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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莫须有 ...

  •   绍兴十八年春,我回到了都城汴梁。此时的汴梁日趋盛隆,大批早年南渡的百姓商贾纷纷回涌故乡,兴致高涨正堪配万紫千红东京梦华。可我瞧着,看着,无意识地回顾自己身旁,慢慢探出的手却再也牵不到人----春光大好,心里却酷寒冰封。

      因冬日吐过两次心头血的关系,我的身体骤然差了很多。明明宫女们穿上的已是粉嫩色的纱衫子,水天碧罗裙白绢衬衣,我却依旧穿着厚衫袍,居住的龙德宫内,熏炉香炭的气息依旧萦绕不去。

      凝视碧桃在窗外开得茂盛,我冷淡地一口口喝着药,并漠然想,或许今次赵构的寿命,连原本的一半都不到吧。

      又阴沉沉思及----岳飞这回,要长寿了?与那李氏白头到老,亲眼见到剩下的儿女们成家立业,子孙满堂,和乐康美?

      为何我的云儿,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心里恨意,就像那青铜熏炉中旺烈的银炭一般,呲呲激燃逼人红亮。我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炭火渐渐沉寂,残成死灰。

      这个春天,太子伯琮戴着十八梁的远游冠,端端正正坐在了我的身边辅位上,开始与我一道在文德殿临朝问政,代我批阅奏折。

      伯琮起初不敢自主,事事都来龙德宫书房请教。

      我笑道,你要孝顺便是能早日慑服臣下,接过朕的担子。

      他赶紧离了座位,冲我跪倒,哽咽说父皇是大宋中兴明君,万万不要再说这些话。我不应,他便固执不起来。

      “罢了罢了。”我拍拍他的肩膀,瞧着院中一对一对依偎梳理羽冠的仙鹤,应景儿换了个话题,微笑道,“如今你也这么大了,本该成婚----只是朕的心思……耽误了你。”

      伯琮忙道,父皇,儿臣不急。父皇为儿臣的安排,必是最好的。

      我摇头道,你自己做主的选择,才是最好。跟着又叹道,敏儿还有十年才适婚龄,先挑选几个心思忠厚的宫女放在你身边伺候吧。

      内侍省在几天后,果真挑选了十名样貌姣好的宫人送去太子所居东宫,一段时日后我听闻伯琮一个都没碰,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便也随他去了。反正儿女自有儿女的打算,事情都强求不得。

      如今身在汴梁,但庐山岳家的消息依旧隔三差五由皇城司的探子传到我手中。巩氏的长子岳甫继承了云儿的爵位,迁往潭州,算是在明面上与岳飞分了家。

      看着一页页线报,我几乎能从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来:自己当年为哄巩氏收下潭州宅院田地,说了些什么来?

      情况还真的八九不离十。巩氏只身带着孩子们离开,将财产田庄等悉数都留给了小叔子们。

      我将信函秘抱揉成一团,狠狠扔进了窗外池塘内。因举止急促,气喘吁吁立时跌坐回圈椅中,木然听着那方惊起鸥鹭,不住拍打翅膀。

      光影变迁,投在殿内青花砖上的树影被日光拉得逐渐绵长。到了夏末浓荫繁密的一日,伯琮分外欣喜地捧着一沓名册给我,说是太学武院新荐的一批良材,都在军中底层锤炼过几年。

      我点点头,又道,从前汉武帝便是在上林苑与自己亲自挑选的羽林郎们狩猎演武----琮儿,如今这些人由你授予军中职位,来日便是你的卫青霍去病!

      伯琮点点头。我更道,朕这辈子,功至收复故土和幽云十六州便完成了。

      他又焦急道,父皇!!

      我淡淡一笑,“别乱想,朕的意思是,国家在大战之后,需要五年十年的休养生息,累积人力粮食等等,为下一次大战准备----琮儿,金人虽然退居一域,狼子野心却从未熄念,更远的北方还有蒙古人也在崛起,你万万不可沉溺太平安乐中啊!”

      ----儿臣不敢。

      我顿了顿,又淳淳教导道,“世人都说唐朝安史之乱是缘于安禄山拥兵自重,朕却以为,实际上根子在于唐玄宗沉迷享乐,荒废朝政。本朝从前重文抑武,说是说为防唐代藩镇之乱,实则种下羸弱之根,便有靖康年间的惨事。”

      “朕希望,大宋切莫再回到老路上去了。而且,真正担负得起天下的君主,自能对优秀的将领信而不疑,也自会有倾世良材,甘愿报效。”

      伯琮郑重应下,更坚持请我仔细看看这批来日的军队中坚力量。

      我摆摆手道,你自己决定罢。

      他低头轻轻道,儿臣知晓父皇为了岳师傅的英年早逝伤心不已……国家丧此俊才,焉能不疼不伤?只是父皇,儿臣求您看看,看看,或许能纾解一分。

      我一愣,继而笑了笑,说好。便一个个卷轴地细阅起来。

      不多时,瞧得有隆州仁寿人,姓虞,名允文。这不是原本绍兴三十一年,在采石矶大战中力挽狂澜保卫国土的稀世名将吗?

      眼角瞄得伯琮殷殷期盼模样,我便点头赞道,好!确实是可堪大用之才啊!朕想,就派往武州吧。

      伯琮见状,喜不自禁。

      因我觉着伯琮一日日磨练得一日日好,便不再天天临朝,到了秋初,我意欲禅位给太子的说法,就已经在私下穿得沸沸扬扬了。

      如今边防稳固,民生安定,从前的军政马政都被伯琮坚持下来,其实我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正坐在宫中,一颗一颗恍惚端详那紫得剔透动心魄的桑葚,忽然听说秦桧来了。

      我自己是常年一袭素服如居丧。而面前的这秦桧,也没有穿为迎中秋宫中所赐大红臣僚袄子锦,只一袭沉紫色官服,素银鱼袋,十分低调顺眼。

      他恭敬说,太学院终试的结果出来了,上等上舍的太学学生都不必通过秋闱,可直接授官,望官家过目。

      我随手拿起目录一看,一时愣住了:原来,一千七百多名太学生中,排第一的竟然是岳霖。

      李氏所生的岳霖!

      我握拳凝神细看,只见他最终考试成绩,两年来公试私试全为优等,更有待人谦和,心思慎密的评语----最被盛赞的,则是他,“孝道至纯,亲侍父亲岳飞汤药,辛苦不辞不休,真有其父岳飞侍母之传承,不愧为岳门得意之子。”

      我啪地一声,合上岳霖的档案。扭过头深深呼吸一口空气,才能勉强对秦桧平静道,一切,先由丞相安排,再交给太子定夺。

      他如来时一般恭谦的走了。我怔怔独坐半响,最终忍不得那要在殿内熏我四季的三足凤鼎,咬牙站起一脚踹去,只听啷铛一声,铜鼎倾翻,滚落一地炭屑。

      伯琮因岳霖是岳云之弟,岳飞之子的关系,生生将秦桧拟定的职务抹去,封他为保义郎,閤门祗候。但,这正是岳云十四岁时所得。

      虽然伯琮是为了劝慰我岳家代有英才出,但这般封官却如荆棘毒藤缠得我窒息----他怎么能和云儿比?

      挥手无谓太子的请罪,我硬是将岳霖的授官改为低两阶的末等承信郎。

      而更痛苦煎熬的事情接着来了。岳飞的书信被悄悄截获,他意图遣岳霖去张宪牛皋手下历练,叮嘱二人要对岳霖悉心打磨。

      这是要,再重新打造一个万分合他心意的继承人?!我只觉得胸中郁恨成腥血,憋在心头无法纾缓,一时又病得昏昏沉沉,恨不能就这样死了算了。

      混沌中,仿佛看到那岳霖一步步建功立业,喜得岳飞赞不绝口引以为傲,挣得生母李氏诰命不断加封,岳家宅邸荣耀洋洋张灯结彩,为新侯爷接风好不热闹。真是欢乐阖家,父慈子孝。

      可我的云儿呢?

      我如魂魄般站在岳府门口,含恨双目滴血,不忿嘶声吼问。那岳飞浑身金光,高如神祗,雄浑喝道,悖逆之子!!孽障也!!

      他一掌,就把我推攘出了岳家门楣外。

      我无可遏抑咯咯狂笑,转头癫狂就往那松柏苍翠,茶花掩映的地方跑。那边青草萋萋,孤灯闪烁,冷清无人扫祭,却是我的家,有我心爱的人,正是我应得的归宿----见继忠侯岳云几个鎏金大字渐渐褪色了,我丝毫不惧,咬牙撕开自己手腕经脉,蘸着鲜血用心一笔笔爬上去描绘,哈哈,这般朱红耀眼,云儿还不开门迎我?

      “开门啊!开门----云儿是朕,别把朕关在外。”我抱着墓碑,泪眼滂沱唤道,直叫得如杜鹃啼血,喉间痛楚再也无法压抑,哇地一声,脚下一沉----

      我仍然躺在龙德宫的床上,筋疲力尽魂飞魄散,不知一梦多少年。但周遭的人却狂喜说我醒来便是好转,又弄了一堆不知是苦是咸的药,我无谓地张口喝光,自厌怎么还活着。

      药就这么喝下去,身体也修修补补又渐渐和缓了起来,又这般过了一段日子,我察觉伯琮在问安时有些心神不宁,于是我转头便去打探是否朝政上又出了事。

      一问才知,竟有针对岳霖的折子,密告他知自己本应获封的官阶被我打压,心生不忿口出怨言,为大不敬。更告岳飞教子不善,曾在书信往来中口吐狂言,对官家我无礼。

      伯琮又急又气,虽然他尽力护着岳家,却也被流言扣上“要逼官家退位”的帽子。

      我袖手旁观阴沉沉地看着事情越演越烈,先是出现了信件作为证物,后又有人证出场证实听过岳飞对皇帝官家我的怨愤之言,最后竟变成了岳家暗地诅咒,盼我翘辫子好仪仗太子信任,重得天下兵权。

      这可真是一出大戏。

      我甚至津津有味地想,可能再过几天,就会有人掘地三尺挖出岳家藏的什么霹雳木,傀儡娃娃,上面正好写着我的生辰八字吗?

      这时候听闻秦相国又来求见。事情如果和他没关系,真是死也不信。我神色懒懒把玩着碧桃水洗,半晌终于道,宣见。

      秦桧浑身装束依旧无半点喜庆之色,而他前来,绝口不提朝堂上岳家半字,只照旧询问关心我的身体,并恭敬献上一本临摹的诗词字帖,供我闲时消遣。

      待独处,我蜷在床上,打开那装裱得极精致的薄薄册子,落入眼帘的,便是笔画极工整秀美的一首词。秦桧作为宋体字的创始人,确实有一首端正好字。

      首页为苏轼所作,《江城子》。

      我定定看着,不自主低低念出。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指甲印狠狠地掐在素白页脚处。我盯着那一个个白纸黑字,娟秀工整,声音却开始发颤。

      “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我呵呵几声,脸上泪水也已冰凉横流,嘶哑了声音继续念道,“料得年年肠断处……”

      却是再也疼得忍受不能。

      肠断处。肠断处。

      眸中闪过逼人雪亮,刺疼得我猛合上双眼。但分明,看见白雪皑皑下,纵横汩汩流出鲜血。明月夜里,山茶如断头猝落于地,委无生机。而被那苍翠松柏古树覆盖,孤独在冰凉墓穴中沉睡的,是多么年轻美好的人!!!

      我猛地睁开了眼,疯狂大笑。又跌跌撞撞爬起,向着深幽藻井大声狂笑,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啊!!!!

      指着自己,嘶声嚷道,“原来,原来----哈哈哈哈!!”

      笑得凄厉狰狞,仿佛苦苦描绘了多日的画皮被这一首江城子给剥离,生生露出妖魔的血肉白骨:“原来,我和秦桧终究是一路人啊----哈哈哈哈!”

      咬牙切齿说完,冲到书案前,我提起笔,目光骨碌碌阴沉沉鬼魅般一笑,将心头怨血,统统化为朱红淋漓几个妖异大字,恶毒饕餮忠良----“莫须有,着,全家下狱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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