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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卷一40、路雪瓦霜 ...

  •   40、路雪瓦霜
      门中之事已无大碍,我该考虑的即借取仙丹。
      首先向师姐求助。师姐的家人严令她不得出借。她是个乖女儿,想到一枚仙丹来之不易,又不是自己亲手完成,哪好在家人通力反对的情况下,任意处置族亲辛劳所得?
      结果还是雪雯厉害。
      她家人将灵丹送予她服用,她转手送我。我说要还她,她阔气地一摆手:“不用还!送你的就是白给你的。我本来就不想用,刚好你帮我解决了它。”
      我苦恼地摇头:“不行,思甜修行底子薄,她起码还得服好几次仙丹呢。你不让我还,我以后再不好意思跟你借了。”
      雪雯想了想:“那随你,随便你还点什么,我无所谓的。”
      她无所谓,她家里人可都介意。她谎称已经服下仙丹,不多久就穿帮,她家人非要她说清丹药丢去了哪。我听说她们在校场边上闹得厉害,前往自首,担保将来一定还上更优质的灵丹,并说,若仙长们仍不同意我借,立即奉还。
      雪雯一推我手:“还什么还,休理他们!”
      转身便向她爹爹叉起腰,面不改色跟她爹顶撞。
      一名长辈给她爹爹帮腔:“雪雯,自家女儿都还没受益,先便宜外人,哪有这般道理?你要体谅你爹。”
      雪雯跺脚甩臂,扯着嗓子喊叫:“我早说过一百遍我不、想、吃!你们还非给我送,累不累啊!既然给我,我爱给谁就给谁!舍不得你们别送了啊!”胜似孩子无理取闹。
      我在旁看得眼睛都大,她家人也终于败下阵来,生怕她为一枚仙丹怄气,再送一百枚都不吃了。

      尘埃落定,我徒自走在路边,会心而笑——雪雯是幸福的。她大概幼时做惯了家中的小霸王,只要一闹,没什么得不到。人只有在家亲面前,才最少言行顾忌。
      而她骄横,无非是由于被人宠爱。

      暗线窃密一事,如果说蓬莱只是耽延了几日、出了点血,禁足阁可谓全面败退、代价惨重。契家向仙盟怒诉蓬莱谋杀行径,争闹不休,却也没闹几日,就被蓬莱打开藏宝库安抚住了,蓬莱忍痛割爱的美物,被师兄师姐们私下惊议,可宝物再怎么稀罕也是奢侈品、需求余外之物,而禁足阁付出的,是劳苦存积二十余年,暗线所得的“秘密证据”。
      禁足阁的忆阁虽是机密场所,以阁中人修为,实机密不到哪去。禁足阁为防书物文字被仙派观看,除了有少量用宝印施禁术保存,其余涉及要事、年月不够久远的记忆片段,基本都存留于记忆瓶,保留到多年之后人事变迁,忌讳渐去,方启封求证。
      而此次为防仙派搜认出安插在各派的内线采集的记忆瓶,大量囫囵吞枣拆来读了。若对记忆段落中涉及的人、事不够了解,解析能力不足,准确性也就不足,跟白报废也差不离。虽延缓得几日,几日之内要文士们将记忆瓶内容全部塞进脑海,有效解读能有几多?所以禁足阁损失之重,连民间人士都亲眼目证,同情地议论。

      仙民们是一个奇怪的群体,开始时举着人家密信招摇过市的是他们,最后发声同情的还是他们。
      也许有恶意的人终究不多,看热闹的街头巷尾找热闹,看着了热闹,又跟着唏嘘而已。
      若我身处人群之中,也莫约难免,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

      蓬莱禁传的消息过多,在没有进入地精仙镇前,我未曾对禁足阁的遭遇有所体会,听街市来往商客杂议,才稍微理解了。

      我借了雪雯的丹药,无论如何也要把丹药瓶退给她,因为她们家用的仙丹容器,是皇族御赐之物,我绝不能拿。
      所以元宵节过,我赴凤桃仙镇送丹之约,行经地精镇,便先降落在集市闲逛。
      地精镇乃宝物、灵药交易集散地,上档次、价格又合理的丹药瓶海量可挑选。
      我进入宝丹楼,上至二层观看五光十色的陈列品,掌柜的和几名熟客坐在旁边茶桌,也谈生意也闲聊。
      他们摆弄起桌上的玉瓶,就谈到记忆瓶,又谈到前些日子仙派上海眼分苑清查的阵势,坐中几人都认为禁足阁太冤枉。
      一名贵客独不赞同地道:“谁叫他们‘做贼’在先啊。做贼的销毁赃物,值得同情吗,赃物本来就不是他该得的呀。放个眼线在你家监视你一举一动,你能忍吗?还把人家密议之事给捅了出来。换谁谁都不能忍。”
      纹鬓斑驳的老掌柜驳道:“话是这么说,但做贼的也得看他行窃的原因啊。”他伸指左右指一轮,“‘采信人’你们知道么?二十多年前吧,禁足阁采集记忆都是公开的,还有一帮固定的书友合作,到各仙派走访都没人拦。后来几大门派联手施压,‘采信人’全部遭解散,禁足阁明查就都改暗访了,明着会被赶走啊,就越发偷偷摸摸。”
      “哎,掌柜的,那时候是怎么回事啊?”一好奇的商客询问,“听说禁足阁受了擒天殿的贿赂,故意帮他们写好话?”
      掌柜还未回答,就有模样年轻些的商客接道:“贿赂个屁啊,动点脑子都知道,魔界贿赂了,仙界咋拿不更多去贿赂?贿赂得动才行。禁足阁的人还是讲点原则的。”
      “那当时是……”
      “道修书籍伪作多呀,”讲解的年轻商客娓娓道来,“还有什么禁术、异术、奇门方术,更充斥江湖二浪子瞎编杜撰的骗钱货,但其中又难保掺有少数真品。禁足阁的文士头脑都严谨,”商客敲敲脑袋位置,“编纂出来的书可靠度高。从前崆峒派与土木流抗衡,按禁足阁提供的典籍施法、布阵、设置机关,八九不离十,稍作改进都能生效,所以禁足阁就名扬仙界了,还和仙派联手,共同鉴定仙方书目真伪。过去大小道派都让禁足阁帮鉴别过书物,甚至门派旧日传下的经典……那时候关系要好。哪知到了二十年多前,关系就一层层崩了……谁知道是咋整的。”年轻商客说得遗憾地直摇头。
      “嗨!敢情说了半天你也不知道为啥!”另几人起哄。
      掌柜也转转桌上的玉瓶,笑指年轻商客:“我刚想说我老人家不懂,以为他无所不知呢。”
      我在陈列架前也听得好笑。
      他们言及之事,青园师父亦曾对我讲起过,但我年少贪玩不感兴趣,也忽略掉大半,如今得闻,隐隐有种耳熟之感,琢磨半晌,多余的仍记不起来。

      我选购好了丹药瓶,将绸布包裹的灵丹取出放入。因在门派修行难得见繁华热闹的街景,我离了宝丹楼仍徒步行走,四下观望。
      经过禁足阁一家书铺,只见门前车马零落、行人稀疏,因书铺虽半掩着门,并没在做生意。
      一位神情忧郁的中年文士侧坐在二楼窗前,拉起二胡,唱着首改编名句的诗歌。
      “忽如一夜冬风来,千树万树梨花裁。相顾何言最伤怀?犹道留得青山在。”
      声声如泣下,若老者晚景凄凉。
      今日已是东北初春难得一遇的晴暖之天,而风猛扬过窗台,吹得他发丝乱飞,他苍悴的神色仿佛是被寒风塑成。
      道旁一名樵夫打扮的修仙人经过,停步举首,看了两眼,轻声叹气,露出不忍眉色,边走远,竟也边和唱道:“以为质相仿,为人铺路长。可怜堂下雪,空瞧瓦上霜。”
      歌声愈弥远愈真切,仿佛离开了视线,融进了人心。
      它是我幼时在仙镇听熟的歌,不记得题名,也不记得谁写的了。
      而今回顾,已知其大意,不似当年懵懂迷茫。

      尽管起步于被罚出仙门的堕凡之途,禁足阁历来自觉向仙界看齐,以修仙为荣,以登仙为庆。传言他们第二代名士琴诗航与身为魔界之首的杀姐姐略有交情,琴诗航宁可病死,也不愿逆天保命,变成妖魔之身。他留下一段遗言,至今激励禁足阁中人。
      禁足阁一次次向仙界靠拢,似乎越靠越近,以为“质相仿”,却始终“相望”。
      阁中人若不进入仙派,则几无可能修成仙,若进入仙派,则修仙得成,归属仙派,再与“禁足阁”三字无缘。
      在仙界的眼中,禁足阁似永远不属仙家,也无资格与仙门为伍。

      手扶二胡的文士听得停臂不动,待清唱的修仙者走远,歌声已散淡,他还怔怔流下泪来。
      忽一少年在屋内喊:“龚先生,地已干了,出来吧。”
      中年文士才搁下二胡,弯腰起身,背影消失进屋子暗处。

      我拉住路边一过路的大婶问:书铺为何不开?
      大婶见惯不怪地说:“要搬了呗。这地盘给一家丹药铺盘下了。”又起手遮口,指指铺门,“也不知他们钱都花哪去了,年前看着生意挺好的。”
      ……

      一日过后,我在约定时限内到达陆家,终得知陆思甜已和王家订了亲。
      陆思甜大哥假意向我致歉:“呀,我们也没想到亲家那么急着提婚事。可聘礼都送上门了,我们总不能不收吧。思甜和王家小子情投意合,我们做哥哥姐姐的,也能放心交托呀。”又赔礼似地递出喜帖笑道,“到时候,来喝喜酒呀?”
      “不必”我淡淡推拒,还以贺词,“祝新人琴瑟和谐、永结同心。”

      踏出陆家已修葺得比年前富丽的正堂,我手握莹润的白瓷丹药瓶,心感怅然,竟默默唱起那首歌在地精仙镇听闻而忆起、久未经口的歌:
      “以为质相仿,为人铺路长。可怜堂下雪,空瞧瓦上霜。”
      满目冬屋雪景,看来似白纸苍凉,红年无庆,仍需归忙。
      原来爱情与道志,近可比邻。
      ……

      我留宿青韭镇陪伴凄凄惨惨的相游三日,告诉他,仙丹我仍会给他备着,将来我们在家里藏好多好多仙丹,让女孩子们都围着、抢着嫁给他。他却猛擦眼泪,坚决握拳:“不!六姐,我要自己炼丹,我要像你一样,做名门弟子。师父也鼓励我走出悲伤,学好本领,争取考得崆峒入门资格。”
      崆峒派的入门竞考与别的仙派有所不同,实行分科录取制,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以去参试,比如相游的师父擅长医术,相游可以学医,参考医药门类。
      相游的师父少时本不是学医的,他十几番欲考入太白,奈何技不如人,岁月蹉跎,终未得成,渐渐以行医为生,年纪见长,志向也随之淡化。故而相游若能发奋得起来,一鼓作气考上崆峒,也算证明了他师父的医术,了却他师父一桩心愿吧。

      临别青韭镇的前夜,我又逢异梦,醒来便明白它与我的劫数息息相关。
      在梦里我为她人操办一场婚礼,原本意料不及的婚礼。一月之内,婚礼的流程、衣物用品开支、宴堂摆设、膳食酒水预备、客人请帖和席位排次、从后厨到前堂端递扫洒一应人手安排……所有相关我都亲自过问,账目亦亲手合算。
      日日点数着时辰按部就班,我坚持把婚礼的一切都置办得妥妥当当,却并非认为,她嫁给他是对的。
      我从前误会她,认为她没有以身相许之意,后来知道他们私下好了,则婚礼于礼不可缺少。然而过去、未来,我没有一刻认为,背叛爱情的婚姻能成为人心真正的归宿。
      尽管我为了家族的利益,向着原初的挚爱背转过身,与她为了地位和男人的宠爱,倚靠一个新的怀抱,没有什么不同。
      尽管我明明也无力持守完美的原则,我仍相信,它值得所有人珍视和守护。
      我会在我短暂的一生中,始终寻找它的形、它的影,捕捉它带去的风,肯定它的好;不为历经任何遗憾,质疑它的重要。
      哪怕经我之手,一次又一次违背我的意愿,哪怕入我之眼,一次又一次灭绝我的希望。

      总有人会在情缘中遇见美满,相知相守、从一而终,如同没有一丝裂隙的玉璧。
      总有爱情,忠贞不渝。
      ……

      可能渡劫失败了吧。假的当真,真的又当假。我的观微终究是糊涂结尾,更何况我还和梦里的心态一模一样——我不认为陆思甜应该嫁入王氏之家,别说她已订婚,哪怕是已嫁为人妇,哪怕是她当着我的面说,她无比幸福和庆幸当初做的决定,我都不会妥协、动摇。
      舍弃真爱,何物能足?
      唯泪为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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