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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卷一57、魔阵历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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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魔阵历劫
没想到,师父的养育之恩我无法报答,如今,连师傅的恩情,也无法还了。
爹、娘,哥哥姐姐们,我本不该走这一遭,是我太大意,自取其祸。
相游,等你考进了崆峒,就给六姐一个信儿,据说即使魂魄化灭,还有灵气还归天地,你就当我还能听见。
梓云师伯,冬剑山的师叔伯们,要知道我的意外,你们得多伤心啊……我怎么会一念之差,跟来这生死难料的鬼地方。
掰着指头数数,师兄、师弟、师姐、师妹我都有了,这辈子该算圆满了,可是,曦冉,我还没有师娘……所以我看不到师傅给我娶美美的小师娘了?
好想哭。
程镜玄,我还有那么多亲人、朋友、同门在等我回去,我却因为你死了……真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我说过我要弥补您的遗憾,师父,怎么还没修成仙,就要在魔阵中结束我的一生?
心有不甘……
所以至少不能堕仙……师父,你在天之灵保佑我,死,也要出了魔阵再死。
“我要光明正大的走出去……”
我抱着这般信念,胸中的正阳之气却已渐渐不支,魔气的侵袭使我意识发虚,再无法维持清醒。
如波耶亥棘所言,妖魔和仙人之间的区别,正在于仙人制服欲望,而妖魔放纵欲望。
如果一个修仙人因为某种欲念执迷成性,以致欲望脱离掌控,也丧失了制服它的心志,其人真气即会发生变化,变化达到入魔之境,仙人就成了堕仙。
仙劫中的我,仙气有恙,灵识暗弱,极易受邪灵的侵染,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心底深处那个潜藏的、从未被发掘出来的、我所不能直面的我。
水滨之岸,沿江四望,竹林摇风成绿帆,雨雾烟波化江澜。
雨起得突然,我带着随从到江边接她,怕她没带防雨之物,却碰巧见到他和她,约定一生一世不分离。
却也是在这样的雨天,她接到他的诀别书信,才知他已然背弃承诺而去。
她扔下书信,冲进雨里;我们一路追赶,跟她跌跌撞撞跑到江边;她跪倒在沿岸的竹林地,满身泥滓,而江面早已没有任何船只的影迹。
她犹自不愿相信,她的幸福尚未开始,就已遭终结的事实。
他本是中原子弟,家族遭流放,举家从王都迁徙而来,如同我的祖上,在异国住久了,终会成为本地人。
她的母亲恼怒她们私订终身,反对她和他继续交往,是我一力支持,甚至瞒着她母亲送她和他相见。
可他终究选择了重回故土,不再顾恋他们的曾经。
明月东行归故里,伊人望穿雨中滨。
我从没想过,持善明礼、君子行端的他,会深深伤害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
他们本当拥有良缘,幸福白首百年。
他怎能不守信?
……又或许伤人的,乃是这命运。
他本就是为形势所逼,才以为必久留异乡,一旦形势允许,也就决然远离。
既得返中原,他父母又怎可能容他娶异族女子为妻,不图与王城贵族结姻亲?
所以,再多的诺言,都以一卷白布留书废弃。
她日日盼着他的音信,盼着噩梦醒了,盼着他后悔了、改变主意了,又差人来送口信。
可是什么也没等到。
她手里紧紧攥着他的临别留书,几番想要投入火堆,却终于都不舍得。
夜深人静,她将一根白绫投上横梁,好在我安排家丁轮班值守,嘱咐他们对她异常举动都要汇报,才及时救下了人。
她活下来,甚至还嫁为人妇。可她的一生都没走出昨昔。
她临上轿往夫家的前一刻,嘴角露出陌生诡异的笑容。
自那之后,他的夫家不得安宁,她装疯,又或者,装多也成了真,总之夫家上下都避她如避灾星。
起先我们都劝她,她说:“我都如你们的愿出嫁了,还想我怎样!你们不是都说,我总有一天会忘记他、放下他吗?我就不放下!我就要做个疯子,我疯起来,我就能记起他。他带给我的一点一滴,我都要用一辈子牢记!哈哈哈,永远都不会过去……”
到后来,我们只要稍劝,她便拒绝与我们说人话,家府上下都只得放弃。
她的母亲对我满有怨言,因为她本不赞成她的女儿心许不可靠之人,是我鼓励她、支持她寻求这一份不得善终的爱情。
她本就与我不和,常在家主面前说我的不是,明里不敢与我作对,暗里就使绊子;她的女儿不好好过日子,她就都拿来做说辞,每每女儿家传来点难听的消息,她便向家主抱怨我自以为是的教导,害了她的孩子,实则她对她女儿的心疼,又何尝不是含着伪诈之情。
姑娘小的时候,她就时常照顾得不耐烦,对着女儿大发脾气,每回都是我多留个心眼,生怕她们母女两有闪失。
我待她女儿如己出,我难道不希望这孩子幸福?我主张女儿家托付终身给她心许之人,难道不是对孩子负责?
可她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全府上下都跟着说,是我的错。
似乎我真的不该,把所谓的操守、所谓的真心相许灌输给孩子,误了孩子的一生。
我头一回质疑自己坚守了半生的信念,内心如此不安,仿佛我有罪该赎,我却不肯认。
恍恍惚惚,心中的邪性摇曳滋长,不住扩张。
不……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算什么玩意!
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哪怕我有错,我的命令依然是一切!
这个家里的一切都得顺从、遵从我的旨意!
谁惹我烦心,谁让我不自在,就别想在我手底下好过!
如同天运主宰着芸芸众生,何时管过他们生老病死的苦痛,又为何要管他们的死活。
这里是我的家,我做错做对,该忍气吞声的都是他们……
何以反倒是我!
我告诉孩子,那个负了她的男人,从来就不是她命中注定的有情人,她还未遇到她此生真正的良配,早晚会有更好的人,与她并肩携手举案齐眉。她要等他到来,遗憾也将成为喜悦。
让那一段残破的过往,彻彻底底磨灭吧。
他遗弃的东西,她没有必要坚守。
因为他们的缘分是假的,真的尚未到来。
可,为什么刚开始她听了、她释怀了,她把信给烧了……
最后还是将性命交付白绫?
该死!
她没脑子吗!
我不是有错吗,为什么她听错的、不听对的!
她蠢,还是我本来就没错?
“丫头,这世间的道理,既已认定了,再怎么圆融变通,都只是狡辩而已。”
那好……
我成全她!
成全她的坚守、任凭她心碎,许她为情殉葬!
既然她心已死,活着复有何益?
她的余生只剩下装疯卖傻、冷言冷语,嘲弄世人,再嘲笑她自己。
她没有了从一而终的希望,也没有了诉求,她的理智、她的情感,都已残废。
让她的痛苦早日结束吧!
时光倒转,又回到灯火幽寂的深夜,我听到竹凳被踢掉的声音从她房里传出,我伫立风中等候,等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尽,等着她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逝去。
偶然听见屋内有人垂死的抽动,咿呀闷顿。
我笑了。
死得好。
“丫头,品质再佳的茶叶,放过了量,茶水也都会难以下咽。这世间的是非对错亦如煮茶,再明白、再无误的道理,坚执都要有个度,行过则曲,信过则迷。”
那我到底该怎样!
我不管、我不管,死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垂死挣扎之声又一次在夜空中响起。
另一个声音颤巍巍地说:“温冰杨,你怎能如此可怕……”
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内心底里,也有如此阴暗的一面。
眼泪被我咽下肚,我有冲动想提起衣裙跑到门前,撞开门、冲进屋。
可是无形的声音又在我背后牵扯我,周围的仆从都不见了,没有人能够帮我救下她。
只有我能阻止我进门。
我想起她的母亲知道她的死讯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会悲伤吗?会,但她只会有一半的悲伤。另一半,是怨愤中的得意。
因为她女儿自尽了,她就能博得所有人的同情、占尽道理。届时她一定会哭得声泪俱下,让所有人都来安慰她,诋毁我。
……走着瞧!
我冲进门,一把将吊在梁上的女子拽下了地。她重重摔倒,我不管她的伤痛,猛力将她摇醒。
我让你活着,听见没!
她醒转过来,双目无神,语调没有任何求生欲:“为什么救我,我活着也是一副行尸走肉,与死何异。”
我扣住她恶狠狠地说:“你死有什么用,最该死是你母亲!她才该为她的前夫殉葬!你给我活着看着,看我怎么收拾她!我要让她后悔没有随他而去!”
“丫头,这和杀了她的你,有什么不同?”
我猛地回过头去——幽深的梦境,川流不息的人群,茫茫星宇,寻不见儿时熟悉的背影。
温冰杨,你醒醒,最该为爱情殉葬的人,难道不是你?
我跪倒在巨大的符图面前,无力申诉……
我伸出手去摸它的影,指尖仿佛触到竹简。
一片一片,那是每一回,师傅教我新的符图,留给我辅助记识的工具。
一笔一划,都是他亲手刻下。
他在迷雾的背面,隐约不清。
穿过迷雾,我碰到一张薄而宽大的纸。
那是师父从小教我符图的用纸,符图都要画成彩色,用不同的颜色,表示不同的术法力量,以便幼年的我理解。
师傅说:“冰杨,你曾经说过,你要成为你青园师父的骄傲。”
一个我所不认识的我回答说:“不,师傅,他都已经死了,被我害死的。”我的声音无比的轻,“是我杀了他,用他送给我的护身符……”
再也没有人能成为我修仙的动力。
我的内心藏污纳垢,满是邪念和杂欲,我为什么要修仙?
像师傅这样翩翩出尘的云中仙,为什么要来管我的去从,请滚回你的云上去!
……独留我在幽深的魔狱。
因我本就不配,和你们待在一起。
剧烈的疼痛从心口传来,仿佛我狠力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温冰杨,你忘了你是仙家弟子,你该死!”我眼冒金星,滚落阴寒的魔气里。
“混蛋!你凭什么杀我!”我爬起来要战胜不知来源的敌力,“我死,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可我本就是你,”她流着泪,伸手求与我相握,“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活下去。”
我握住那只手,却发现只是左手握住了右手,而我依旧孤立无依。
……
反反复复,我的内心交战不息,折磨得我想尽早结束,却又命不由己,连以死解脱都成了奢望。
五识纠集、头脑嗡鸣,耳边一阵阵邪魅之音划来划去,心肺如割,脖颈若有鬼魅缠绕,我的血液一点点冷去……
却不知为何没有冷却尽,突有一线明光照进。
不,不是光,而是气息,是自由之风、新鲜的自然气息,扑面向我包涌过来。
我人已近乎瘫痪,就这样被他抱紧,无声无息,听他发颤的语音重复说:“温冰杨,对不起、对不起……”话说得用劲,人抖得比我还厉害。
万象流转,时界空宁,光明与黑暗交映成曲,世中万物的影子都在屋顶上、地面上拂动飘零。
我呆呆看了他一眼,他比雾影还要虚浮不真实,只有眸中的情绪显明他的存在……
还有就是他抱我的力气,比他的肢体,更接近我的意识。
他输了一些功力给我。脑际如有清风横过,体内真气被唤醒,我心神复明,微微张口,道:“程镜玄,我曾经以为你只是半个敌人,是我错了。你是不折不扣的敌人。”
他手依然微颤,也不知听见我的话没有。
芊黎的声音迎面接近:“公子!您不能再心软了,放过她她也是死!长痛不如短痛,您把她放出来她迟早还是要进去的!”
我才发现我正被抱出阵室。
“我想到办法了……”程镜玄似还在后怕,命令带着颤音,“去请颜元将军,快!”
波耶亥棘伸刀一拦:“程先生,你考虑清楚,魔尊可是说过,她不成魔就得死。”
程镜玄的声音寒冷得可以冻地三尺:“你让是不让。”
波耶亥棘敏捷地退避,未敢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