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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相抵 ...

  •   既是前因已定,必有后果来报。凤姐跪在森罗殿前,跪听崔判宣诵阎君裁旨:

      “金陵王氏女,已酉年卯月丁水日辰时三刻生,卒于癸亥酉月辛土日酉时末刻。此女应劫降世,历时廿七载,阴生一子,遗一女未聘。照世清明,证其生时贪酷、恶妒、孝义有亏,夫妇情乖,为私欲伤人命叁条,夺人田产绝人祭祀事无数。阴德有损,补报难为,着削去仙箓归化元身,以凡胎重入六道轮回。速讫施行。”

      凤姐听罢呆了呆。那旨意她听得明白,“削夺仙箓,归化元身,着凡胎入六道”这些个话更是惊心丧胆之语。言下是要她化归为禽再去投胎受苦,只怕还有累世冤亲跟踵而至讨要报应。念及此凤姐不禁大为窘迫,想那尘世间污浊吝刻,是个最没情意的去处,如她这一身孽债投胎去了,更不知要受苦到何年月,正没主意间,却早有发配来的鬼卒拖起她奔往削仙斗。

      凤姐挣挫不得,狼狈跌撞着行了一路。间或举目眺着四野,却只见阴山冷月怪石森森,说不出的凄凉可怖。再向前行便有股寒气愈近愈胜,迫雪催冰般镇得人心窍也僵了。虽有鬼卒在后推搡呼喝,然凤姐畏冷,步子不免又挨延几分,口中哀告道:“众位仙差,此处冷得紧,我实有些难行。若能放我歇歇,便是几位的天恩了。话说此处如此阴寒,仙差大人们莫非不怕冷么?”

      这一问倒是问着了众鬼的关窍处。只见其中一青面者粗粝答道:“这话问的,既到了削仙斗,岂有不冷之理。不过我等皆是黄泉鬼仙,自然还担得住这斗的寒气。只是到了那山狭处我等也不便前行了,饶你还是个上界授箓的灵仙,怎会落到这般田地,押你这一趟可是半点好处也无,不如快走,我等兄弟也好交差了事。”

      这番话说得倒是清白。凤姐心中一动,顷刻间转了几个念头。听这鬼卒言语间竟是大有世情,她生前最精此道,于是掂掇着赔出笑来开言道:“说来惭愧,我虽是见了三生石,听了判裁旨,却依旧不曾醒悟这许多前因后果。累及几位仙差吃这一遭辛苦,我着实不安。想我在阳间死得清冷,也没亲友奠个清茶浊酒。然既有这仙箓一说,想来我也并非那一无是处之辈。几位仙差如能发个怜悯之心容我寻个转圜之路,但凭我这一身,若有能入了仙差法眼之物,我愿奉与仙差,权当做个报答。不知……”

      话音未完,几个鬼卒皆停了步。凤姐一惊,随即明白这些司押送的差役皆是揩油惯了的,只怕听熟了这等言语,自不会多做矫情。只见为首那个青面打量了凤姐一番,森绿的眼里多是些疑惑道:“你倒肯?”

      凤姐爽利一笑:“有什么不肯的。进了那削仙斗,我不就成个扁毛畜生,再入轮回还不知做牛做马,又怜惜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做什么!”

      鬼卒见她说得诚恳,也动了几分真意,转首看看众鬼,低声道:“此事倒怎么说?”

      其中一鬼“嗐”了一声,大喇喇答道:“还有什么说的,这丹凤要送,大哥倒没气概领了?不如我做了这个情。”说罢他转首向着凤姐道:“实不相瞒,我等在这阴司里熬得辛苦,平日送些有来历的生魂死魄各入其道,无非授些银财罢了。如今既有上界历劫的仙灵俯就,我等也不粘黏,就直说了罢——此地是六阴山,山内存着削仙斗寒气极盛,我等被这寒气一冲着实不好,汝既是丹凤托体,必有趋火之物,俗话说的‘凤毛麟角’,汝可把那翅上的火翎赠我兄弟几个,我等送汝入那山狭便回。至于可有转圜之路……还要看汝的缘法了。万事需谋算却也需时运,若汝时运不至,需怪不得旁人。只有一句,若寻着出路,也不可说是我兄弟放的。汝若情愿,这便行吧。”

      凤姐便不开言。听这鬼卒之语竟是遇着个糖公鸡,只管自家完差,却不肯指示半点出路。饶是这样还要取什么“凤毛麟角”,真是贪得忒大了。如此想着便有些不悦,她生性乖滑,又多吝刻,何曾做过这等只出不进的买卖。几个鬼卒瞧她脸色艰难,便纷纷呼喝:“既不肯,也是本份,这就快上路吧!”

      凤姐听了连忙再作笑脸,曲意安抚道:“仙差莫急,我并非不肯,只是那警幻仙说我……什么灵智未归,并不晓得该怎样行事,且容我……”

      不待说完,忽听身后传来女子娇叱:“好啊,汝等竟敢私行贿赂!”

      一伙鬼卒连同凤姐皆吃了一吓,战兢兢回头望去,却见一白衣女摇曳行来,身后跟着两个托灯童女,行止之间大有款数。此刻凤姐也不知又遇着哪路神仙,但见此女举动骄行于众,只怕也是这地府一号人物,不由得扯笑脸福了一福道:“这位姐姐……”

      “打嘴!”托灯童女怒目凤姐,登时厉喝:“这是转轮台上受生官曹大人的千金,怎轮得到你这参斗之囚攀扯姐姐?”

      这倒又是哪位大人的千金!凤姐心下鄙薄,她生前何曾少见了这家的千金那家的闺秀,等闲的赶着她称呼一句姐姐她还看不上呢,如今竟被人拿腔作势吆喝,真真是落架的凤凰——鸡也不如了。

      念及此节她也不争持,只垂首敛眉再作一礼道:“原来是曹官家的仙子。”

      那曹官之女只把眼角向凤姐一扫,嘴角向下哼一声笑。

      “离恨天的守山骄凤,转眼廿七载便历劫返本了?”说话间一抬手,二指托定凤姐下巴,令她抬起头来。

      “还是这等美貌。”那曹官女笑嘻嘻瞧着凤姐,“只是好端端的上界仙灵,怎要入这削仙斗。汝可知入得斗去便要重归六道,那时凭你是凤是鸡,一例现青白处置,要重回仙境福地,啧啧,可是无缘了……”

      这奚落竟似专为看她落魄而来,凤姐便有些疑惑。待要分辨明白,又恐鬼卒惧怕贿赂一事催她快走,索性咬了牙一不做二不休,扯着那曹官女的裙子一低身跪倒在地。

      “仙子!”凤姐伏首,哀泣出声:“仙子既认得我,万望救我一救。我虽罪孽深重,然此时已知悔了,我闻三界生灵凡发悔悟之心者,皆有一线周旋生机,仙子若肯善发慈心给我指条明路,我便……便……”

      “便怎样?”曹官女冷颜垂首,口角间大有敌意:“你倒机灵,连我也贿赂起来了。只是我并不是那起子没王法的东西,也不稀罕你那凤毛麟角。想你昔年春山幽谷百禽来朝,是何等风光倨傲来着,如今竟要跪地求我这鬼仙,当真是轮流的风水诚不欺我。”说罢一掀足,将凤姐踢向一旁。

      凤姐歪倒在地,几个鬼卒见没了油水便也不再留情,轮番上来揪扯,狠巴巴只令快走。凤姐生受着这般折辱,胸中一团怒火愈烧愈炽。自打落了这阴司便寸步难行——若是因果报应倒也罢了,然此处也并非如世间所传那般铁律森森,就说这曹官女,言语之间大有恶意,凤姐虽想不起在何处得罪过她,然既无生路可循了,又何必受这口软气?

      一时间心中嗔念顿生,猝不防凤姐周身竟燃起三尺烈焰,几个鬼卒被那火冲得狼狈四散,又深恐她逃了,赶忙近前围住。

      那曹官女见了此状也有些惊骇,强撑着气势肃声道:“你可是疯了?莫不是要抗旨阎君法判么?”

      凤姐置身烈焰,只觉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同适才那僵死之冷判若云泥。此刻她精神复长,便对那曹官女微微冷笑。

      “仙子言重了,我怎敢抗那阎君的法判。只是我虽蒙昧却承仙子青眼,称一句上界仙灵。既是身负仙箓,怎好走得凄惨落魄如孤魂野鬼?好歹风光些,莫丢了仙家脸面。”说到此处她眼角一挑,神光凌厉清媚。“说来也好笑,我竟不知何时得罪过仙子,若是从前有何不周之处,如今先陪个不是,总归我这一介参斗之囚便是那落了蒂的瓜秧子,再也成不了气候了。仙子有何心结,大可放下吧。”

      这一席话皮里阳秋,却暗指那曹官女心怀嫉妒。周围一干鬼卒灵仆听得明白,皆低了头做不知状。那曹官女却是眉心一簇,盯牢了凤姐道:“依你所言,我竟是要谢你落了魄,才得扬眉吐气了?”

      凤姐微笑:“我何曾说什么了,仙子何必这样心窄。”

      那曹官女脸色红了又白,唇边缓缓现出一丝冷笑。

      “好个伶牙俐齿的扁毛畜生,落了黄泉还是这等骄横。只是说你蒙昧,倒也真似个无知的。你以为入了削仙斗便无事了?没了仙箓,转轮台上少不得要迈一脚我家的门槛,到那时你我再行叙旧,只怕你还有得哭呢!”

      凤姐漠然一笑,转首不再睬她。却不防被身旁一鬼卒一把扯住——凤姐一惊,见这鬼卒竟不畏火,不免大是诧异。再定睛看相貌,却是适才问她索要火翎那个。耳听他大喝一声:“时辰有定,此处不需多做挨延,误了阎君法旨,便不是先前的罪了!”说话间他猛地踏近一步,在凤姐耳边低声道:“问那曹官女授生钱之事。”说罢大叫一声,似再耐不住火灼,囫囵个向后摔去。

      果然那曹官女见状大怒,指凤姐斥道:“他好不好也是地府钦点的差役,你怎敢如此?!就不怕削了仙箓便击你魂飞魄散吗?”

      凤姐也不答言,只清凌凌转个身,一步二步走向那曹官女,待得临近却又站下,笑盈盈道:“我尚不醒事,不知怎样就冲撞了这位仙差,并无造次之意。只是仙子既说了转轮台上我还要叨扰,也就不得不问一句——那授生钱,可还是要给的么?”

      曹官女不意她竟有此问,不禁怔愣。

      “你怎知道有此一说?”

      凤姐笑:“我怎知道……可不就是那么知道的!我这脑子一阵阵的就知道些什么,一阵阵又全无知觉,大概是被这斗中寒气冲着了,不大灵便。仙子若肯指点,也省得我忽而混忘混说的。”

      曹官女闻言,却只撇嘴,不屑道:“快休装腔作势,这授生钱乃是地府旧规,又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想必你在阳间也知晓,凡魂魄于转轮台上入六道时,皆需向值库官缴纳授生钱,以便投个好胎,譬如那狗,也求投个福贵人家做个玩意儿,不得已才投在荒山野岭饥寒交迫。似那等死得穷苦没银钱可给的,投得差些也是无法。”说罢她上下瞄着凤姐精刮打量一番,摇首道:“就你这孑然一身又作了一身罪的,只怕十万银财不能买个人身投去呢!”

      凤姐听到此节,心内忽如喀啦啦打个雷炸,一道电光直冲脑海。就想起那警幻之言,字字发聩在耳:“以汝之聪明勇悍,未必不可扭转颓势……”

      再举首时,眼内便蕴了几分精光。凤姐凝神瞧那曹官女,口角上带了几分决绝之态:“我倒有一问请教仙子,若是授生魂魄没钱可给,却有别物相抵,可也行得?”

      “怎么行不得。”曹官女一扬首,神态之间大有得色:“若这地府尽缴些银财度日,可不与那阳间的小府吏似的了。况且有来历的授生魂魄若是迎劫而灭,大多死得凄孤,哪里有什么银钱可给,只能以魂精魄髓或长物相抵,也有抵那奔生后自身三十年运道的……总不过是为了重挣人身搏个前途,和作赌无异,但只要画押肯认,却也都行得。”说罢她横扫凤姐一眼,“你问这话又是何意?”

      凤姐登时敛容,理了衣裳缓缓下拜道:“今日一见曹官仙子,便觉大是有缘,我既被决该落削仙斗,这仙箓自是保不住了,不若就将这仙箓抵给令尊,于此于彼倒还都有些裨益。依仙子见,倒也可行么?”

      曹官女哑了声气,半晌无言。自古以来还不曾见肯以自家仙箓抵授生钱的亡魂,可若真行了此事,倒真是千载难逢的大机缘。这曹官女虽是排揎了凤姐半日,却也知此请非同小可,嗫喏半晌定不得主意,只道:“此事甚是个别,你若真有此心,我可与父亲……传递一声。”

      凤姐盈盈拜倒,长舒广袖间一片粼光锦绣。

      “仙子既肯通传,骄凤在此谢过。想来此事无甚难处,阎君只判我削仙之罪,并未说定要入那削仙斗呀!只要仙箓不存,随我如何去了。仙子不需疑虑,可速施行。”

      听了这番话,那曹官女也不评说,缄口去了。凤姐起身二话不讲,利落扯下翅上四根带火的翅翎交与几个鬼卒。

      “几位仙差多劳了。”凤姐道:“此番促成全赖仙差周旋我一言之机,此是谢礼,万勿推却。”

      几个鬼卒拿了火翎,都有些讪讪的,其中一为首的向凤姐道:“上仙心思明白,我等钦佩。既收了上仙的好处,也不便再罗唣你,只有一句,上仙与那曹官女确有嫌隙,如今便是用仙箓抵过授生银子,只怕也少不了被她一番落井下石,只好生留意着就是了。”

      凤姐闻言频频点首,诧异道:“倒正想问呢,我和那曹官女到底……”

      “那不是她。”鬼卒不等她说完,忽抬头朝着前方努嘴。凤姐扭头正见曹官女匆匆而至,口中呼喝道:“金陵王氏女,汝随我来!”

      凤姐将衣袖一拢,从容转身。

      “只怕来日还有相见的时候,,几位仙差若是记着今日这番缘法,万望那时莫与我生分了。”

      说罢便款款行于曹官女身后。

      “此去,你可想明白了。”那曹官女头也不回,只阴恻恻开口,“抵了仙箓也只好挣个人身,要男身……却是不能了。”

      凤姐点头:“如此便好,我倒不稀罕多个□□,女子又如何?一定及不过男人了?”

      曹官女闻言,不禁回头乜她一眼。“到底是百禽之王,傲惯了的。奔生阳世竟连男子也不屑做,你口气倒大。”

      凤姐笑笑,也不言语。听那曹官女又道:“便是投生女子,也只好在那贫民小户家,你可明白了?”

      “明白。”凤姐咬咬牙,“就是这样,有劳仙子了。”

      曹官女闻言再无别话。眼看转轮台处轰烈烈开启一线之光,凤姐只觉天地皆旋,一阵晕阙。曹官女扯了她奔落台畔,却见一矮小老者,面容猥琐灰黄不甚起眼,只有一双眼精光四射甚是矍铄。

      “上仙。”开口处便是哑挫挫的一把嗓子。“汝既欲抵仙箓换十万授生银,便请用此物……”老者说着擎出一把匕首递至凤姐面前:“此物名曰残泉,断三界一切仙箓宝气星宿相印之光,汝只消将它在颈窝处一插……”老者说着在自家颈上比划一下,见凤姐面露惧色,不禁哈哈大笑:“不怕不怕,不疼不养,只是凉了些,再醒来便是下一世了,全无知识,岂不是好?”

      既到了此处,自然绝无回转之理。凤姐颤巍巍接过那匕首,寒光照目的刹那令她硬生生堕下泪来。然这也只是瞬息的软弱罢了,只见她将残泉横于颈边,一脸傲然之色望那曹官女一笑:“到底仙子成全我,此恩也只待它日相报了。”说罢便一咬牙,手起刀落……

      轰隆隆耳畔似有九天惊雷滚过,凤姐只觉一股剧烈寒气侵体而入,从头至脚又至四肢九窍……整个人好似都化作一缕清风,忽悠悠漂泊身不由己,意识渐远了,直至落进一个逼仄狭黑的去处,便如那曹官说的一般再无知识。

      茫茫转轮滚滚而动,时辰飞快行走,只带着那奔生的精魂寻着一道去处,待得时机一到,便融进父精母血,再度投世临凡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相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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