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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临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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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早秋,桂子未开露未白。
朝仪路萱芳里一带,是被称作琉璃巷的。只因此处错落了长三书寓,一到晚间前来接局的马车穿梭不息,遥遥望去,那车头上的电石小灯招摇驰过恰似火龙雪浪,照烁长街亦有不夜之华,故得了个“琉璃巷”的诨称。刚开埠那些年,此处还不喧实,不过三五十年间,便已成了客似云来的绮艳花国,花榜上的红倌人多是出身此处。树才一朝作大,风也有些趋奉。自此便有一等专擅京调色艺俱佳的女先儿,来此地款款曼曼地做起了“先生”,另就是那次一等的幺二堂子,哄了几个闲钞便削尖了脑袋也要在那琉璃巷的首尾处挤个院所,为的是沾沾同伎翘楚的光,哪怕是能同那些体体面面的客人多说句话,也多盼个出头之日。
同春堂的老鸨朱婆子便是逢人就唱这番禅词善语。
“秋姐姐你倒想想,我若是稀罕那几块洋钱,就在五里弄一直做下去么,也蛮好。何苦没头没脚非要钻到这巷子里。就巷尾这个小院子,一个月倒要我30块洋钱,她们姐妹跟那些红先生比起来都是些铲头,天上地下比也比不得的,只有个梦春还有点进项。我么,也是看她是块料子,面孔身段还好,唱个曲么也中听,我不忍心她这辈子只做个幺二,搬来这边是盼她有一朝出人投地,高升寻个好人嫁掉。她么?倒不懂我这心,三两日多接几个客人,都要推扳我,摔脸子给人看。也真是一辈子婊子的命么,哪里扶得成夫人太太,只可怜我这一番苦心呶!”
明秋寓的鸨母秋妈只顾拈着碟子里的白瓜子,一粒粒嗑着听她唠叨,也不言语。听到后面越说越不像,便把那瓜子皮子噗地吐掉,似笑非笑娓娓道:“红姑娘么,脾气倔点是有的。我看你家梦春也还蛮好,模样标致,喉咙也好。我家明秋能像了她,我就念佛的了。”
朱婆子明知这话是客套,但听了心里也舒坦,不由得满脸堆笑:“我们梦春怎么好比明秋先生,伊是时髦倌人呶,洋人也同她谈得的。哪像梦春那么土包子,只有几个老客人看得上。”讲到此处她便卖腔作势的,凑近了秋妈小声道:“我听人讲现在倌人都不兴裹小脚了,可有这个话呀?”
秋妈动动嘴,低声道:“裹不裹脚,有什么要紧。”
“要紧的呢。”朱婆子瞪眼道:“如今时髦倌人作兴起来,我们家那几个不时髦的岂不是连个碗边也摸不到了。前两日我同阿元讲,要把怜春的脚放一放,她裹的日子浅,或者还能长回去呶?”
秋妈眼角一瞥她,笑道:“朱姐姐说得好推扳哟!琉璃巷里谁不知你家怜春是个美人胚子,如今再花三倍价也买不来那样一个讨人。就是裹了脚,不时髦,将来也数一数二的么,叫你说得就不得活了。再有,我倒问你,你家那个稀奇货如何了?”
朱婆子絮叨半日,也只为了这一句而已。她搬来此地日子短,又居巷尾,那些气候早成的书寓先生多看不起她幺二堂子的出身,不屑来往。原本也是巴结不上,可近日说奇也奇说巧也巧,自家一个本是买来做粗活的小大姐某日出门洒水,却被个阔佬一眼相中,谈讲一番便立意要买来做个外室。
“多余的你不必问。”那贵人的跟班道:“有人相看过,说我家主人在此处合该得子。这女人么,也没什么要紧,我家主人是不娶的,但也不会短了你洋钱,若是怀了身子,你也好生照料,待生了少爷,我家主人还另有酬谢。”
朱婆子听得眼珠子直转,心里盘算一番,只觉得稳赚不赔,便满口应承:“这个自然,既然是有高人相看的,想来贵人大老爷必定心想事成了。我家久春模样么,是没长开些,可也秀气得很喏!另有一说,就是那腰细后头宽的身段,一看就是生儿子的!贵人老爷当真是……”
“此事声张不得,还不闭嘴!”那跟班狠霸霸呵斥一句,吓得朱婆子不敢再说。此后便连哄带吓,软硬兼施地骗那“久春”应了。
“你说久春么……”朱婆子故意拉长了声气,作那小家子气凑近秋妈低声道:“快生了呢。大夫来号了脉,说怀的是个男胎!”
“那可要恭喜了。”秋妈抿嘴儿一笑,“若是如了意,朱姐姐就狮子大开口,要那贵人赎了久春出去,不也蛮好么?”
朱婆子笑嘻嘻,心痒难挠的劲头掩也掩不住道:“若真生了,到那时候再议不迟……呀!来了这半日,我也好回去了,改日再请秋姐姐过去叙话吧!”说罢起身告了辞,摇摇摆摆地去了。明秋妈瞧着她走一步倒把身子扭作三段,终是下等堂子里鸨母的丑态,不禁嗤笑着撇嘴摇头。
朱婆子去了便一径往同春堂来,刚进门便看见宿春倚着门口瞌睡着乱晃,不由分说过去就是一个嘴巴子。
“我把你个杀千刀的小贱货,睡到老娘大门口来了。就睡也需得拉来一个,独你一人浑睡你娘的腿子!”
宿春不防挨这一下,红着半边脸一声不敢哭。朱婆子此刻哪有心思跟她歪缠,脚下一刻不停地往后院走去,一叠声直着脖子怪叫:“久春呢?久春!”
久春几近临盆,身子愈发沉重,每日只在房里歪着。听见朱婆子酸声怪嗓的声气,心里便有些犯堵得慌。她来此处本是做大姐的,名唤“久儿”,因被那朱婆子逼着卖了借腹生子,这才一例改了名字从“春”字。起初她不愿意,无奈那朱婆子缺德手段一个接着一个,又甜嘴蜜舌只顾哄她:“你叔卖你时,原是卖进我这堂子做讨人的。我是看你年纪小,做不得生意,暂让你做点粗活罢了。如今既然有贵人相看,我也成全你这福气,过上一年生了儿子,便出去做个小老婆也是好的……不是我要讲你,你这面孔身段么,也只好去个三等堂子站街罢了,在这琉璃巷里,哪个先生姑娘不比你出挑?你若不肯,过几年做起生意来若是塌我的台赔我的洋钱,到那时可就不是这般好话好说了么!”
这话说得可怖,久春来得日子虽然不长,却也见多了朱婆如何丧尽天良地折磨手下姑娘,思前想后不得主意,坚执几日只得应了。及至与那贵人见了面,心下却又欢喜几分。那人虽不年轻,却也不甚老。四十不到的年纪,相貌气度都是好的。他与久春也不多话,她也不敢巴结,每次完事也只会握着枕头下的一叠洋钱发呆。这般往来也不过是三个月,久春怀了身孕,那人便再不来了。
日复一日,吃喝照应一例不缺,朱婆的嘴脸也还过得去。久春不禁也盼着如她所说,若是真生了儿子,公明正道做个妾侍,也强于沦落娼门受那没边际的折磨。只是这生产的日子愈近,她的心里倒越发怕起来。
“妈妈。”久春勉强笑着坐起来,起身要让朱婆。朱婆子见状赶忙抢步上前,一把按住:“我的乖女,你莫劳动,动了胎气小少爷要不高兴的呀!”
一句话触动了久春的心事,她抖抖嘴,面色竟又苍白一分。
“妈妈别说这个,什么小少爷,我怕万一不是……”
“又胡说么!怎么会不是?”朱婆子赶忙拦住她的话,安慰道:“我找的巷外胡大夫可是最会相看妇人产孕的了。他说是,一定是的。你别乱想喏,想多了,孩子要难看的。”
久春扭过头,嗫喏着动动嘴唇。
“可我刚刚做梦的。梦见一只赤红色的大鸟扑我怀里,我闪也闪不开,情急之下只看清了那鸟头冠上竟是个矮翎子……”说到这里她简直要哭出来:“妈妈,那是只雌鸟啊!莫不是我要生个丫头么?”
朱婆子起先还呆呆地听着,直听到后一句,才醒神般地朝门外狠狠“呸”了一声。
“你这才是胡说的么!”她一指戳在久春头上,瞪眼气鼓鼓地停顿片刻,忽而回嗔作喜道:“哎呀我的乖女!你那梦里是见了凤凰了,我听人讲,自古以来凤都是雄的,怎又会是雌鸟了?你不懂,这是生儿子的胎梦,真真大吉大利的好梦呢!”
久春听鸨母如此一说,这才将信将疑地略略展眉。
“妈妈……”
“好了好了!”朱婆不耐烦听那丧气话,推开她的手:“你只管养胎吧,我让厨房给你炖个水蛋端来。”说罢起身就走。久春见状也抬身欲送,哪知刚一动作,肚腹内忽而刀绞般大痛起来,令她哎哟一声歪在床上,随后便觉一股热流直冲体外……
“妈妈……不好了!”久春厉声尖叫。朱婆回首呆了一呆,赶忙冲出门去。
“阿元!阿元!”她望门外高喊:“快请大夫去么!久春她要生了……”
久春倒在床上,一层冷汗瞬间就湿了贴身衣裤。她咬着牙忍痛,一声儿不敢吭出来。人都说女人生孩子,是男是女都能有些知觉。此刻她心里分明有个声音在说生的丫头啊……她却不肯听,一厢情愿地骗自己。
接生婆和大夫都是事先约好,很快便到了。久春恍惚还听见了素常给她送钱传话的跟班福岁的声音。这让她心里安了点,到底是有照应的——但也是信不过这堂子吧,到底怕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换了讹钱也是有的。
久春努着全身的劲道,镇痛一阵紧似一阵,她终于大声惨叫出来。混乱中她好似听见了天边层层雷响,浑身顿时痛得滚烫,好似烧着了一般。久春按捺不住地凄厉惨嚎,身边的稳婆一边帮她揉按肚子一边催促:“用力!快用力啊!”
久春闭上眼,脖子直直地向后挺过去,忽然间眼前白光一片,身子一松,紧接着便是“哇”地一声响亮的儿啼。
整个屋子顿时静了,只剩下孩子一声声哭个不住。久春闭着眼,忽然就心地清明地什么都知道了。这时只听有脚步声橐橐走来,一把陌生又冷酷无情的妇女嗓音道:“是个女孩儿么。”说罢脚步声便又朝门外行去——久春知是金主家的仆妇,专伺她生产探看孩子是男是女的。如今真相大白,她必要如实禀报,那些个生子赎身的美梦是再也做不成了。
想到此处久春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向着窗外高声道:“福岁!福岁大哥在吗?”说罢她从枕下摸出个两块洋钱,一块递予稳婆,另一块示意她递予福岁。
那稳婆犹豫一下,接了钱,将窗子开了条细细的缝儿,叫道:“福爷可还在的呀?这久春姑娘有话说。”
那福岁也正待要走,听见召唤,一时便有些犹豫,抬手拉下那窗户,低声道:“姑娘不必破费了,如今事有偏差,我家老爷只怕也要烦恼呢。我只是个听差的,怕是帮不上姑娘了。”
久春眼中含泪,颤声道:“我知道你为难,我也没别的话。只求福……福爷帮忙带话给老爷,就说我生这丫头时,曾梦有赤色凤凰投怀,想来这孩子也是有些来历的。若老爷肯给起个名儿……”
“知道了知道了。”福岁匆匆听她说到这里,便怕她哭闹着索要更多不成体统,连忙应了抬脚就走。稳婆抱着孩子清洗一番,用事先备好的棉被包了,搁在久春身旁。
“倒是个标致的小娘。”稳婆望着久春,咂咂嘴道:“我说句得罪姑娘的话。你这模样除了皮色白些,倒真没出挑的。可这女儿……啧啧,一落地便这般周正的娃娃我也不曾见过呶。”
这赞叹并不能让久春心下好过些,但毕竟是人母情怀,她虽困倦,却也勉力解怀哺喂亲女。此时朱婆子只呆呆站在一旁,如被焦雷轰去了魂魄,又似那霜打的藤条蔫去了半边。眼见忙了这半晌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正懊恼间却听见稳婆的言语,不由得心中又打了另一番算盘。
“乖女……你这是什么命哦!”她边说边用衣襟揩拭眼角,说哭就哭地走来,一歪身坐在久春床沿:“如今既然生了个赔钱货,大老爷那边是不要想的了,你可得为以后打算的呀?”
久春此刻已是精疲力竭,只把眼梢瞟一眼朱婆,喘吁吁道:“妈妈,妈妈操劳这些日子可累着了。如今福岁大爷去回话,只看贵人大老爷怎样安排我母女吧。若真不行时,再……再与妈妈商量。”
这话便是个软钉子了,朱婆子一脸假惺惺的哀戚僵在脸上,飞快思量一番,也觉得贸然计较起这母女二人有些不妥,说穿了也不过是等上三两天,若是那边不肯要这二人,那时她再施为,才更妥帖。
想到此节,她便又将那哀痛戚戚地演下去了。
“乖女说得是,我是伤心你命不好,倒忘了你劳累了。你先歇着,我让厨房给你煮些面汤来……”说罢起身颤颤地去了。
久春这才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在床沿,却忽见一双水莹莹黑清清的秀丽凤目直盯着自己——
“你竟睁眼了么?”久春伸手摸摸女儿面颊,心下生出许多慈爱来,不禁将她紧贴怀内,怜爱道:“说你好看,倒真是美,像你爹。只是跟了我,以后也不知怎么个活法呢。”想到这里,不禁又酸楚地掉下泪来,怀内的婴儿也不理会她这番伤惨,只自顾自含了母亲□□,大力吮吸起来。
不多时便有福岁前来回话:“久春姑娘,我家老爷说了,既不曾生子,和姑娘的缘分也只能算了吧。但好歹劳动姑娘十月怀胎辛苦一场,我家老爷吩咐我交代了朱婆,不可苛待你母女二人。姑娘此后嫁人也罢开铺也罢,都任你自便,只是这……这女娃娃……”说到此处福岁不禁也喟然长叹:“我是个下人,不好讲究主子的,就多嘴说一句——姑娘以后自己做生意也罢了,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让这小姑娘也入了这一门……若是入了这一行,一辈子怕就难了。”
久春听了这话,心知已是回天乏术,不禁泪流满面道:“我晓得,我何尝想这样。说句抱怨的话,若不是当初贵人老爷看中了我,我虽在堂子里也只是个做粗活的,不会沦落为妓,现如今只怕那朱婆子逼我卖女……我虽下贱,但女儿好歹也是贵人老爷的骨血,若真吃了这碗把式饭,将来老爷脸上可有光彩啊?福爷,你若可怜我,就帮我说句话,就当是救救孩子……”
说到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那福岁也伤惨不已,点头道:“这好办,久春姑娘,囡囡可有小名?”
久春愣怔一下,摇头:“没。”
“快想一个。”
久春低头,半晌低声道:“梦里那凤头上翎子细细的,就叫细凤吧。”
福岁点头:“晓得了,我去跟那朱婆子说几句,姑娘放心,我虽是端主子饭碗的,但讲几句白话还是不碍的。不过有这几句话也未必灵光,来日这囡囡长大了,只怕你还要操心的。”
久春此刻满面泪痕,眼中却比先前多了些决绝。
“多谢福爷。有我一日就有她一日,我绝不会让人算计了她去。”
福岁见状也不多说,转身挑了门帘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