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无貌，夫人有病》桃小堇

9、离开之际

　　唐久再次见到安茹是在两天后，这天，因数了数藏在小坛子里的钱，他坐在院子的井边发呆，正在想着要如何才能攒到足够的钱时，有人推门进院，是秦楚楼里的小厮。

　　小厮让唐久跟他去秦楚楼，说是安茹请他帮自己画一幅画像。

　　愣了有好半响，唐久才回屋去拿纸笔，那会，周平刚好在堂中作画。

　　唐久把要去秦楚楼的缘由同周平说了一声，周平未抬头，只是点头应了，待唐久离开，待里外都变得安安静静时，他抬头，笑着将笔掷开，似是在讥笑自己。

　　在进秦楚楼时，唐久小心翼翼东张西望，他有些怕见着董画师，因为鸨母想让他跟着董画师，待在秦楚楼里，还说钱绝对少不了他的。初听时，唐久有一些心动，但不巧，鸨母说这话的时候董画师也在一旁，等鸨母话落下，唐久见他嘴角一扬，冷冷一笑道：“跟着我？得了吧，我可没多大的能耐，要我看，是我跟着他还差不多，要不，我现在就喊他一声唐师父呗？”本因天热，唐久的背后已经微微出了热汗，但在听董画师说完后，热汗变为冷汗，最后，他涨红了脸，起身告辞逃掉了。

　　上了二楼，行至烟雨房前，门半开着，有香味传出来，不是刺鼻的胭脂香，而是幽幽的薄荷香气，在这样的夏日里，闻着清浅的薄荷香，周遭的热气便消了几分，格外惬意。

　　顺了口紧张的气息，敲敲门，等里面有人道了声“进来吧”，他才慢慢入内，跨过门槛便不敢再向前了，看看坐着的安茹，再不动声色，偷偷四处看，四处寻，直到寻着有个小人儿缩成团躺在软榻上酣睡时，他眼前一亮，心砰砰直跳。

　　房内太安静了，安静到都能听见唐久的心跳声，想必这会他自己也察觉到了，所以才不敢再看着安画，而是死盯着地面，细长的睫毛垂着，因紧张还一颤一颤。

　　安茹被他这模样惹得不禁笑出了声，慢慢起身，在往唐久那行前，顺手把安画踢掉的丝被给重新盖上，动作轻而缓。

　　闻见笑声，唐久稍稍抬头，见安茹已经朝自己走来，停下，不再笑，而是直直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看透似得。

　　唐久不明白怎么了，可又不晓得如何开口，只能一动不动站着。

　　隔了会，安茹问：“喜欢她？”

　　唐久愣了下，随即认真地点点头。

　　安茹只当他是个不过十四岁的孩子，上回觉得他有趣才随口一问，可当时他的反应真是着实让自己吃了一惊，而现在，他的点头，他的坚定，似乎是毋庸置疑的。

　　“你是周平的徒弟？”安茹望着他清澈闪过光华的眼睛：“那他有没有教过你，凡事都要认清现实？”

　　听安茹这样问，唐久有些糊里糊涂的，想了想，再想了想，应道：“没有教过我......但，但我不是一时兴起，我会赚到足够钱的，我已经有一坛子钱了，等我赚到很多很多坛子的钱，你们就不用待在这里了......很快，很快的，嗯......”

　　“是吗？等你赚到很多很多坛子的钱？搞不好那时候我都已经入土为安了。”她嗤笑，见唐久听得一愣一愣的，再道：“若是有机会，你愿意带她离开吗？离开这里，离开渝州？”

　　唐久呆了一下，接着立即道：“愿意。”

　　安茹凝视着唐久，隔了半响，她轻笑，不再言语。

　　她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问，但，倘若真有这样的机会，她想让安画过不一样的人生，是即便没有了她也能过得很好的人生，这样，她便可以去实现十年前所许下的承诺，那个永远都要陪着朱恩的承诺。

　　夜里，风拂过，推开窗，不知是从哪飞来的萤火虫在花圃上飞舞着，映在安茹眼里的是橙黄色的光芒，宛如明珠般绚烂，她多想像它们一样，飞向夜空，变为繁星，或化作雨，落入地面，她倚窗而望，唇边浅笑着，可还是遮不去眼睛里的点点清愁。

　　那天过后，很快，夏末初秋。

　　一到初秋，安茹时常会坐着发呆，因为，朱恩死时便是这样的季节，秋风拂面，秋雨滴落，她的悲伤又有谁知？

　　朱恩被掩埋在城外的荒郊，每年这时，安茹都会去看一看朱恩。

　　按照秦楚楼里的规矩，里面的姑娘，接了客，待满了两年，这样每年都有两天可以自由出入秦楚楼，这是规矩，对安茹也是一样的，但由于鸨母的“照顾有加”她出行，身后都有人跟着，且安画还必须留在秦楚楼内，这样做无疑是怕跟着的人一不留神弄丢了这棵摇钱树。

　　晌午，安茹打算去一趟城外荒郊，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小蓝陪着安画，要寸步不离，在看到小蓝连连点头后，才离开。

　　安茹离开时，安画因发困，躺在软榻上睡着了，醒来时已申时，她懵懵懂懂坐着，等清醒了，环顾四周，未见安茹，只见小蓝手撑着下巴，正在犯困。

　　安画揉揉眼，歪着脑袋看了看小蓝，嘿嘿一笑。

　　她拿了笔，在小蓝手背上画了个蝴蝶，小蓝现在正好睡，迷迷糊糊的，觉得手背有些痒，挠了一挠，接着，从撑着下巴变为趴在了桌上。

　　安画还以为小蓝醒了，缩着身子偷偷看，没想到，小蓝睡得更沉了，便爬上凳子，凑近，想要在她脸上画个小兔子。

　　刚画了个兔身，小蓝醒了，两人直直对视，虽说安画有很快把画笔藏在了身后，可小蓝嗅嗅鼻子闻着了味，看看手背，再摸摸脸，气得跳起身，扬言要揍她，顿时，这烟雨房内闹开了，有桌椅碰撞的声音，有小蓝摔倒的声音，还有安画盈盈的笑声。

　　两人正在房里打闹，秦楚楼门前有人迈步入内，接着，有个声音嚷着道：“怎么？今儿秦楚楼打算关门歇业？见着我家公子来了，都没有人上前迎一迎吗？”

　　声音嚣张跋扈，尖尖入耳，鸨母刚闻其声，便知其人，回头，笑着迎上前，瞧瞧方才进门便嚷嚷的矮个男子：“呦，瞧您说的。”再看向真正的主子：“怠慢谁，都不敢怠慢张公子呀。”

　　张硝眼神在四周转了一转，拉了拉绣着云纹的袖口：“我交代你的事，都有好好办吗？”

　　“当然，当然。”鸨母忙点头：“若是有人要见安茹，便说她身体抱恙，不宜见客。”

　　张家在渝州城内算是有钱有势，鸨母可不敢把他给得罪了，面前这个张硝，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公子哥儿，打小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想想，大概只有安茹了。

　　张硝妻妾成群，但没有一个有安茹这等姿色，即便是不笑，都觉得她相当撩人。

　　张硝想，他有钱有势，相貌堂堂，以往，有多少姑娘做梦都想着被他赎身，当自己的侍妾，除了安茹，每回见她都冷如霜，可偏偏，张硝对她魂牵梦萦。

　　这些年，张硝算是耐着性子在等，可安茹一直没有随他回府的打算，到了这会，他的耐心也差不多用尽了。

　　听了鸨母的话，张硝迈步向前行，鸨母跟着道：“安茹她不在房里，要不，我让冉冉来陪您？”

　　“去了城外荒郊？”张硝停步稍稍偏身，微微变了神色：“我等着她就好。”

　　鸨母看看张硝，暗叹，这算不算痴情呢？见张硝往楼上去，鸨母紧跟着：“张公子你看，现在房内定是乱得很，我先命人去收拾收......”

　　话未说完，张硝断了话尾，边行边道：“收拾？是要把那个丫头收拾开吧？”停步，回头看着鸨母似笑非笑：“其实你巴不得安茹不随我回府，这样还能靠着她赚上一大笔，更何况，她还有个女儿，前两年看不出什么，这两年倒是越长越好看了，也越来越像她了，现在她快十岁了，再等个四五年，便可以卖个好价钱了，是吗？”看鸨母一脸被说中的模样，张硝哼笑了笑：“怕我碰她？本公子可没有那种癖好，我要的只是安茹，至于这丫头，还是等过些年张开了再说罢。”继续向前行：“若是她愿随我回府，连带那个小丫头的，钱自然少不了你。”

　　鸨母应声道：“是，是，是。”

　　这边慢慢向烟雨房去，那边，房内两人也已经闹够了。

　　小蓝打算到后院打盆水回来，给自己洗洗脸，也顺道给安画洗洗手，只是一拉开门，瞧见有人正好在门前停下，不由得愣了一愣，而站在不远处的安画更是吓得踩着板凳爬回了柜子里头躲着。

　　张硝不清楚，这小丫头究竟什么毛病，见着他跟见了鬼似得，怕得要命，是唯独对他这样？还是的确怕生，碰见人都这样？想到这，他不由哼笑，再看看小蓝，墨竟糊了一脸，便道：“人家姑娘打扮用的胭脂水粉，你用墨？”

　　小蓝听完脸飞红，鸨母上前，粗着嗓音道：“有没有规矩了？还不快给我下去把这脏脸洗了，让张公子瞧着笑话。”

　　小蓝应了声是，但未离开，而是瞧瞧鸨母低声道：“那我带安画一道下去......”

　　鸨母本想说好，结果却听张硝道了句“让她留着”，便不好再出声了。

　　“可，可是......”小蓝犹犹豫豫，因得了安茹的吩咐，自己得寸步不离守着安画，颤巍巍看看张硝，算是豁出去了，低着头，往回走：“那我也留下来吧。”

　　张硝面上表情变化不大，他往里走，坐在桌边，摆正面上翻倒的茶杯，出声道：“看来你这的规矩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受用呢。”

　　鸨母看张硝朝自己笑了笑，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上来，打了个哆嗦，快步向里，拧着小蓝的耳朵往外拖，嘴里还不停道：“你这死丫头，还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我答应过安娘的，在她回来前要看着安画。”

　　“在这里你到底该听谁的？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卖了？”

　　“疼，疼，耳朵要被拧掉了——”

　　吵闹的声音渐渐远去，张硝看看柜子，再看看跟着自个的仆子，挥挥手：“你也下去吧。”

　　“是。”仆子弯身，慢慢往外退，接着便下了楼，本想在门外守着，瞧瞧安茹何时回来，可刚下了楼，正有个清倌在唱曲，模样娇得很，便袖着手直直看。

　　秦楚楼里的小厮给张硝送上了一壶好酒，瞧着张硝应是没有别的吩咐了，便退着离开了。

　　张硝还是头一次独自坐在这烟雨房内，不过，现在说独自也不尽然，因为，柜子里头还藏着个小丫头。

　　饮了一杯酒，他起身，走到柜子前，伸手将柜门拉开。

　　安画躲在柜子里抱着膝，她有偷偷看，见只有张硝坐在那，本来就已经怕得不行，结果柜子突然被拉开，看看张硝就站在眼前，那样子，在她看来，真是可怕极了，于是，眼睛一红，呜呜咽咽开始哭了起来。

　　张硝知道安茹现在最在乎的是什么，所以，他打算利用这丫头，好让安茹的心慢慢靠向自己，可想要开口，这小丫头却躲在里面哭个不停，而且越哭越大声，就连柜子都在摇晃。

　　他虽有妻妾，但膝下无子，于是，某种程度上来讲，张硝很不擅长应付小孩子，尤其，还是这种莫名其妙瞎哭闹的，瞧着，看着，头疼得要命，那些时常挂在唇边的甜言蜜语现在竟一点都派不上用场，他恼得很，黑着张脸，把安画从柜子里提了出来。

　　提出来放下，哭还未消停，小丫头逮着了机会便要往外溜，这下子，张硝看着还算不错的好脾气全没了。

　　他一把抱起哭着跑的安画走到软榻前重重放下，沉着脸，厉着声，狠狠盯着她：“不许哭！！”

　　果然，安画颤了颤，止了声，接着，在张硝正在想小丫头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同时，刚消停了片刻的安画扯开了嗓子哭喊，边哭，边喊着娘。

　　张硝愁死了，好声劝没用，厉声只会让她越哭越大声，真的，再这样哭下去，整个秦楚楼的人恐怕都要来看热闹了。

　　若是说，自个有心要对她做些什么，那哭倒还情有可原，但自个暂时也没想对她做些什么，顶多算是想讨好讨好她，这样搞不好安茹便愿同她回府了，可讨好的话还没琢磨出来，这已经哭得撕心裂肺，吵得耳朵都要渗血了，实在没了法子，便稍稍弯身，一只手压在软榻上，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并警告她，再吵，就把她丢到后院池塘里喂鱼。

　　管用倒是挺管用的，因为安画终于消停了，只是，张硝没留神，把她鼻子也给捂着了，这下子别提出声了，气都出不来了，眼睛睁得大大，手脚不停扑腾，等张硝发觉松开手时，她已经恍恍惚惚，眼前张硝的脸渐渐模糊，接着便没了意识。

　　张硝被安画的样子吓着了，要是现在这小丫头出点什么时，那安茹还不得恨透了自己，正打算探一探气息，只听外面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等脚步声近了停下，便听见有人急急唤了声“安画”。

　　张硝回头，刚把来人看清，就有什么生生砸上了他脑门。

　　房内传来碎裂声，那原先摆在桌面上的白瓷酒壶已四分五裂掉落在地，而张硝应声倒地。

　　唐久砸下去时用了狠劲，等张硝躺在了地上，他急忙上前，扶起安画，喊了两声未得回应，伸手一探，幸好，只是昏了过去。

　　唐久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买了干果来找安画，可刚到门前，瞧见张硝把安画压于身下，顾不得看清，问清，只觉得安画好像有危险，便急急喊了声，拿着摆在圆桌上的酒壶砸了过去。

　　现在，看看安画，再看看张硝，正不知所措时，忽见张硝动了动，唐久犹如惊弓之鸟跳了起来。

　　害怕，恐惧，和着浅浅的血腥味在他周围萦绕不散，接着，楼下有喧闹声传来，他回过神，再顾不得许多了。

　　唐久背上安画，脑袋从房内探出左看右看，见这会刚好无人，便矮着身子溜了出去。

　　因时常来秦楚楼，他对这也算是轻车熟路，那些公子哥儿要不就是在房内寻欢作乐，要不就是在楼下听曲看舞行酒令。

　　这会，楼下热闹得很，鸨母正在对着某位公子点头哈腰，小厮忙着端茶递水，他挨着墙走还以为谁都不会注意到，可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鸨母被声音引得回了头，这时已经看见唐久好像背着什么跑了出去。

　　紧接着，秦楚楼里便闹开了。

　　张硝伤得不算重，至少仆子慌慌忙忙去找他时，还有些意识，只是，伤得颇冤。

　　安茹回来后就被鸨母关在了房内，命人看着，一步都不得离开。

　　而周平，因唐久伤了张硝，受到了连累。

　　在秦楚楼的护院和张府的下人四处找寻唐久时，安茹坐在房内心急如焚。

　　她回来时，张硝还未离开，伤口被郎中简单清理包扎，看到她，神色倒是如常，未提及唐久，只是同她说了安画的事。

　　安茹明白，张硝是在告诉她，这伤，是因安画而起的。

　　现在，安茹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紧绷着，她很清楚张硝的脾气，若是唐久和安画被带回秦楚楼，那唐久的小命肯定不保，连带周平也是......而她与安画，恐怕永远都摆脱不了张硝。

　　从酉时一直到戌时，鸨母气得手叉腰站在门前，这城内城外都找遍了，别说唐久了，连颗糖都没找着，他一个孩子，还带着安画，是凭空消失了不成，真是活见鬼了。

　　在鸨母满口骂骂咧咧时，有小厮上前说：“......安姑娘说她想要见张硝张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