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三十六计》时一弄

9、逢场作戏第四计：欲擒故纵（二）

　　邵豫光盯着她那一对浓密黑长的眼睫毛，带着笑意问：“你不是对梅花过敏吗？”

　　她眼睫毛翕动着，仿佛蝴蝶扇动羽翼，不服气似地突然抬起头来反驳他：“我有亲口说过吗？”

　　他愣了下，她很快又低下头。

　　“小姐，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平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说完这句话才看见了邵豫光，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邵先生？真巧……”

　　邵豫光冲她微笑：“这么晚了，你和你们小姐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是……”

　　“平儿，你先去叫辆车。”雪桢刻意支开了她。

　　“我送你们。”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

　　“不了。”雪桢赶紧挡住他的去路，脸色更加腼腆，“不用麻烦邵先生了，我今天其实……其实是刻意在这里等你的……”

　　“等我？”他明明知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非常难为情，却还死死盯着她那张桃花般的脸颊。

　　雪桢别在背后的手伸出来，递给他一只盒子：“这个给你。”

　　他接到手中正准备拆，雪桢转头匆匆坐上了驶过来的黄包车。车子驶出去老远，平儿的手还在对他不停挥舞：“邵先生，再见！”

　　盒子里是条灰色围巾，毛线织的。看那缠绕的线条歪歪扭扭的，不像是毛线厂里流水线的女工织的，难不成是她自己织的？他不怕冷，压根没有戴这玩意的习惯。她为什么说是刻意等他？又怎么知道他今晚一定会出现在这里？一阵寒风吹来，邵豫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心翼翼地将这礼物放回了盒子里。

　　黄包车将雪桢和平儿送达端山官邸，一辆豪华的黑色别克汽车紧跟着在她们身后停了下来。

　　高云生从车门里钻出来，直勾勾地打量着雪桢，眼中的轻蔑就跟那三七分头发上抹的油光一样醒目。“表妹这是上哪去了？一个女孩子家深夜才归？”

　　平儿答：“今天太太给了小姐两张戏园的票，小姐带着平儿一起去听戏了。”

　　“这有你说话的份吗？”

　　雪桢轻轻一笑：“表哥不也这个时候才回来吗？”

　　“你！”高云生被堵的一时接不上话，甩出一句“不知廉耻！”，趾高气扬地走进了官邸。

　　高太太夫妇此时竟还没歇下，均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一个读报，一个模仿着唱机里的女声哼着越剧小调，不曾注意到上楼的高云生。雪桢跟平儿后脚进来，高太太夫妇起先也没注意到她二人，直到雪桢走近身边。

　　“回来啦？”高太太赶紧停了唱机，拉着雪桢在身边坐下：“今天去听了什么戏？好听么？”

　　“《四香缘》，戏园里新来的越剧班子。”

　　“最近来申的越剧班子倒是不少，我近来听越剧都听入迷了。”高太太又问：“那《四香缘》讲什么的？好听么？”

　　“讲的是明朝嘉靖时期一个叫遇春的男子为报抄家灭族之仇，上京刺杀奸相严嵩不成，逃亡的路上结识了名字带有‘香’字的四位美女，后来遇春因为抗倭有功被帝王封赏，为家族沉冤昭雪，最终与‘四香’完婚。’雪桢陈述戏中故事的时候，平儿诧异地望着她看。戏是平儿一个人看的，雪桢没去。平儿没想到她竟能说出戏中的故事。

　　“呵，这些戏剧，只要是讲明清故事的，左右都绕不开一个思想，那便是让男人享齐人之福，甚至享齐人之福还不够，妻妾成群，和和睦睦的，才是最好的。”高太太故意提高了嗓音，瞟了眼坐在沙发上看报的丈夫。

　　高长官听见了这番话，并不想参与讨论，放下手中的报纸，起身准备回房，走之前望着雪桢道：“看场戏要这么久？这样晚才回来。这里不比舒州乡下，有的地方晚上治安很乱，姑娘家的，还是要当些心。”

　　雪桢点头：“谢姑父提醒。”

　　“下次我安排个司机接送你。”高太太随后起身跟上丈夫。

　　回房后，雪桢自首饰匣中捡了一条金项链，走到平儿身后，手伸向她的脖子。

　　平儿有些不知所措：“小姐这是做什么，平儿一个粗使丫头，自小被使唤惯了，小姐将这样珍贵的东西给平儿戴上，实在是糟蹋了。”

　　“不好看么？”雪桢将她推到镜子跟前，笑眯眯道：“你先照照镜子。”

　　项链金灿灿的光芒夺目异常，平儿看着镜中的自己，神思有些恍惚。

　　雪桢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什么糟蹋不糟蹋的，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千万不要自己轻贱自己，项链你戴着很好看，就送给你了。”

　　平儿心底一阵暖意。

　　雪桢继续在她耳边吐气如兰：“你一定很诧异吧，为什么我没去听戏也能说出戏中故事。”

　　平儿心底虽然好奇，但并不敢有任何猜疑：“小姐之前肯定听过这戏，所以知道这戏中故事。平儿在想，小姐一定念过很多书，回戚家之前……”

　　“回戚家之前的日子说来话长，”雪桢打断她的话，神色转冷，“不提也罢，以后有时间我会慢慢告诉你的。今天我之所以没和你一起去听戏，是因为去的路上，我看见了那位邵先生，后面的事，你就都知道了……这件事情，你可不要对第三个人说。”

　　平儿拼命点头：“平儿一定守口如瓶。”

　　原来是这样。小姐是喜欢上那位邵先生了吗？想到邵豫光和雪桢站在一起那登对的模样，平儿开心地笑了，一抬头，见镜子里的雪桢也在笑，一笑仿佛倾国倾城。

　　常跟几位官太太一起打牌，高太太从贺太太口中得知，贺家也来了位姑娘，跟雪桢年纪相仿，只是身份比雪桢矜贵，那位姑娘也姓贺，乃是贺长官兄弟的女儿，贺太太看得像宝贝一样。最近上流社会的千金们都喜欢上了西洋传来的东西：发型、服装、乐器……那位贺小姐热爱音乐，贺太太就给她请了钢琴教师。
　　只不过这位教师架子挺大，不登门授课，而是自己在大和租界里开了学堂，收费高昂，但仍然有不少慕名而去的有钱人。

　　初听贺太太说起这位教师，高太太是极其不屑的，但听牌桌上的顾太太也跟在后面吹捧那位教师、亦打算把自家的三小姐送去学习的时候，心思便产生了动摇。

　　原来这位教师是从前“咏井”的老板娘“咏井千雪”，一个大和女人，除了会钢琴，还会各种西洋乐器。

　　在被那场大火付之一炬之前，“咏井”的生意不知道有多热闹，“咏井千雪”的名字更是响亮，虽然当时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只是调/教艺伎的老板娘，但不知道为什么，上流社会的太太们竟都愿意和她交往，没有人因为她的身份而看不起她。

　　看着两位太太陈述为掌上明珠耗资学习时那脸上的骄傲神情，高太太终究是败给了自己一颗虚荣心，为了显示自己的财力和家庭地位，下定决心要把雪桢也送去学习，且一定要跟顾贺两家的女儿一样上那学堂里最贵的课，享受最高的待遇。

　　高太太将此事告诉了雪桢，雪桢的回答令她非常满意：“定不负姑母的悉心栽培，雪桢一定会成为那位咏井老师最优秀的学生。”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高太太对她的喜爱又多了一分。

　　***

　　咏井樱子的死始终是萦绕在邵豫光心上的一个谜题。这个女人显然是带着目的接近自己，他们仅见了两次面，她的出现就好像昙花一现，最后什么也没得到，就这么“死”了。

　　邵豫光总感觉她背后的力量此时正蓄力编织着一张更大的网。

　　那位咏井的老板娘“咏井千雪”或许是个关键人物，邵豫光曾想过要去会会这个女人，最终却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不能当着她的面开门见山地问一些问题，万一这个女人就是背后的策划者之一，他这么唐突地过去找她，简直就是打草惊蛇，更何况这个女人如今改了行，开了学堂当起教师，要和她正常打交道的话他该以什么理由？把妹妹玉凝送过去学习？太危险了，兄长们也不会同意。不过他很快打听到贺鸣那位堂妹在和咏井千雪学习钢琴。

　　礼拜末，邵豫光抽空去了趟大新街，他在那条书店林立的巷子里走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一家卖钢琴琴谱的书店。这家店是新开的，主要卖的是些外文书籍，他在书架上看到了他孪生兄长近来常看的那本全英文的《History of Frederick the Great》，于是抽出来，才翻了两页就忍不住又合上了，心底同时感慨：邵豫棠还真是个无聊的人。

　　紧挨着英文书架的，是一排大和文书，上面陈列着一些经典的诗歌集、散文集、小说。咏井樱子之前提起的《古今和歌集》、《万叶集》赫然在列。

　　“除了豫光君说的那句，樱子还喜欢《万叶集》中的一句：早知相思苦,愿为梅花存世间。每次看到这一句，樱子就想到了豫光君。”咏井樱子那如小溪淌水般的声音和勾魂般的眼神重现。

　　邵豫光轻轻翻开书的扉页，注意力却没随着视线一起集中，脑海里仔细斟酌着咏井樱子说过的每一个字。“每次”、“每次”？“可是我们以前真的见过，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书翻到一半，他翻不下去了，将书合上，放回书架。

　　对面传来一阵高跟鞋敲在地上的响声。邵豫光从书架的空隙中瞥见一个女人的背影，黑直的长发自然垂到纤细的腰部，因为正踮脚伸手取书，圆润的臀部向外挺翘着。

　　他放轻了脚步，转过书架，走到她的身后，静静站着。
　　她丝毫没发现背后有人，依旧踮着脚，伸长了手臂，吃力地去触那最顶层的钢琴琴谱，触了几次没触到，却崴了脚，腰部被一只手及时揽住才没跌倒。

　　那只手非常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