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煌灼

9、别家舅舅

　　第九章

　　早朝后，曾世勤杂在下朝的官员们当中朝外走。同为礼部侍郎的王陈很快赶了上来，笑道：“勉之兄今日走得快，差点寻不着你。时候还早，何不一同去珲春楼饮一杯黄酒暖暖身？”

　　礼部公务清闲，官员们下了朝多有呼朋唤友吃酒的，是彼此联络感情的常见渠道。往日曾世勤也是常去的，今日却摆手道：“改日我再做东请一回罢，今日是不得闲了，家中有事。”

　　王陈也不恼，笑道：“无妨，我倒是忘了，你如今家中怕是忙的很。素闻开国公家的女郎事亲至孝，令郎又一表人才，真真是一双璧人。到时候，别忘了唤我来饮一杯喜酒添添喜气！”

　　说起长子的亲事，曾世勤也不由面露欣然：“哈哈，那是自然，我倒怕到时候正明兄请不来的，我家美酒尽有的是！”

　　“劳烦出宫的大人们且等等，陛下下旨召见卢真仙大人！”

　　两人说话间，笔直的宫道前头，一队齐整精神的仪仗横穿而过，出宫的官员们尽都被挡了路，不由都带了些不满，三三两两低头耳语，议论纷纷。

　　队列打头的是两名神情倨傲的太监，其后是四名着淡蓝道袍的秀美婢女，手上分别捧着盛在锦缎上的拂尘、玉如意、玉印和桃木剑，紧接着是一台四人肩舆，垂挂着华丽的刺绣锦缎，影影憧憧隐约看得见里头的卢真仙着紫色洞衣，头戴五岳冠，肩舆后又作两排跟着另外四名婢女，队伍颇有几分气派。

　　卢真仙的队伍很快过去，往后宫去了。有不满的官员大声议论：“他卢真仙不入朝班，不议政事，不务正业，怎敢在宫中乘舆使婢？”

　　有他的同僚忙忙捂了他的嘴：“那竟是陛下尊为上仙的卢真仙，你不要命了不成！”

　　王陈低声道：“听说卢真仙炼了一品新的仙丹，陛下如今是越发信重卢真仙了。”

　　陛下在皇宫的后山上建了一座金顶道观，日日炼丹合道，有两年不曾上朝了。

　　曾世勤遥望着肩舆仪仗的方向，摇头道：“正明兄，慎言。”

　　王陈叹气拱一拱手，两人在宫门口分别。

　　阁老府的大管事陈础在宫门外等到了主人家，曾世勤诧异道：“怎的派你亲自来了，家中有什么事？”

　　陈础苦笑着低声道：“这……请老爷快快归家罢。”

　　衡香院里，曾罗氏独自坐在锦榻边，六神无主，心里只是一阵一阵的羞辱，一阵一阵的气，又是一阵一阵的怨怪，她做错了什么，竟连亲生的孩儿都不帮着她，教她以后怎么见人！只是不住地抹泪。

　　秦妈妈惊慌地进来告诉曾罗氏道：“太太，太太！老奴听着前头的下人说老爷回来了，却是往梧桐院去了！太太，要是叫那李家的小蹄子先告了状，可怎生是好！”

　　曾罗氏又气又怒，呵斥道：“现在竟是她能告我的状了不成！出去，见了你就心燥！”

　　秦妈妈捧错了臭脚，灰溜溜地出去了。掀了帘子到外头，又作了威严的脸色呵斥道：“太太心情不好，你们这些小蹄子都给我知机些！”丫鬟们敢怒不敢言。

　　曾世勤面沉如水，看见李明月带着花生地生到梧桐院门口来迎他，神色依旧颇自在，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些，温言道：“舅舅下了朝来看看你。”

　　“明月见过舅舅。”李明月对曾世勤的来访并不诧异，福身见礼道：“方用了午饭，若是舅舅不嫌弃，我令花生为舅舅整治几道小菜。”

　　“不忙。这梧桐院里舅舅还未得闲来过，明月陪舅舅转转可好？”

　　“自然是好的。”李明月微微一笑。

　　曾世勤进了庭院，四下略作打量。梧桐院里四下收拾的齐齐整整，一左一右的两株梧桐树枝繁叶茂。左边的梧桐树下正铺了洁净的大块绸布，搬出来一个精巧的红木案几，案头一只小小的莲花铜香炉中清香袅袅，又摆了一架形制古拙的桐木七弦古琴。

　　李明月见舅舅望着琴，便问：“舅舅可是要听琴？”

　　曾世勤摆摆手：“不忙。明月习琴几载了？”

　　“自八岁起随师父习琴，约略六年了。”

　　“你母亲也曾学琴的，”曾世勤目露怀念，“阿姒幼时顽劣，总是坐不定。你外婆拿着尺子狠狠打她手心，也不肯认错，总是一路哭一路学。如今你也这样大了。”

　　她对母亲的印象已经很淡了。李明月专心听着，抿着嘴笑了笑，然后道：“母亲她小时候顽劣，大了想必就好了罢？”

　　曾世勤笑道：“自然是的。上了十岁，人就懂事多了。你外婆不肯当面夸赞她，怕她骄傲，倒是背后总与我夸她。”想了想又道，“你母亲用过的琴是跟着陪嫁去了忠勇侯府，如今想必仍是在侯府里封存着。都是你的东西。若是想要，回头与你外公说了，与你开库房去取便是。”

　　“嗯。”李明月淡淡应了。

　　曾世勤看着这个外甥女，暗暗长叹。明明是天生的一个娇娇儿，该在双亲身边受尽宠爱地长大，长成娇蛮任性的样子，如今却是这般。

　　没人疼的孩儿，又怎会晓得撒泼是什么滋味呢？

　　两舅甥看了庭院，又进正堂，将偏厅、书房都看了一圈，所有的家具、摆设、帷帐、小物件都是从老阁爷的库房里来的，自然样样都是上品，没有一处不舒适的。

　　曾世勤却不是很满意，指着书房案上的竹节纹红釉瓷笔洗道：“你是爱青碧色多些，我那还有个岫玉雕的，颜色好些，回头与你拿来。你外公与你的东西，便是你的了，这倒还算是入得了眼的好东西。回头便收到库房里，以后总还用得上的。”

　　李明月默默应了。

　　曾世勤带着李明月又回到了院子里，慢慢说道：“当年你父亲年纪轻轻参加武举试，一杆长枪力压群雄，挣了个武状元。先帝在金銮殿前考他排兵布阵之道，对他很是欣赏，后来北地鞑靼进犯，你父亲很是立了些功，得先帝封了左将军。当年在京城里，少年将军李巡的名头响亮得很，他应诏回朝，骑马在街上走过，你母亲远远望他一眼，回头便说非嫁他不可。”

　　李明月听得入神，问：“外公、外婆便许嫁了么？”

　　曾世勤笑道：“怎可能呢！当年你外公任内阁首辅，比你舅舅如今威风得多了。你外公自是不肯的，谁家母亲要将孩儿嫁给那阵前冲锋、刀口舔血的郎君，便是他再英武不凡，也是不能的。”

　　“那后来呢？”

　　“你母亲就闹着要与那李巡私奔，气得你外公将她关在屋里。”

　　“后来呢？”

　　李明月追着问，曾世勤见她双眸闪亮，分外明媚动人，心里开心，朗笑道：“后来啊，你母亲使了小计，亲自去见了那李巡，问他肯不肯娶她。”

　　后头花生、地生、晴生都听得目瞪口呆，一个个捂着嘴互相看，嘻嘻地笑——娘子的娘可真是奔放啊！

　　“我爹就应了么？”

　　“是啊，我家妹妹阿姒是这般国色天香的妙龄女郎，情愿带着大笔陪嫁下嫁他李家，他李巡是傻了才不应呢！”又竖眉甩袖道：“他要是不应，我必带人砸破他家大门口，打死他不可的。”

　　三生又是嗤嗤的各种笑，大管事陈础在一旁含蓄笑，李明月眼睛弯弯，点着头接道：“后来我爹和我娘就成亲了。”

　　曾世勤眉目柔和，抚了抚李明月光洁的额头：“是，后来就生了你。你爹和你娘感情深，不及抚养你长大便去了。我们家明月儿父母运弱了些，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谁知明月儿以后不是贵比公侯呢？”

　　李明月微笑道：“舅舅放心罢，我从不曾自怨自艾的。我活得好着呢。”

　　“好，好。”曾世勤很满意，点头，又郑重道：“在舅舅心里，明月儿便是舅舅亲生的孩儿。便是曾定、曾玉，也要排在明月儿后头的。曾定、曾玉若是再敢欺负你，动了你一根头发丝儿，舅舅也不会饶过他。话，舅舅是这样说的，你应记着，不论是对谁，都可以大大方方拿出来告诉他。”

　　李明月垂目，点了点头。

　　“行了。今日的事，我儿等着罢，舅舅必不教你受委屈的。”曾世勤匆匆走了，让李明月不必送，最后又想起来补一句，“等你安顿下来了，便命门房套了马车，出外头去玩去。京城里吃喝玩乐的可多着呢，必叫我们家明月儿乐不思蜀的。”

　　“好，多谢舅舅。”

　　李明月袖着手，独自站在梧桐院门口，良久。