坞的闸门派有军士巡逻。

　　最靠外的船坞内已经停了几艘造好的宝船，其中一艘就是前几日点睛的船，而龙谦说的那四艘并不和他们放在内，而是靠里，因为这是督造的战船，这个甚至比宝船更为关键因为这直接关系到整个船队的安危，更不能让无关的人看到他的所有的内部构造。

　　守闸官兵见龙师傅和苏一过来，行了个礼，道：“请出示铜牌。”

　　就算苏一和龙师傅他们都见过，但是每次只要进这船坞内，他们依旧要出示自己的腰牌表明身份，这是船厂多年来不变的规定。

　　龙师傅腰牌递了出来，守闸官兵结果来看了之后，又递还给他后，给他们放了行。

　　苏一描了一眼那铜牌，认出那是母亲身上那块刻有“龙江水司”字样的牌子，那是父亲死的时候，先皇没有收回的东西。母亲去了泉州，这牌子交给了龙师傅，想必依旧是对自己有些不太放心吧？

　　没有细想，他跟在龙师傅身后，进了船坞。

　　狄青尾随其后，进得船坞，进眼的是三艘已经架好龙骨的船。

　　好大的船……

　　狄青张大了嘴看着眼前的只架好了龙骨的船身。

　　他也算海里长大的孩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只用见这龙骨就能知道这船有多巨大了。

　　这船前后总长共有十八丈，而铸好之后宽会有六丈八尺，这是用来阻击海岛的中型战船，汲取了“斗舰”，“蒙冲”，“走牱”的优点。铸好的船上转有女儿墙和战楼，海战时可以居高临下，痛击敌人。而船身更是汲取了福船和广船的优点，可劈波斩浪，逆风逆水航行，追击敌寇。

　　曾经苏白的父亲苏绾就是靠修造了这样的船，痛击倭贼海寇而被提升工部尚书，只是不知道那之后又因为什么这船在再次出击海贼的时候却没有继续辉煌，导致全员覆灭。

　　见苏一来，原本在船坞里忙着的工匠们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围了上来，苏一曾经在这里和船厂里的工人们厮混长大，所以船厂里很多人都认识他，今日和他说话也不会和其他人那样跟他客气，甚至有时候说话还会动手动脚的锤上几锤。

　　而苏一好像也在此刻显露了自己的真性情似的，眉眼都笑得弯了起来，狄青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快乐。

　　他见过飞扬跋扈的苏一，见过沉默寡言的苏一，见过义振言辞的苏一，唯独没见过笑得这样开朗的苏一。

　　究竟哪一个是他？

　　他有些迷糊。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的苏一是最真实的，也是最让他难忘的，而这笑容甚至成为了日后他在那无边际的大海上飘荡之时唯一的想念……

　　龙谦站在他身边，咳嗽了一声，狄青转过头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狄公子是从琉球来的？”

　　“恩。”

　　“不知道令尊大名是？”

　　“我并不知道我父亲叫什么，我娘没有告诉我。”

　　龙谦哦了一声，眉头微皱，道：“敢问令堂？”

　　“我只知道村子里的人都管我娘叫狄大娘。”狄青回答完他的问题后，突然想起那日他叫自己狄大人，他问道，“龙师傅，那天你叫我‘狄大人’，后来说是认错人了，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老朽今年已经70了，那日在苏府只是老朽眼花，认错了人。还请狄公子不要记挂在心上。”

　　“我想知道龙师傅那日口中的‘狄大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狄公子知道龙江船厂的船只是怎么建的吗？”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龙谦只是开始面带微笑的问着他毫不相关的话。

　　狄青虽然想继续追问下去，但是无奈龙谦开始不着痕迹的转移着话题，他只有作罢，点头说自己不知道。

　　“这龙江船厂建造的船只，先从船身造起，首先要选合适的木料用鉄筋捆扎起来作为龙骨，而这龙骨的材料必定是要用抗潮耐腐的木料，也必定是要用百年以上的老木。龙骨拼搭完成后就要按一定的间距配置防水隔舱，然后船身再以侧身板一层一层纵向加厚堆叠覆盖起来……”

　　龙谦很耐心的给他讲着造船的原理，苏一注意到他们之间的谈话，走了上来，适时的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龙师傅，你带我们去看看那边已经修好的船舰。”

　　龙谦此刻也觉得自己说多了一点，他有些尴尬的住了口，虽然之前他说自己老眼昏花，但是在面对狄青的时候，他真的会有一种错觉，会让他错以为是当年和苏白一起在这里的人。

　　看来自己真的是老了，有些不太中用了。

　　看到已经建好，只剩未点睛的战舰，狄青才发现这船和那日见过的宝船有所不同。

　　宝船船首高翘且尖，而尾部宽翘，眼前的船较之宝船，船首更尖，而船身细长，船舷两侧好像还装有各式的火炮，还有那两根高高的桅杆上设有用来瞭望观察敌情的大小望斗，此刻的他不知道自己眼下接触的其实是龙江船厂最核心部分。

　　龙江船厂其实并不是唯一的督船厂，除这一号之外，还有分布在各沿海地区的大小官营船厂十几家，而这其中能与其平齐的也就是泉州和福州船厂了。不过相较与龙江船厂督造宝船和战舰而言，泉州和福州只负责了运输船只，其职能不同，必定是影响了地位的高低。

　　为了适应远航的要求，龙江船厂督造的宝船和战舰船体结构非常特殊，苏绾当年造战舰的时候将广船那梁供小吃水深的特点收纳其中，把船体肋骨的距离缩小到了一半，用以保证横向强度，而到了苏白这一代更是在纵向强度上，在龙骨的基础上添加了木檩，这样让整个船体更能经得起大风大浪的考验。

　　这是这一部分的技术，只有苏家人自己才知道，什么部分用什么木料，什么部分用什么铆钉，什么部分又用什么油料粘接，除非是弄到一艘整船，否则外人根本无法从残片和外貌中窥得其中一份一毫。

　　而自先皇开明代至今，龙江船厂的船只为官用，在海战中，如遇敌寇，更有若不胜也不能将整船留给敌人，必定要将船砸沉的规定。所以在这整个东亚海域，大明战船的技术，无人能知。

　　而这也是恰恰也是高王想取苏家而代之的原由。

　　“你喜欢船？”苏一见他很有的兴趣的围着船转了好几圈，问道。

　　狄青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回道：“从小娘就告诉我有船才能出海，而船就是我岛上人的灵魂，所以我从小也喜欢船。而且我记得在琉球的家里倒是有一首和你们宝船差不多的模型，小时候我常拿那个玩，后来我娘怕我弄坏了就收了起来。现在看到这个船，我总觉得是更大号的船模呢！”

　　“痴货！”苏一用扇子敲了一下他的头，笑道，“这个可不是什么船模，我看你娘的那艘船模也不过是外面的人依当年的那艘船而做，只能算做外貌大概一眼，内置肯定是完全错误。不过一如你那日看到的那首宝船一样，这个是也是我苏家历经两代心血督造的战舰，是能威摄所有窥视大明的贼寇的一把利刃。”

　　见他提到自己父辈时那神采奕奕的样子，狄青觉得有些失落，苏夫人已经去了泉州好几日了，依旧是一点音讯都没有。

　　在那个叫况羽的男人不告诉自己父亲任何事的情况下，他只有倚靠苏夫人，这几日虽然一心记挂苏一的病，但是那仿佛是没有止境的等待依旧是让他觉得不安。

　　觉察到他情绪的起伏，苏一咳嗽了一声道：“我们去船上看看吧。”

　　龙谦见他有此提议，有些觉得不妥，狄青并非船厂之人，让他进来看船已经是逾越了规定，如果上船，若是让高王的耳目知道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苏一将扇子放到手中，拍了几下道：“你放心，我自然有话应付，我身为苏家继承人，上船去看一眼，这个主倒是做得。”

　　听他如此说，龙谦只得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