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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荣哀 ...


  •   我被小心翼翼连唤官家的声音,依稀带动了意识。觉得自己四肢百骸软绵绵,人直挺挺平躺----下一瞬间,浑身烈焰狂袭,火舌长长像是地狱的魑鬼,贪婪舔舐心上血肉。

      我恨不能,此刻也躺在棺椁中,让五寸长钉牢牢封死我那沸腾怨恨,再深深藏入墓穴,让那层层泥膏厚土埋得我窒息,让春露秋实痛快腐蚀我的身躯。如此我化作白骨,沉溺黄泉,便能忘了,忘了。

      因此我任自己躺着,不言不动,只剩眼泪携着毒辣恨意一颗颗溢出身体。晨昏昼夜,日出日落,我如何能死,如何能死?

      有人簌簌而来,苦劝跪泣,我茫然不理。一轮又一轮,总是请保重身体国事为重,赢官人见官家如此也不得安宁一类的话,我静静听着,恍若无察,自觉就像不远内堂中,与他一般形影相偕地躺着。

      光影轮转,依稀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殿外风雨骤来,雨打芭蕉啪啪响,我合上窗,转身重新卧在榻上,侧耳细听,含笑估量蜷向里侧的岳云,他睡得可酣甜。

      混沌中,谁伏我耳边沉声打搅?谁?谁?莫要惊扰了云儿!!

      我惶急挣扎,挥舞手臂,那声音却越发清晰:“官家,云兄弟明日便要盖棺大殓,官家不愿送云兄弟最后一程吗?”

      我心中一抖。“云儿……云儿”含糊嚷道。

      是韩彦直的声音。

      我极力想掩住耳朵,却偏偏听得越发清晰:门开合间----依稀传来丧事醮祭作佛声。云儿----云儿!!

      睁开眼,直直望着帐顶,视线一片缭乱。侍奉的人连忙小心呈上一碗汤----参的气味扑面而来,我顿了顿,忍着头昏目眩勉力仰起脖子,一股脑灌下。

      熬到元气稍旺,我跌跌撞撞下了床,蹒跚着往门口走去。这是岳府主房,想来那日皇帝昏厥便被安置在此----云儿,云儿。我就来陪你。

      推开门,满天遍地的白色纸钱迷乱了我的眼。我怔怔瞧着白色灵幡,白色帷幕,纸马纸人。那满府的军士,全都臂缠缟素,神色戚戚,被韩彦直领着,冲我叩拜。

      阳光刺目白苍苍。

      原以为干涸的泪腺又涌出灼热刺疼。我摆摆手,低微对他道,“扶朕去伴着云儿。”

      韩彦直道一声是。扶持着我缓缓往岳云所在外堂而去----到了那,只听得哭声一片,巩氏领着岳云的骨肉跪拜在一口棺木前,披麻戴孝,哭得几乎厥过去。

      我直愣愣看着那黑压压厚实的沉木,微微发抖。韩彦直却不识时务低声道,官家,云兄弟家人都在,还望官家在云兄弟灵前,抚恤一番。云兄弟瞧见了定感欣慰。

      抚恤?欣慰?

      我盯着巩氏身后一排,是岳雷和李氏膝下那几个。他们一并跪着满脸泪痕。再后便是寥寥可数的岳府下人。岳飞正由李氏站在一旁服侍了,冠冕堂皇坐在灵柩旁的圈椅上----他瞧见了我,目中照旧迸出悲愤恨意,一语不发红着眼眶瞪着儿子的棺椁。

      我缓步走过去,泪眼朦胧中,与巩氏对上一眼,她鬓发凌乱,绝望地哭着竟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衫下摆,随即又放开,埋头哭得涕泪纵横。

      不必了,不必了。朕什么都知道。我俯下身,对她泣道,“好好照顾云儿的骨肉,将孩子们养大。朕,朕会护送你们回潭州。”

      巩氏哭着点了点头。

      我忍着利刃割心碎剐之疼,晃晃悠悠看向躺在黑黝黝棺木中的人,见他面如霜雪,沉静不动----不能,不能。我此时不能扑过去嚎哭着死死搂住他,或是一头碰死在棺角上,用我热血,暖他分毫。

      伸出手,轻柔给他理了理鬓发。千言万语压抑生哽在喉间,我死死咽下胸口血腥,再缓缓四顾----岳飞正对我虎视眈眈,怕我再有什么举止言语,让他保护岳家门风的苦心付之东流?

      呵呵……好一个大义灭亲的岳武穆。我竟想笑,笑得热泪四溅。

      又转头看向小小的岳敏,缓缓蹲下,伸臂一把抱住了她,泪珠滚滚贴紧了她的脸蛋,抱起软软的身子,将她放到巩氏怀里,簌簌掉泪却勉力笑道,“本想将敏儿接进宫去抚养,但可怜她没了爹爹,又怎么能离开母亲身边呢?你照顾她,朕最安心放心……”

      巩氏哭着应了。我又伸手,点了点岳敏的鼻尖,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娃儿道,“敏儿,将来你喜欢怎样,都依你。”

      说完,任由巩氏紧紧搂着儿女们大哭。我转头盯向岳飞,终于慢慢向他走近。涩哑干巴巴道,“岳卿白发人送黑发人,衰哀之极,就莫要对朕行礼了。”

      岳飞死死盯着我,果然也只虚扶了扶礼。

      我睁大眼睛,竭力看他,期望在他神色面容间看出个什么----岳飞穿着丧服,下颌绷得紧梆梆,胡须铁青,喉结缓缓哽动,目露红湿。是,我知道,他不是不痛心,纵然儿子是被亲手杀死。

      “不知岳卿可愿遣开他人,与朕推心置腹说几句?”

      岳飞沉思一瞬,便示意李氏----这女人郑重依从,轻轻招手示意儿子们家人等缓步退下,只临走前,终究还是忍不住瞧了我一眼。

      我冷冰冰地看着她。李氏立即收回目光,垂首敛息碎步离开。

      韩彦直见势如此,也只得对我施一礼,带着亲卫们慢慢退出灵堂。并亲手合上了大门。

      此间终于只剩我和岳飞,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檩缝隙锐利地照入室内,却仿佛更生寒凉。我听得见血脉在自己身体里汩汩流动,心脏沉闷跳动的声音----还活着,委实可恨。

      世上已无岳云,为何我犹在?

      再看一眼宁静卧着的人。目光恍惚落在了他殉葬的铁锥枪上。我知道枪尖如何锋芒尖锐,刺人肚腹可断肠绝命----我要不要在他的灵前,血溅三尺?暴死的皇帝,定让岳飞阖家,化为湮尘。

      这个念头尖利地折磨着我。我惨惨笑着,几乎就要伸手探去。

      阳光照得乌金闪耀,恍惚从前岳云在烛火下,细细磨砺枪尖。

      他神采飞扬,自豪对我微笑,“官家,这对锥枪精铁铸造,是爹爹送我,爹爹说,我身形灵巧又矫健,臂力惊人,最合用枪杀敌。”

      “云儿……云儿……我哽声道。

      岳飞重重一锤桌案,愤恨道,“官家至此,依旧执迷不悟!?”

      我心神骤醒,视线移向岳飞。他已经气得站起了身,只怕就要疾步怒冲冲横挡在我和岳云之间。

      见他义愤填膺,我呵呵惨笑,“岳飞啊岳飞,你便是这般赤胆忠心,凛然正气,明辨是非,可堪为神的人物。”

      “而朕,只是个有心有肺,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而已。”

      他更怒道,“官家责臣铁石心肠?不错!臣宁可逆子死,也不由他沦为佞臣!”

      “佞臣?”我反复念叨这两个字,突然阴阴一笑。

      接着,掀袍一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毅然冲着岳飞,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伏地叩首,行了翁婿大礼。

      岳飞身形摇晃了晃,黑膛膛的脸一下子涨红暴起,伸手指着我不住颤动。

      我倨傲地站起身,“朕与云儿,一生一世一双一对,签了婚书,谒过太庙,朕更花了无数心思,取悦泰山大人!”

      岳飞闻言气得踉跄,冲至棺木前狠狠捶打棺身棺壁,大骂道:“冤孽!!冤孽!!!我岳飞为何欠下这般冤孽,生出如此悖逆荒谬的逆子!!”

      真是好一个,激愤欲狂的岳飞。

      我死死握着拳,指尖刺入血肉中,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冲过去撕扯岳飞---我猛地推开门,阳光白森森刺眼,院中白幡纸钱,纷纷扬扬如漫天大雪。

      皇帝孑然孤立在那。岳家人与我仓促施礼后,立即快步冲向岳飞那方。一众人又是哭地哭,劝地劝。

      我死死盯着岳飞直至他被家人搀拉回椅上。太阳穴汩汩直抽,哭泣声嘈杂声都仿佛被过滤,越来越清晰的,只有岳飞那悲恨的模样----哪怕粉身碎骨他也绝不姑息,绝无容忍。顽固焠烈不负盖世盛名,偏生我却对这般品性憎恨之极。

      韩彦直还跪在我身前,巍然不动。我视线再看向岳云黑黝黝的棺木,沙哑对他道,“安心,朕不会死在庐山岳家,令朝中问罪。”

      “朕还要陪云儿好好地走一程,怎么能就死了?”

      他道,“官家……”欲言又止。

      我漠然转头,瞧着堂内悲愤万状的岳飞,慢慢道,“朕的云儿,连而立之年都未到。”

      说完再不理,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向外走,推开胆大妄想扶持我的人,踏着雪地歪歪扭扭沙沙作响。

      行至大门外,我方依在门口,大喘粗气,直愣愣盯着前方----姚氏墓地周际,浓绿间着白皑皑,是大肆盛开的山茶花吗?

      我跌跌撞撞走近了。手捧着一朵枝头上凌寒怒放的白山茶,怔怔地看:至皎至纯,洁白无暇,多美,多美!!

      云儿,云儿……我喃喃唤他。

      可手一松,山茶竟从花梗断开,整朵坠下,就像头颅猝然落地,明明风华正茂却玉碎魂断----我捂住嘴,可血气翻涌之极再也无法压抑,哇地一口,心头鲜血自口鼻喷涌而出,沿着指尖往下滴答,凄艳落在雪地上。

      绍兴十七年冬,伤心成疾的皇帝赵构在庐山发布旨意,昭告天下,继忠侯岳云因病薨,因其战功显赫,特令天下军士皆缠白帛,披黑甲。举国上下,都服素哀悼三日。

      岳家军在军中民间口碑为神,此令一出,衷心哀悼者甚多,他的衣冠在从庐山运往汴梁太庙的一路上,都有百姓摆案焚香,泪眼哭别。

      我抵死不肯在冬日为他举葬,生生耗去一个整冬。当面对韩彦直让云兄弟入土为安的恳请时,我只固执道,“天还那么冷,那么凉,会冻着云儿。且等暖融融……春光烂漫时,朕就送云儿走。”

      就这般,我在庐山一直等到三月,草长莺飞,桃花盛开了。方才点头,走到停放他棺木的大堂内,先掂上一柱香,再坐在已被封得严实的昆仑铁木棺旁,额头抵着坚硬的木材,良久良久,低语不停。

      十日后,那两旁石雕金人俘虏跪像,石虎石马,石刻军士林林,终于迎来了墓地的主人。

      巨响中,幕道口断龙石被永久放下。我一身素服,伫立在石碑前,抬眼望,远处茶花枝叶浓墨静穆,天际白云悠悠凝止,一切都那么安详宁静,极合我心意地陪伴着长眠的爱人。

      他仍所缺者,唯有我而已。

      “云儿……”我低声唤他。眼前郁郁葱葱的苍翠环抱下,继忠侯岳云之墓七个鎏金大字,在春光下泛着庄重耀眼的光,

      依稀当年英武青年含笑向我走来,全身甲胄,捧盔在手。他额角汗津津,同在夕阳下泛着暖色光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荣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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