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照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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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听宣，心中也生出几分怯意。她前生骄横，所依无非权势二字。如今到了这头一等铁面无私的所在，想起从前的恣行劣迹，绝无草草了事的道理。于是挨延着，泣告警幻道：“我此去……怕是难道果报。听仙子所言与我是旧相识的，我也不知自己前生做了何罪堕入轮回，如今阎王殿上走一遭，若仙子念旧情，还请……”
不及说完早有一二鬼卒不耐，上前拉扯：“到了阎君治下还要啰皂，须知三界上下也无改判生死弥平过恶之理，不如快走！”
凤姐身不由己，却还只管看那望乡台处，又频频目视警幻，大有留恋之意。鬼卒见她垂泪不舍，也不分说，一把採住发髻拖了便走。凤姐虽是魂魄，也被揪扯得十分狼狈，情急之下不知哪里生出力气，扬手重重挥开，竟将二鬼挥退了尺许。
那二鬼不意有此事，皆愣定了片刻。凤姐柳眉高挑凤目圆睁，瞳仁内更有火光突突乱跳。只见她一手挽了半边散发，端正孑立凛然作色道：“既唤我，我去就是。人常说幽冥里纲纪森严，是最有王法的去处。怎就这等暴戾拉扯起来，也不怕坏了体统规矩么！”
说罢也不用接引，只身匆匆进了殿内。二鬼卒一时间也无回话，彼此相觑两眼，只灰溜溜跟进去。说来也怪，想这王熙凤不过是缕女子的新魂，凭是怎样有来历也需过这阴司一审，寻常魂魄到得此处早已是六神无主，乃至神思昏聩，多有被挟被拖才得进内。此女却是一怒之下大有气魄。警幻在后看得真切，不由得摇头，含笑叹道：“这般蛮横，也是不能改了。”
凤姐来至殿上，举目处四面皆黑，既不见阎君上座，也无鬼判旁听。迟疑着又前后逡巡几步，依旧寻不出半个影儿来。正疑惑间，忽有上方传一声响动，凤姐慌忙抬头，却见头顶不知何时现出一面硕大的宝镜，虽无金燮银纽，却通透如水，铭文右列，几行小字非金非篆，凤姐并不认得，只有上首锡文处简白的三个大字倒是看得真切——
“照世镜”。
凤姐目不能瞬，直直盯那镜子。神思所至，镜内有一清俊少女窄袖轻装，脚下一双红靴甚是醒目。只见她轻靥浅笑，笼着指尖立在回廊之下，扶住一长者脆声道：“父亲身子才好了，也不必为这起子奴才生气的。既瞧着她不好，说给管家就是。只是女儿听说他家有个姐妹许了鼎龄侯家头一等得脸的奴才，叫什么……哎呀女儿没上心，倒不记得这个。这丫头虽刁钻，到底是从小服侍过母亲，后跟了我，与我和哥哥……也亲近。如今又家道中兴，父亲倒是看在他一家子多年伺候的常情，不如赏她个脸面，别处安置也罢了。”这番话说得天真俏皮，口齿上浑没心机。可不知怎的，其父听来却大为逆耳，脸色阴了又阴。
地上跪着的婢子身着洋花绉纱的衣裙，打扮体面。虽是跪伏在地，露出一截雪白后颈却极纤柔，更具薄肩窄腰，想来颇有姿色。凤姐仰头眯眼看了此景，猛回想起出阁前有个丫鬟名唤宵儿，原是要跟她过去作陪嫁的。只因她轻狂，又兼兄长王仁也几番涎着脸纠缠此婢——凤姐一生最嫌此事，故挑唆父亲打发了。后道是将这宵儿强行配个小厮，嫁过去三五月便死了。有说吊死的，也有说是被男人打死才悬了尸。风闻辗转至深闺，凤姐听这些疯话也不在意。
“死了便死了。天底下哪里少了死人，偏她死不得？”张口便是这等无情的话。望着镜中还是玉貌绮年的自己，凤姐渐渐热泪满眼。照世镜将她生前之事一一原型必现：初嫁时和夫君倒也恩爱相合，只是常有窈窕妖艳之婢在侧讨嫌。她醋妒，但天下女子又有哪个无妒无争了？那些奴才当面就敢搔首献媚，权当她是死了的。还记得第一个被她鞭打二十又交与管家变卖的贱婢，她连那丫头姓甚名谁鼻子眼睛都想不起，只有可恨的言语犹在耳旁——“二爷从小便是这样，二奶奶新来的，哪知这些个。还是我们奴才做惯的事，怎好让奶奶操心的？”几次三番，终有一日惹得凤姐眼内出火——如此托大的贱婢，若不弹压了她，这屋里头她岂不成了外四路人了？
她知众人都说她凶横，严苛待下虽是风评差了，却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过犯。那些年持家理事，多少烂账是她一桩桩拆开，运作筹划。有几回熬得灯都干了，也不过换来几句甜嘴蜜舌的欺哄——镜子一闪换了天地，雕梁画彩的游廊变作金屛烛影的寝居。凤姐恍惚见穿一领水红色寝衣的自己，正坐在灯下一粒粒数着手心的金瓜子。
夫君贾琏斜倚着靠枕，懒懒地拨那烛芯火，直拨得满屋黑影乱跳，终于耐不住开口道：
“如今这林大妹妹要走，依你看如何是好？”
凤姐散漫一笑，并不搭话。半晌才缓缓斜过眼风，漫声道：“什么‘如何是好’？老太太让你送，你就送去。又不要你开销，不过跑一趟。苏州地界人秀地灵的，二爷还有什么抱怨不成？”
“人家说别的，你又来胡说这个。”对坐的男子讪笑一声，垂了眼多少有些不自在。可怜生就一副沈腰潘鬓，却无半点挥洒气度。凤姐见惯了他被戳中心事便会如此，不由得嘴角一抿，哼个冷笑。
“我知你烦的什么。”她将手心剩余的金瓜子丢开，转首望向贾琏，将他手中签子劈手夺了，似笑非笑道：“只是我白教了你这个主意，你如何谢我？”
男人立时涎着脸凑上来，将她一只手握在掌心，揉捏着嬉笑：“我的好人，救苦救难的菩萨奶奶，我的什么不是你的。想要谢礼随你挑去，不怕没有——但就有，只怕你看不上呢。”
凤姐噗哧一声乐出来，丢开手，低低啐上一句。
“亏你还是个爷，没个半点儿正经。我知如今家里开销大，事事经手要银子，钱不禁花。你盯准了的肥肉又难下手，故来找我吃这定心丸——内里的事你半知不知的，我心里却有数，如今老太太相准了林妹妹，过上二年一开言，必无不成之事。你此去就稳便些，该怎么行，不必顾忌。她一个姑娘家，娘家没了人，又是千金万金的小姐，也不便跟你算账的。再有一说，左不过将来那林丫头也是贾家的媳妇，这些钱不给贾家使，又给谁去？”
听了这话，贾琏便有些松动，思虑片刻又低声道：“就如你说，但我与她终是表兄妹之分，又怎好明里暗里点她这个，若她问起来……”
一语未完，凤姐便耐不住叹一声：“你怎么……是个牛皮纸灯笼。岂不知那林丫头此去是为了姑父重病，传信的小子说得明白，那林姑姥爷怕是不好。林丫头最是个有情义的，又爱颜面。她身有重孝，为父哭丧还哭不过来，于情于理又怎会与你盘算那几两银子！想必我的见识浅薄，二爷若不能信，权当我没说罢了……”
彼时之事历历在目，凤姐看得真切，心意又沉坠几分。想当年她夫妇虽是贪占了林家表妹的万贯家私，可人都说林姑娘与宝玉必是一段好姻缘，连她也是信的。也正为有此一说，才有那些打趣玩笑。
“我问你，你既吃了我的茶，怎么还不给我家做媳妇？”
说这话时她信准此事能成，便是不成，好歹说来博个正主儿欢喜。动动舌头不算使费，若不行此事，元妃省亲的亏空又如何弥得上了。只道有朝一日宝黛二人成了姻缘，这一页自然接过不提，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有情人终是不成眷属，林家妹子落得个香消玉殒。想她临去时成了家私妆奁涓滴不存失怙贫女，这笔帐终要算到自己头上。
凤姐默默在心底叹一声，头顶镜子又自变幻，将她生前所行悖逆无德之事一一展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头顶忽又传来一声喝叫：“王熙凤！”
那镜子瞬间黑了，凤姐猛醒似的一个激灵，再定睛时却不见了照世镜，一排戳灯燃起森绿烛火，正照着正前方上首龙案后，一人头顶珠冠面目严铮，正是这地府的掌君阎罗。
“王熙凤。”一声唤如撞洪钟入耳发聩。凤姐为气势所迫，不由主伏身一跪。那阎君见她如此，倒也不凌厉逼问，只平淡开言道：“如照世镜所现汝之生前恶孽行径，汝可认么？”
“愿认。”凤姐匍匐于地心下明白。到了此处哪还有什么不认之理，难道说句冤枉，便能瞒得过了？不若恳切些，或能少吃些苦。
只听头顶阎君又道：“既认了，便在此处画押。”
话音落处一张黄纸飘至凤姐面前，拾起一看，只见上书字迹若干，多半不能认得；凤姐不禁皱眉，懵懂向上道：“这……这写的什么？奴并不识字，还望陛下言明……”
正分辨间，忽有警幻飘入殿内。来至凤姐身旁，那警幻向上作礼道：“陛下明鉴，骄凤此番历劫而返，似有执念未消，故一点明灵未开。只怕还需陛下施大慈恩渡她一渡，方能正得前因后果。”
“既如此。”那阎君道。“烦劳仙子带此灵去三生石处。只有一桩——此灵生前恶业太重，便是元智得以开化，也少不得要削了仙箓，以凡身重修了。”
警幻额首称谢，飘飘然携了凤姐出殿。那王熙凤不明就里，只迷茫随着警幻，眨眼来至忘川河畔，但见一石高耸，向上望去竟似无迹涯，上有神纹，将此石被三色，分三界。
警幻回首，望定凤姐道：“仙界山川河谷，多有来龙居凤者。汝前世本是上界离恨天上放春山畔所生丹凤，专司职守我方风水。因汝天性灵澈，脱体成形修成人道，千年后便受了仙箓。那日我往孽海情天处为临凡的情鬼造册入司，被汝见了，便与我讲谈此事。想是合该有此一劫，汝见了司橱上新造的金销，竟心生爱欲，以至私自盗去。终落得载入薄命司册，又被贬入尘凡。此事三生石上俱写得明白，汝可一观。”
凤姐闻言心，便向那石上看去。果见其上居左一段处映出华彩昭彰的丹凤一只，其名曰“骄”，化成人形亦是天姿美质。后事一如警幻所叙。再看中段，其上演绎凤姐生平，也无差池。只是右一段“来生”处竟成空白，并无一图一形幻化。凤姐一一瞧过，便向警幻道：“如此说来，我前世竟是个贼了？”
警幻不意她有此一问，遂笑道：“正是。凡心所想无非利欲，似骄凤这等，便是修行未坚了。”
凤姐垂眸，略带了些赧然之色，边向警幻施礼道：“有劳仙子替我分辨。我虽尽知前世，却依旧昏昧，不明为何竟会行此无耻之事。适才阎王殿前，阎君陛下说要削我仙箓，想来是我过恶已深无可转圜，此时知悔也是迟了。只是……只是……”说到此处她不由得哽咽，“只是我这心里实在是怕……不知此后将得个什么下场？”
警幻见她垂泪，只额首微笑。
“骄凤不须啼哭，三界生灵凡有悔心者，皆可得一线周旋之机。汝不见三生石上并无汝的来世，我倒以为，以汝之聪明勇悍，必不为困境所扰。至此我与骄凤叙情已完，此处幽冥界亦非我久留之所。汝现可去阎君处听候发落，所谓精诚所至——若汝果有宿慧，必当重返仙界，以证真身。”
话音落处，凤姐只觉一阵香风拂过，那警幻仙子竟是不知去向。她心下大惊，原地转了两转忽觉眼前一黑，再回首时却又回至森罗殿前。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照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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