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茨）追寻》乐云舒

13、十三：独怜幽草涧边生

　　萤草有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就如同很多人因为头发的长度而不知道座敷童子其实是女孩子一样，因为化形时的一个小小意外，很多人不知道这个相貌秀美扎着马尾的小妖其实是个男孩子。
　　不刻意去提，也没有谁刻意提问，于是这便成为了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晴明是知道的，因为他是萤草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时遇见的第一个人，但他从来不说破。
　　安倍晴明的运气一直不算好，父母很早的时候就不在身边，半妖的血脉让他的处境尴尬，天赋过人却始终没有强大的式神，还总是被麻烦缠身——他能有那般如日中天的声望也的确要感谢那些麻烦。
　　萤草不是他的第一个式神，却无疑是最为特殊的。
　　最早出现的童男童女没有什么攻击力，且常常要献祭自己的生命，三尾狐和雪女能力不错，却是后来机缘巧合才收服的。可萤草不同。
　　因为战斗受伤的阴阳师留下的鲜血，无意浇灌了一株即将枯死的野草，不经意间竟然催生出了一个新的生命，这是何等奇妙而又不可思议的缘分？
　　新生的生灵弱小而又胆怯。于是阴阳师将他带回家，温柔而细心地照料，又时常诉说自己的心事。
　　萤草是在感受到阴阳师的温柔和真诚，体会到他内心的喜怒哀乐而化形的。他不是最聪明的，却是最贴心，最了解晴明的。有些事情安倍晴明不会告诉源博雅，不会告诉大天狗，但他一定会告诉萤草——不，甚至不用告诉，他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牵动萤草的心绪。
　　所以对萤草来说，安倍晴明也是最特殊的。阴阳师赋予了他生命，为他的生命做了启蒙，指引他前进的方向，让他明白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安倍晴明的事情萤草全都知道，比最早跟着晴明的童男童女、比备受晴明青睐的大天狗、比晴明的人类挚友源博雅都知道得多。
　　所以当听了一夜墙角的萤草看见大天狗趁着天刚擦亮的时候悄悄溜走就觉得不太好，此刻看见晴明的态度，内心更如一团炙热的火焰在燃烧。
　　无法平息，不可忍耐。
　　晴明是赋予了萤草信仰的人，也是让萤草寻找到生命意义的人。
　　在萤草唾弃自己无能为力时，他便千山万水找到隐居已久的花鸟卷，完成大妖为难似得委托，使得萤草得以拜入门下。
　　当花鸟卷终于教无可教之后，她终于忍不住问萤草：“你是为了什么如此拼命呢？”
　　萤草茫然。
　　睿智的女妖笑道：“是守护吧？”
　　“守护……”年轻的小妖轻声念出这个词，内心觉得无比温暖。
　　回程的路上偶遇了茨木，不打不相识，萤草再次感受到了一种来自于力量上的无力，白发大妖却没有因此瞧不起他，反而为他顽强的生命力表示惊叹，问道：“你啊，明明有着可怕的潜能，是为了什么束手束脚的呢？”
　　“束手束脚？我吗？”萤草低头，说道，“我没有吧？我只是有一个一定要去守护的人。”
　　白发大妖笑了，金色眼眸流转着璀璨的光：“这样的存在，我也有，所以，我才要变得更加强大。”
　　那时萤草也还年轻。
　　那时茨木刚刚开始追随酒吞。
　　即便一时之间难以明白，茨木的话到底给萤草留下了印象，也成了他日后能有一战各方大妖之力的重要转折点。
　　所以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他才能毫不退缩、绝不怯懦地去找大天狗算账。
　　安倍晴明是萤草信仰，是他存在的意义，谁喜欢晴明或者晴明喜欢谁，他都只欣喜却不嫉妒，因为阴阳师告诉过萤草这是人世间最美的感情。可谁伤害他，萤草却不会允许。
　　他冲到了座敷童子和山兔的房间，把睡眼朦胧的两妖卷巴卷巴打包了一下就打算后向爱宕山进发。
　　年轻的小妖眼神坚毅，步伐坚定，好似要去征服星辰大海。

　　八百比丘尼因为心神不宁而起了个早，还没来得及起卦，就感觉到了院子里的动静，连忙走了出去，却看见青行灯守在了庭院的树下。
　　“怎么了小草？”坐在灯上的女妖晃荡了一下腿，“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了吗？”
　　青行灯这几日留在冥界与阎魔忙些事情，今天早上方才赶回，与大天狗擦肩而过，回到庭院没多久，就看见萤草气势汹汹地从阴阳师的房中走出来，心下不由得有些好奇。
　　萤草一时有些怔楞，大妖的话，即使无意也会对如他这般的小妖形成命令，他想了一会儿，瞥见坐在屋顶上做早课的青行僧，忽然灵机一动，道：“佛曰，不可说。”
　　青行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晴明、大天狗、不可言说。
　　这三个词连起来，该是何等旖旎的一个故事啊。

　　见她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萤草便接着向外冲去。
　　八百比丘尼见状不禁问道：“你不拦着他么？”
　　青行灯道：“没有那个必要。”

　　三只小妖快到爱宕山的时候，忽见天边的一抹流云飘然而下，化作身形纤弱的美貌少年。
　　“云舒？”萤草蹙眉，“是晴明大人叫你来的么？”
　　云舒摇了摇头，道：“大天狗大人恐要闭关许久，你轻易寻不到他，再者……”
　　少年的眉宇间缠上了一丝忧愁：“再者，晴明大人的大限要到了。”

　　恍若一声炸雷在脑海中响起，萤草下意识地手一松，扛在肩上的座敷童子和山兔被她摔在了地上。
　　三只小妖如石头一般僵在了原地，半天，座敷童子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云舒大人，这是……真的么？”
　　因为诗人的一念情怀而生灵的妖物便如诗句一般美好却也多愁善感，见他们震惊哀痛到了这般地步，竟有些不忍地移开了目光，只微微点头。
　　四妖一时讷讷无言。
　　终是萤草最先反应过来，咬牙道：“走，我们回去。”
　　回晴明大人身边去。

　　此刻的阴阳寮倒也热闹，酒吞和茨木结束了一轮修行，回到了寮中，姑获鸟一见茨木身上的新衣服已经破破烂烂的不像样，身上还多了许多伤，一身羽毛立刻根根竖起，伞剑“飒”地一下就出了鞘。
　　坐在酒吞脑袋上的小茨木吓了一跳，一双金色的眼睛忽然瞪大，见姑获鸟没有接下来的动作，不由眨巴眨巴眼睛。
　　酒吞干咳了一声，道：“严师才能出高徒。”
　　姑获鸟心说您老人家有本事当茨团一辈子师父，把这个关系维持到天荒地老，嘴里却道：“他毕竟还小。”
　　酒吞说：“我等可没有什么童年。”
　　姑获鸟一时沉默。
　　越是强者的世界，越是残酷。
　　妖鬼之流动辄翻江倒海，却不知他们生存下来同样不易。
　　姑获鸟自己也是这么走来的。
　　——我等没有童年。
　　她这样想着，又对上了小茨木不明所以的好奇目光，心头软成一片。

　　——可我多想给所有的孩子一个童年。
　　人类也好、妖鬼也罢。
　　不管前生来世，在今生的最初最初，他们都是纯白无罪，他们值得最好的。
　　茨木顺着酒吞的头发趴下来跳到地上，蹬蹬蹬跑到了姑获鸟身边，扯着她身上的一片羽毛，问道：“姑姑，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姑获鸟蹲下身，对上他的眼睛，道：“我没有，茨木大人。我只是在想，能看见您这个样子，我何其有幸。”
　　如您这般的大妖，生命中竟也能有着这么温馨的回忆，而好巧不巧，我也参与其中，带给您温暖快乐。
　　这是何等幸福之事？
　　茨木歪了歪头，不是很能理解姑获鸟话中的意思。想了想，便说道：“我也很有幸。”
　　酒吞不由啧了一声。
　　他早就说过，如果茨木愿意的话，他不用甜言蜜语，就可以打动任何人。
　　过去他只想打动酒吞，现在重来一次……
　　酒吞不由沉下脸，咬牙切齿。
　　恰在此时，萤草、山兔和座敷驾着山蛙冲了回来，因为速度太快一下子没能刹住，弄得满院子妖仰鬼翻。倒是酒吞早就见机一把抱起茨木跳上了树。还没来及松口气，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清冷的女声：
　　“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
　　呆在酒吞怀里的茨木好奇地抬头，便看见了雍容的女子飘坐在他们身侧。
　　“阎魔，”酒吞毫不意外地开口，“是那个家伙快要不行了吧。”
　　阎魔点了点头：“无论是他犯下的罪过，还是他为了处理事务所付出的代价，在漫长的生命都该消磨了，能撑到今日，我和判官也做了不少手脚。”
　　“我就知道，”酒吞把趁机抓向腰间葫芦的茨木挡开，换了个姿势抱住他，而后说道，“只是萤草他们怎么知晓的？还有……那家伙知道了吗？”
　　阎魔冷笑道：“大天狗固执起来连他自己都怕，他现下可能只想闭关个三五年冷静冷静，好好想想未来的路。只可惜……”
　　“也未必，”酒吞的余光忽然瞥到了天际流云，说道，“我知道是谁告诉萤草的了。那个来自大唐的小妖不可小觑，搞不好他会有办法。”
　　“办法的话，我自然是有的，”天边的流云悄悄飘落，在他们身边停下，化作人形，“只是还需要青行灯和青坊主两位大人的配合。”
　　阎魔一愣，道：“为什么是他们两个？”
　　酒吞一边把茨木偷偷去抓云舒长发的手拦住，一边不顾后者好奇的眼神把他顶到了头上，而后说道：“不管为什么，总之只能是他们两个吗？”
　　云舒点头。
　　这两位妖鬼既不能以利益驱使，也不可用武力威逼，倘若不是安倍晴明，谁能请动他们出手呢？
　　酒吞摇了摇头道：“也不知道他是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