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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卷二09、鸟尽弓藏 ...

  •   09、鸟尽弓藏
      总苑的论道坛和论道阁,是阁中子弟交流修仙心得体会的场所,也是先生师傅们集中梳理文献疑难的场所,范智蒙先生长年担任主持。
      他是论道坛主,亦是我少时的课业先生之一,不过他近年在服丧,不参与文论集会,时常一人在论道阁书屋的窗下静静地读书。
      修道人家崇尚自然简朴,对礼仪删繁就简,但凡间的习俗还是有所保留。服丧之期在仙界有缩短的,有丧礼过后就除丧的,因为仙家提倡以豁达之心看待生死,视死如归天地。如是哀哭切切、摧伤五内,有违心宁神和、少动凡情的修仙原则;如是孝期过长,怕是俗礼禁锢悟性。不过服丧只要除去一些过严的规定,勿伤身、乱心,禁止嫁娶宴乐、暂放公务、独室简居,都与修行不冲突,所以也有人沿用凡则服满三年,比如我们书阁一些喜爱凡尘古籍的先生师傅们。只是仙家人不将坟冢看作人死后所在,故而不兴守陵。
      范智蒙先生并非偏好凡间官学,但也不排斥,少年时习《圣贤语录》,还是他作详解教授予我的。
      他双亲皆已故去,因范老先生生前崇尚返璞归真,为遵父亲遗言,他没有为父服丧,但再度遭逢母忧之后,他深觉遗憾,故而为母守丧二十七月,今已过丧期大半,新年二月禫祭过后,他就可回到任上了。往后的大事,我还得同他预先商量。

      我们初春将赴南海一行,打着游访的旗号,对阁内都暂言考察风土人情。然而我的最终目的,是在四海择宜建立分苑。如我不与智蒙先生坦言,他也不会多问,就将误以为真了。

      论道阁的书童告知我,今晨诸位先生讨论《西海仙方舆图》的细节疑问,智蒙先生也在阁楼地下的古籍密室内拼凑新出土的帛图。
      舆图在古言中是地图之意。古时用语与当今有别,包括词义、语序、发音,甚至文字写法等,都有上千年的衍变史。
      智蒙先生学识贯通古今,乃是当今仙界的名书家。他擅长行书。他的行书特点鲜明,使人过目难忘;文字内部结构森严,似铁栅栏密布,外部却舒放豪宕,如人逸兴遄飞;单个字看,有时有种怪诞之感,但只要篇幅铺开,文字排布出气势,就会发觉其书风格的优势,字群阵列便有扑面而来的震撼。

      巳时已过,《西海仙方舆图》的讨论组陆续散出,我走入论道阁大堂,转进地下室的秘门所在,一间茶水室内。只见还余两位先生舍不得走,围绕着案台上《西海仙方舆图》的小型仿制图继续闲聊。
      两位先生都是熟人,一位是男先生关镇澜,一位是女师傅华胥瑁菱,他们都是绘图师出身,关镇澜先生是总苑编审阁副审之一,瑁菱师傅是现任机关坊阵形师之一,她对阵法图有超常的记忆力。我不免要跟他们打声招呼。
      “两位先生还在锲而不舍呢。”我趁他们稍稍言缓之时,露面插话道。
      “呀,让少阁主见笑了。”端庄秀丽的瑁菱师傅转身过来。
      “怎么样,有什么特别的收获?”我伸手摸摸仿制的舆图,感兴趣地问。
      西海也是我们探索行程的一站,古图虽是久远的遗迹,但与今图比对来看,别有意趣。
      “我们还在争论图中的佚名仙岛是否现今的长留岛。”镇澜先生指着图上字迹模糊的一块岛屿说,“传说中长留上古时在西,转移到东海之东已有几千载,移动原因不明。此图字迹不能明辨,但如果复原为‘长留’的古体字,形态刚好吻合。但也有半数人倾向于古书中的‘长留在西’指的是与西昆仑相连。如果是在昆仑,那么西海舆图的仙岛就应与长留无关。”
      瑁菱师傅补充道:“也有人认为,长留东迁是神界所为,长留东迁与三尊殿上口吐圣水的三座神兽石雕形成,应是同时之事,神界尚存之时过于久远,不应留下地图。”
      我点点头:“我们赴四海拾遗之行,也是为打听四海龙宫内是否存有能分享的古籍孤本或史料,如有,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求个抄录本回来,给你们多些用于参看和考证的书物。”
      “那就等少阁主的好消息了。”瑁菱师傅明快地回应。

      阁中公开说明,四海之行考虑拜访龙宫,是为寻索古迹和宝典遗踪,一来是为获得阁众的支持,二来此目的也确实存在。假如龙王们对禁足阁怀有防心,合作一时不宜提起,我们起码能有个附带的收获,询问询问人家的藏书状况什么的。
      故而阁中的先生师傅们几乎没有异议。而阁务层知道我有拓建新分苑的想法,决议也照样顺利通过,连栗叔这么保守的人都没有持否定态度。因为书阁向海外延伸势力,必定涉及长期的规划,不可能转眼功成,也不至于走错一步就酿成大祸,过程中窥见问题再提出来不迟。
      阁中要人皆少有顾虑,我亦满怀信心下至古籍密室,却没有想到智蒙先生给来当头一棒……

      密室中心,案上的定位竹筐内是摆放妥当的《蛮荒四境图》帛图残片,图上压有全透明的西海水晶薄板,全图不大,地形标识也不细致,脉络墨线浓重而明晰,从墨线关联看,排布应是准确了,可惜中间有好几块空缺,帛片已全数用尽,空处再无物可填补。
      刚听书童说智蒙先生命换壶热茶,暂时罢手歇息了,我就抓紧时间过来小坐。
      哪知智蒙先生没安坐着喝茶,倒反又趴到了案边,专注地用玉石子添作标记。但他意识到有人入内,就渐渐停下了手头的活儿。
      他转头来略一看,惊道:“少阁主?”
      “先生,打搅了。”我躬身为礼,“新辰有事需向您禀明。”
      “哦……好,来,坐坐坐。”他敛了敛麻布丧服,邀我对坐下,自摇摆了一下、扶住扶椅,才坐定了。
      他素来在钻研古物上是个痴人,没完全收得回神时,连走路步伐都是不稳的。
      我先请他喝口茶缓上一缓,然后简要地自述了几句,将四海之行的真实目的如实相告,承认了对外声明的掩饰作用,并表达对新分苑的憧憬。
      智蒙先生瞠目结舌,一副听愣了的表情。我尚自以为他是惊喜过度,顺溜地问起他对新苑的规划有何好的建议。
      “少阁主,你还嫌分苑不够多?”智蒙先生张口就是一句反问,吃惊得似眼珠子都要出落了。
      我自信满满地作答:“先生,中州的分苑再多,亦只有跨出九州,与四海仙邦和龙宫为友、在海外拥有专属领地,我们才能摆脱仙派对我们的桎梏。”
      “少阁主,恕在下不能苟同。”智蒙先生抖了抖脑袋,重言如槌鼓,手覆在茶盖子上,茶杯都有点被带歪。
      我伸手去正茶杯,还未触及,他自己惊转过来按住了。
      “先生勿忧,当前书阁内财力、人力、物力具足,开拓出海的时机已成熟。”我温和笑道。
      “不是条件足否的问题,哎呀……”智蒙先生一时讷言,用手掌拍了两下脑门,似激活了思路,伸手过茶几拉我衣袖,恳切地道,“少阁主,这道理恐怕要追溯到我们书阁发迹之初,方能说得明白了……”
      “愿闻其详。”我微颔首。
      智蒙先生正坐回身,理理麻衣:“少阁主,你可知道我们书阁对仙界而言,利用价值在哪?”
      我略一思量:“我们整理的古籍,对仙界而言是珍贵的财富。妖神出世之前,仙、凡、妖、魔四界都曾一度限于战乱,亡佚散落各地的书籍无数,而我们治学严谨,擅长鉴别经文秘典,发明原意,去伪存真。而仙派从古书之中获益匪浅。”
      “对,但不止于此。”智蒙先生骈指一点,转而叹问,“在我们之前,仙界无人做过如此大规模的仙籍整理校对,即便是天庭的藏书阁也不曾为之,少阁主可知为何?”
      “天庭不许?”我思索分析道,“因为古籍中线索相互牵引,必须还仙史原貌,按史实释疑,方能大体上把握准确的含义,而官史中有掺假的部分,会被人指证出来。”
      “不不,这只是个次要原因。”智蒙先生快口否决。
      我呷了口茶,待脑子又转了会,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只得乱猜道:“人少的缘故?从前仙界在地界的地盘过小,仙镇零星无几,仙民中更罕见有志于文学者。而仙派和天庭,虽有人著成涵纳百家、汇集千方的大作,但都是秘而不宣之事,典籍也只传信得过的门生;那也是悟性高超、记忆奇强、心力顶尖的少数人能为之……”
      我愈说愈觉离题远了,不料智蒙先生却认可起来:“这话近了。”他双目微眯,目光远扩开去,“查考古籍、推演求证、专研方技、修撰文章,此皆耗费精力、增人思虑之事。修仙需精神内守而不外越,仙家人重‘返本归元、悟通天道’之大智,轻‘有涯随无涯’之小智。
      唯有境界上层、屈指可数的人物,能沉浸于书山学海而守中不惑。其余人等,但凡读的书博杂些,便心神动摇、欲念丛生,不利道行;更休言勘校论证等细微琐碎之事,仙资平常之人为之,不免会‘内愁五藏、外劳耳目’,远离清静真义。
      是故有了我们,劳心费神之工都由我们自愿完成了,仙派中人随手翻开,皆是考订完善的秘籍珍本,仙派以古书为参考,勤加运用,推陈出新,便不难将仙法武学发扬光大,不惧与妖魔界一较高下。
      然而我们书阁中人悟智受限于道行,有的仙籍玄奇深奥,以我们境界是没法着手整理的。两百年过去,我们人手倍增、述作厚积,甚至与仙派联合探讨疑题;而以我们的层次,能为仙界做的,实已做得差不多了……”
      智蒙先生言至此,垂首顿住,现出愁容。
      我有感而发道:“人之天赋各有其类,我们书阁中人酷爱文字书画,不能罢手,所以我们很难做到仙派中人的‘以恬养知’,只能尝试走出我们独特的修仙道途。古之贤者言‘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文思虽然耗费心力,也未可言必定妨害修行,只要方法正确,照样能清静玄远、助生灵性。在书山学海中修行,也未必不能上接天道,至于登升。我希望书阁拓宽与仙界的交往层面,正是为使书阁获得更多的仙界盟友,到那时我们废去阁中人升仙必须离阁的条例,我们书阁有了仙人,还怕不能研究难度上等的仙籍?”
      我心中望见光明,言辞愈发激扬,智蒙先生却已大惊失色。
      “少阁主,不可啊!”他捶案站起,激动得目中水润含光,“我们现今一个总苑六大分苑,上万余人,规模已是不亚于仙宗大派!仙界早就嫌我们尾大不掉了。所谓‘飞鸟尽,良弓藏’,我们修订的古籍在仙界而言够用了,我们的身价也就不会再提升,此时我们不知趣地缩回手脚,反倒欲扩张势力,那叫妄为啊!”
      我完全不为所动,敏捷地分辩道:“所以我们要跨上仙阶,与仙派比肩而立。我们的利用价值将尽,正是因为裹足不前。只要我们抬升层次,还怕做不出更卓越的贡献?”
      “少阁主……剩下的事,仙界还用得着我们去做吗?”智蒙先生痛心疾首地颤着语调,“‘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功遂身退方为保全上道。这些年,仙界为何屡屡打压我们?‘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我们削减不了人员,没得说的。但还蓄意拉拢仙宫以图扩建和改善地位,这会挑战仙界的忍耐底线啊!”
      我体会不了他的情切,只劝慰道:“先生,您坐下说,没那么严重。仙派对我们不善,亦有某些人挑唆之缘故。我自会步步谨慎,若遇不利状况,会停下处理好的。”

      之后,我一个劲地对智蒙先生说安抚之言,实则不是听进了他的意见、中和了判断,而只是为使他情绪缓和下来。因为他是论道坛主,他能主导阁中言论风向,他若将反对之言宣讲出去,必将给我们手头的计划造成阻力。
      为了不节外生枝,我尽可能的引导他把事情往小了、往平常了想,以至于一刻钟后,他也觉得还可待看具体情形,是他警惕过度、有些焦躁了,也就没有干预我们接下来的南海之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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