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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卷二61、承平计议 ...

  •   61、承平计议
      蜀国皇帝抱恙在身,不方便大殿见客,故只能在后殿花园设下接风席,就近见上一面。
      轩辕立留了修短贴面的黑须,身上比从前多了威严,少了少年的热血蓬勃,却也蜕去了稚气的冲动,成为了一位真正的人主——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国储君。
      他一身太子礼服穿出了王国风范。锦衣金冠光灿夺目,不及他神采奕奕、貌比盛阳。他满朝文武主心骨的光辉,反衬出老皇帝形容委顿、一身龙袍虚套。
      蜀国皇帝一把理得整齐的花髯,颇显侍从们的手艺。只可惜他座于龙座上,目光浑浊、言语迟钝、行动不利落,让人不住地生发感慨,叹他“垂垂老矣”之时,还能有个这么能干的儿子掌家、治国,他即便不是个成功的皇帝,也绝对不是个失败者。
      治绩虽不显著,承前启后、奠基铺路,交手给对的人,便是功德。他的绩业,迟早会为后人称道的。
      是以当主宾交言间,蜀国皇帝会错意,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的时候,我没有生出轻慢心,反倒想起沿路来观望见大蜀国的城关稳固、民生富庶,令人难以置信,是在这样一位头脑耳目已不好使的皇帝统领之下。

      老皇帝很和气,有时候走了神,明明没听到我们说什么,他也笑笑地反复点头。
      甚至不巧地,他表示羡慕修仙人终身康健,羲和先生解释说其实不是的、我们也会生病、我们的阁老也有重疾缠身者时,他还笑笑地点头。有从人附耳提醒他态度有误,他边听边点头,点完头,继续对我们笑,全然忘了更正这回事。我们亦只好笑着略过。
      我们对大蜀国的国泰民安给予高度赞誉,并对蜀国君臣的治国才能表示诚挚的钦佩。而轩辕立一丝轻傲也无。我看得出他眼底浓重的忧虑是真。他不时用手揉揉须渣,目光落入沉思的深渊,好像盛着一整个国度的未来,任何权量都草率不得。

      我们安排了几位本领不错的师傅,施法耍戏法,在园中表演,老皇帝兴奋得喝彩,可也很快就精力不足,过阵子瞌睡了。
      无奈,我们全体告退,撤出后宫苑,回到前朝的宴殿承平殿,将未尽的话题进行下去。
      双方谈兴犹浓。轩辕立依旧谈吐清晰,可相比过去的言笑爽朗,他慎重之色已过于笑意,又或者,他习惯了在群臣面前如此。
      我听出了朝中官员并不心齐,想来他身为人主,确实不宜所思所想都流露在外,否则不容易控局。
      当聊及中原局势,南北之战、仙界去年的月支国之祸,自然而然都纳进交流看法的范围。
      北朝和南朝都在想尽办法拉蜀国入伙,联攻对手。
      群臣之中意见明显有分歧。有一派极力鼓动轩辕立增投军费、壮大军伍,以应时变。
      说白了,就是趁着结盟、师出有名,厉兵秣马、开拓疆域,以图一朝得势、入主中原嘛。
      另一派臣子主张固守本土的,看似保守老实,实则也牙尖嘴利的。他们被主战派责为“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便反诘问道,难不成大蜀国的先皇们都是“偏安一隅”?

      大蜀国的远祖亦出自中原一系,当年道路险阻、车马困乏,中原王庭对远地鞭长莫及。蜀国先祖迁徙到巴蜀,落地生根,自成一家,始祖望帝兴邦,得以立国;但久后中原王朝更替,皇族姓氏更迭,与蜀国已无交情可言。为求生存,蜀国曾向中原朝贡殷勤、称臣数代,中原王朝应付北方匈奴不及,故对蜀国拉拢。尔后天下纷乱,蜀国也就被战火蔓过。各地藩王势力你争我夺,不知怎么的,最后又一统了,巴蜀也跟着一统了进去。
      大蜀国史上曾遇过两次类似局面,均未能幸免于兼并,蜀王两度成为中原王朝亲封的儿孙。
      可国与国间的远近亲疏不是血统能决定的,有时远房亲戚还示好,直系血亲反而腰杆子硬了,不听封了。关键在于中原王朝暗弱与否。
      本朝的开国之主即是汉皇后裔,只不过早已没了封爵,武力夺了别人的王位,反正称了帝,另立了轩辕氏与望帝的牌位,昭示自家原是正统。数百年传承,虽没再度成为中原王朝的属国,但也不见得没憋屈过。妖神出世前,蜀国靠着隆景帝轩辕朗的英明决断,安然度过了大争之世,算得是段光彩过往。
      如今中原又呈现分裂局面,怕乱世又将到来,介于史上教训,窝在蜀地也不见得就能“偏安”。所以主进派的臣子们不敢摊开说先辈的憋屈,即改言“过去时机未成熟,宜养精蓄锐,如今形势不同了,再固步自封就等同坐以待毙。古有明鉴,无有远虑,必有近忧,欲置身事外,亦难免为人所图。”
      主张固守的官员便论说“时机仍未成熟”,那些主战积极之人,不过是想从调拨的军费中捞上一笔,管理犹有漏洞,谈何出兵,要想加强军力就该先把军政监管做到位。

      监管,何人监管呢?当然是同派系之人。主攻之人想要钱,主守之人就想要权,推荐自己人去看着对手嘛。
      我当场还真被迷惑了,以为主守一派是一心为国,后来轩辕立私下与我交心言及烦恼,我才明白里边的门道。
      宴席间、酒食前,臣子们当着我们外来客人的面。都能争执起来,可想而知平日里交手斗嘴有多频繁,让轩辕立这个太子着实不好当吧。中原听到蜀国的动静,蜀国想要装懦弱安分也不能。只不过,就算能装怂,也未必有人信。如今的大蜀国有厚实的积淀与传承,再要好的同盟都得防着呢。

      轩辕立面对摆明在承平宴殿上的党争,庄重不改,总结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为保家卫国、维护正义,加强军力确乃国之要务,但兵者,死生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用兵乃为图治,而非为添乱。唯有正义之师能得人心,慎重抉择方可利国利民。众位卿家的建议我都记在心里了。”
      话语无任何偏向,含意模棱两可,但镇场有效,臣子们各自收敛了。

      我们身为惯看衣食丰足的仙界城镇的小民,盼望蜀民同样康乐,对兴兵自无好感,哪怕明知凡间用兵有时是先手为妙,仍要表示下和为贵。
      我们不宜再惹起争议,可书阁利益与凡界脱钩,亦不至于不敢表态。我与典谒羲和先生暗商量了少时,他拉来智蒙先生帮忙,一人各作一诗,献给蜀国太子。
      羲和先生作的是怀古诗《承平计议》。
      诗曰:“蜀宫拥地利,高瞻能借翼。周思乱世由,坐论安邦计。太上归梦岚,尘寰启宏志。深明德化兴,凡乡比仙域。”
      当年大蜀国高祖轩辕广好在承平殿与群臣论事、抒怀。他有缘与仙人结交之后,曾经一度生出过放弃权位的念头,但后来见天下不安,深感人世之不幸不在于凡人生老病死,而在于乱而不治、治而不久、德化不兴。他终究没有出家修行,并想明“治世不能久持”的原因,是族群间相互争利,所以明知道只有趁着自家强盛的时候,开拓疆域、铲除对手,才是对一国、对子孙后代最好的保障,他还是没有跨出旧界。
      治世不能久持,这个凡世打不破的残酷定律,令他安守国疆终老,也教导后辈要敬畏上苍,敬畏人心。
      这些具体的观点中,有参与在场争论之嫌的,羲和先生均不点明,只取用谁看了都不能说有错的“德化兴,凡乡比仙域”。蜀国高祖是大蜀国皇族与仙界结缘的第一人,我们从仙界来,目睹今日承平殿上情形,咏怀过去的“承平计议”也无破绽。
      但高祖是何治政理念,大臣们能不心知肚明吗;故而传着看了之后,窃窃交议,面色各异,皆望太子,看标杆风向。
      轩辕立聪明地顺着诗文感怀了一番高祖与仙界师友的情谊,不提其它。

      智蒙先生作的是《川水流长》。
      诗曰:“险峰著目何其数,无有上流不克服。飞矢千丛落云翠,大军百代奔河图。人心义聚城台固,水路源活动力足。相问平海归一向,笑言功业无终初。”
      诗作借巴蜀水景抒情,没有一句劝进或劝退,却能激起人的壮志豪情,令蜀国官员们交口称颂。只是他们若细心品味,便会发觉最后一句易使人联想到羲和先生诗作里同提之事。蜀国高祖轩辕广便曾说过:“即使宇内在握,未必治安,即使治安,未必长治久安,人生命短贪不来,分合循环无尽时。”
      诗文虽有平定四海的大气魄,并无一统天下欲望和野心,反倒如羲和先生诗中所言,高瞻如借翼,境界超拔。
      轩辕立阅览过,目光恍惚,仿若收不回神。下人们用承盘恭敬来接诗帛,他下意识放手,放手垂下袖,整个人犹在定定地思量。
      但臣子们传阅完一圈,诗帛回到他手上,他启齿欲言,却是动了动没说成,因迟疑了片刻,被臣子们请示盖过了。
      待官员们发表过感慨,该赞美的都赞美了一轮,他由衷的笑意上涌,才点点头,自又开口发言。
      官员们是按己方观点倾向理解诗文,我正想着轩辕立会像先前一样不偏不倚,来个中和,不料他略过一切点评,有些发痴地道:“先生的诗,和先生的字……真是……奇像无比。”
      他话音落,我和其余随行先生、师傅相视微怔,俄而大笑起来。
      用智蒙先生的书作特征来评价其诗,可谓贴切讨巧。
      智蒙先生的一手字,从来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气息直贯、韧性十足,交接处却无弹脱之感,反倒如焊绞扎实,连着笔墨泼延出外,旁伸恣意,探臂如飞能揽星月;字字内严外宽、疏密相通,井井有条而又挥毫大度;正因两种截然不同的笔风一体,文字落单时看着未必和谐养眼,甚至可怪;只是成群列齐、形成阵队再看,那满目森然似钢筋铁骨、铜城连缀,坐落在不知名的云中大陆……着实佳篇。
      《川水流长》字不多,轩辕立看样子也惊着了。诗作措辞巧妙、气势浑然,那种由来奇特、形容不出的浩荡,除开书、文“自比”,别无更恰当之喻了。

      雷竣先生击案笑曰:“论道坛主这笔法,独门独户,在我们书阁,是谁都仿不来,想造假都不成!”他与智蒙先生皆曾是我少年时的课业先生,两人也挺相熟。
      龙祖苑的名画师仓夜维先生亦兴致高涨道:“咱阁中的元老作画,都不敢让他题,就怕配不上他书文气韵!”
      智蒙先生有些赧然:“我运笔习惯改不了,没法机变、适应画风,你们就甭拿来打趣了。”
      “唉,先生的书作风格已是一绝,何来改的必要。”轩辕立目光锐亮,手快地给自己斟好酒,起身上前,“想来……诗如其字,字如其人。”他举杯敬道,“有机会定要向先生单独讨教!”
      智蒙先生后边的侍者赶忙给他满上,轩辕立已饮尽了,智蒙先生只得相对饮下,过后汗颜道:“何言讨教,太子辅佐君王治理一国之境,我一介世外小民见识浅薄,太子不笑话,已是给我面子了。”
      轩辕立挨近,拍拍智蒙先生的前臂,又似轻持住:“先生莫要推却就好。”
      他放低嗓音,省了见外之言,态度热切得已像对方答应了似的,智蒙先生哪还有拒绝之理。

      奈缘浅看这种场面看的很是乏味。轻蔑的眼神乱飘,我回头去时,只见她正对某官员抛媚眼,那官员或许是倾慕她貌美,对她多有注目,她便做出如此轻浮举动。
      我正想打断她,让她少丢书阁的脸。然她坐在万宁公主附近,公主见我移目过去,微红了面颊,目光闪躲却又含带温情。我心头一窘,为避嫌也不敢再看。

      过会儿轩辕立转过来敬我与羲和先生。
      估计是见羲和先生与我私下言谈甚密,我俩老凑一块,他便说羡慕我有如此得力的副手,难怪书阁兴隆日盛。
      其实羲和先生是阁中典谒,接待贵宾、在外出访自然是主导,但若论归阁内,论道坛主智蒙先生的地位,才更靠核心,互容佐先生、姜九九先生、唐应安先生、兴梓延师傅,甚至我栗叔,没有一个职权比羲和先生不如的。他不懂我们阁务罢了。
      我含糊笑着应过,饮酒谢他赞誉。管他几分对错呢,他是蜀国太子,他搞清他朝中大小臣员的职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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