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9、卷一120、离别终至 ...

  •   120、离别终至
      我从来没有见过阆师傅如此脆弱的样子。哪怕她外表是风烛残年,她的情绪素来稳定,不会似此崩溃。泪水溃堤不可遏,她在弟子们面前泣不成声,已经完全顾及不了为人之师的颜面。
      我抱着阆师傅的肩,轻拍安抚,等她哭累了,休息一段,又接着哭,直到门派特派来看护她的师长们到达,她的眼泪已快要哭干。

      师兄师姐们如释重负散去。改四位女师长昼夜轮班照看阆师傅,形影不离。

      她们在,我都不能说句心里话。如果和阆师傅独处,我一定会告诉她我也坚信翼磊师兄没有通敌。被她们时刻盯看,我只能无声表达与阆师傅同心。抱她坐在众目环视之下,有种相依为命的凄凉感。
      而奉命来的女师长们,连顺着阆师傅的意,模棱两可地说句中听话都不会,反而在阆师傅喃喃翼磊师兄是无辜的时,跟她强调他已经不是她的徒弟了。

      我总觉得,她们不是来安慰她的,是来监视她的。她们只负责看住她的一举一动,有不好的苗头即时上报,不管她是何种感受。
      ……

      师傅没有在预定时日回到蓬莱,而是改道去了第六重天,求见极流真人。我猜也猜得到,以师傅的性子,不是力争保住押解去的人,就是在完全被蒙蔽的情况下,突然得知判决结果。他一定受了不小的打击。

      就在我返回梨风院小坐的半日,阆师傅也被转移走了。因为她入了魔,被关到医理阁、我暂不能相见的阵法里。

      百无聊赖地漫步在人多喧闹之处,熟悉的校场、熟悉的剑阵台、熟悉的学园……弥漫着年轻弟子们充满活力的吵嚷声。
      熟悉感渐离渐远,画面随着光线扭动,人的笑容都挤得歪曲。
      所有地点奇怪而陌生,生活也跟着变了味。

      我不知道命运怎么可以发展到令人无所适从的地步——我的一位恩师奉命将我另一位恩师最看重的弟子抓捕走,结果,人没了。

      夜晚的迷云穿不到头,梦与醒之间有一带舒缓的过渡区,使得梦境与现实连通为一体。就像黄昏拖得足够长,昼夜也就分不清……
      不知何时仍到达了清晨。
      屋外安安静静。
      看天色,晨练时间都快结束了。
      印象中师姐来喊过我,而我硬赶他们自己去。
      我不想见任何人。
      我只愿意与世隔绝,用足够长的时间,回顾我的人生,回顾我的修仙道途。
      因为如果下一觉,我睡死永不醒来,恐怕就没有机会回顾我今生珍贵的记忆,也不能再质疑……

      那些在我生命中来了又去的人,我真的见过他们吗?
      我曾经有过一位师父带我游山玩水、听戏唱曲,教我识字读书、御剑画符吗?
      我曾经有一位同班怀揣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酥饼前来,交在我怀内吗?
      我曾经有一位师兄有一只鹞鹰,慷慨大方地送给我抱吗?
      人生充满了奇遇,不将它们一粒粒捻起、连成珠串,就不能最后佩戴它们一程,炫耀一番——它们曾属于你。

      我曾经因为随口唱几句戏,扭转我拜师的命运。
      我曾经因为一念兴起,结识妖魔队长,遇到自称喜欢我的程大谋士。
      我曾经因为什么也没做,被首席长老领进妖魔老巢,参观一圈之后全身而退。
      我曾经乐颠颠地盼我师妹和师傅永结同心,却只是参加了我师妹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的满月宴。
      更出奇的是,我曾多次被消除记忆,事后全部想起……
      我曾经信誓旦旦对梓云师伯说:我要进蓬莱、我要和禁书划清界限!到头来我手里还拿着禁足阁的书,舍不得且离不开。
      人生啊,不要太多的回忆不完。
      ……

      有一道琴音游弋入耳,好似天际的阳光婉转舞动,降落尘间。
      我阖眸闭回眼,想象窗棂之外、夜雾之中的身影,定如珠光映照中的仙山,美幻非凡,魂灵都不禁想要追随他飘去。
      可我知道,他是一缕捉不住的云烟,只能藏在心底远望。
      “先生,你一来,我就怀疑,我还在梦里……”
      我并不想他陪伴,直白地缓缓陈明缘由,末了说:“离开我,给我留点最后的时间,一个人回想此生,好吗?”……
      他是我终生的幸运,我依赖他依赖成了习惯,他的存在是如此使人迷醉,乃至于当我醒悟过来,原来我还怀抱着一颗想要靠近他、接触他的心,我才明白,他也将成为我毕生的遗憾。
      我在做梦。
      一个做了大半生都没醒过来的梦。
      我是该醒来片刻了,在我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刻……只记取,我们值得庆幸的选择,记住我们,并无遗憾的选择。

      原来我从小就喜欢与人接触,抱人和被人抱,永远都期待不完……都是在想念他。

      他怀抱着我送他的琴,白衣虚化出窗,步离我的视线。雨声疏落如常,不乱也不受阻挠,风已消逝,窗外空了,我一头反扎回床榻内,止不住地抽泣起来。
      我羡慕那把琴。被他紧紧环抱的琴。
      但我不能承认。我还有我的家人,我的生活,我的背负,我须走的路。
      我的一生,都是用来告诉他:我不曾后悔过。
      我们的痛苦没有根治的办法,我们终将有无法相互慰藉的时候。
      所以我希望他拥有一把新的琴,在将来没有我的日子,重新开始。
      那把琴能陪伴他的岁月,会远超过我生命的长度。
      所以我更羡慕它,以及未来听到他弹奏它的人。
      ……

      我放声大哭,脸面埋在被褥内,抬不起来,哭得又狠又狼狈。
      我使劲揪着所有能揪到的东西,眼眶里、脸面下方全都是水,泪水泛滥、汪洋漫遍四海。
      好似要流尽那一世我存藏的、隐忍的、生咽下的、不敢出流的眼泪。
      我要尽情地哭。哭得气喘不及,哭得又呛又咳,哭得头晕眼花、周身虚浮无力,哭得心肺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我终于没有了顾虑,畅快淋漓地为他哭了一场。

      师姐不知何时回来了,我听到她匆匆跑进来,在后上方慌忙失措。
      但她说什么我听不见,我的身心都已经不听使唤,除了哭别的都不会。她无论如何做,都不能缓解我的哭劲。

      不知哭到了哪边天,觉得自己死过一回,又悠悠转回神,活了过来,方变为仰躺在湿透的榻面,六神无主地望着模糊的屋顶。
      师姐拭去她腮帮的眼珠,拿镜子来给我看。我才发现师姐都给我急哭了。
      我再挪挪脑袋看镜内……太吓人了,两只眼睛肿得跟李果一样。

      师姐心疼地拿消肿的膏药为我涂抹:“你这劫运恁地折腾人,真是可怜……”
      “师姐,不妨事……过了。”我哑哑地说。
      ……

      我这一哭是福不是祸。我的劫运随思绪涌流,郁积至心胸,大哭发泄之中疏散出外,直挥甩得一滴不剩。居然应了师傅那句话:发作频繁,去得也快。
      我还有确定的直觉,知道我过了此劫,就踏上了通往飞仙境界的坦途,稍加修炼,登升在即。我第一次有了强劲的把握战胜朱师伯。
      可我并不惊喜,更不会庆贺,我的心情沉缓中带着沉郁。
      梨风院也浸淫在愁闷的氛围中。师兄、师姐、师弟用膳的时候相对无言,他们都知道我难过的原因。
      挂在梨树上的叶子欲落不落,秋风干冷,扫灰入屋。

      过了两日,阆师傅情绪渐趋稳定,师傅也终于回还,意外的是梨风院居然有贵客在,乃掌教仙尊蔺昭文。
      张师弟说掌教仙尊和师傅一路漫步回院,还进堂内坐下,实属稀罕。
      要知道以掌教仙尊的身份,偶遇师傅陪同闲聊,本已经是惹眼之举,门中有心的师徒都要挂嘴边议论了;何况还进院门、进屋接着聊?

      直待昭文仙尊由师傅送出院门,听他们对话之意,竟是师傅要辞去职务,才不难理解为何掌教仙尊都破例亲临舍下。
      “裘善卿,处理非常之事,当用非常之手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水至清则无鱼。”
      昭文仙尊已被送至大门,嘴边犹扔挂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理义,想来是还指望劝回师傅。我们都跑出屋瞧看。

      我头一回离昭文仙尊近至三丈之内,只见他绸衣上绘着松鹤延年、旭日出山,穿着如士族官员清贵,气质如良臣贤者;五官形态中正恰到好处,添一笔嫌过重,减一笔嫌单薄;胡须只余浅浅的影迹敷面,目光但见辽阔如海,不知其深;而他眉宇间此刻……显出穷困书生的潦倒之色,与往日在盛典上看,大为不同。
      “我做不到。”师傅对他说,是强调,也是结束语。
      “……好吧。”昭文仙尊叹气,面上的潦倒之色敛了起来,全数收敛进目光的海波中,寻而沉溺无影。

      他走了,师傅也只送到门外,就回内,掩上了院门。我不知道昭文仙尊同师傅说的什么,就循理推测,认为昭文仙尊不过也是说着薄情寡恩的官话。现今明知道抓去的人是死罪,他还要师傅继续在全门内清查禁足阁的卧底,以获取功绩向上攀爬,如是我,我也不干了。说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不是“视人命如踏板”,为了往上升不择手段吗?
      后来师傅又慎重思量了三日,不但是辞去职务,还决定了离开蓬莱,我就更以为如是。

      直至我上达能与昭文仙尊面议门派事务的要职,数年后的某一天,昭文仙尊与我谈起裘师傅,迷雾拨开,真相才呈露出来。原来他叫我师傅暗中施计,制造假证,把门中不省心的仙长和他们的弟子抓去几个,让他们吃痛、着急、知惧,就可以把类似人士吓得退缩,不再敢拦阻我师傅的前路。可我师傅不愿意。
      “你师傅太清正了,”回顾之日,昭文仙尊与我乘云在高空,俯瞰磅礴万里的溟海,如是说,“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以理服人’?有的只是‘以威服人’。施威就必定要有失德的时候。不施威,你又必压不服不跟你讲理的人……”他的目光与溟海的波光相仿,起伏无常而深重远逝,“所以,在蓬莱,你以为我是如何坐上掌教仙尊的位置的?”
      ……

      师傅可以接受写出百封《悔罪书》,用一只说尽谎言的墨笔把他自己的心戳得千疮百孔,却没法接受滥用职权、设计构陷屈枉他人,哪怕这些人,是他的敌党。
      所以当他终于看透,这条路走不通,他也就想明白了,转向修仙道途进取……

      听师傅说,小蛮自绝身亡,追随它的主人而去。曾经我日日在落华仙境外的山谷练剑,都是它翱翔在天巡回观看,见证我的早起贪黑、见证我的辛劳忍耐;见证我失败时的焦躁沮丧,见证我成功时的意兴飞扬;见证时光如水、岁月悠长;见证我的成长。
      如今没有它了,我的生命也将彻底翻过新的一页。

      梨树的果实早已一粒不剩,老枝曲杆配上房屋的直棱,古朴冷清,形成令人颇感怀旧的画面。梨叶在风中簌簌抖动,十年的往事在浮光掠影中翩闪来去。师傅、师兄、师姐、师弟和我,我们围坐在树下,团聚在石桌边,闲话离别。
      “思来想去,也许你们朱师伯说的是对的。只有拿修行说话,才是硬道理。”
      “为师去第六重天听极流真人教诲时,真人观测到我的劫运,提醒我两年之内会陷入‘万空劫’,诸事不宜,只宜避世隐居。本来为师还想卸下重担,一心教导你们就好。但细细思量,恐怕战事威胁时,责任到跟前推卸不得,不但没能给你领好路,反因我的道劫连累你们。”
      “你们朱师伯曾经说过,如我去修行,他也去闭关。我们就商量着……趁明年有仙剑大会,你们可以拜个合意的新师傅。我和他就在明年五月,离开门派。”

      师傅说一阵,我们沉默一阵。地面刚打扫过,又渐增了草叶随风翻滚,声响干干脆脆,因为量少,就更引人注意到。
      师傅想通了,愿意走了,我们该祝福他。
      蓬莱,终究不是一个会支持他用真心诚意去完成志向的地方。
      那就潇洒的走吧!

      “师傅,我会尽力争取够格出师的。”傅兰师兄垂头看着桌沿,似牟足了劲儿说。
      “师傅,弟子能出师吗……”钱师姐看着放在石桌上的手,思索着说,“我不愿拜别的师傅了。如果离开梨风院,我宁可返家,就像您说的,我应该靠自己的能力,打理出一个满意的家府。
      张师弟亦目光低斜,出神无言。
      只有我抬起了头,无比明确地道:“师傅,我想拜阆师傅为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