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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长垣血尸(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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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不知为何,让所有人心神都为止一荡,而那恼人的妖风竟也被喝止住了,风息下后,挡在祁晏他们跟前的,竟是一对母女的魂影,三十来岁的妇人牵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两人都是骨瘦如柴,脸上还生了可怕的浓疮,明显是死于某种恶疾。
“她们母女二人早就死了,你且醒醒吧!”
虚空中传来这声厉喝,远处提着灯的老掌柜猛然爆发出一声哭嚎,继而踉跄着脚步朝这边奔来:“不可能的!她们没死!只要这长明灯亮着……就不会死,不会死的……”
紫色的明火随之摇曳,祁晏他们三人后退了几步,却见那对母女眼中现出悲怆之色,她们开口似乎想倾诉什么,但终究人鬼殊途,不能相通。
就在这时,忽然又吹来一阵阴风,一白衣女子如天降神女一样翩然而至,她手中作了个血色法印,接着将一张符纸贴上那对鬼魂的面门,顷刻间,女鬼喉间发出了喑哑的声音:“当家的……别再执迷了……求求你……别再滥杀无辜了!”
“你们竟护着外人?!”老掌柜似是对妻女能和自己交流豪不意外,甚至习以为常:“赶紧来我这灯光底下,看看你们浑身生疮的,像什么样子!”
祁晏和祁长风不禁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意外——原来这股妖风,竟是在助他们抵挡那明火摄魂!
不过此刻,在这银白月华之下,那长明灯的摄魂力似乎也减弱了一些,祁晏浑身被血印护着又借着祁长风旺盛的阳气护体,感觉已然好了大半。况且这时老掌柜把注意力转到了妻女身上,他们也瞬间从战斗状态,变成了看戏的状态……
“当家的,你能不能放过我们啊?放我们母女去往生吧!”随着那老掌柜走近,女鬼却一步步后退,最终竟是绝望地抽泣起来,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滑落,她拉着女儿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你们这是……”
对面踉跄跑来的老掌柜瞬间停在原地,一时也不知是进是退了。
“那盏灯就是个邪物!”女鬼发现自己终于能诉说心里话,心中的苦水仿佛一瞬间全都流了出来,她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般,不住埋怨着:“你带着它本就吃不好,睡不好,还总抱着它出神……让你扔也不舍得扔……非说这灯能续命……我们母女活着的时候,至少还能劝着你,少接近那破灯!没想到你竟然真的用邪术把我们的魂魄都锁在你身边,不让我们往生……你以为点燃这盏咱们全家人就永远在一起了?那都是这邪物给你的幻象啊!这么多年了,我们母女一直是见不得光的游魂,被你连同那盏破灯一直关在祠堂里啊……”
女鬼哭嚎着,说得声泪俱下,仿佛这许多年满心对自己的相公都是怨恨,把所有的恩爱全部耗尽了,当娘的哭得凄厉,旁边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吓得一直抖个不停,也不住地抽噎,看上去可怜极了,却还弱弱地拽着娘亲的衣角,小声劝她。可那女人似乎受了太多的委屈,根本不肯停止哭诉。
“就为了维持那莫须有的幻象,你说说你杀了多少人,拿多少人的魂火喂了灯油,害得多少魂魄无法往生,只能藏在那竹芯里,夜夜在后院哀嚎,用最怨毒的诅咒骂你,骂我们!”女鬼咒骂着,眼神越发凄厉:“你再看看你自己这副样子,哪还像个活人?你分明是被那个邪物给抽干了良心,变成它的奴才了!”
“我……”老掌柜听得瞠目结舌,被妻子字字诛心,每句话都成了砍在他心头的一把刀子,他本是颤巍巍地站着,听得越发站不稳,终是重重跌落在地上,分明他已经佝偻着身子,这一摔却好似从云端摔下来的,摔得他浑身都散了架,再没有半点力气爬起来,他张了张嘴,气若游丝,似乎连说话都说不动了,只能喃喃道:“我……我只想咱们一家子……好好在一块儿啊……”他眼眶湿润,垂眸看了看自己枯瘦的双手:“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们……我变成这样,也是为了你们啊……”
“爹爹——”小女孩看了看满眼恨意的娘亲,又望着对面瘫坐在地的爹爹,犹犹豫豫地往前走了两步,此时那盏长明灯里的火光越发暗淡,渐渐地只笼罩住那老掌柜一人而已,小女孩试探着走过去,老掌柜眼中的绝望也随着小女儿的靠近一点点燃起希望。可是,小女孩却突然驻足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抿着嘴巴,哭唧唧道:“爹爹……阿南害怕那个灯……爹爹你过来,跟阿南去找娘好不好?爹爹你跟娘赔个不是,娘就不怪你了,咱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一起去往生,阿娘说了,我们过了奈何桥,还有阿婆给我们汤喝,阿南……阿南好久没吃喝过东西了,阿南好想喝汤啊……”
老掌柜扭头看了一眼长明灯,忍不住用颤巍巍的手去靠近那团明火,火光之中,那枯瘦如柴的手指竟仿若回春一般,变成了年轻人灵活健壮的指头,老掌柜痴笑了一声,对着小女儿招了招手:“阿南你快过来,到爹爹这来脸上的疮就都好了,快来!”他说着,又朝自己老婆唬道:“你也赶紧过来,干什么傻事!咱们这灯眼瞅着就要灭了!”
“冥顽不灵!”
猛然间,方才那洪钟一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从远处缓缓走来一人,这人浑身萦绕一股如雾瘴一般的烟云之气,仙气缭绕,恍如神祇,随着他走近,一股清冽的昙花香气让大家心神又清明了不少。
祁长风眯着眼望去,忽然疑声道:“这不是那个楚云岫吗?”
随着他这声疑问,其他人也看清楚了,走来这个人可不就是楚云岫吗!
可古怪的是,楚云岫此刻双眸黑沉,一双桃花眼里竟是挤着两颗乌黑瞳仁,怪异得骇人。他眸光黑沉,也似是根本不认识他们了,目光淡淡略过众人,走过去牵住小女孩的手,把她带回娘亲身边,又伸手将女鬼扶起来。
“你这盏长明灯,本是由仙界琉璃宫灯的一滴灯油所化。琉璃宫灯中的九幽混火可窥得世间一切死灵的生前事,所以,你这滴灯油一旦被亡者的魂火点燃,也能映照出此人生前的幻象罢了。”楚云岫好似突然间长出了慧眼,通晓万物灵窍,于是,专门来这里点化这老掌柜一般,这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半点不像是编的。
“凡人都有三盏魂火,头顶最旺的是命魂之火,主性命,肩头摇曳的两盏觉魂之火,主宰感知。人之将死,觉魂之火先熄灭,而后命魂之火熄灭,宣告肉体凡胎已死,便会有阴差来接引其魂魄去幽都轮回。但你偏偏要用你妻儿的命魂之火点燃灯油,只要这长明灯一日不灭,便一日不会有阴差来接引她们母女,她们便会多一日承受着死前的苦楚,弥留在这人间,做一只畏畏缩缩的孤魂野鬼!”
楚云岫冷哼一声:“而你呢,却宁肯被这灯火的幻象欺骗,也不肯面对现实!老东西,你可还记得,自己浑浑噩噩活了多少年了?”
楚云岫说着,竟忽然一把拔出含光剑,毫不犹豫地刺入老掌柜的心口!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惊人的一幕出现了,楚云岫的含光剑拔出来时,分明老掌柜心口鲜血淋漓,可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且如没事人一样,就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的摸着胸口的血迹,嗅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指。
“我的含光剑划破的伤口永不愈合。”楚云岫冷冷道,他这副活阎王一般的样子与他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大相径庭,简直让人怀疑楚云岫是不是还有个重瞳的孪生兄弟:“但你放心,你也永远不会死。因为,你为了不让这团混火熄灭,早就把自己的命魂也丢进去了!只要这灯一日不灭,你便一日不死,无论这副身体变成何等模样,你,永远不会死!”
“对啊!我不会死……”老掌柜似乎被提醒到,才恍然想起这件事一样,他突然就狂笑起来,但眼神却无比凄凉:“哈哈哈……我活了太久了……竟然久到都忘记,我不会死了?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
祁晏听着这笑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禁想起那老掌柜说过,他的小客栈是从大前朝灭国的时候,就传下来的产业了,总不会……祁晏只觉后背一凛,再看那长明灯的式样,这种青铜提灯,根本不是他们现在使用的提灯的款式……
“你并非不会死,倘若这灯火熄灭了,你不就死了吗?”楚云岫冷着脸提醒道:“这么多年,你为了维持妻女的幻象,不停地给这团混火供奉魂火,但今天,你却得知你的妻女被你牵连,束缚在人间吃了上百年的苦楚,你不后悔吗?”
“我……我后悔?”老掌柜一愣,笑容僵在了脸上,有些失神地朝妻女望去,却根本得不到回应,他突然苦笑了一声,大喊起来:“是啊……我后悔啊……我为了你们,害了那么多活人,我当然后悔了!”
老掌柜眯起眼睛,陷入回忆:“我迷晕他们,摘他们双肩魂火,燃旺了我这盏灯……但是他们头顶魂火还在,所以,全被我害成了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了……我怕被人发现,索性把他们全埋了,活埋在竹林子里,人不知鬼不觉……呵呵……呵呵呵呵……我为了她们做了这么多,她们却说恨我?!哈哈哈哈哈……她们竟然恨我?!”
他好像忽然想起来自己做了多少恶,却又不愿面对,只得转向那盏灯光越发微弱的长明灯,抱住它,贴着自己的胸口,失控般喃喃着:“你怎么这么暗了……是不是饿了?我得给你添点火了,对对对……命魂之火主性命,点燃命魂永生不死……觉魂之火主只觉,点燃觉魂火光大盛……”他念叨着古怪的口诀,忽而蹒跚起身,却不敢直视自己的妻女,甚至不敢往这边走,反而转身向着客栈的方向,踉跄逃去,一边走,还一边念叨着:“命魂之火主性命,点燃命魂永生不死……觉魂之火主只觉,点燃觉魂火光大盛……”
月梁听着那老掌柜要走远了,忍不住转向祁晏:“要不要拦住他?”
祁晏望着远处那团紫色幽光越来越淡,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想,他不会再作恶了……”祁晏轻轻叹了口气:“他心里的那盏灯,已经灭了。”
没多久,那最后的一点亮光竟真的消失了,继而,那对母女的魂影忽而飘了起来,楚云岫顺手扯掉他们额头的符咒,两道魂魄便升入夜空,渐渐变得透明……只听一旁带着帷帽的白衣女子清冷着声音说道:“人死化魂,执念越重的,越飘不起来,得被阴差绑着才肯走,但凡执念不那么深的,都被接引使牵着,飘去幽都了。”女子轻轻一叹:“看来,这一家子孽债,总算是都清了。”
“这位姑娘是——”
祁长风打量着这突然冒出的白衣女子,只觉她浑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说话语气也怪怪的,正想着是不是和那边的楚云岫一伙儿的,却听得月梁解释道:“这位姑娘是我的好姐妹,碧落。”月梁笑了笑,拉着白衣女子介绍道:“碧落姐姐住在长垣,是的重华弟子,通晓驭鬼之术。方才咱们被妖风困住的时候,我用地脉传音术传讯,紧急求她来助咱们的!”
原来,刚刚那般尘浪起伏,并非错觉,而是一种传讯手段……
祁长风点点头,不觉又多打量了眼前这位医女一番——楼船、蛊鵰、医蛊之术……如今又加上一个地脉传音……这个月梁姑娘到底是个何方神圣?祁长风不禁想起早些时候,在楼船上看到的那些书有“山月”二字的白纸灯笼,以及月梁和福叔口中提到过的家主,顷刻间,对这位女子背后的神秘势力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知祁长风者如祁晏,他见自家少宗主这副神色,便猜到月梁的身份藏不住了,心里暗叹一声失策,只怪自己在方才那般凶险中乱了阵脚,让月梁把碧落也给牵扯进来,还暴露了雀寮的地脉传音术……一个医女确实不该有这么多本事,这样看来,把整个风偃楼推到前面来,怕也是早晚的事。
关心则乱啊!
祁晏看向站在一片空旷中举头望明月的楚云岫,又是一阵后悔——早知道这位楚公子这么厉害,他还在这暗搓搓地添什么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