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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美人阿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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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其中也有运气成分。话说当年还在寮兰,彼时老郎主徐庭光刚封了楚阳亭候不到两年。蛮夷侵入中原,太史氏匆匆逃至江左,御驾随行的就有她祖公徐庭光。后来徐庭光被迫留在大江沿岸的鹤陵郡,御驾继续南下仙林建都,至此,他们与宗室分据两地。
新都刚立,新臣旧臣,十余年间内乱,外扰,天灾,人祸频频发生,朝野动荡,旧忧未除又添新忧,皇帝焦头烂额分身乏术,终于在壮年耗尽心血驾鹤西去。
而徐庭光这位南渡老臣终于被彻底遗忘在江左。
当年封侯虽也是虚封,但皇帝恩重他们另增封邑七百户,他们混吃等死也没异议。要怪就怪她祖公封邑在北方,如今已被蛮夷占领。现在爵位于他们更只剩虚名,远不比会荫本地世族云梁亭候卫氏。本来初到江左皇帝承诺事后会再赐封邑,哪知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旨意。到后来他们才知道原来皇帝南渡要依仗一众南方势族,还有王室外戚几大宗族,反而他们南渡过来动了根基,其次他们也只是徐氏一支分家,其余分家已经在皇城站住脚早没有他们立足之处。
换句话,他们被宗室皇帝选择遗忘了。
果不其然,不久来了道安慰旨意。赐了他们东境一处无主封地,这就更只徒个虚名。东境年年兵乱,多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散居,谁敢去那里接收租赋。
徐玄薇心下叹息。
这时魏儿也跟了过来,瞥到地上碎泥浆子眼底飞速闪过嫌恶。徐玄薇自是懒得理会,避开泥污径直往徐陵青屋里去了。
这还没进屋,一转角里头就传出一阵剧咳。
她面上一凝,赶紧推门进屋。
燃炭的烟气猛地呛得她眼角一酸,后面的人却很快关上房门。她定定神,一看屋里竟烧了两盆炭火。
当然,还有一缕细弱游丝的紫荆气息。是那尊巍峨山状的青瓷博山炉,仿汉风,精致巧妙。香炉每日都会焚上香,香烟缭绕山状炉盖,恍如仙山,通常置在徐陵青常用的小榻旁。徐玄薇在那博山炉上多留了两眼。
此刻徐陵青正歪在榆木小榻上咳得满面通红,身上那件素白大袖衫因动作太大半褪露出交领里衣,头上小冠也散出几缕鸦羽乌发。
从酒愁着脸帮着徐陵青顺过背,又伺候着喝了几口热茶,徐陵青苍白面上不正常的潮红才淡了些。
这不是她第一回见徐陵青,但这张脸还是她稍许愣神。
虞重门第,好容止。男子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已是常态。徐陵青久卧病榻,加之老宅近况不济心思懈怠,如今已少有傅脂妆扮,衣锦绣服的时候。
现下只着一宽袖白衣,衣襟素绣卷云,却也翩然郁美,风姿轩举。徐陵青常年卧榻,面无血色,久之,竟愈发香肤柔泽白皙若脂,周身寥无烟火气。而那双眉眼,久经病扰沉郁清寡,虽举止倦怠惫懒,顾盼间却如晓风拂柳,清清然有霁月之姿。
不得不承认,她这个阿父是个美人。
等到热茶将喉咙里的血腥气压下去,徐陵青这才见到徐玄薇一脸探究盯着自己。
等从酒帮他理好发冠衣衫,徐陵青就伸手与对方笑道:“阿薇,过来。”
徐玄薇心下叹息,眼前这个男人与前身的她年岁相仿,如今她却要适应对方父亲的身份。不过兴许是前身的她饱受父亲冷落,那日初醒徐陵青紧握着她双眼通红的样子多少都让她有些触动。
也是如此,她老实凑了过去,不过并不理会那双玉手,而是直直跪坐到徐陵青对面的小榻上。
徐陵青只见徐玄薇眼神古怪将他打量了一番默默坐到一边,徐陵青忍俊不禁:“阿薇莫不是年岁大了,要与为父避嫌?”
提及避嫌,徐玄薇突然想起古人及笄就可谈婚论嫁,那可是大事。不过循着原主留下的记忆,徐玄薇前不久才满十三,离及笄之岁还有两年,暂时不太担心。
“郎主可别提这个,女郎面子薄得很呢。上回魏儿拿这个玩笑,女郎使了好久性子。”一旁在炭盆前搓手的从酒笑嘻嘻凑过来打趣。
正说着,余叟提着掉漆的楠木食盒进来,刚巧听了半句话的余叟立刻拉了脸对从酒呵斥:“如今越发没规矩,女郎虽是年岁尚幼,但却是主子,哪能容得你这样说话!”说完,又转头看了眼旁边早就满脸涨红的魏儿。
从酒瘪着嘴老实挨了训,又等余叟话毕,这才乖顺退出去。
徐陵青重新歪回小榻,略叹息:“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如今我这个郎主早就名不副实,往前那些规矩能罢也就罢了吧。”余叟很少当着徐陵青的面教训下从,刚刚那些话徐陵青到底觉得重了。再说他们这两年境况日衰,他这个郎主早只剩个幌子。他身子这么多年又不见好,就怕自己一朝西去,留下阿薇孤苦无依。如此一想,他心中顿生怅然。
这几个小的都是余叟当年亲自挑着带出来的,秉性纯善。
只不过日久磨人性,何况还是苦日子。
徐陵青脾性好,徐玄薇性子又弱,久久之,连小仆都知可欺。若不找机会唬一唬,这群小的怕是越发不得管教了。
撇开这个,余叟显然也看出了徐陵青的心思,少郎主是他一手拉扯大的,早年老郎主弥留之际,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独子。他后悔当初未能尽早看出徐知荣一家的虎狼之心为少郎主保住徐家家主之位,可恨至极。
尽管心下愤恨不已,余叟却未表露半许。只是好心宽慰徐陵青:“听闻善从郎君不日大婚,应是那边有意让善从郎君接管家业。善从郎君自小敬重郎主,倘是善从郎君接任家主之位……定会善待郎主,恐怕还能回去主宅。”
“善从大婚?我竟未听说。可是哪日?定要备份厚礼才好。”徐陵青讶然,随后苍白面上也跃上喜色。
余叟神色微动,最终接过话头笑道:“郎主现下还是先用膳食罢,那厚礼老奴自会准备。”
话题早就翻篇了,但魏儿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尽管余叟明面骂的不是她,但那字字句句分明也在警示她。
从酒真是蠢如猪狗,好好的提她作甚么!
徐玄薇目光扫过魏儿,最终心思留在余叟的话上。
余叟的话明显只讲了一半,可偏偏徐陵青似乎真信了,但看徐陵青兴致勃勃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心中默默叹息,再转眼,她瞥到就在手边的博山炉。倒差些忘了正事。
嘭啪——
“阿薇当心!”
徐陵青正思忖方才余叟提及的徐善从大婚之事,就见安稳摆在矮桌上的博山炉不知怎的在徐玄薇脚边碎成了渣,香灰扑了一地。
“哎呀,女郎可曾伤着?快快起来,别被碎瓷磕着了。”听闻碎响,余叟也才注意到那尊香炉已经摔碎了。
余叟赶紧张罗魏儿拿扫帚将碎瓷香灰皆扫出去。魏儿紧蹙眉头,小声嘀咕道:“女郎也该小心些,郎主房里这些年也就剩这具香炉了。这回碎了,连个焚香的炉子都没了。”
“袖太长,不经意拂到了。”她看向徐陵青,面露委屈。
“这炉子是先君留下的物件,可惜了。”徐陵青若有所思,转而看闺女小脸委屈哪里忍心责怪,很快笑道:“不怨阿薇,不过一个香炉,大不了日后不再焚香了罢。”
余叟帮她揩拭了沾惹身上的香灰,忙着跟着宽慰道:“女郎没伤着就好,郎主房里若要用香炉,奴改日去集市再买一个。”
她低头含糊应着,但魏儿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
这丫头,不光往日举止轻浮,到底真是个包藏祸心的。
早在她醒过来那日,她就发觉香料里多了味紫荆。而徐家父女,皆患有哮喘症。这紫荆花研磨的香粉会诱发哮喘,稍懂药理之人都知其厉害。她先前随同祖父研习香学,习香之人多少懂些药理,而祖父更为严苛,香方药理俱广为涉猎。
据余叟说,宅里的香丸都是用的老郎主当年特地请人配的方子,日熏香丸具有抑制病情的功效。那么,这针对病情配的香方必然没有问题,否则这么多年哪还能相安无事。
其次,那香丸里紫荆剂量极轻,若非她嗅觉灵敏很难察觉。依她推测,这含有紫荆的香丸近两月才开始焚熏,因剂量不大也只是加重父女咳嗽哮喘症状,但日月积累,徐玄薇前身终于不堪病扰香消玉殒。
只是这多的一味紫荆,从何而来?
老宅负责日常熏香的魏儿自然第一个可疑,而且就从她几次试探,明显这丫头对香薰之事过分敏感,不过她可不信这个目不识丁的女婢会懂得香方药理之学。
到底是谁主使?
处理完这个插曲,余叟这才开始布置午食。
照旧,余叟将饭食摆在坐榻中间的矮桌上。三菜,清煎豆腐,酱莱菔条,醋溜菘菜,没半点荤腥素之又素。
至从从主宅搬出来后,余叟就提议一切从简,当然想奢也奢不出来。这几日,除了她醒过来的那日吃过两个半碗的鸡蛋羹,其余每日都是青菜萝卜条。
徐陵青倒是没在意伙食如何,夹着略略吃了两口放了竹箸。每日如此,她猜是久病之后引起的食欲不振。
用完午食,魏儿湿了巾子让她拭了手。但还不等坐下,就见从酒慌慌张张推门进来:“郎主,那边家的主母过来了。”
余叟原本正欲训斥从酒唐突,一听是那边来了人,立刻就敛色看向徐陵青。
“余叟你先去正堂,我稍后过来。”徐陵青也难得沉色,说罢,就吩咐从酒进里间换了一身半旧浅青大袖锦衫,灰白莲花织样,宽袖博带,行走生风。
徐陵青本就是雪颜玉貌,只稍作妆饰,便已色若春晓,清雅出尘。
她顶替原主后,原主所剩记忆模糊,这几日闲暇她便暗自捋了人物关系谱。他们要去见的这个从酒口中那边家的主母说的是陈娥云陈氏,她阿父徐陵青之叔母,论辈分她要尊一声叔祖母。
不过这个叔祖母可不是什么善茬,否则也不至众人都敛了眸沉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