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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3、卷二62、言而未尽 ...

  •   62、言而未尽
      入夜,轩辕立请我和羲和先生去内殿议事,不请其他人。说是闲谈,却是在机关密室。
      我益发觉得,他误会我以羲和先生为心腹了,但我也懒得说穿。

      密室位于三层殿宇中心,是个隐藏隔间,寻常人找不着门道,内中空间不大,但通风口设置合理,环境舒适。我还掐算得出高度和方向,在第二层中部。
      室内只余一名近侍添茶,顾忌的话题就比在群臣面前少得多。蜀国与中原的局势、仙魔对战的内情,我们都敢交流一二。
      不久言谈相投,品茗、走动,站、坐都变得随意。

      “太子如今都已有调配官吏的特权,在下还以为,刘学田大人会在朝中?”
      当言及蜀国朝政,羲和先生毫不避讳地问。

      刘学田官位也不高,在我们看来,他不也是轩辕立的心腹么,怪不得轩辕立反推认为羲和先生……我倒没想到……刘大人去哪了确实值得一问。

      “他在梁州府,”轩辕立摇摇头,无奈道,“那个地方我不放心别的人去,只好把他安过去,而且……这朝中,暂时是腾不出个好位置,给他一展身手,还不如让他出去避避风头。”
      “怎么,朝中尚不稳当么?我看着你父皇对你全权信赖,朝臣们也无有不服。”我摆侧了座椅,一臂搁在案上,成了倚靠案台的坐姿,是因他在前面左右走,我方便看他。

      “有什么办法……”轩辕立搓着黑须,在我们前方的座复坐了下来,一手撑在扶手,仍是前倾的坐姿,思考中人忘了动,“一班老臣哪个不计较自己的分位。他们容不得人取代,就联手诬蔑学田诽谤先皇。我才试着提他到四品,他们就上蹿下跳了,要是再往上,他们不得罗织罪名生吞了他?”他气愤中力拍扶手,靠回了倚内,“除非刑部那位肯让贤,不然我一国太子有罪无罪都得求教他呀。”
      这话讽刺的……轩辕立是拿刑部毫无办法呀?可军权又未旁落,他要动真格的还能革除不了谁?官员们对他也只敢阳奉阴违、明着还是秉公为国的吧。想来是阻力过大,他想降低代价,故而忍耐着,待得登大宝、时机成熟后?

      我宽解他道:“看如今蜀国的景象,已是治理得当,大局既定,小关节再慢慢疏通不迟。”
      轩辕立自嘲地笑了起来:“大局既定?少阁主不知,我未曾监国之时,也以为只要持守志向,我即便不成功业,也出不了什么大错。直到去年……”他眼中流露钦佩向往之色,“学田到贵阁分苑拜访,面见了傅节润先生;傅先生提醒他,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中原要变天了,莫以为在水里的就不用怕,即便大蜀国是铁桶做的江山,也得保得不打翻。早做准备,就不至受内外夹击……”他的钦佩化为感激,“傅先生一语点醒梦中人,若不是他,我亦没能意识到厉害,怕是今日就不能如此从容的接待你们了。”他的感激又化为了希冀,带着略微的遗憾,“傅先生怎么没能来呀?我本想当面好好谢他。”
      他双目映出室内的灯火光亮,期待之意盈动,我歉意道:“傅节润先生去了月支国。月支国兵灾过后,有些铺面主家遇难,家属转售铺面,我们想盘下来做书铺、画铺、茶馆之类。节润先生是海眼分苑的书画主管,他刚好也对东海的新地盘感兴趣,我就派他去了。后见太子发邀请来点明请他,我以为太子是爱赏玩书画的缘故,不想劳傅先生中断公务、来回奔波,就选了仓夜维师傅随队来。夜维师傅是龙祖分苑画坊的一流名师,连昆仑派的皇族仙人都曾褒赞其画作呢……没想到,太子另有用意……”我掸膝笑开,改轻松道,“不过来日方长,总有时机会面的嘛。”
      “是啊,来日方长。”轩辕立也笑了,期许地道,“夜维师傅亦是我敬重之人,他的名作,我有幸得睹过真迹,恢弘雅逸并得,惊才绝艳,其人心胸必定不可丈量。今日虽亲会,嘉宾众多,未及邀他好好一叙,来日也需另请他才是。”
      他笑容的松活并不彻底,言讫便收尽了影,攒回眉道,“学田人如其名,勤奋好学,是个心志纯正的良臣。可谁还没个弱点呢。我曾经许诺给他自主选拔下僚,尚没能做到;而他的才智,也不足以决胜千里。我们凡人不似你们仙家,可以独户独居,携一壶美酒逍遥山野。”
      他的苦笑中有沧桑之色,尽管须发乌亮、面泛红光,亦使人忘记他尚在盛龄。他锦衣华服、举止尊贵,唯独使人意识到他处高位肩负的担子不轻。
      他有些戚然地道:“我们凡人在山林,首要是想怎么生存下去、活下去。而要活下去,靠单人不行,必须找到有人烟的村落,靠群居、互助来战胜灾难和天敌;生养储备、征伐开拓,成为大地的主人,那才能有心情欣赏景致。一个朝庭亦然,靠寥寥几人单薄之力,焉能撑得稳当,只有志士联手,成了气候,一国振兴才能水到渠成。是以蜀中的山水再美,六界间风光再奇,在我眼里,不如人值得重视。你能明白吗,少阁主……”
      他面骨隐隐用力,目光如此郑重,似乎是有求于我般,令我懵懂如遇迷雾。
      他黑瞳中有种强烈的启示意味,浓黑得似要倾他所有,为他的邦国换一点什么。
      可是,是什么呢?

      但我意识到他在求我明白他的心情,我想,我也算能明白他的心情。
      而我还没回话,羲和先生先心有灵犀地笑道:“太子果然是忧国忧民之主,心怀民生、以人为重,将来蜀国臣民都有福了。”
      羲和先生圆润而有福相的脸,是一笑就可以缓和气氛那种。
      我便不费心力地附和道:“是啊,如太子这般看重人本的,古来皆是明主,将来大蜀国强盛了,鄙阁还要仰仗呢。”
      然而轩辕立不见一丝快慰,恭敬道:“哪里哪里。自是凡界仰仗仙门,绝无反过来的道理。”
      我们的回答令他失望了?
      他眼中为何有失落划过啊?

      “唉,我们虽是仙民,却算不得仙门中人,不过是些修仙散客,自然需要凡国帮衬的。”羲和先生把谦让做足。
      轩辕立跟着礼让到底:“帮衬谈不上,我们沾了仙界的光倒是。父皇一辈子念叨没见过仙法的神通,今日赖贵阁术士帮忙,总算得全了心愿。”
      他明明笑了起来,仍笑得有些没落,好像夕阳的余晖在他面颊上拂扫,昼间在群臣面前焕发的容彩,此刻因神色复杂而光影混沌,他一身的爽直不知所踪。

      他都说到他父皇的心愿了,我们就不好再自贬了,只好祝老国君福寿绵长,然后笑着饮茶,静待客套的氛围消散掉些。

      “太子殿下,其实,不是我们谦逊……”我想了想,索性把话说穿,“仙界也不见得多太平。我们是做兴平生意的,不敢掺和仙魔间的兵斗,一旦发生大战,连累各地仙镇受损,我们的戏楼、书铺也皆会跟着受影响。我们又非不接世俗的得道高仙,若有生意难做时,岂能不需要凡间的助济……”
      轩辕立让侍者置座,到我近处坐了下来:“少阁主放心,蜀国待同盟好友,必定以一个义字,贵阁有物资需求时,尽管开口便是。”
      “那可就预先谢过太子和国君了。”羲和先生起身深揖。
      “不必不必。”轩辕立忙道,未及起身去扶,羲和先生做个礼拒的手势,自行回座。
      主客双方也就不需再纠缠于礼节。
      轩辕立转回向我,关切而好奇道:“听闻仙界所有仙镇都有仙派罩着,如今擒天殿也安分,如非有矛盾冲撞了,并不主动邀战,仙民们的日子大体还是好过的吧?”
      “当然,仙界如今温饱无忧、安和为常,是古来都少有的好时局。”我微笑作解道,“只是居安思危,不可不未雨绸缪。擒天殿之所以多年主和,是因为魔尊在修炼需赖安定才能大成的魔功,他能以邪性控制人心,若仙派无所作为,任由擒天殿韬光养晦、将养壮大,那恐会遗祸无穷。所以两方尽在拿捏分寸,战与和皆是博弈,和局不过是暂达成的平衡;实质上,仙界与妖魔界,何时不在较量呢?只是较量在明、在暗,表象不同罢了。”
      轩辕立听得神色愈发专注,须臾,提问道:“那为何还选月支国的铺面?四海宽泛,海上仙国附近,有时中、小仙派都离得尚远,更别说偌大一个东海,只有长留一个大派坐镇;虽仙国自养仙军护卫,遇敌入侵不也没顾上街市?”
      我觉着之前的隔阂、疏离感退去了,信任加增,坦言道:“禁足阁意将扩出海外,成立海外分苑,结交四海仙族,以促仙学长进。不瞒太子,书阁人员虽众,却被天庭设限,虽无成文明令,却授意仙派中人与禁足阁划清界限。阁中人修仙难关无法跨越,长期得不到教助;罕有的道成之人,又被逼着离开书阁。新辰历来志在改善书阁的地位,望阁中人能与仙派弟子一般有道修传承。正因为月支国遭遇了敌袭,国中仙军警惕性高,近年各大门派均会对它格外关照,严防妖魔再去逞凶,看着不安稳的地界,实比它处安全。故而月支国如今,在鄙阁看,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去处。”
      “原来……你们阁中没有仙人,是这般缘故……”轩辕立愕然,“我就曾稀奇呢,诸仙派中弟子,比你们品行悟性差的多了去了,缘何他们位列仙班,你们却在诗文中屡屡自嘲,一会儿悟性不济,一会儿望天空羡……竟是被天庭给为难的。”
      “太子说笑了,修行终在个人。”羲和先生听得归罪到天庭头上了,敏感地一直脊背,忙地纠正道,“执念乃修仙大敌,鄙阁子弟酷爱书画文章,近乎执欲,看似才情中透着道悟,实则是纸上谈兵啊。修仙成与不成,不在乎愚、智,而在于能否清心。只是若有长者引导扶助,若有师门仙学渊源,自然上善,尤其遇到道劫时。道劫乃风险也乃良机。我们阁中能逢道劫之人已属凤毛麟角,可几乎不是终生没熬出头,就是更快地恶化成了催命符。根源还是我们自身不开悟。外在的助力要争取,但也不能只怪外因啊。”
      羲和先生使节职能尽显,他善于调和多方的口才,一番陈论下来,将书阁埋怨天庭之嫌撇清了。
      刚好,我没那么瞻前顾后,有他在旁规正言辞,我就更可少些避讳了。
      由是我表明景愿道:“不论内因外因,我自少放弃在天山修仙,回阁当上少阁主,就是盼着有朝一日书阁能得到天庭理解,能得仙派认同。今时虽仍有误会和摩擦,尽人事,听天命,只要还有一丝光明在前,我就不愿止步。我时常想象满苑仙人的景况,师傅、先生们松柏长青、永葆天年,还有儿孙们年少有为、韶华永驻;那时阁众便有足够长的岁月,来修史订书、谈古论今,书文管理不必换代交接以致有所遗失,积淀长在人心,如陈酿愈久愈香。有志者不再因寿限余留遗憾,尽可以施展才华述作、耐心完善,直到他们满意为止。仙力的保障又使仙学领域的典籍能得验证,不再止于凭空推论。”
      轩辕立诧异之色递增:“啊……是啊……若能成仙,也就不至遗恨身后了。可惜……我朝中皆是凡夫俗子,实现抱负也只能在年寿之内、强健之时……当年高祖叹息‘抱负’本就是个执念,放不下无以修行,想来只有……撇弃政务,以文人墨客的追求,还有可能?”
      他某些字句延迟,似乎别有所思,好像诧异的背后另有一重意外——难于置信的意外?
      “也不尽然。”我忽略他容色的古怪,淡然笑曰,“如典谒先生先前所言,爱好文墨成为执欲亦会妨害修行。新辰不过憧憬一二,太子置之一笑可也。”
      轩辕立的确展颜一笑了,他却明白地道:“置之一笑容易,少阁主的担当令人感佩啊!”

      他懂我,或许就像懂他自己。我们俱不是轻易服输的人,也俱是果敢实干之人,这也是为何我乐意对他敞开心扉。
      屋内的言谈更加欢畅起来。

      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心思别附、言而未尽。
      这一夜的穷聊,看似丰富充实,却毫无主题。
      他若似终是弃言了、弃言了某些,或许是来之前特地预备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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