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影术》猫曰

5、重回人界

　　甚至现在，八重影子围在自己周围剑拔弩张也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
　　这是简阳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
　　简阳心里甚至开始震惊。
　　影子像是自发感受到了威胁……然后，在保护自己。
　　看来眼前这个怪物确实不好惹，竟然让影子们这么紧张。
　　简阳试着念着修道人必备的清心决，让影子们渐渐平息下来，直到他们渐渐回到自己掌控下，简阳才放下心来。
　　“简阳，你不要担心，我没有恶意。”
　　简阳审视着对方，没有说话。
　　“我是第七重司影神。”
　　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微微起了波澜。
　　日游的结界里，竟然有真正的司影神？
　　还是，这根本不是日游的结界？
　　还是，这个影神也是日游用幻境创造的？
　　“我是真正的司影神，被日游关在他的结界里。”
　　司影神似乎猜到了简阳的疑惑。
　　“我想，我可以解决你的一些疑惑，但是你要帮我办一件事情。”
　　“我拒绝。”
　　能让一个神拜托一个凡人去办的事情，只能说明那件事即便对神而言也是一个大麻烦。
　　更何况，他不想按照日游铺设的道路走，也不想与日游为敌。不论如何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你不想报仇了吗？”影神淡淡地问。
　　突然，简阳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又像是被注入了寒冰。
　　周围的影子也开始躁动，如果简阳注意到，就会觉得这种流动感和秦广王的红色帷帐很相似。
　　“你、怎么知道。”压得沉沉的声音，却饱含杀意。
　　“司影神知道一切。”
　　仔细看来，这个神的面具很抽象，却构成了一个悲哀的表情，简阳竟然觉得从他的面具上看到了怜悯。
　　印刻在面具上的悲悯。简阳心里冷笑。
　　如果他真的是第七重影神，只要他有意关注，知道很多事情也合乎常理。
　　人的九重影子，是关于一个人前世今生未来的最详细的记录。而数字七又象征变化，是非常重要又特殊的一个影子，是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连接点。
　　“如果你想报仇的话，现在的方法太慢了。”
　　简阳继续不动声色。
　　“我被日游锁在这里，日游逼我做一件我作为影神绝对不能做的事情……我被迫陷在这个狭隘的结界里几百年……”
　　从司影神的语气中听不出愤慨，只有淡淡的倦怠。
　　“他说，他会给我一个机会，会送一个人来，也许你可以间接办成他想办的事情……如果你能成功，他就放了我……”
　　“对我有什么好处？”简阳冷冷地打断影神。他现在几乎压抑不住自己体内的戾气，连身边的八重影子都渐渐缩到地面，像是敬畏，又像是蓄势待发。
　　“我可以告诉你九影术的奥秘，你的九影术才有可能登峰造极。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成功地报仇。”
　　原本无风的巷子起了阵阵阴风。
　　“我在日游的集结中，神力只有原来的三分，你一芥凡人的确有可能和我一拼，但是那样的结果只会两败俱伤。我们都是日游棋盘上的棋子，即便我们魂飞魄散对他而言也不过有点遗憾，何必呢？简阳，你应该知道神和人的差距。何况你的对手是近乎神的存在，而且他们数量庞大，连天神也要对他们敬三分。不能参透九影术的话，你做那些要遭报应的事都是没有意义的，你只能让自己在无穷无尽的生命中痛苦绝望而已。”
　　良久，等自己的气息渐渐平静，简阳才开口：“先告诉我你的筹码，我看值不值得。如果值得，我愿歃血为誓，定达成你的要求。”
　　“好，”影神也很大方，“我说的奥秘，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你要牢牢记住这两个字，他会成为你此生，不，成为你从现在到永恒的追求与羁绊，归属与桎梏……这两个字就是……”
　　烟萝。

　　绿皮火车不急不缓地行驶在冬日萧条空旷的山野间。
　　简阳只有在小的时候才坐过这种火车。或是说，张池在小的时候才坐过这种火车。
　　他此生的父母把他抱在怀里，惊喜地给他指着窗外的风景。那时候应该是夏秋时节，窗外的原野青翠和金黄相间。
　　在火车上吃泡面和话梅是他们一家人奢侈的享受。
　　那时候就有很多人说，小池不爱笑，不爱说话，一点都不像个小孩子。
　　有些迷信的邻居说这小孩被鬼附身，应该找个道人驱驱他的阴气。
　　中国的很多乡镇还保有传统的观念。张池的父母是镇子里受过高等教育的，自然不会把孩子送给那些神棍，但也没法完全对那些言论嗤之以鼻。
　　简阳那个时候也有点担忧。万一遇到的不是神棍，而是有点真本事的道人，自己的身份有可能被拆穿。他不想节外生枝。
　　张池的父母的一个朋友是省城大医院的医生，他的诊断无意间帮了张池一把。
　　先天性抑郁症。
　　有了这个科学的诊断，张池的父母又愧疚又无奈，几乎把这个刚刚突破温饱的家庭的所有都给了张池。长期治疗，最好的学校，无微不至的陪伴和关怀。
　　简阳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不能接受24小时都有人监护。于是他故意攻击同学，数次被学校劝退。原本开朗乐观的张池的父母也渐渐熬出了白发。
　　张池有时候能看见孤魂野鬼，也都毫不避讳地盯着它们看，有时候还和它们交谈几句。
　　这些怪异的举止被张池的父母看在眼里。
　　挫败渐渐进化成了绝望。
　　“我受不了了！我造了什么孽！”
　　“你小声点！别让孩子听见！”
　　“你吼我！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我做错什么了！”
　　推搡声，尖叫声，嚎哭声在这个家里愈演愈烈。
　　最终父亲沉默地把张池送到了寄宿学校。
　　张池，也就是简阳，终于有更多的空间和时间办自己想办的事情了。

　　绿皮火车前行的声音很大，刚启动的时候轰隆隆的噪音塞满耳朵，简阳很不喜欢。但是渐渐地，就会忽略掉这些噪音，因为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直到汽笛鸣响，或者轮子和铁轨摩擦出尖利刺耳的声音，简阳的注意力才会被吸引回来，重新注意到那恼人的噪音。
　　简阳无情无义很久了。
　　除了那个目标之外，所有的事情对于简阳而言都是“多余的”。
　　但是，有时候，他也会迷茫。
　　阳界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如果要问简阳，阳界与天界和阴界最大的区别是什么，简阳一定会想，阳界有更多的情绪。
　　情绪。积极的，消极的，自私的，博爱的，关于过去的，未来的……快乐，忧伤，狂喜，哀痛，胆怯，挫败，羞涩……爱与恨。
　　一旦到了阳界，就免不了沾染这种陋习。
　　简阳觉得自己的情绪波动起来。
　　明明自己和张池的父母应该彼此之间只有怨恨的，却在这样的绿皮火车上想起来他们。心口竟然有点苦涩。
　　明明确定了自己生生世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复仇，现在竟然感觉有点哀伤。
　　自己注定永世孤独。
　　永远永远地孤独下去。

　　“影子很霸道，一旦拥有，绝不放手。当你召唤他们，他们就和你建立了比其他生灵与其影子更深刻的羁绊，但是他们不会放手，也不会允许你和别的生灵走得过近。更何况，影子修阴，这样的体质与凡人相处时间过长对他人对自己都有害无益。所以，登极九影术，有一点便是再也不要期待和任何人，妖，兽产生长久的羁绊。这是原则，也被凡人称作……报应。”第七重司影神的话牢牢印刻在了简阳的脑海里。
　　那个时候，连他自己都鄙视自己。
　　当时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空荡荡的，酸涩的感觉。然后他在心里耻笑自己：做了那么多坏事，竟然还在隐隐期待可以得到一个伴侣吗？
　　没错，他期待过的。
　　修道人有道侣，再正常不过。即便魔修也有魔修的道侣。
　　他并不想一直一个人。
　　他是一个人类，至少曾经是一个正常的，完整的人类，他有七情六欲，有他的渴望与抵触，有他的执着与恐惧。
　　但是他上一世的命运，让他把他生生世世都赔了进去。
　　他有时候也希望自己可以像凡人一样，人生有起有落，死后功过赏罚，下一世又有全新的际遇。
　　他也期待有个伴侣。在他与各种恶人打交道的时候，在他一个人在北方的冬天身无分文的时候，在他挫败无助痛苦的时候……
　　早该知道，从选了这条路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他的人生就再也没有什么良辰与凶日了，也没有什么人会与自己长相厮守了。
　　想这些的时候，简阳的面色平静，眼睛干干的。
　　直到汽笛鸣响，才让他的思绪又回到拥挤窒闷，噪音不绝的火车厢。

　　话说当时简阳从阴间回来，先回到原先租住的屋子。那栋公寓门口已经被警察拉上了封条，空气中残留着血腥恶臭。办案人员还在现场，连他的屋子也被警察搜了个底朝天。他消失了一天一夜，警察已经把他列为重点怀疑对象，直到看到一个面色发青的瘦弱的少年被房东指认，才打消他们的部分怀疑。
　　人们对女性和少年都有同情心，下意识觉得他们不会是坏人。
　　粥店老板娘也出来当证人，义正言辞说这孩子在这边喝粥，你们不能怀疑这可怜的孩子……纵使在时间上不在场证明不是特别严密，纵使和简阳一起喝粥的是社会上的不法之徒，简阳还是洗清了嫌疑。
　　住在同一个公寓的一个在工地干活的男子被重点怀疑。
　　但是简阳知道，真正的凶手是与被害者合租的女孩。
　　以心理阴影为由，简阳很容易地退了房子，连押金都一并拿了回来。又过了两三天，简阳就踏上了新的行程，去办第七影神作为交换条件要求的那件事。

　　临走前，简阳收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东西。
　　日游并不小气，毕竟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虽然他给简阳在阴间设了那么多套，但他也给了简阳相应的赔偿。
　　简阳就收到了一个包裹。
　　“顺丰速运，航空特快寄件，要给您送上楼吗？”
　　简阳疑惑谁会给自己寄包裹。等快递员把巨大沉重的箱子搬上楼，简阳闻到了味道，竟然都是自己去阴间本来要买的药材。
　　他看了看寄件人一栏，是毛笔潇洒的写的一个“游”字。

　　简阳一路北上。这次的目的是帝都旁边的纷城，被称为帝都之翼。
　　其实如果运用法力，简阳可以很短的时间到达那里。但是在阳间简阳很少用法力。他的法力气息太邪，很容易引起修道者的注意。上次连白无常都被他的阴气引了过来。除了这种替天行道降妖除魔的人，还有把他当成美餐的妖魔。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简阳在阳间大多数时候都会选择使用符咒而非法术。符咒多半借助器物，与修道者练的功法没太大关系，风险会小很多。

　　简阳到纷城的时候，纷城已经入冬。
　　纷城被称为北方“最洋气”的城市。因为历史原因，纷城是很多国家使馆最早的的驻地，现在还保留着很多洋式建筑。地处帝都之侧，却没有那么重的政治氛围，倒是很多上层阶级的家眷居住的地方，也是很多达官贵人疗养甚至养老的地方。又与其他很多休闲城市不同，纷城重视教育，是很多名高中，名高校的聚集地，休闲之中还有浓浓的书卷气息。
　　纷城第一实验高中。
　　简阳在人界混了这么多年，弄点证件还是难不倒他的，往近了说，黄老鼠就有这个本事。一个转学申请，一个贫困证明，一份优秀的贫寒学生的简历，再疏通人脉有上面的人帮着说句话，简阳到全国排名前五的这所高中读书就这么敲定了。
　　“你就是张池啊，很优秀的孩子啊，我是实验一中的训导主任，叫我王主任就好了。你来我们学校是我们的荣幸，同时你也要好好珍惜来这里上学的机会。生活方面有什么困难就联系我或者你们班主任就行……综合楼领课本，宿舍钥匙在……哦，前面就是你的班级了，准备好了吗？”一个穿着宝蓝色职业套装的亲切的中年女人一路带着简阳到了一个教室门口，从教室门上的小窗可以看到里面的学生在安安静静做题，老师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但是立马有人注意到他们在门口，然后学生们开始窃窃私语，好奇探究的目光向这边扫来。
　　老师看到他们，立刻微笑起身走来，然后后手关上了门。门关上的刹那教室里就炸开了锅，大家像看猴子一样争先恐后向这边探头探脑。
　　“王主任，见笑了。”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漂亮时尚，她说“见笑”是指里面炸开锅的学生。
　　“学生嘛，一直都这样。”
　　“秦老师不在，我来看自习，要不然先介绍张池同学吧？”
　　秦老师才是这个班的班主任。
　　“也好，刚好是自习，你带张池进去吧，我就不去了。”
　　简阳一进去，就看到大部分同学脸上洋溢着友善的微笑，兴奋又好奇，简阳还是垂着眼帘，一副不善于与人交往的模样。
　　“这是我们班的转学生张池同学……”
　　一阵掌声和喝彩声打断了老师的话，还夹杂了几声口哨声。
　　“……好了好了，老师知道你们太久没见新同学。张池同学成绩很好，现在来这边大家要互相照顾哦！”
　　“哦！”又是一阵欢呼声。学生们就是喜欢起哄，一点新鲜事，一点刺激都能让他们没理由地开怀。
　　“老师，让简阳坐我这边！”一个扎着马尾笑盈盈的女生大声说道。
　　然后其他人开始“嘘”，开始起哄。
　　简阳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波澜不惊。
　　那样的情绪，当真是没有了呢。
　　介绍完简阳，老师又带简阳出了教室，教室里面完全炸开了锅。
　　“我姓梁，是班里的语文老师。秦老师你应该明天可以见到，他是你们的班主任，是全国最帅最有实力的物理老师哦！”
　　简阳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她，点点头。
　　“唉，”梁老师的笑容收了收，“刻苦是好事，但是也要注意营养，一个人在这边有什么事可以和王主任说，也可以和我说，可以和任何老师和同学说……你看班里的同学，大家成绩很好，但是也爱玩，去年唐奕同学就‘玩’出了全国发明大赛的一等奖，而且同学们都很友善……张池，希望你在这里的学习生活顺利愉快！”
　　梁老师把简阳发青的面色和瘦弱的身体归咎于他的贫穷和刻苦。
　　离下自习还有十分钟，梁老师还要继续看自习，让简阳趁着人不多去把书领了，也可以先去食堂吃晚餐。
　　“要多吃点哦！”
　　简阳礼貌地谢谢，就先走了。
　　走廊的灯还没开，教室里充足的白光更显得温暖。简阳一个人在冗长黯淡的走廊上慢慢行走。
　　身后有人的气息在接近。过了一会儿简阳听到了脚步声。
　　“简阳同学！书很多你拿不了我们帮你拿！”

　　好在简阳已经面无表情几百年了。
　　在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被主动提出要和自己同桌的女孩徐杨阳和另一个女生左右拥护着叽叽喳喳了一路，之后被拉扯到“二年一班”的“班桌”，在一群过分热情的同学叽叽喳喳的提问和打趣中沉默地吃着饭，之后被一群男男女女带着买日用品，收拾寝室，被起外号叫“puppy”，被女孩子们叫做“弟弟”，“小可爱”，“宠物”，被男孩子们问有什么爱好喜不喜欢打球喜不喜欢踢球喜不喜欢玩桌游……
　　他都面无表情，垂着眼帘挺过来了。
　　只是一团团噪音而已。唯一的影响是，在同学们离开后，他竟然觉得头脑里嗡嗡嗡的，什么都不想思考，连自己究竟是谁、为什么来这里都被嗡嗡声打散了……
　　这是第一次，在短暂的时间里，他脑子里除了嗡嗡的后遗症什么都没有，连带那刻骨铭心的仇恨，也像是被蒙了一层油纸，一时没那么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