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十四：我欲书尽天下事 ...
-
在众多大妖中，青行灯的来历最为神秘莫测，关于她的传说也最为诡秘阴森。
传说她时而徘徊于地狱时而游走于人间，传说她好奇闻异事，传说她会吸取别人的灵魂。
——人类啊，在到第九十九个故事的时候可千万记得停下，否则你的魂魄便会丢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传言越来越真，真到再也没有人愿意在漆黑幽深的夜晚对着兰膏明烛说故事，于是幽幽深巷时常传来这样的叹息——
今夜可真寂寞呀……
酒吞是寂寞的，他的寂寞在于高处不胜寒。
可是他身边终究有个茨木。所以他寂寞得任性，寂寞得肆无忌惮，他享受甚至沉溺于寂寞。
因为他可以把身后交给茨木。
青行灯也是寂寞的。她的寂寞在于，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寂寞。谁都不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排遣自己的寂寞。
直到她遇见了安倍晴明。
就好像八百比丘尼不问缘由就跟在了他身边一样，青行灯在看见他的瞬间，内心就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受。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类呢？最复杂也最纯粹，最黑暗也最洁白，最无情也最多情。
——他可真有趣。
于是她决定追随安倍晴明。
也是从安倍晴明开始，她渐渐地发现，人类的灵魂能有多么丑恶，就能有多么美丽。
她在安倍晴明这里遇到了那么多事，认识了那么多有趣的人和妖，没有一天是重复的，没有一日是无趣的。
这里有连妖狐也想去不着痕迹讨好的座敷童子，有能力出色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山兔，有大天狗也不愿轻易招惹的萤草。
这里的故事说上一千年都不会腻。
空寂的心仿佛一点一点地被填满了。
所以当云舒提出要求的时候，她没有多少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得到了她的首肯之后，云舒显然松了一口气，心道：只差最后一步了。
青行灯见他远去，才慢慢收回目光，展开案上的竹纸，缓缓落笔。
不过是写几个故事，妖物的生命如此漫长，权且当做……打发时间罢了。
沾了墨汁的笔尖在纸上随意勾勒，三两句间，有一段绚烂的篇章缓缓铺陈开来——
“晴明大人的功绩很大，但他犯下的罪孽已然不可弥补。因为曾经的自我分裂，他的灵魂受到了重创，生命消逝的同时，他的灵魂也渐渐消散，终于难入轮回。”
山脚下的驿站里，一行过路的旅客向附近的孩子说着沿路听来的故事，这些故事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让孩子们心驰神往。
“他的式神因此想到了一个办法。在安倍晴明大限之日，将他的魂魄收尽青行灯的灯中。青行灯便和青坊主一起为晴明大人祈福，传颂功绩，收集信仰。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终于使他魂魄健全，顺利投入了轮回。”说话人略微停住，饮下一口茶，道：“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故事啊，就到这里结束了。”
一旁的孩子们听得抽抽搭搭，忽然有一个人问道：“那么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呢？”
“安倍晴明死后，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回到了大江山，随着茨木童子长大，他的记忆渐渐回归，从此，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
“那么大天狗呢？”
说话人一愣，道：“在晴明大人即将转世的时候，大天狗终于得到消息赶来，他意识到了自己曾经的错误，因此发誓，守护晴明大人的转世，生生世世，永不离弃。”
这个结局便把那些微的遗憾给驱散了，孩子们一脸憧憬，纷纷说道：“我长大了，也想成为晴明大人那样的阴阳师。”
说话人笑了笑，提起了手边的灯，道：“故事说完了，我们该走了。”
话音刚落，守在她身边抱着一把长刀的女武士，和捧着一个花盆低声念经的僧人便一起站起来，向驿站的门外走去。
小孩子们看着他们的背影，忽有一人问道：“那个和尚的盆子里种着什么呢？”
“没看清楚，”另一人答道，“是蒲公英吧？但是好像大过头了。”
“啊！”有人后知后觉似得说道，“怎么刚才那人拿的灯发着青光呢？”
“是青行灯吧？”
“就是青行灯吧？”
孩子想到这个可能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兴奋了起来，纷纷跑出去一看，却见山路迢迢，云烟缭绕，再也不见他们的踪影。
关于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与式神们的故事到处流传，内容也各不相同。安倍晴明是终获救赎还是魂飞魄散？阎魔和判官到底倾心相许，亦或者抵不过冥冥重障，终不敢越雷池一步？倾城绝艳的鬼女回到了自己的枫林还是将自己封印于钦慕之人的身旁？稚弱的小妖是否为他的信仰献祭了生命？茨木童子究竟是恢复记忆，还是因为逆天改命受到惩罚，永远记不起追随的方向？
这些都已不可知了。
偶尔有人或者妖窥见了青行灯的真身，也会大着胆子上前询问。美丽的女妖只是抿唇轻笑：“妾身啊，不过是写个故事罢了，再问下去，便是第一百个故事了吧？”
于是问者终于想起了那些阴森的传闻，纷纷逃窜，真相如何，竟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那曾经冠绝京华的阴阳师，令人闻风丧胆的魑魅魍魉，叫人惊心动魄的奇闻异事，全都碎在往日的风中，化为历史的尘埃，可闻不可追。
唯有青行灯的故事，亘古流传。
直到千年以后，有旅人来到京都游玩，不知怎地竟迷失了方向，误闯了一座荒芜的庭院，院子中有一棵枯萎了不知多少年的樱花树和破败的石桌石凳，显得清冷孤寂。秋风卷起砂石扑面而来。
旅人用手挡住脸，恍惚间抓住了什么东西。待风停下，他摊开手一看，才发现是一张不知过了多少年月的纸张，纸张上写着一篇古时的文章，只读了两句便觉得华文溢彩。
王都华京，萃物所灵，有美一人，水澈天静。
顾兮盼兮，山花烂兮。嗔兮笑兮，为目眩兮。
生灵智、晓阴阳、御妖鬼、平四方。涤浊荡瘴、乾坤朗朗。
不入王堂，竟安此院，素手拨弦，风轻云淡。
……
此去蓬莱，终不可谖兮。
在这华丽的京都，荟萃着世间的灵气。有一位美人，如水一般明澈，如天空一般沉静。他目光所及之处，山花竞相开放，灿烂辉煌，他的一喜一怒一颦一笑，美得叫人目眩神迷。他天生灵敏而富有智慧，通晓阴阳之道，能御使妖魔鬼怪，平定四方，使得天地之间的浑浊瘴气被洗涤干净，还这乾坤朗朗清明。他没有居住在高官贵族的华邸，反而在这个庭院安居，每日弹琴奏乐，过着云淡风轻的悠闲生活……也许他是被神明带走了吧，这样的美人，人世间再也找不到了！
这大抵是遍歌颂一位容貌绝艳的阴阳师的文赋，旅人读来，只觉得唇齿流香，唯有些许遗憾，便是因为年岁过久，有些字迹已经辨认不清了，正待仔细看看，又是一阵风吹来，这张脆弱不堪的纸，终于也结束了它的使命。
他叹了口气，驻留了一会儿，终是离开了庭院，跨出大门的一瞬间，恍惚间仿佛听到了谁在叫他的名字，回头望去，却谁也没有看见。
寂静的庭院便如同中间那棵老树一般毫无生机，却固执地留在这里。
好像在等着谁回来一样。
他心头一颤，只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惆怅萦绕于怀。
——谁都回不来了。
他听见耳畔有个声音这样说道。
作者有话说第14章 十四：我欲书尽天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