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桥头》羊笔笔羊

74、No.6 离别苦

　　时间飞一般过去，转眼便是十多年。
　　这些年里，乔致远逐步挖出了深藏警方的十数个灰色人员。然而他们并没有急于将这些内奸抓起来——那只会让乔致远暴露，并且致使他们派出更多内奸。
　　朱隆烨的身边也逐渐渗透进警方的人，只是无人能像乔致远这样渗透得如此之近。这场不见刀光血影的战争随时会有人倒下，但没有人退缩。
　　如果想将一个庞大的贩毒组织连根拔起，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要多年运筹帷幄。他们为这次行动付出了十多年，无数人倒在身后，而他们已无退路，只能向前。
　　还有乔致远的孩子，他和朱茵的孩子——乔椋。这个女孩无忧无虑地度过了童年，长成了一个活泼好动的少女。她像她妈妈一样精力无穷，然而又有着父亲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韧劲儿。
　　乔致远终于同上峰进行交涉达成了协议——如果朱隆烨落网之后，朱茵仍愿和乔致远在一起，可以通过保护计划让她继续维持乔致远妻子的身份。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事情永远不会按照任何人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发生。哪怕乔致远已经拼尽全力与死神一搏，希望保得妻子平安，也许亦只会一败涂地。
　　这天，乔致远忽然有了非常强烈的不安的感觉。他的心脏仿佛不受控制地加速，肌肉似乎失去掌控地痉挛。这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加班，而是按时回到了家中。
　　家中似乎一切尚好，女儿放学归来，正在厨房偷吃她妈妈烤的小饼干。朱茵瞧见乔致远这么早回来高兴极了，支使女儿去给爸爸倒水。
　　乔致远在沙发上坐下，心中犹豫，也许这只是他的错觉，因为他太过紧张。但乔致远仍把女儿赶回了卧室，他压抑着心中的紧张，左手微微有些颤抖。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乔致远瞬间紧张起来，他透过猫眼看到了刘飞正站在门外，心中顿时升起疑云。
　　“致远，是谁啊？”朱茵在厨房里扬声问道。
　　“是小刘。”乔致远收敛表情开门将人迎了进来，在客厅沙发上坐好。
　　朱茵见是熟人来，连忙泡好茶端出去，笑着问:“小刘怎么来了，找你乔哥有事儿？”
　　刘飞冲朱茵笑了笑:“算是吧。”他扭头对乔致远说道，“看来你瞒得真的很紧，朱小姐到现在还毫不知情。”
　　朱茵一愣，为他说的话，也为那声朱小姐——很多年不曾有人这样叫过她了。
　　乔致远拧起眉头来，心中暗自戒备，嘴上说道:“说什么呢？我瞒着什么了？”
　　“瞒着你其实是警察派来的无间道啊。”刘飞笑嘻嘻说道。
　　乔致远变了脸色，朱茵却一下火了，端起茶杯一扬就泼了刘飞一身，她指着大门冷冰冰道:“请你滚出我的家。”
　　刘飞缓缓摇了摇头，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地抹了把脸，笑着对乔致远说道:“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乔致远一下站了起来，他本能的察觉到危险，想要将朱茵挡在身后。然而刘飞动作极快，闪电般抬手就是一枪。
　　消音器发出的声音短促而尖锐，朱茵应声倒下，乔致远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这个女人一死，你就再也别想回到朱隆烨身边了。”刘飞把话说完，扔下枪转身就跑。
　　他有把握乔致远不会来追他。
　　乔致远的确无暇抽身去把刘飞千刀万剐，他抱起血泊中的朱茵，感到喉咙里有一把刀子在绞动:“阿茵，阿茵你看着我……坚持住……”
　　“他说的……”朱茵胸口不断涌出鲜血，浸红乔致远的手，她喘息着，却说不出话，只能望着乔致远。
　　乔致远浑身都在哆嗦，他低下头，颤声道:“对不起，阿茵，对不起。”
　　“你……”朱茵挣扎着开口，嘴巴里冒出血沫，“……你就是……火坑……我也跳……”
　　乔致远心如刀绞。
　　朱茵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我……从不后悔……嫁给你……”
　　乔致远咬紧牙关，他低声道:“你坚持住，我去叫救护车……”
　　“等等……”朱茵无力地扯住乔致远的衣袖，“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乔致远哽咽答道:“好。”
　　“你发誓……”朱茵声音愈发低了，每一次喘息都像是挣扎，“发誓……”
　　“我发誓。”乔致远握紧朱茵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朱茵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看着乔致远，微笑起来，一字一句说道:“嫁给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乔致远感到她的心脏最后挣扎着跳动了一下，随即便归于寂静。他伸出手去探朱茵的鼻息，去摸她的颈动脉，却只得到绝望。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妈！”乔椋听到动静不对出来，一眼就看到妈妈倒在血泊里，父亲跪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
　　她冲上前来，无措惊慌地问乔致远:“妈怎么了？爸！怎么办？”她见父亲没有反应只觉得恐惧到了极点，“我去打120......啊！”
　　乔致远猛地回头，就看到几人持刀闯了进来。
　　——是老狼的人，刘飞有的是办法治他于死地而不沾手。
　　接下来的记忆变得混乱不堪，仿佛满眼只剩了刀光，和血光。
　　等乔致远被夜风吹醒，他们已经身在一条荒凉的路边，头顶的路灯正发出微弱的光芒。老金在他身边，背上背着乔椋，而他自己则浑身是伤，左腿剧痛得几乎无法站立。
　　“致远，你听好。”老金按着他的肩膀飞快地说道，“找个地方潜伏下来，我们的人会配合行动，你必须找机会回到朱隆烨身边，重新获得他的信任。”
　　乔致远喉咙里火烧一般，满嘴都是血腥味，他喃喃地重复:“回到朱隆烨身边……”
　　刘飞冷酷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这个女人一死，你就再也回不到朱隆烨身边了。
　　砰！
　　那声枪响！
　　乔致远猛地闭上双眼，他含混不清地重复道:“回到朱隆烨身边……”
　　老金有些担忧地望向乔致远，但仍旧得狠下心肠把接下来的行动计划告诉他:“我们的人会伪造一起事故现场，并且伪造你的死亡。但是刘飞一定会把你是内奸的消息告诉朱隆烨，想要回去，必须先除掉刘飞。”
　　“我知道。”乔致远哑声开口，他睁开双眼望向身边的战友，“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老金沉默了，他知道今晚的意外对乔致远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但他必须挺过来。
　　乔致远深深吸了口气，眼神转向昏迷中的乔椋:“让我再看看她。”他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卷发，在她额前亲了亲。
　　老金说道:“我会保护好她的……刘飞也不敢伤她。”
　　乔致远点了点头，将身上的皮衣脱下来，盖到女儿身上。他最后望了眼他和朱茵的孩子，毅然转身冲进了夜色中。
　　他在心里对乔椋说:
　　孩子，爸爸爱你。

　　十年后。历史仿佛在轮回一般，乔椋缩在这间小小的招待室中的椅子上，等候命运的审判。
　　门口是两个荷枪实弹的战士看守着她——行动计划只有极少数人知情，所以她的身份并不能立刻得到证明。
　　忽然，走廊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乔椋抬起头来，她已经疲惫到极点，却在此刻又感到紧张起来。
　　来人是金叔。
　　在看到他的表情的一刹那，乔椋的心仿佛瞬间沉入冰水中，并不断向深渊坠去。
　　“他伤得太重，全身器官都已经开始衰竭，现在只能依靠机器维持生命。”金叔告诉她，“我来带你去见他。”
　　乔椋感到头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麻木地跟着金叔离开了这个基地，上了直升机。
　　她的思绪仿佛凝滞了，这是人自身的保护机能，因为判断出殇痛、绝望会带来的伤害，所以强行抑制了她的情绪波动。
　　她变成了一个石头人，直到来到病房外，冰冷坚硬的外壳才被一下打破。
　　迟来的痛苦逐渐蔓延全身，乔椋魂不守舍地走到父亲床前，他浑身插满管子，仪器嗡嗡的运作着。
　　乔椋哆嗦起来，她缓缓握住父亲的手，眼泪一下子不受控制涌出来。
　　仿佛有感应一般，乔致远睁开了眼睛。乔椋飞快地擦干眼睛，挤出一个笑容来:“爸，你醒了。”
　　“你来了，”乔致远的声音沙哑低沉，“爸爸还以为……等不到了……”
　　乔椋忍着喉咙里的剧痛，笑着说:“别犯傻，你很快就会好起来，到时候咱们还要好好聚一聚呢，你忘了你答应过我啦？”
　　“爸爸……可能要食言了，”乔致远望着女儿，轻轻咳嗽一声，低声说道，“自己的命，自己清楚……”
　　“爸……”乔椋说不出话来，咬紧牙关才忍住没哭出声。
　　乔致远摩挲着女儿的手，说道:“爸爸……答应过妈妈……照顾好你……”他吃力地喘了口气，“爸爸对不起你……以后要靠你自己了……”
　　乔椋嘴唇哆嗦着，哽咽说道:“别这么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乔致远长舒了口气:“可惜爸爸……看不到你结婚……生子……”他笑起来，“那个小伙子……很好……你比你妈……眼光强多了……”
　　乔椋失声痛哭。
　　“别哭，”乔致远低声说道，“这么多年……终于结束了……爸爸其实心里……很欢喜……”
　　他眼神逐渐涣散，仿佛又看到朱茵的笑靥，他喃喃道:“你妈妈一个人……太孤单……爸爸去陪陪她……她喜欢……热闹……”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已低不可闻。
　　仪器刺耳的报警声响起，外面候着的医生护士立刻冲了进来，将乔致远推进手术室。
　　尽人事，听天命。
　　乔椋看着“手术中”的灯亮起，忽然承受不住，这里的一切都逼她发疯。她一把推开身边的人，踉跄着冲出医院。
　　离开这里，她命令自己，远远离开这里。不要去听那些人说话，不要听他们讲“我们已经尽力了，抱歉”、“节哀顺变”，她十年前已经承受过一次，再也经受不住第二次了。
　　乔椋发疯一般逃离了这里，她随便找了一辆客车上去，不问目的地，只想远远躲开。
　　仿佛这样，就能逃开那些死亡带来的阴影。

　　半年后。
　　乔椋背着包在车站下车，荒凉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熟悉而又令人心安。
　　她一直躲避着人群，专挑那种人少的地方。偶然和别人拼车、组队，也绝少加入他们的谈话，只是默默地听着。
　　不久前，乔椋还撞见了谢临，她匆匆避开了，生怕从对方口中听到节哀顺变四个字。
　　她至今未敢去打听余舟的情况。
　　这样似乎很好，乔椋觉得自己慢慢从那种泥沼一般的痛苦中抽身出来了。或者说，她和痛苦共生了，哪怕心脏在抽搐，她也能面不改色、脚步不停。
　　也许她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死。乔椋这样想着，在一个台阶上坐下来，拧开水壶喝了口水。
　　把水壶放回包里时，面前忽然多了一双脚。乔椋抬起头，就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里。
　　人生何处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