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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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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贺婷依然没有一点音讯。
小肖也没有来过。
杨丹去市里参加教育教学管理培训。
许雁在打着期中要上报的各种材料。
赵富贵在玩着象棋,已过了初级。
苏嫣的办公桌上放着上面下来的三份通报,苏嫣正为这些东西伤脑筋。一份是乡政府来的,关于取消贺婷等同志教师资格的决定,是根据教育厅关于整顿教师队伍的通知精神,作出的回应。一份是乡教育组关于期中检查的通报,通报中点名表扬了老丛的教案,还点名批评王冲的写假教案,严厉指出写假教案不仅是工作态度问题,而是道德品质问题。三份也是乡里来的,让小学中高段语文教师去本教研区参加教研活动的通知。
老丛进来,苏嫣请他坐。老丛问,排队的通知下来没有?也不知道我排在后面没有。苏嫣说,肯定排不在后面,乡里又通报表扬你了。你又给咱们学校争荣誉了。老丛说,我那节课讲得实在一般,不值得表扬,在哪儿?我看看。苏嫣有点后悔,因为老丛向来注重这些事,只要上面下来的东西,他都想法亲自过目。他看了表扬,也就看了批评。苏嫣说,王冲又挨点了,说是写假教案,也真是的,不写挨点,写多了也挨点,对于这个我和王冲都不会当回事。你看吧,这行,我都划上了。老丛接过去。看了自己的名字及后面的肯定的话,就交给苏嫣说,实在说,他们这样对不起王冲。那排队的还是没来?苏嫣说,可能不排了,上级有指示,意思是让老师们有一个适应过程。老丛说,这我就放心了,省得惦记。说完要走。苏嫣说,王老师有课吗?你路过叫他来一下。有个去教研区活动的通知,让他准备准备。
王冲判断苏嫣叫他一定有事。进了屋,就问,啥事?苏嫣递给王冲关于贺婷的通知。王冲看完说,不这么着也不行了,咱们乡就有三名,其他的乡呢?教师流失的这么严重,上级早就应该重视教师队伍的问题,或许对咱们干着的有好处,该涨点工资了。苏嫣说,贺婷可涨不着了。但愿她能平安发财,回来救济咱们一些。这还有个通知,你正好回家待两天。王冲看完通知递给苏嫣,抽出一支烟来,说,往返才两天,这学校离我家还有三十多里。比到这还远。苏嫣说,你不愿意去,我给你请个假。王冲笑了,我给你添麻烦的地方够多了。我担心将来把你拖拉坏了。苏嫣说,我可等着你早点一鸣惊人呢。王冲说,遥遥无期呀!
老丛回到办公室,心里有些失落,好象大人出门没带回糖果之类一般的滋味。他翻开成绩簿,仔细看着期中考试成绩。看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就打开抽屉,翻找往年此时的成绩,一对比,吓了他一大跳,往年的成绩比今年强多了,平均分高出5分。他心里说,这全是课改闹的,这课改把学生的成绩改下来了。成绩应该上才对,怎么下了呢?这课改会不会又是一阵风?一阵大风?水流千遭归大海,兔子转山坡,早晚回老窝。不考试行吗?应试也好,素质也好,总得让学生会知识吧?要不将来这些孩子咋有出路?除非将来选拔人才不用考试,不考试怎么选,这么腐败,真要是不通过考试,农村孩子又穷,又没人,俩眼一摸黑,找谁去?还是考试比较公正,农村的穷孩子还有希望。教育学上说要把学校办成孩子的乐园,小时侯乐了,大了该哭了。挣不到钱,说不上媳妇,找不到好婆家,还不是照样在泥土里顺着垄沟找豆包,围着锅台转?不行,当老师说啥也别缺这份德,自己孩子没教好,再把别人孩子耽误了,这还叫人吗?还配当老师吗?
老丛下定了决心,要让孩子多学点基础知识,以备考试。就把课改这事放在一边。他仔细回想出去学习和上级讲的那些课改课,其实也没啥东西,书上明明写的很清楚,又把它投影出来,再说那合作探究,学生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热热闹闹的一节课,又是说又是唱,乱糟糟的,孩子倒是乐了,可是学到真东西了吗?课程要是这么上,不是有个脑袋就会吗?还要我们老师干什么?就哄着孩子不哭?小肖讲的倒是挺好,课改精神也许是好的,能搞下去吗?净整些矛盾的事。只要是考试,就得抓书本知识,抓考试训练,熟能生巧,铁杵磨成针。
老丛这样想着,又觉得对不起课改似的,这么大的改革,难道自己说放就放下了?国家下这么大力气,花费这么大的功夫,要进行改革,咋也不是闹着玩的。除非那些专家是吃干饭的。咱一个山里人知道什么是天?都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自己不走出去看看,不亲自体验,就听人说,那差远了。上次出去听课,一桌吃饭时,那些年轻的女教师,张口闭口叫自己大爷,还把那自己没见过没吃过的菜,转到自己面前。自己咋就觉得低人一等,像个乞丐似的,学习那么几天,饿了好几天,在家一顿至少吃两大碗米饭,别人就尝那么一小碗,自己也不敢八辈子没吃过大米饭似的,多给山里教师丢人?那番经历,让自己热血沸腾,非要把这课改弄好,让自己的学生将来一个个都出去,可这三四个月的实验,学生的成绩经不住一考,一考就露馅了。这不经考的改革不就是糊弄人吗?
老丛坚定了考试,就把有关课改的材料、笔记等都收拾在一起,放起来,心里默念着,这些都是真经啊!都得好好放着,说不上哪天还用上了,起码来说,得装点门面。
许雁上课回来,见赵富贵又在玩扑克,就说,老赵,你也不长进,弄个微机,你不是象棋就是扑克,多庸俗,这高科技放在你这儿咋就这么低级了。你看有专业水平的人都在一考再考逐步升级,你就是不练练打字,咋也得学会上网聊天吧。据说那虚拟的世界更有意思,你不尝试尝试?赵富贵听前半部分还挺严肃,听说让他上网聊天,他就乐了。说,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么大岁数,跟谁聊?聊啥?许雁说,聊天就得练字。赵富贵不吱声,继续翻牌。许雁说,无聊。你真是老了。赵富贵见许雁又拿起材料出去了,心想许雁说的实在有道理。这丫头虽然没少捉弄自己,可从她的内心来看并没有半点瞧不起自己的意思,上半年的数学教学,多亏了许雁,明着暗着没少帮助,包括田慧在内,她们都没有看自己的笑场,是真心实意的帮助自己,自己拿到奖金的时候曾经暗许心愿,好好请她们一次,本来这成绩就有她们的一半,可是奇怪的是,她们只说恭喜,却没让我请客。那段时间,大家都没心情,这也是给我老赵留着面子,维护我的自尊。就凭这一点来说也应该听她的话,至少自己学会了打字,也能帮她一点儿忙。现在的事也太邪乎,什么东西都要打印的。而且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有了电脑是好事,随之而来的没有用的东西又多起来。我就纳闷,上面咋就不让老师清闲一点,多点儿时间干些正事,听说送上去的东西多数不看,往袋子里一装,给上面的人看。唉!还是老婆英明,这么大岁数了,管不了这么多,反正干东不干西,打狗不撵鸡,给钱就行。大事干不成,伙计之间咋也要处好。不然,就更没意思了。人啊,就这样,有多大的本事操多大的心,别跟王冲似的精神可嘉做法不可取。不过,这段时间他也绵软多了。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他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小学教育就这样,任你多大的本事,也得让孩子把你磨练的婆婆妈妈的。对王冲来说教小学,或许是好事。真的,他这两天不在家,还真没意思。
苏嫣给教研区的负责人打过电话,说教研活动已经结束,可是王冲怎么还没回来。县里征集课改论文的通知下来,要得还挺急。苏嫣不想应付,想让王冲写一篇有质量的东西上报。王冲没回来,又不好意思催他,只好等着。
白雪上身穿着红色羽绒服,下身穿牛仔,脚上穿着长靴走进来。苏嫣起身让座,俩人在沙发上坐好,苏嫣说,看你这身打扮我断定你有大事了。白雪说,什么也瞒不了你,我今天是向你辞行的。顺便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苏嫣说,别这么客气,咱姐妹俩谁跟谁。白雪不好意思地说,真对不起,我也是没办法,我比你早来一年,都怪我学的专业不好,在这学校一干就是六年。小三门也没什么功劳苦劳,不象你们这么有作为,在学校,举足轻重,在社会上名声也响亮。我没有能力介入学校里的人际事物等中心,是边缘人物,给人孤孤单单的,不合群的印象。我本想把新年给你安排的好一点儿,也算是对你的一份心意,只是那边催得挺紧,我也实在不想再拖拉你们了。苏嫣说,你别说这些了,你走之前能跟我说这话,我就非常知足了。我没有权力,也不想阻止任何人离开这里,尤其是你。现在说是借调,我也知道你不会再回教育。县里那个剧团我知道一些情况,现在是集体性质,现任这个团长,有意思抽出一批人,去搞副业,常年下乡。你去是琴师还是演唱?白雪说,在县城的可能性较大。当初谈这个问题时,我说过不愿下乡,只想抱把二胡。苏嫣问,合同上几年?白雪说,三年。苏嫣说,三年,你去了。他们就离不开你了。合同还可以再续,你自己也有一些想法。白雪说,是,我也不想再回来了。我知道你这里缺人手,好在不是必考科目,让班主任看着唱点流行歌曲就行。我特意告诉你,我在这里待了六年,就发现一个音乐天才,你记着,现在五年级二班那个体育委员,他实在有天赋,我跟他谈过好几次了,如果他父母同意,过一二年,成绩实在不行,我就准备把他接走,现在不提倡素质教育,行行出状元吗?今天把他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苏嫣说,那一些基本的东西你都嘱咐好了吗?白雪说,都告诉他了。苏嫣说,那我应该为他做些什么呢?白雪说,最好把体育委员给他换下来,咱们学校也有空屋,给他们几个留个地方,早晚的活动训练方便一些。苏嫣说,那乐器方面,学校还准备些什么东西?白雪说,目前,学校还不需要格外添置,到了需要的时候,他再找你,我跟他经常保持联系。苏嫣说,你放心吧。就这么一个人才,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有出息,毁不在我手上。白雪说,太谢谢了。你看,我说哪去了,这本来就是咱们的份内事。苏嫣笑说,今天送送你,日后去县城,我得有个吃饭的地方,假公济私吧。白雪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咱们学校还没有送教师的先例,何况我是这种离开。苏嫣说,我啥都不管了,再说杨丹不在家,我要不表示一下儿,她回来我没法向她交代。白雪说,难怪杨丹说交朋友就交你这样的,真够义气。不过,你还是让我悄悄的来悄悄的走。苏嫣说,我不能勉强你,这样吧,那把二胡你若不嫌弃,你就带走吧。白雪惊异的看着苏嫣说,真的?苏嫣笑了,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白雪说,我不能因私心坏了你的做事原则,有你这句话,我就感激不尽了。你这么一说,我有点舍不得走。苏嫣说,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对不对,都准备好了吗?白雪说,都准备好了,石头去送我。苏嫣说,她在哪儿?白雪说,她在外面。她说最怕这种场面。苏嫣说,那就恭祝你一路顺风。白雪戴上白手套,扬了扬手说再见!
送走白雪,苏嫣回到办公室,回想白雪在此校的所为。在自己的印象中,白雪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孤孤单单的离群索居的样子,她好象与教育教学的一切事物无关似的。平时,上上课,到了节日,她才忙碌起来,但是到了期中、期末之前,她的课就被别人要去或霸占去。音乐也不考试,她与评优晋级都没有缘分,一张试卷定下优劣。她总是年复一年的没有成绩,从没有进入过学校的中心,也没有红过,热过,在人们心中,可有可无的待了六年,够寂寞了,就是离开也是选择这种悄无声息的方式。在这个院子里,专业教师只有王冲、石尚男和白雪三人,其余都是全能式。哪缺堵哪,白雪走了,会来一个什么样的音乐教师,或是由谁来上音乐课?
苏嫣正烦闷的想这些。王冲进来。王冲刚坐下,许雁、赵富贵、老丛也先后进屋,大家见王冲理了短发,面色也红润,脸上洋溢着轻松开朗,好象换了一个人,颇感新鲜,却都很高兴。许雁给大家倒上水,说王冲,迟到一天。王冲喝了几口水,笑了笑,点上烟向大家说起了这次教研的经历。
这次教研活动县里非常重视,组织者和领导就有七个人。任课教师就是说课评课,你们知道,我最关心的问题是男女教师比例问题,男的不到三分之一,我还是年轻的。
轮到每人都发言的节目,你们都知道教师在学生面前讲课还可以,在同行尤其是有领导、专家在场的公众场合,讲话就拘谨了。老教师就比不上年轻人。位于街面上的较大的学校的老师就比山旮旯的教师胆大的多。老教师不愿意说,领导就掐着单子点名,点到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还有点名气,因为许多人都回头看我。
许雁说,你没发谬论吧?
王冲说,实事求是,逆耳忠言。我没敢给人家评课,只是就课改与素质教育的关系讲了几句,也觉得挺苍白无力,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就谈到了课程步骤的实施,目中无人的提出教无定法的观点,强调灵活运用,不可拘泥于形式,举了两个例子说明这个步骤也可以重新编排程序。
赵富贵说,你没挨批评?
王冲说,那倒没有。我也学会了看领导脸色行事,我看见那个专管语文的领导听得挺认真,还不时的点头,我似乎受到鼓励了,又肆无忌惮的强调了小学语文教师对学生的影响,具体的阐述了语文教师应具备的品质修养,人格魅力,精神追求,分析了知识和文化的区别与联系,更用教学实例,让学生学会写文章,写什么样的文章,最后,很自豪的用短短几个月教小语的经历,感慨了一些体会,还对兴趣、习惯,积累与观察夸夸其谈。
苏嫣忍不住问王冲:反响咋样?
王冲说,好象是出了点风头,我发现讲话时,不少人都盯着我,还有几声掌声。后面的发言人多数同意我的观点,好象我的观点成了讨论的话题,就是已经讲过的教师又作了补充发言,支持我的说法。其中一个女教师用生动的教育教学实例谈到中段教学课改中的有利因素。会场顿时显得热烈起来,几位老教师和青年教师在课改与考试的关系上进行激烈的争论,领导说有一种群众战争,无往而不胜的改革势头。休息时,有两个女教师走到我跟前叫我老师,我仔细看看,确实是我教过的。她们还把其他同伴介绍给我,有一位说,看了《鞠萍我的姑奶奶》文章后,很受启发,早就想认识认识我,今天是有幸得以如愿。还意外地聆听高论,名不虚传之类。说得我特别有成就感。此外,见到我的学生,顿时觉得老了,见过沧桑,心就是平静的,愉悦的而不是感叹的。
老丛目不转睛的盯着翘着二郎腿的王冲,听他说人要走出自己给自己设的藩篱,解开自己给自己上紧的套子,要多接触身边的人,要学会发现美,享受美,在现实的平凡的世界中寻找乐趣,理想要深藏在心中,放眼于未来,着手于身边,埋头于现实。
赵富贵的脸上堆着不诚实的笑,他看着王冲的表情,不住的点头,应和着。
苏嫣也从未见过王冲这么轻松快乐过,也没听他这种语气说过话,今天的王冲,没有了往日的深邃,睿智。连眼神的孤独、高傲都荡然无存,这两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贺婷有了消息,还是他家里有了什么意外?王冲的话越听越像是刚入世的青年人,肤浅、空洞,是什么刺激了他?
铃声一响,王冲扔了刚吸了两口的烟,站起来就走,口中说着,有空再汇报,我还有课。
四个人都愣在屋里。
十四
王冲走到教室后窗下,就见拥挤在窗前的几个学生的笑脸,王冲走过,这几个学生就叫着老师来了,语文老师回来了,就奔向座位,前窗的学生也一起急忙回座。王冲走上讲台,学生们齐刷刷地站起来,齐声高喊,老—师—好—王冲看了一下学生,说,同学们请坐。学生坐好。两秒钟内,王冲没说话,学生也没有翻书的,台上台下互相看着。王冲的情感思绪被学生的表情带回到自己的童年。那是多么艰苦清贫单纯而又充实幸福的童年啊!学生还等着他讲课,他就在黑板上写上幸福两个字。然后就说,今天咱们不讲课文,也不讲笑话,也不讲《水浒》人物。我给大家讲一讲我们的童年,好不好?学生齐声说,好——王冲走向学生,在中间的一个学生座位上挤着坐下,开始讲他的童年:
从哪说起呢?就从你们的书包说起吧。你们现在都有一个很好的书包。你看,这还有个背带,有这些兜,还有卡通图案,多少钱买的?十八,二十,还有更贵的吗?肯定有。我们跟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许多同学没有书包。你们啊啥?不相信?先别乐。听我说,有的是用一块布包着,有的是用一块牛皮纸包着。就是有书包的,也没有你们现在的书包这么好。问我?我有书包。你们别笑话,我的书包是我奶奶用那个破口袋片子缝的,可结实了。啥叫口袋?你们多数没见过。现在这东西不常见了,都是塑料袋。回去问问你们的父母,有的人家或许还有。有几个兜?没兜。就是个敞着口的直筒的兜子,缝上长挎带,这么斜着。掉东西?那兜里不象你们现在这样,装了各种各样的笔、玩具、吃的。我的书包里只有几本书和几个本子,也就是一本语文,一本数学,一个语文作业和一个数学作业,还有一个演算本,哪个同学书包里的东西多,那都羡慕得不得了。一个学生手中要是有一支钢笔,那就非常了不起了,而且一支钢笔才几毛钱。你又不信了吧?我能骗你们吗?你完全可以回家问你的父母或爷爷奶奶。我们那个时候,还没有方便面。饿了吃啥?吃干面子。就是棒子面,就是玉米面。你怎么又啊呀,你们吃过吗?有吃过的,当稀罕吃。我们小时侯,棒子面、高粱米是主粮,还有常年不断的土豆。你说土豆炒着吃?那时候,没有多少油,用啥炒。你们现在大米、白面、肉、蛋、糖,啥都有。我们那时候,一年只吃几顿白面。过年,一家一口人分那么三斤或二斤的,过节,再分三斤二斤的。反正我小时侯跟着爷爷奶奶沾光,大人是吃不着的,多数都留着给客人吃。现在一想起小时侯的白面馒头,上面都点着红点,真香啊!你不愿意吃馒头?为什么?那是你母亲手艺太差了。怎么蒸的?用碱还是面启子?两种做法味道不一样。我们小时侯,到了冬天,就吃两顿饭了。咋不饿呀。早晨九点来钟吃一顿,下午四五点钟吃一顿。早晨晚点起,晚上早些睡。看电视?那时候连电都没有。你们又啊,表示惊讶,不信吧?真没有电,更不知道电视是什么东西。能看上电影,看一场电影就是过年了。那时候演电影的也叫放映员,比现在的乡长、县长都有知名度,有地位。太神奇了。我们小时侯看一场电影就得跑出三四十里地,只要县里的放电影的到农村来,我们就跟着大孩子一路追着看。我记得有一回上课,我们一个同学不认识跋山涉水的跋和涉,老师就笑了,问他,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学生说,睡觉了。老师说,睡觉前干什么了?学生说,吃土豆了。老师又问,为什么睡觉前吃土豆?学生说,看电影去了。老师说,去哪里呀?学生说,去疙瘩屯子。老师说,好走不?学生说,不好走,又过山又趟河。老师就说,那就叫跋山涉水,我昨晚说,你没听见吗?学生说,走在你们前面了。你们怎么又乐了?我说的是真事。哪象你们现在这么有福啊,你看你们都有棉鞋吧。我们那时侯,能穿上棉鞋的不多。有袜子的就相当不错了,有的同学冬天都没有袜子。夏天?夏天也不是那么好过,你想啊,那时侯都是布鞋,穿上吧,挺热,焐脚。不穿,那太阳把土地晒得发烫。人在地上站不住,就得不停地运动。我们小时侯,学校开运动会,都光着脚丫子跑,时间长都磨练出来了,不怕烫,不怕硌。你问我?我小时侯是有名的黑小子。不说我,说我没意思。再说些别的。你说没电点啥?点蜡?有几个人家点蜡,都点煤油,柴油。晚上若是多点一两个小时,每个人的脸上、鼻子眼里都是黑的。都不想多点灯。我们不愿意在家,就到外面去玩捉迷藏。一说捉迷藏,你们以为是躲在什么房前屋后,假山石,大树后,影壁墙呢?多闹心。那是有钱的小姐丫鬟玩的。我们这晚上只要一出去,就得跑遍整个村子。你们看前面的山高不高?高吧,我们那山也不比这低,有月亮的时候,我们就爬上去,把那能搬动能推动的石头,往下一推,就听见石头在山坡上的翻滚声,震得满山满世界都响。藏这一次,你就得找半宿。遇上坏人怎么办?那时侯,好人不怕坏人,是坏人怕好人。现在让你们白天爬山会怎么样?你们太有福了。你看你们一个个穿得多好。我们那时侯,真是新三年,旧三年,逢缝补补又三年。不穿带补丁衣裳的真是太少了。那补丁都有讲究,有钱人家买个缝纫机,也就是多说150多块钱,有了缝纫机,用脚一蹬,咔咔咔咔那就补上了。没有缝纫机的人家,就用手工,白天没空,晚上在油灯下,母亲给孩子缝啊连啊,一到了年根儿,买不起新衣服,就把大人的旧衣服洗了缝,缝了洗的。累得大人腰疼眼花,孩子穿在身上别提多开心了。唉——你们怎么又笑了?你们真是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实话告诉你们,有不少老师都跟我说过这样的话,说给你们讲过去的苦难,你们不但不信,还当笑话,我没有十分相信。我觉得我说得也够水平了,咋就没感动你们,这经历就是你父辈的经历,你爷爷那辈比这还难。你们不动心?我琢磨不透你们为什么这样,可能是你们的父母在你们这个年龄穷怕了,苦怕了,就不想让你们再受这份苦,这心情想法可以理解,可也得给你们讲讲过去吧。有讲的吗?你们信吗?我们当老师的应不应该给你们讲过去的苦难呢?以我个人来说,我讲苦难的时候不多,不可能让你们产生自卑心理,再说,社会在进步,一切要往更高更好的方向努力,难道过去就不许再提出来,让你们认识昨天、今天、明天?谁说后天?!看你把我的思路打断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更要做到前事不忘。古人说富贵不淫,不只是一种境界,还是一种向上的精神。我今天所以给你们讲这些,是因为我一进屋,你们对我的感情让我想到了我小时候对老师的依恋,进而想到了你们的幸福,想到了我作为教师该怎么对待你们,我出去这么几天,也挺想你们的,就情不自禁的跟你们说了我们的童年。同时,我也有责任让你们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现在是市场经济社会,你们用的东西都是别人劳动创造出来的,你们不要认为,有了钱,就可以买一切,更主要的是假如没有你们父母的劳动,没有其他人的劳动,你们什么也没有。花钱买东西很简单,你要知道这是劳动所得,要尊重劳动者,珍惜劳动果实,要有爱心,要有感恩的心。今后,我不会再给你们讲过去的苦和难,但是,我会让你们在学习生活中知道体验什么是磨难,怎样战胜困难。我不能通过讲过去就让你们明白现在的幸福,我要想方设法让你们在长到我这个年龄,知道今天也不是幸福。好了,今天就上到这儿吧,不管怎么说,你们是幸福的,可爱的。
王冲去上课。许雁向苏嫣露了些惊讶,说王先生变个人似的,就回自己的办公室。她从未见过王冲这种放松随便的样子,好象王冲现在才摘去了面具似的,为什么会这样?他出去这几天究竟怎么了?是不是贺婷有了音讯?以前他的谈吐总是幽默、深刻、言必及义,那些俗人的话和凡人的情感他都没有似的,是他脱去了清高的伪装,露了真面目,还是这些事把他折磨的没了锐气,失了灵性?真要这样,可太悲哀了。
许雁想不通为什么,就问赵富贵。赵富贵说,他早就该这样,这个样子才是成熟老道的标志。以前那种活法太累,这对咱们来说是个好事,不用担心他跟咱们有多大的差距,不用担心他工作学习起来,谁也不理,啥也不顾。该唠的时候就去唠,该玩的时候就找他玩。我估计他总是这样他也寂寞,也没意思。不如放下架子,跟咱们一起摔打。许雁听了这话,可能是年龄阅历的关系,不明白,就说,听起来挺玄奥,我认为他绝对不可能跟你一样,也是个凡夫俗子。赵富贵说,我也不希望他成为凡夫俗子,可是人要是教上几年小学,自来就萎了。过去的学生让你变都变,现在的孩子不让管不让批评,更不允许打骂,老师来了气,就只能自己劝解,别生气别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时间长了,不怪别人做错事,就只怪自己没肚量,没修养,一来二去,人就没了火性了。要不然的话,你看看,他早晚就跟我说的这样,或者跟我和老丛一样,胆小谨慎,没火没性,窝窝囊囊。
许雁想象着王冲如果象赵富贵说的那样,没火没性是个什么样呢。点头哈腰?低眉顺眼?少言寡语?逢人就笑?总留短发?都不可能,王冲绝对不会是这样,就说赵富贵,百人百性,也许他越磨越锋利呢?也未可知。你是不是嫉妒他,才咒他?赵富贵说,你可别抬举我,我没有嫉妒他的资格。他多风-----采呀。
王冲突然进屋。看着赵富贵笑说,走,去校长室,听我接着给你们汇报工作。说完,示意许雁也去。许雁说,我下节有课。
王冲、赵富贵进了苏嫣的办公室,苏嫣说这一节课真快,我一样活还没弄完。给,喝口水,接着演讲。王冲就接着教研发言的顺序往下说:
我在发言的时候,就见前排有个老头,总盯着我,还点头,还笑,我仔细一看,我的天啊,是我小学时候的班主任,黄老师。我想停下,就见黄老师示意我说完。我就再也说得流畅不起来,草草收了尾。我走过去,与他的同桌换了位置。讨论结束,我就拉着黄老师去了街上,找了一个叫好再来的偏静的小吃部。不是我小气,我只是想肃静,你们知道吗?我和黄老师是一个乡的是邻村,却有二十几年没见面了。黄老师象老丛似的那么单薄,面色又黑人又瘦,目光有些呆滞,跟我说话时,声音还颤抖着,只是眼睛闪着湿润的光。他的穿着象个体面的庄稼人,走在街上,很拘促的样子,要不是我拉着他的手,他还往路旁靠。
进了饭馆的单间,我说有二十年没见您了。他说,还差两个月。我说,黄老师,您老了。他吸了一口烟说,你都快四十的人了,我还不老?说完就叹息,我见老师这副神态,心里别说有多惭愧了。想一想自己这些年忙忙碌碌,啥也没干,咋就没去见见他呢?你们可以想象我当时多羞愧多难为情,于是说了一句非常没文化的话,老师这些年,您没生我的气吧?是不是恨我?都怪我没能耐,没脸去见您。黄老师说,说啥呢?哪有老师恨学生的。咱们这个活就这样,不象别的活,干完了,就拉倒。你说你没时间,谁都不信,可你就是走不开,永远忙不过来。你早就挺有成就的了。我现在还拿你跟我教的小学生说,你看王冲怎么怎么好。
你们说,我这副德行,我的小学老师还拿我当榜样,当教材,我不敢相信。黄老师看出我的恐慌,就说,你是有成绩的,我多少年来都这么认为,就说刚才发言,他们谁的发言都没有你说的好,别人想不到的,你想到了,别人想到了说不出来的,你就能说出来,大家一听,就知道是内行人。你说你没成绩,我也相信,我一直盼望着你能当个教授,真是可惜!
你们知道吗?在咱们这山沟里,大学生就非常了不起,能当教授就更是梦想。我们老师一直认为我能当教授。我也叹了一口气,说,老师没想到我教小学吧。你们猜我老师咋说的,你不好说,我告诉你们,黄老师说,教小学怎么的,教小学就低人一等吗?你不教,他不教,谁教?你的小学不就是我教的吗?你不照样有出息吗?你不是还没忘了我吗?你还记得不,你考上大学那年,我跟自己考上那样高兴。你爸爸赶着驴车特意把我接到你家,那天,我喝了多少酒啊,你是我教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你们那个老支书,还有你们那个本家的长辈,对我都高看一眼,说实在的,打那以后,我教学生可卖力气了,我就挨个地手把手教啊,看啊,这些孩子总会有象你这样的大学生。
酒菜端上来,我给老师敬酒,他说啥也不喝。非要和我碰杯不可,还说,咱们是同行。我都要急哭了,他才略表示一下。几杯酒过去之后,黄老师又接着说,那年的阳历十月五日,我刚从教室出来,想去厕所,老王说,小黄,有你一封信,他高高的举着。我就返回来,问哪来的。他说你过来看吧。我走过去,一看,是你写来的。我一连看了五遍。你知道吗?我的文化水平低,你用的一些字词我当时还不太懂,意思我明白,可是闹不太清楚。特别是你引用的宋濂的句子,满屋的老师过来,都在看这封信。又上课了,我就拿着你这封信,到教室给他们讲你的故事,你的成绩,让他们去学习你,追赶你。
王冲说到这,又点上烟,深吸了一口说,不知你们有没有过跟老师通信的经历,我在十月中旬,就接到了老师的回信。回信里面还夹着10元钱。10元,那年代,是什么概念。我给黄老师倒上一杯酒。老师就告诉了我寄钱的事。黄老师说,接到你的信,那份兴奋满足就别提了,我那天穿衣裳忽然就觉得自己穿得太破了,就想买件新上衣,好歹也给大学生当过老师。不能让人家看不起我。这对你也好看点。回家就按倒了一只羊,收拾干净。趁着中午,就去供销社卖了些。去买衣服时,路过邮局,想了想,就随信一起给你寄过去吧。回家了,我就觉着比我穿新衣裳还光彩似的。怎么的,我穿得不好?你教出过大学生吗?信寄出去后,就盼望着回信。
赵富贵说,你没回信吧。
王冲说,你说对了,我没回信。我用那十元钱买了一支钢笔,花了四元,真奢侈啊。我当时也有些虚荣,因为我们同宿舍的同学都有一支好笔。
赵富贵说,还说黄老师吧。
王冲说,黄老师喝了一口酒,就说,盼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回信。学校的同事看我总打听留意邮差,就知道我在等你的信。你一直都没有回信。过年时,你爸爸给我送去一车白菜和土豆,告诉我你回信给家里说我寄了钱,你爸爸还千恩万谢的。今天跟你说,那一车菜能让我们全家吃上三四个月,可是我真的挺生气。我以为你心高了,咱乡下山里人都流传着这样的话,说大学生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不认我这个小学老师太正常了。直到1988年教师节,我在咱们市的教育报上看到一篇文章,不是你的名,可是你写的事却是咱俩的事。要不然,咋就那么巧?下大雨去你家那次,我记得最清楚。快放学了,我一看要下雨,就提前放学,你们走后不久,真就下起大雨来,附近的学生,我估计都到家了,只有你离家最远,还隔山过河,我不放心,就去追你。我走得够快了,可就是看不到你的影子,我喊你,你也没有回音,越想越怕,这庄稼茂棵的,一个小孩子,万一有个好歹咋办?那雨越下越大,我一个人在山上都有些害怕,那大雨一冲,山道溜滑溜滑的,我脱了鞋,提着,用它挡眼挡脸。我到你家的时候,你可好,正脱了衣服,光着屁股,在你奶奶跟前盖着被子喝热水呢。我浑身都湿透了,你奶奶让我换衣裳,住下。你已经到家,我也就放心,反正湿透了,走吧,你爸爸给我找个木棍和一个口袋片,我就顶着雨回家,家里人正走到村口去找我。要说这样的事,别的老师也做过,可那时间,人物,都是写我呀。今天你告诉我,是你写的吗?
赵富贵说,是吗?王冲说,是。教师节前,我的一个学生当面送我一个贺卡,祝我节日快乐。我很高兴。就想起黄老师来,也想起其他的老师,就写了一篇文章,年轻时太浪漫还起了个笔名。文章登出来后,我心里的负债感去了不少,没有内疚是件轻松的事。还是接着说吧。当我承认是我写的,黄老师给我倒上酒,我们俩好好的连干了两杯。黄老师说,从那以后,我就注意着咱们的报纸了,你写了不少好文章。你看你都长胡子了,我还记得是你小时侯的样子,又机灵,又勇敢,还有礼貌。只是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个,念大学念的吧。我说,个大空长,学生实在没有出息,我总是想混出个样来,才有颜面去见你,越混越不象样,给你丢脸了。黄老师说,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你知道我文化浅,你问过我菩萨蛮是啥意思,我当时也不知道,回去看了书问了别人,才告诉你那是词牌名。课改挺有意思,我们那时候,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老师回到办公室,就说,某某学生个种,问什么是水调歌头,为什么要水调歌头,让你背你就背吧,真多事。现在就明白,一是文化水平低,一是教育观念的区别。就说你写那些文章,不是个简单的事,刚才你一开口,连县里领导都点头,你打官司的事,咱们那的老师都支持你,可就是咱们教师没钱没势,眼巴巴的使不上劲。我不愿意承认的是我们教师在山沟里默默地干了几十年,还是个弱势群体。我们没想别的,也干不了什么有出息的工作,就一门心思地教孩子,盼望着孩子将来有出息。你知道吗?你们小时侯,多皮实。你看现在的孩子,让书包活活压垮了。奥运奖牌不少拿,多数孩子的体质太差了。惯的,没个样子!
许雁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给王冲、赵富贵续上水。王冲点头谢过,接着说下去:
黄老师说,不说这些,你对这类现象看不惯,说着也来气,还影响咱们喝酒。我教几十年小学,成绩总也没有突破,就差在没有文化上。年轻时,从一教到五,现在老了,就停在中段上。我总是想,假如我要有大专以上文化,学生肯定多学不少东西。我们那时经常是头天晚上学会点东西,恨不得快点天亮,好告诉学生,要是讲错了,更不用说了,急得没法,一遍一遍地改正。现在搞新课改,我有一种错觉是怎么的,好象现在不用咱们掏心掏肺的费力了。打个不合适的比方,爷爷要喜欢孙子,孩子他妈嫌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怎么就忘了惯子如杀子的古训呢?我还有个问题,你们都有手机,假如让你送个信,百八十里的,你还带着手机跑着去送吗?这跟牵着马走有啥两样?
赵富贵说,是啊,你的老师真不简单。要写字还得自己制笔吗?
许雁说,别打岔,小肖不是说了吗,不让你钻牛角尖,接着往下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