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8、卷二27、价值所在 ...

  •   27、价值所在
      再接下去,侍者捧上“凝颜驻寿膏”,一碗灰白溶膏状物,看着似豆腐柔嫩、如美人肌肤吹弹可破,不必问也知其得名缘由,只不知食材是……我看见对座的白芹师傅将碗轻撇到了一边,投来的眼色很有深意。
      “这是甜豆脑么?”颖飘姐姐取勺尝了一口,摇摇头,嚅着嘴,“是咸的,还有股……”
      阆显玉又被逗乐了,亮出三根手指道:“此乃仙龄三百年之风生兽脑,非豆脑。”正颜作解道,“民间有传言,食风生兽脑即可长生却老,实是夸张之说。这仙兽脑能熔炼于丹药而已,作为菜肴不过是图个味美、补补身子罢了。”

      所以我们把能制灵丹的仙兽脑当菜吃了?
      只见我旁席的容佐先生咂砸嘴,掩饰不住一脸愕然。还好阆显玉恰偏向另一面,看不到。
      至此,至宴席结束,素来勤学好问的掌史先生话都出奇的少。
      回到书阁后,我问他,南海宴席上是否受到了惊吓,他慨叹曰:“遥想子画上仙犹在长留尊位上时,莫说四海龙宫,就是天庭,亦哪敢这般奢华无度……我怕说错话了呀。”

      当下,侍者再呈来“朝阳浴霞光”,卤香浓郁,细看盘心有只火候恰到好处的煎蛋,边缘圆润齐整,比鹅蛋还要大,周边金黄鸟爪爪骨尽剃、皮表殊异,淋上卤汁颇有云霞的软状。我犹疑着不敢下手。
      而这回不须人问,见我们一个两个没见过世面的表情,阆显玉自隆重介绍道:“此凤凰卵是也!翳鸟爪拱绕之,口感香滑脆爽、奇美无比,不信诸位尝尝。”

      我赶紧就席间行了一礼,出言谢过阆大人的盛情款待。
      继而我们各怀心思地在“仙兽盛宴”中应酬着,殿中的歌舞都快没心情看了。

      菜品中有寿逾两百年的巨蟹;蟹黄填于大牡蛎中加调味菜丝、菜沫,蟹足螯配蚶子、玉螺、甘木及增味香药,各蒸制名肴一道;前者曰“赤子含德”、后者曰“知足常乐”,阆显玉笑谓之“一蟹两吃”。
      来自东岳的石鳞鱼,摆盘弯成“清泉映月”。此鱼只在仙山密林的幽泉水中方能成活,不明他们是如何空运千里,搬到宴桌上、还保鲜得当的;不添任何佐料,鲜味萦绕唇齿间,攀升脑际,将人的魂儿都化去了。
      淡菜与姜丝、人参菜相伴,名曰“宝林藏秀色”,看似相对简朴,以为能多吃几口,不料期间有某种幼小的鱼苗,问了方知,是刚孵化的鳗鲡。

      宴席间用得最无顾虑的当属甘华茶和诸类仙果了,茶叶和果类再怎么名贵,毕竟更符合修道人清心节欲的养生之道;乃至于当阆显玉走到十哥面前与他对饮,眼目溜看过碗盘,问“你们驯龙师都是卖力练武之人,怎么胃口也似欠佳”时,十哥被难住,向旁低瞅我们求援,三哥忙站起身帮他推说,是为了修行……
      心宽体胖的羲和先生看起来应是对美食有偏好的,不该吃得小家子气,某陪臣亦移步去表示关切,羲和先生从容答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细细品味,方不负龙王与阆大人一片美意。”
      ……

      随着各人面前宽大的桌席渐满,栗叔益发警觉,歌舞换场的间隙,他很有先见之明地避席拱手作揖,直言道:“承蒙龙宫王庭以上宾相待,有劳大人用心安排,只是吾等修为不济、道品低微,受如此恩惠,不胜惶恐,怕是无德无能位列此席间。常言道‘礼尚往来’,鄙阁譬若尘砂,龙宫譬若辰星,鄙阁与龙宫相近,本就知是高攀,而龙宫礼遇甚厚,远超所望,吾等又何以为报啊?不如请大人示下,鄙阁有何可以为龙宫效劳的,吾等也好回禀阁主;不然,阁主定要责吾一行人不会办事了。”
      阆显玉却装糊涂、宽解道:“哎,栗执事这话言重了,我与贵阁投缘,乐得相会,龙王信重,亦许我代龙宫招待贵宾,何必提什么‘高攀’,只要你们常来南海龙宫坐坐,大家开怀畅饮,即是善事!”

      歌舞队事前预定了羲和先生即兴赋七言诗一首,姑娘们和乐配舞姿唱诵,为樊苓师傅伴舞。
      羲和先生聪明地托物言志,作《赴南海龙宫佳宴诗》曰:“凡域八方望中朝,慕道宜接海外遥。南波映宇韶光美,庶士临席眼界辽。感佩珍灵年久逾,期修默契信长昭。何赖琼浆与甘露,君子杯水为厚交。”
      阆显玉对羲和先生的才思敏捷、对樊苓师傅的舞技超群均称赞有加,然而于“君子之交”云云,仿佛半字也没听到。

      宴会由始至终,看似主宾尽欢……

      大夜,我们沐浴过,各安置在各屋,客厢所在廊庑庭院俱是无水之处。
      阆显玉差人来,单独邀我至藏书殿观书,名为观书,实则……

      我一度以为真能与龙宫交流书画,走在瑾瑜美玉书架前观览得认真,正手扶吉贝锦缎标签辨认古文,阆显玉抽了个瑶碧匣子过来:“少阁主,你们禁足阁喜好修撰史书,著述也颇得仙界众民认同……瞧瞧,这书你可认得?”面目和蔼地取书卷出玉匣,一派与书友分享的闲情,让人丝毫意识不到他另有目的。
      我接过手一看,居然是正斗的官史,掂了掂书卷,笑道:“大人该不是拿官史当功课来背、好与天庭仙官应话吧?”
      “唉,”阆显玉悠叹道,“谁想记得这些鬼东西。”顺手翻开至叶片做书签的一页,“还不是天庭那帮自谓刚直的老朽,下笔没个商量……他们眼红我们南海富饶,暗喻我是佞臣也就罢了,还不给龙王几句好话,龙王为此啊,气得饭都吃不香!”
      我翻开细目页面,瞄了一眼纪年序,才发现附有最新近一期,民间暂未流传的,仙派和我们书阁亦还得不着,不知阆显玉如何从天庭弄到手的。
      我先前见有珍罕的史料,满心想着叫掌史先生来就好了,阆显玉话快说到点子上了我犹未清醒,只朴实地答道:“大人应劝龙王,不必太在意书评,过去的事就当过去了。”
      “唉,”他小幅一摆手,再次殷切提示,“少阁主,你们书阁拥有众多戏迷、书迷,足可引导舆论风潮,改几个人物风评又岂在话下?贵阁广获民心,天庭不都拿你们没办法。多少年来,只有你们敢跟官史叫板……”
      我闻言一震,“啪”地将书卷合上,肃然道:“大人,鄙阁自古就有阁训——尊重史实、详审史料、严谨措辞、严格著述,不可为金钱名利丢了气节。凡有阁中人修撰文章、书作故意夸张、扭曲、篡改、捏造事实的,一律不予刊印、传抄、传售、外借,若事后发现必回收清理。”
      “啧,少阁主……”阆显玉拖长字音,有轻微的不耐烦,“这些套话你就不必跟我说了。”搁下书匣,笑谑地拂袖,“这儿又没外人。”
      “大人是指我禁足阁表里不一吗?”我转面,凛然正视他,“鄙阁子弟人人有公心,从没有人把阁训当做虚言!官史如何写我们管不着,但鄙阁必对所出书物负责到底!”
      阆显玉拧眉,面色发沉。我想到昼间还与他们和气一堂,转眼欲成水火之势,实不忍心太过不留情面,想了想,找借口补道:“况天庭与南海龙宫尊贵,汝二家为史家之言闹了不快,大人将鄙阁搬出来当枪使,鄙阁如何承担得起?唯恐左右得罪不起、两面不是人。鄙阁近年与仙派的关系本就不容乐观,实不欲再节外生枝、雪上添霜。”我置书于案,围袖,深深一长揖,“望大人谅解!”

      我非是为拿天庭来压他,不过是想给他个台阶下,以防彻底闹僵。然而这却使得阆显玉犹报希望,闻言更将我们当作是拿钱办事的商贾了。
      他先是被堵了进路:“好吧好吧,修书成与不成……来日方长,再议不迟。这买卖之事嘛,你情我愿,你们觉不妥,我总不能强人所难……”妥协过,又指出条岔路,“不过嘛,贵阁散播言论应是不难,帮忙造个声势、捧个名气,龙王亦会感贵阁诚挚相助之情,常来常往、丰馈厚报。”
      他见我面色不豫,竟执起书卷笑敲我一下:“贵阁又不是佛门净地,不至于有阁训规定‘不得打诳语’吧?”逗趣般道,“只要不明文著书,你们阁老也不能责你违反了阁规不是?”

      不错,人言是不可能拿规矩来限制的,人的一生也不可能从未说谎、从未传谣,我们的阁训是没有“言规”一条。相反,书阁倡导自由言论、广开言路。
      我默愣地站在殿中,满眼金玉雕花、紫檀飞架、重层书山宝饰砌就,看什么都有些迷茫。
      我彻悟了全盘。
      他们对我们屡献殷勤、破格相待,原来一老早就打的这层主意。
      难怪优雅矜贵的阆大人,不嫌我们出身微寒。

      正如栗叔所言,白白受人恩惠,岂可不防是额外欠债?吃人嘴软,南海龙宫盛宴,果然不是我们吃得起的呀……

      阆显玉仍以为我在计较他支使我们与天庭对着干,温颜自白道:“少阁主不必过虑,我刚指的不是针对官史之言,那事儿暂且算了,我们与贵阁,能合作的地方多着呢,有的纯粹小事一桩,只是龙王心里膈应,你们若能引导好舆论,即是大功一件。”
      他巧目转盼,贴近来道:“譬若云宫一战,龙王就留了块心病。那日我与温冰杨在船面争吵时,你们也瞧见了。现如今明章那厮在武曲星君面前口无遮拦的乱说一气,闹得天庭群仙都以为我们南海为争抢功劳,诋毁妇孺名节。他定是被温冰杨鼓动的,他对温冰杨的心思……”他秘密笑着一杵我,“你我心知肚明。”又站直了腰,笑容改为傲岸,“咱啊,就把他俩的‘私下交情’给捅了出去,让仙民们热议他们谁先勾搭的谁,用不着多久,也就传到官家耳朵里了,自会有人悟出他们假公济私。”
      他一个“咱”字用得自然而然,好似我已默认我们成了同党。
      他自信地扬眉总结:“怎么样,这法子妥贴吧?你们既不必说他俩的不是,又不必称有确凿的实据,只当说戏一般,惹人遐想,到头来谁也怪不到你们头上……”

      郁气积压了半晌。“呵。”我自嘲地冷笑出声。
      我后悔我为什么要同他虚与委蛇、一再斡旋示好。我竟曾幻想虽非同道亦可以相扶持,以为不表明立场乃维护友谊之道。
      我早在冰杨师傅斥责他时,就该走出去站在他的对立面。
      那样,就没有今日的自取其辱了!

      “阆大人,我们书阁虽无明文规定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但我们有为人的原则。”我严正地拒绝、浑然无惧地面诤道,“此等散谣侮蔑他人行径,窃为君所不取!”
      “龙新辰……”阆显玉咬牙,改了称谓,容颜也骤冷,“别不识好歹!你们禁足阁一群文儒书生,不就靠着研究古籍讨好仙派,在仙界站稳的脚跟?如今你们修订的经籍也够多了,天庭和仙派看都看不赢,拿走了足够用的书,你们还剩下什么?”他冷蔑地撑眉笑道,“叫卖字画、编排戏曲娱人耳目?赚那么几个钱子儿维生,难怪仙盟瞧不起你们,欲过河拆桥了!”
      他讥刺罢,忽改面目,收起刚露的凶相,还复笑颜道:“可他们不懂得你们还有另一重优势——把控民心、掌控人言。”指点至此,他诱导的口吻重新变硬,“故而煽动舆论、营造声势,才是你们书阁当今价值所在!”他击案威慑道,“你想想清楚!”

      我在他的喝声中巍然不动。
      我闻着殿内的檀香和纸香、墨香,忽觉此地的书香氛围讽刺之极。

      “恕不能从命。”我冷傲地看向面前南海当下最得势的权臣,“禁足阁有所为、有所不为,并非大人想象的可以为了谋取财利丢弃底线。”我淡漠地还了一句,“也请大人想清楚。”
      ……

      片刻之后,我摔袖出了阁中先生们都曾向往过的、龙王的藏书宝殿。
      我慨然之情溢满胸襟,仿佛刚刚击鼓高歌了一曲,铿锵的旋律犹回荡在心;然而一路看见镶嵌的彩金、珠玑、宝石拧转的光华在廊枋上、梁柱间、窗棱里、墙壁面灼灼耀目,光晕旋动、妖冶地拖长芒线,仿佛都在笑、都在笑。
      笑我将稚气当义气,笑我的失败,笑我们书阁的“价值所在”。

      那便成了二十三岁的春三月,我记忆中,余生每每回顾,无法不悲从中来的一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