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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3、卷二52、起意反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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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起意反击
每逢夏日,海眼分苑常有我们书阁年长的高辈聚居,虽然有的眼花、有的听障,有的腰酸腿疼,相互做个伴,倒也其乐融融。
炎郁寥先生身体愈发不济,亦只能由龙队载送北移。过去,他还曾到大山里寻清凉的泉眼,□□家搬空的简舍小住,现在腿脚不行,走不动山路了,仍可以由同辈亲友们陪着听听小曲、叙叙闲话。
我因西海之途的不顺,心中郁闷,思念如同潮水日夜来袭。
我搬迁到海眼分苑见掌史先生,实也是想见敏婵。
掌史先生说:炎先生的记性不如从前了,时常还以为,仍在神农苑的常言阁里,说“镜玄在那边的书楼里看书,怎么不叫他一块来吃饭”;而程先生是挺喜欢我们书阁膳厨师的手艺的,从前有过多次跟我们凑桌,但他近年若在炎先生身边,几乎没有不亲自下厨的了。
他快成了炎先生的“私人药膳师”。据他自己说,他不太懂凡人的病症。可我知道,他比医师还了解人身经络。他做的药粥,不会比白芹师傅做的疗养功效差。只是岁月不饶人,再好的药食,也治不愈衰老。
我提议说:“你们不如传书给程先生,让他也来这边住几天吧。”
……
阳光正好,丽儿随它的伙伴在蓝天上齐舞,引颈清啼,队形有致。丽儿的主人在我怀内。我们的影子在地面,融成一团。
山林的风声穿越今古,隔着不可见的距离在吟唱。高耸的石岩环卫,全部知趣地背向我们。
山谷里别无干扰,青草长长的覆盖在绿草上,绿草覆盖在掩藏的香气上。
也有些藤蔓也有些花叶,还有些浆果,总之很复杂。
“糟了,新辰,你衣服都染花了。”敏婵指尖拾起一粒被压爆的小果粒。
“没事,你也一样。”
“那头发呢?”
“你比我还乱。”
……
大早上的偶尔日光炽烈,偶尔天昏地暗,偶尔时间停滞,偶尔光阴逆转;逆转来逆转去,我们始终追逐不放,也不知究竟是沦落到了哪年哪月,我们才依依不舍地把片羽一一捡拾起来,整理了好半晌,不情不愿地给它安回个时辰名——晌午。
我们来到小河边,用剑亲手制成木篦,相互为对方梳理长发。
头发上的草渣一瓣一瓣地取下来,水珠子凉凉的安抚着晒蓬的发丝,我们半正经地干活,半腻歪在一块。
抱紧敏婵,我心里才有种踏实感,前阵在西海的种种不快,尽化为了自嘲:“……朋友没交着,倒拿住了西海权臣和龙王爱子的把柄,我们是多有本事啊。今后能不成为西海王庭的眼中钉,就算得好运了吧。”
“别怕他们,新辰,四海之大,不是他们几个浑人能一手遮天的。”敏婵的小脸在我手边,圆润可玩,容色却坚定,目光烁亮,好似望见未来的朝晖。
我也精神振奋起来。
我们坐在岸边的石地。她靠在我肩上,我用一只胳膊搂着她。
细琐的杂谈间,她忽然撑开脑袋,出指道:“对了,新辰,冰杨师傅让我问你们那有没存有谢宜朋先生的画。”
“谢先生的画?当然有啊。”我微感讶异,“冰杨师傅喜欢他的画?”
“嘻嘻,”敏婵小指头摇晃,“另有缘故啦。”
据她描述,冰杨师傅曾经骗剑圣和谢先生,她甚爱谢先生的画作,那时她还不是剑圣的弟子。但她因何扯谎,敏婵也不知细故,只知道,近年剑圣和谢先生不时约见,有时冰杨师傅在场,谢先生在作画,冰杨师傅担心穿帮,很是难捱。然而剑圣还是提起了旧话,她只好敷衍过去,私下告诉剑圣真相。她师尊不是计较小事的人,可是,她觉得没脸告诉谢先生,就求剑圣不要说出去,待她自己补补功课……
“所以,如果不只有画,还有画评什么的最好啦。”敏婵明灿地笑道,额边的发丝软软地盖在眉角,有极细微的风都会动。
我一开口说话,那丝丝墨弯浮沉,看得人心里痒痒的。
“巧了。”我伸手撩开她的发丝道,“宜朋先生的画作,海眼分苑就存有一套珍品,连总苑的都比不了,还有书画主管傅节润先生亲自写的评析呢,给年轻画师们学画用的。冰杨师傅若想来,随时欢迎她。”
敏婵正愉快地点头……“呀! 不行。”我惊而挽她坐直,“最好提前约时日。我差点忘了……她来要是撞上程先生的话,万瑛师长她们可得有意见的吧。”
我向敏婵提起炎郁寥先生,言及他因年事之高,体质衰弱,记性也变差;以及我刚收到程先生的回书,程先生说处理完手头事务就来做客。
敏婵便与我说定,问清哪日程先生不在海眼分苑再来。
……
此夜在书屋练画,平心送入蜀锦分苑新发来的要讯。
我展开一看,略一寻思,心潮澎湃。
契研超和西海龙王的两个儿子被蜀山派告上天庭,现已遭拘押。原因是陆夫人雇用夜闯广韵宫的仙卫,是蜀山已出师的仙人;虽已不在门中,但终归是蜀山派所出,蜀山派不甘心西海龙宫诬之为“刺客”,不知是从哪得知广韵宫夜宴不堪的真相,竟一纸诉状递上天庭,明言西海王贵贪享淫乐,因遭目证,杀人灭口,捏造死者罪名掩盖事实。
想来陆夫人的兄姊都能探听到端倪,应是没有不透风的墙,风声也传到了蜀山派?
蓬莱派奉命彻查此事,蓬莱掌教蔺昭文指派纪良筹师傅前去西海调查。外间议论蜀山派这状是白告了。
我却偷笑了。
纪良筹是契研超的表哥,表面上看蓬莱是有意要卖西海王庭一个面子,或是早已得天庭授意别太认真,也就差人去做做样子。可真有那么简单吗?
正因为亲属关系容易为人诟病,纪师傅就更得秉公严办、以实据服人,否则便有偏私之嫌。加上纪师傅为人正直,收买威胁不动,断言契研超能逃过一劫,为时尚早吧。
颖飘姐姐曾对我言,纪师傅长年不回西海,是因为他受家族中人排斥。以纪师傅的人品才学,何以会与亲族不睦?大约也是他看不惯西海的歪风邪气罢了。但不管是为何,他与契研超、与他表弟的亲长辈,应也论不上多深的亲情。
那么,我们就有机会……转败为胜了?
我激动得一拳砸在案上。
是啊,瑁菱师傅不是从陆夫人的记忆中看到了广韵宫的布置机密?何不暗中为纪师傅提供线索,一举将契研超扳下台?
我燃起了化被动为主动的攻击心。
明明是他们做了不法之事,却是我们陷入困境……
太憋屈了,就该反击,扳回这局!
只要没有了契研超,只要广韵宫的丑闻公诸天下,西海仍是等待我们开拓的新领域!
我狠狠咬牙,荡开衣袖越门而出,雷厉风行地去到记事阁、要了只记忆瓶留言,再转到传讯楼,速发给瑁菱师傅。
我发的不是普通书信,是命令。
我命瑁菱师傅和镇澜先生带颖飘姐姐去西海见纪师傅,探其口风。若知纪师傅实有意秉公明察,即暗助之……帮我们除去契研超这只拦路虎。
这事我不能出面,因为我们书阁不能明着出手,我去了会显得此行过于特别,我们必须装作日常访学。之所以选定颖飘姐姐为主力,正是因为她与纪师傅的关系看起来令人哭笑不得,便于掩饰私下言谈和所为。
我只能交托重担,相信瑁菱师傅有能力处理妥善了。
栗叔知道有可能会想骂死我……我就过后再给他知道。
隔三日午后就接到了进展汇报,瑁菱师傅他们在西海顺利接触到了纪师傅,并觉计划可行。我同时接到了冰杨师傅的问候信。冰杨师傅想尽快抽身过来看画。我见程先生暂未有新的回应,估计他有事绊住了,没那么快到,于是写了“明日一切方便”,塞在丽儿的信筒里,打发它回程。
哪知……运气使然。
翌日起先诸事顺遂。
冰杨师傅贴心地做了柔软易食的绿茶糕点,挎了个小挎篮,放在篮里,专程带来给炎郁寥先生品尝。
我从未见过冰杨师傅穿得如此朴素的样子,玉结落落大方,衣裙质朴清鲜,花髻盘旋,连出一条规则的长辫,满有少年人的活力,跟敏婵并肩活像同窗友伴。莫非是她年少时的梳妆打扮?
炎郁寥先生坐在院内的石桌旁,尝过糕点,舔着唇、须,思来想去,热泪满眶地对冰杨师傅说:“我想不起你的名字了……可是……我记得这篮吃的,如何是好?”
我和敏婵相互遮掩着,笑得肩颤。
冰杨师傅乐道:“您记得这篮吃的就是记得我。我叫温冰杨,您不必担心忘掉,以后每回见您我都自报名姓。”
围观者欢声善意。
然而过后……冰杨师傅在书楼里看着画。难得敏婵有师长打掩护,有机会来到书苑内玩,我正拉着敏婵在海眼分苑各处疯转……程先生居然一声不吭地跑了来!
我们正飞落在屋顶上,敏婵猛拍我:“哎哎哎,新辰!”
我随她指的方向望下地……
嘶!程先生、还携了采珠姑娘!
“糟了,怎么办?”我握紧敏婵的小手。
“别让他们见着呗。”敏婵轻松自信,理所当然地答,“书苑那么大,有得是墙。”
“嗯……”我煞有介事地点头,刚心里有点底,下一刻,程先生抬起头:“少阁主!我正要找你!”
他仰面,神气在上,山河浮跃;墨影在下,深谷落月;长衣雅致,文气晕染;乌丝灵幻,与浅衫混融,犹在云里雾里悬垂;采珠姑娘虽娟洁婷立、亦是个出众的美人,浑身的弱势一对比,几乎如同不存在的透明人。
程先生把我拉进了书屋,私下对话。
他第一句就将我思绪完全抓住。我陷入沉思,冰杨师傅在哪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少阁主,我阻止了华胥瑁菱为查案提供秘证。”他的容色极为严峻。
“为什么?”我瞬间坐不住了。
程先生素来如有神通广大之能,他掌握任何事情的来龙去脉似都不值得稀奇。所以若非切关书阁利益,我才不会多问一句。
“为什么?”他放慢重复了一遍,苦笑反问道,“少阁主,你们想干什么?你以为你能想得到的,契研超就想不到吗?他早动手把暴露过给你们的破绽弥补了。一朝纪良筹拿着你们给的图纸去求证,不是找到了他的罪证,而是白给了他你们曾窃密、且欲背后捅他一刀的证据!他就算是身陷囹圄,他起了报复心,你们还想全身而退吗?”
我惊愕中忘言。
我是太过激奋了,太过希望铲平前路,却没反思一道,差点酿成祸患。
“何况西海龙王的爱子是广韵宫的常客。家丑不可外扬。”程先生缓下语气道,“西海龙宫真能容得纪良筹将实情公诸于众吗?纪良筹再刚正他也是一大家子在那。蔺昭文派了他去,无非就是想得个折中的结果,既能查明真相让龙王心里有数,又能编造个误会,压下案情,不负天庭嘱托。”
我不由得不多嘴了:“程先生,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程先生只答了两句:“蜀山递的诉状,我是幕后推手。若纪良筹被难住,我会适当提示。”
点到为止。我明白。
至于他为何要为促成这些,就不是我们能过问的了。
出了书屋的回廊,我犹在满腹思量——契研超不落个罪名,龙王至多疏远他、找点借口贬他官职,那够我们避开他的势力影响吗?
我下意识地跟着程先生移步,浑然不知走到了哪。
经过休闲的院落,炎先生把程先生招过去,说:“镜玄,来尝尝。”他手腕还搭在挎篮提把上,另一手托出块用粽叶半包的糕点,“分得差不多了。我特意给你留了一块。”
程先生迈过去,将叶接进手,吃都还没吃:“这糕点哪来的?”
“喏……”炎先生苍瘦而骨骼明朗的手扣扣篮身,“拿篮子的姑娘做的。”
“哦。”程先生淡然问,“她在哪?”
稍寻之后,冰杨师傅被人领进院内。
程镜玄先生斜歪在藤椅内,悠闲地吃着糕点。
“少阁主……”冰杨师傅把我牵转到旁,眼色质疑,“一切方便?”
“冰杨师傅……”我咳了一下,摆出难色道,“这纯粹是个意外。”
程先生在后为我辩解道:“我临时决定来找他的。”
我们回看他,他瞟来眼神,一脸找打的笑意:“缘分这东西,着实奇妙。”
采珠姑娘恰逢其时从路口冒了出来,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