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二 ...
-
赵富贵在搞五年二班的卫生。刚才分工,他升任初一班主任,但这五年级的教室是他五年来一直没动的屋子,这帮孩子从一年级始,他一直带到五年级。
他先用笤帚扫地。地上有绿草,草边有蟋蟀。他轻轻地把草薅起,将虫儿惊走。
又把已经略有破损的“学习园地”中的学生作品逐一小心地揭起,放在文件夹中。
用干抹布擦拭他自己写的条幅:在科学的大道上没有平坦的……
他要擦玻璃时,五年级班主任田慧来了。她告诉赵富贵不要搞了,剩下的活她来干,催赵富贵去六年级教室整自己的,赵富贵恋恋不舍地走了。
初一、一的教室在甬路西,后数二栋,靠东头。赵富贵见这教室最需整理的就是黑板,该刷了。他站在讲台上,心里颇不宁静,工作二十六年了,在一个院里,可是第一次从东院挪到西院由小学升入初中,这对自己是个机遇,当然也是业务上的挑战。然而,不管东院西院,还是一个大院。二十六年来,从来没走出过这院,难道这辈子就出不去了吗?
这时,苏嫣来告诉他,校长找他。赵富贵把文件夹放在讲桌上,又找废纸擦了擦手,去校长室。
校长挺热情地招待赵富贵。
“来一支烟?外地买的。”
“有啥指示?”赵富贵吸了一口烟,笑问。
“怎么说呢,你看,刚才开会,就你一个人是个男人。你今年47了吧?噢,明年47,班主任也干了二十几年,是不是考虑歇歇了?”
赵富贵一时愣住,随即又说:
“行啊,反正我也没教过初中,心里也没把握。只是这帮孩子有些舍不得。”手中的烟在自燃。
“从感情上讲是难以割舍的,理智一点呢,从精力上已不如从前,更比不上年轻人。以后,这学校要发展,总要靠他们,现在就得锻炼。”
“大道理你就别讲了,你说啥时交?交给谁?”
“初步商量,你若没有意见,就在今天交给沈月吧。你要不放手,那还是你的。我今天还得首先征求你的意见。”说着向赵富贵的面前推了下烟灰缸。赵富贵向烟灰缸磕灰却发现烟灰已掉在自己腿上。
“我的课呢?”
“你上点副科:社会、自然、写字。尤其是写字,这是你的绝学,千万要教出来,你是咱们学校的财富。”
老李已把办公室打扫干净,正在清理墙角油印机处的废纸。王冲过来帮忙,老李告诉他垃圾堆在西南方向。老李找出自己的洗衣粉,动手清洗那台已弄得很脏的手推油印机,这是没有一个小时搞不干净的活。
王兰在按人头分发醮水笔、红兰墨水、圆珠笔芯、酱糊、板擦、学籍簿等。
花坛边有几个女教师说笑,议论着分工与学生。
苏主任找到赵富贵,交给他几页纸,说,登在板报上,是欢迎新生入学及学生名单。赵富贵接过来,准备去写了。因为他的字好,多年来这个活都是他的。等苏嫣转过身,赵富贵又说,下午可以吗?苏嫣说,不影响明天报到就行,下午再登吧。
赵富贵中午走进家门时,他妻子刚喂完猪。赵富贵去提猪食桶。妻说:“你放那吧,弄脏了衣服。今天咋这么有眼色?”
赵富贵苦笑说:“今后我的工作重点转移到家里来了,多帮你干点儿。”
妻说:“那工作呢?噢——,我知道了。”
赵说:“班主任没了,小学几门副科。”
妻说:“没了就没了,不就是几十块钱吗,也该轻快轻快了,哪有你这大岁数还扛大梁的。反正你早就不想干了,再说,你也没教过初中啊。”
赵说:“事是这么回事,可事到临头还有些舍不得。心里空荡荡的。”
妻说:“舍不得也不行。人家念到高中、大学,你还都带着。”
赵说:“我就觉得这孩子交给后娘似的,放不下心来。”
妻说:“交给谁了?”
赵说:“一个年轻的,女的。人挺能干的那样子。”
妻说:“那你还不放心?”
赵说:“你说的轻松,把小猪崽卖了,你还掉眼泪呢。那是孩子啊,五年了。”
妻边说着已把饭菜放好,说:“来,吃饭。喝一瓶吧。”
赵坐在桌前,倒酒。
妻说:“假前,你说啥也要调走,当初就没想这些孩子?”
赵说:“我实在不愿在本村干了。今年再不出去,这辈子也没有机会了。”
妻说:“有新来的吗?”
赵说:“走的也有,来的也有,就是没有我。”
妻说:“可也是啊,人没调走,官还给撸了。哎,我想起来了,一定是校长知道你要走,生气了,就给你拿下了,没错!”
赵说:“瞎说啥呀,这班主任就我一个男的。再说,我硬要干,他也许让我干,他征求我的意见。”
妻说:“这当官的跟你说了,就是让你下了,你是不是想在女人堆里掺和啊。”
赵说:“都是女的不行。这老师要都是女的,那孩子还好了吗?没有阳刚之气,教育出来的学生个个都丫头样,这叫教育心理学,你不懂。”
妻说:“可也是啊。这女人想事行事就是另样。”说着,又给赵富贵倒酒,自己却想着问题。赵富贵一口下去,她又倒,忽然停住。
“我想起来了,你把那个申请书找找,看有没有冲犯校长的地方。”
赵说:“申请的事,也没跟他说,他怎么会知道?”
妻说:“你想想,你和乡干部的关系和他和乡干部的关系,谁近?”
赵说:“当然人家两个近。”
妻说:“这就对了。你要调动,乡领导不问校长吗,人家一通话,啥都明白了。快找找看看,有没有犯碍的地方,小心以后穿小鞋。”
赵富贵放下杯子,翻找写字台,在一本书里找出来申请书。他妻子说:“你给我念念,我听听,有啥不对劲的地方。”
赵说:“不是念过多少遍了吗?”
妻说:“再念一遍。”
赵富贵一脸恭敬地念道:
“申请书,尊敬的乡教育领导,你们好。我是古原村小学教师,我叫赵富贵,今年四十五周岁,□□员,函授中师文化。我今天冒昧地向你们提出一个要求,请你们给予考虑。
我从十九岁参加工作,民办十八年,到现在已在村小学工作了二十六年。我的教育教学成绩不能说好,总也不算次,自觉能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孩子,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教师的职业道德良知。二十六年来,我一直在家门口工作,我想去其他学校干一段时间。我郑重声明,一不要什么官职,二不要升入中学。因为我觉得一个人总在一个学校工作是个缺欠,无论对工作还是对我个人都不利。我想出村走走,换换环境。说句不怕您们笑话的话,我没去过北京,甚至连老婆也是在本村娶的。除了走亲戚,我几乎足不出村。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没读到万卷书,只想到本乡其他小学,远近都无所谓。哪怕邻村也行,哪怕干上一年半载也行。
恳请领导批准。此致,敬礼。”
妻说:“这也没啥毛病啊。放下,吃饭。凡是这小个的人心眼都特别鬼头。你想,你背着人家要走,这人家知道了,他就没有点想法?处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走?放在谁身上也寻思寻思。”
“有可能。”赵富贵说。
“以后你真的多长心眼儿,还得好好干,别让校长看出两样来,对你有了想法。”
下午,在校门口,赵富贵遇到王冲。王冲又带了一个纸箱子,很沉的。王冲解绳子时,赵富贵问王冲:
“多长时间到校?”
“二十分钟左右,正好十公里。”
“这段路不太好走。用不用帮忙?”
“不沉,我自己能来。”王冲进办公室。赵富贵签到。
王冲从箱子里掏书,拿笔。赵富贵随手拿起一大本厚重的书,脸上露出惊异之色。他随手翻开,里面有不少勾画处。赵富贵放下,又拿起一本稍薄些的硬皮书,看了看书名,就轻轻地放下,一言没发,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刚坐好,沈月进来走向他,未言先笑:
“赵老师,我想了解这班的基本情况,能不能把资料借我用用?”
“我早准备好了,这就给你。”赵富贵说着,打开抽屉往外找:
“这是学籍,基本情况,成绩,试卷,评语,班干部名单,检讨书,特长生记录……”
沈月说:“我要不了那么多。我只要学籍和基本情况、成绩单。其余的你自己留着,我需要啥,以后再来打扰。您是老教师,以后多帮我,可别保守。”
“不客气。你们年轻人有才干,我那老一套不行了。行啊,有啥话尽管说就是。”
沈月拿起所需东西,站起来,笑说:“那就谢谢了!”
赵富贵看着桌上的评语、检讨书、特长生记录,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王冲递过来一支烟,并说:
“舍不得?”
“真有点!”
“班主任清一色了。咱们男同胞也只剩下四个人,咱们是这块阵地的最后坚守者。遥远的未来,人类怎样进化虽不可知,短时期内,男人的本质特征还是应该发挥作用的。我不敢预言中小学生全由女教师来教育会给民族的未来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但多种因素造成了我们男人的大退却。你今天舍去班主任,明天是否要舍去课堂?我不重男轻女,如果战争在短时期内打起来,上场的都是些女性化的战士,后果会怎么样?中国女足女排女乒再厉害,对手也是女的呀。这是未来的事,或许男性退化、女性进化,总能保持生态的平衡。就目前来讲,中小学教师女性主宰统领的现象实在值得重视。”
正说到这儿,苏主任进来,说:“老赵,把你的办公地点调到东头,您看行吗?没别的理由,只是男人太少了。”
高富贵说:“别解释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说着,慚然得收拾东西。
赵富贵走了,王冲有些狐悲。说赵,常来坐坐。
赵富贵在黑板报上写“欢迎新生入学”,他的字圆润饱满,就像他的人一样富态。有五六个女教师在欣赏揣摩,称赞,赵富贵听不下去,当手下出现熟悉的学生名字时,他更深一层的理解到这些学生真的走了。他的手有些不稳,他写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